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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本科论文 原创主题:从此无心爱良夜论文 发表时间: 2024-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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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年代的沪上灯红酒绿不辍,最是浓墨重彩的香艳.

日暮时,天边还残留隐约的一点蓝,斜切的夕阳藏在混沌的晚雾里,釉红的一抹,像欢场女子留在情郎衬衣领内的一枚唇印.

杜连翘抚摩着无名指上的钻戒,将赢牌的喜悦悉数掩进上扬的嘴角里.电灯霎时间全部熄灭,头顶的天花板上响起慌乱的脚步声和嘈杂的喧哗声,有人惊呼:“着火了!”

人群像被泼了开水似的散开,杜连翘被挤得站不住脚,推搡间,连鞋跟也崴断了……

最要紧的关头,有一只温厚的手伸过来牵住了她.

那人将她护在自己宽阔的肩背后,在黑暗里引她前行.指尖星火热烈地绽放着.她只听得到自己“怦怦”的心跳声和浑身血脉澎湃的涌流声,眼底虚影憧憬,而他是浩瀚里的一束光.

到门口明亮处时,滚滚浓烟向夜空飘散,目光交接,杜连翘的心骤然停跳了一拍.那好心人却蹙了眉,很快地松开手:“不好意思,认错人了.”

他的眉眼略显局促,但仍是淡然的,连笑里的歉意都恰如其分.

不远处传来一声女子的轻呼:“阿楝.”

他应声回眸,向她微一点头便要告辞.

她喊住他,声音有点发颤地问:“能认识一下吗?”

“我认识你的.”他又笑了——他若是笑起来.连三月好春光也要失了颜色.杜连翘的欢喜就像数九寒天里檐前挂的冰凌,还未摘得的晶莹,倏忽碎成一地狼藉.

因为眼前的人递来一张名片.客气而疏离地道:“很高兴见到你,祝太太.”

论起祝姓,那可是要羡煞半个上海滩的小姐太太们.

捏住全国药材命脉的妙春斋的经营者是杜连翘的丈夫祝青山.事实上,杜连翘的父亲杜安才是妙春斋的掌权人.她爹看重祝青山的才能将他笼为己用,又将女儿杜连翘做牵线搭桥的筹码.因此她的婚姻,不过是一纸披着华裳的笑话.

类似祝氏夫妇郎才女貌的溢美之词布满小报,然而他们离心离德.从未配得上“夫妻”二字.

再见江楝,照旧是在一场牌局上.

上次利顺德饭店电箱短路引发火灾的险情仍是津津乐道的话题,东道主金太太撩了撩新烫的卷发,插进来一句:“哎,新近红的话剧你们晓得吧?”

“跟你们讲,那个男主演哦……”她尖着嗓音,说起话来眉飞色舞.“江楝!”

陡然调高的嗓门吓得杜连翘手一颤,牌滑脱到织花地毯上.有一只手替她拾起.越过她的肩送到她面前.他温声一句:“又见面了.祝太太.”

她有些慌乱,微微侧身,点头致意.

金公馆外是笔直的沥青马路,被大太阳晒得热汪汪的,似一摊沸腾的墨.杜连翘伸手碰了碰雕花大铁门,那铁栏杆也是滚烫的,手心、头顶、脚下……哪里都是滚烫的,将她翻来覆去地煎烤.

她左等右等也不见自家司机,倒是那穿长衫挺拔如竹的男人走过来:“祝太太.”

利顺德饭店外有过一面之缘,他依旧礼貌妥帖:“我看司机大概被什么事耽搁了,祝公馆在霞飞路,正巧顺道,可要一同走?”

他的音色低沉而浑厚,靠近了听,仿佛诱哄般,她轻易便被他蛊惑.

两人走至十字街口,他又起了兴致,指着不远处问她:“祝太太想不想乘电车?”

她是杜家小姐,锦衣玉食娇养惯了的,出门有小汽车接送,自然是没坐过电车.等电车到了跟前,他没给她拒绝的机会,牵起她的手一步登了上去.

他撑开双臂,隔断人潮,将她圈在两处座椅间的安全区域里,挨得这样近,让她还有些不真切的感觉.他是细长的眼,纤密的睫,一双远山眉,很正派的英俊.她莫名觉得熟悉.

她身后座位上的青年抱着一束杜鹃花,枝枝蔓蔓的红潋滟地颤动着,跌到灰玻璃里漾起层叠、妩媚的涟漪.车在坡道急转弯,她踉跄一步,不小心扑进他怀里.一刹那,心跳声大得撼动天地,分不清谁是谁的.她害羞得连耳朵尖都泛红,他看着,心头蓦地弹起一丝悸动.

电车驶到霞飞路摇铃,分别之际,他唤她:“杜小姐.”

她眼里有分明的诧异.他有一颗世事洞明的心,仅凭两次见面,就瞧出了祝公馆这对夫妻不过是担个虚名.

“我想杜小姐大概不喜欢‘祝太太’这个称呼,”他从衣袋里拿出一张门票放进她的掌心,“周日晚若有时间,还请杜小姐赏脸.”

同那张票一起的,还有他指间变戏法似的绽出的一朵小杜鹃,五瓣红蕊,娇滴滴的模样.

“车子一颠,那花飞了不少,”他眨眨眼,“我就借花献佛了.”

姗姗来迟的暮色四合,半盏夕阳只剩边缘还涂着一刃嫣红,余晖似是满盈的酒浆,倾倒出嫣红的色泽.她一手挡在额前,一手举高门票,指尖摸过那烫金的名字,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她贪恋那温暖,来回摩挲了几遍,心雀跃得要从胸腔里蹦出来.

那人早已离去.然而她至此才唤出声来:“江楝.”

小心翼翼的,像一个隐晦的秘密.

江楝在国立暨南大学的戏剧学专业做讲师,排了一出话剧《密战》,一炮而红.剧院里碰见不少熟面孔,她有些惊讶,没想到他有这样大的能耐,沪上名流来了一半.

“他靠着好大树哩,金太太愿意捧他——”段总督的姨太太怪腔怪调.

“祝太太你可不要着了他的道呀,面上好听叫一声先生,其实就是拆白党,专勾着太太们往上爬的……”

话虽然讲得难听,杜连翘也不好拂她的面,敷衍着应到开幕.

他扮演的是一位黄埔军校的学生林念甫,情绪拿捏到位,台词震动肺腑,举手投足间牵引着全场的目光.晚年的林念甫由另一位年龄稍长的演员扮演,江楝下场后就坐在她身旁的空位上.

林念甫一生颠簸,洒尽热血只为中华民族之崛起.演到英勇就义的时,杜连翘眼泪都要掉下来了.

“愚蠢.”不合时宜且粗鲁的点评.

声音低,却被她敏锐地捕捉到,于是她泪眼朦胧地擤着鼻子问:“什么?”

“世道乱成这样,北边的日寇虎视眈眈,当权者却在搞内斗.老百姓的命是最贱的,死了就没了,活着才顶重要.”他叹息.

她尚在揣测意思,他探身过来,眸中流光溢彩,一眨一瞥,像猫挠在人心上:“哭花了脸不好看,要不要出去走走?”

他领着她避开众人,悄悄溜到剧院的东侧门,却意外遇上了一场雨.再折回去势必会引起其他人的注意,于是两人索性就倚着墙角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起来.

他脸上始终挂着淡然的笑:“杜小姐肯定猜不到我原是学武生的,当年跟着北平一个戏班子,后来北边打仗打得凶,台倒了,就跟着逃难的队伍往南走……”一程秋风携秋雨,摇得近旁的树权“咔嚓”作响,焦黄的叶子哀哀着,藩在他们脚边.

她倚在他对面的墙上,安静地聆听.过道太窄,她伸手就碰到他嘴边粘的假胡子.

太暗了,他看不清她的神情.脑袋里“轰隆”一声,不及细想,他已抓住了她欲收回的手臂.气氛添了暖昧,两双眼睛对望着,她柔柔地喊了声“先生”.她的妆因之前的泪水变得斑驳,他替她将残余的脂粉擦净.露出一张洁白如荷的面孔:“你这样好看得多.”

彼此的距离近到呼吸可闻,有两束车前灯明晃晃地打过来.

祝青山撑伞立在车边,面目尤为冷淡地看着杜连翘:“我来接你回家.”

十里洋场的霓虹一寸寸掠过杜连翘的眉眼,她点了支烟,将车窗摇下一条缝隙.风灌进来,吹散了身侧人的言语:“爹在和平饭店订了个包间.”

她极敷衍地发出一个单音节.权当应和.

祝青山一手扶着方向盘,另一只手腾出来抓她的手腕,没想到却被她躲开.他轻嗤了声:“别忘了你嫁的是谁.晚上有桩生意要谈,你就是装,也得在人前装出个笑脸来!”

他说得一本正经,她却不由得要发笑.这丈婿二人倒真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遥想当年在北平,杜安为了入赘富户崔家,不惜抛妻弃女,数年间耍尽卑鄙手段夺了崔家的妙春斋,这才将她接回去.她没当几年“杜小姐”,又被他送出去做了“祝太太”.

“权”“利”二字铺成一条兄长的道路.她只是其中一块踏脚石.最亲的人踩着她的血肉,匍匐在暗处,等待着厮杀来临的那一刻.

好在她已经习惯了,习惯了被欺骗和利用;好在她不爱他们,他们便伤不到她.

“别和那个江楝走得太近.”

“为什么?”

他毫不避讳:“因为这些人看中的都是你杜小姐、祝太太的身份.”

自回忆里抽身,烟烫了手指,她不动声色地藏起来,反正也无人替她心疼.

原是她不配.

腕上那个细细的赤金镯被她掐得很紧,箍得她手腕生疼,箍得她身体里脆薄的灵魂发出“吱吱呀呀”震颤的痛呼.满月如钵,穿过车玻璃的圆满的胖影落在镯子上,被绞麻花纹碾得稀碎,一如她第一眼种下的爱慕.

缩进这长寂的清冷深宵里.羞赧到无颜面世.

此后,杜连翘便有意躲着江楝.

金太太邀她来凑牌局时,提了句“江楝被人打了”,顿时惊起一桌八卦,猜测这俊俏小生可是得罪了什么人.

“谁晓得呢?”金太太唉声叹气,“亏我还想提携提携他,他倒是个没福气的!”

她摸着牌,面上言笑晏晏,心却骤然凉了大半截.

稀疏的雨丝串成帘,暮色里蜷伏着大朵水墨般的云,泼泼洒洒,将烟火人间的迟暮洗濯一新.杜连翘提着乌骨鸡煲,循着地址找到江氏公寓.摁响门铃后,她紧张得手心出汗.千万个念头闪过,也未想到门后是一道窈窕身髟.

她认得这个眉眼雅致的女子——纪秋绫,江楝的话剧搭档,也是利顺德饭店失火那晚,他错将自己认成的对象.

她失了浑身的力气,觉得自己很像一个笑话.可纪秋绫竟热络地缠住她的手臂:“杜小姐你来得巧,我还有应酬,麻烦你好好照顾阿楝了.”她语速快,溜得也快,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杜连翘原想来问候一声就走的,结果莫名其妙被硬塞进了客厅.楼梯拐角那儿响起咳嗽声:“秋绫?”见到她后微一顿:“是你.”

她一手提着汤煲,一手拄着柄绸伞,伞面还淅淅沥沥地滴着水.杜连翘一袭烟蓝旗袍,腰间绣了几枝并蒂莲,身段姣好,鬈发微微凌乱,堆在她如玉的颈间.她笑了笑,这一笑久别重逢.

两个瓷碗,鸡汤金黄,撒着碧绿葱花,卖相很是诱人.

他隔着桌子一把抓住她细瘦的手腕问:“为什么躲我?”

她吓了一跳,汤匙掉到碗底,溅起几滴汤汁,她的泪也跟着滚出来.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伤心,压抑的、汹涌的感情要将她揉碎吞没了.她想说江楝我喜欢你,她想说我初见你就觉得熟悉,她想说可我已经嫁人了……她想说的话有好多好多,却一句都不能说.

她哭得抽抽噎噎,委屈极了.他见她哭,急得抓耳挠腮,不知道要怎么哄她.

后来.他用了最简单的方法来止住她的眼泪.

这一晚的雨声是最好的,是珠玉落银盘,点点滴滴敲醒睡眼惺忪的黎明:这一晚的月色是最好的,是青纱遮天穹,影影绰绰里的每颗星都是秘密:这一晚的吻是最好的,是他吻她,唇齿间是他淡淡的烟草味,和她玫瑰色唇膏的甜香.

她稀里糊涂做了别人的妻子.却没尝过爱情的滋味.她擅于交际,浮华场中自有一套手段,但其实纯情得要命,哪里经得起他这样撩拨.那个吻辗转在她唇上,他的手指插进她的发,她觉得自己像饮了一壶酒,醉倒在他怀里,醉倒在一个旖旎的梦里.

这场梦,倘若不会醒来,才是最圆满.

杜连翘的爱情来得迟,却来势汹汹.圈子里风言风语不断,都叹江楝好手段,丢了一个金太太,又搭上个祝太太.

祝青山劝过她,之后也就撒手不管了.“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是他们这段夫妻关系最真实的写照.只要他们还能逢场作戏,妙春斋还有利可图,她爹也不会找她的麻烦.

院中的苦楝树叶子落尽了,破碎的云翳处漏出熹微晨光,三两只麻雀扑棱棱地震落瓦檐上的积雪,载着她的目光,晃悠悠斜着远去了.

“江太太.”笃笃的敲门声打破她的思绪.

是隔壁的林太太送来一篮新鲜果蔬.一冬覆一秋,远离沪上,她在重庆这小四合院里,竟阴差阳错成了邻居口中的“江太太”.江楝作为国立暨南大学的讲师,受邀来重庆参加学术研讨会,将她也带来了.美其名日“散心”.

时日渐久,她依旧唤他“先生”.好像这样,他们便只是师生,而非上海的花边小报上添油加醋宣扬的“不正当男女关系”.

山城有曲曲折折的小柽,沿途栽满法国梧桐,他骑一辆蓝牌自行车,腋下夹着教案,车铃“丁零零”一路响到山脚.她喜欢坐在他的车后座上,攥紧车杠,趁着风声嗫嚅:“先生布置的诗太难了,背不完……”

他耳尖,一条长腿支住车身,掉头问她:“你说背不完?”

她苦兮兮地一缩脖子:“背得完……”

他叩了一下她脑门:“做学生.最要紧的就是勤奋.”

她半真半假地喊了他一声“先生”,他就真端起先生的架子来,教她识文断字.她年纪轻轻便奉父母之命嫁了人,整日喝茶听戏推,接触的都是旧时代的糟粕.如今提倡自由,她也被他带离了老上海的旋涡,该学些新东西.

农历腊月初八那天,她在厨房里忙了一下午,将一锅腊八粥熬得软烂香甜,粥香丝丝缕缕,裹着她一颗浮萍般的心.

他回来了,捎来一身风霜.

她没察觉到不对劲,奉上一杯酒,端端正正地鞠了一躬:“多谢先生这段日子的教导.”

两人一坐一站,影子双双叠在青砖地上,像对交颈鸳鸯.这一躬鞠得毕恭毕敬,足足有半盏茶的工夫她才抬起头来,一双剪水秋瞳里攒了两汪莹莹的泪.她说:“我要离婚.”诚恳地、坚决地,这是她第一次向命运宣战.

那时候眉月初升,摇曳的清辉衬得他面色惨淡.他歪歪斜斜站起身,像喝醉了酒:“再想想,再想想……”

她急7,从背后抱住他的腰:“不是先生教我要大胆挣脱封建桎梏,说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迟早会被抛弃,先生难道都忘了吗?”

事已至此,她是把一颗真心都剖给他看了,可他竟将她的手指一根根掰开,不留半点情面.她的泪簌簌而落,如坠冰窖,她绝望地松手,却发现手掌上沾满鲜血.

他鸦黑色的大衣落地.里面的月白长衫被血糊得难辨颜色.

下一刻,月白色的影子倒在血泊里,像有一轮月亮沉进了迟暮时锈红的海.

江楝在医院醒来时,正撞见她坐在床边削苹果,眼底黛青色浓重.他绝口不提自己为何受伤,她也不问,两人默契地选择缄口,似乎只要不说.日子就能糊里糊涂过下去.

那宝贵的一个多月,竟是他们之间最好的时光.

这么大的人了,居然还怕苦.一碗黑黢黢的中药端上来,她以身作则先灌一大口,不得了,这苦——也太离谱了些!

他往她嘴里塞了一枚甘草梅子解苦,舌尖顶着那圆鼓鼓的核儿,她含混地告诉他:“北平有……我小时候最喜欢.让人找遍上海,一尝……”

她拉长声调:“哎哟,酸掉牙!”顽皮吐舌的小动作将他逗笑了.

“先生多笑笑吧,”她伏在他床边,神情娇憨,“先生笑起来可比板着脸好看多了.”

床脚两架落地灯拖出颀长的两笔,灯影婆娑,起了淡的毛边.朦胧古画般的境她里,他眼似荒山,却自那萧条之隙渗出一条涓涓细流,他抚过她的眉,抚过她眼角的那颗朱砂,抚过她脸上的每一寸领地.

“连翘.”他轻唤她.

“嗯?”

“我们走吧.”

“好啊.先生想去哪儿?”

“去美国、英国、意大利,随便哪里都好,只要我们……”他越说声音越低.他们都清楚.这是痴人说梦.她身上牵扯着杜、祝两家的势力,是逃不掉的天罗地网.

而他?他是个她看不透的谜.

夜晚静得落针可闻,轰隆隆的雷声速然四起,他知道她怕,便将她搂进怀里,给她唱《红鬃烈马》里的那段“银空山”.许久不练的戏腔重提,少了几分铿锵,多了几许柔肠.隔着单薄的衣衫,他胸膛的热度一点点递过来.

她伸手攀住他的肩膀,听雷滚云霆,听雨拍窗棂,听他在耳畔喃喃自语:“连翘,连翘.”

“你老叫我干什么?”

他压着嗓笑:“我喜欢连翘这味药.”

她鼻子一酸,瓮声道:“连翘可苦得很.”

“苦也不怕,有甘草梅子呢……”他的下巴抵着她的发顶,脖颈间有淡淡的药香,喃声渐低,在睡梦里似乎还念了个名字.三个字,她努力捕捉,终是没听清.

第二天醒得早,她起身去打热水,回来时在病房门口撞见一抹曼妙身影.她低头看自己,身上皱巴巴一件素旗袍,趿着拖鞋,乱糟糟没打理的鬈发,丝毫不修边幅,有些无措.

是纪秋绫.

女子闻声望来,温婉一笑:“杜小姐.”

错过腊八,元宵节正逢三月桃花春,江楝无视医院规定,偷偷带杜连翘去看灯.一条长街望过去,宛若天上的璀璨银河被搬到了人间,盏盏如星.他在一家卖竹篾灯的摊子前驻足,挑了一盏给她.

罗纹宣纸上一株千叶黄花笔意灵活,她转着竹篾灯的手柄,没有吭声.

“连翘.”他感到惴惴不安.为她这段日子突如其来的冷淡.

她似没听见.

“连翘.”他微提高声调.

她停住了,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望过来,墨般的眸子里尽是冷霜.他快步上前牵住她的手,以防走散.远处数盏孔明灯徐徐腾空时,欢呼声鼎沸.他和她十指紧扣,指尖星火热烈地绽放着,一路扎进心底.

依稀记起初见时,他也是这样牵着她,也是这样将她护在身后,黑暗苍莽,他曾引她前行.晃神间,那股烟火味似乎又回来了,逼得她呛出了眼泪.

“你是谁?”她冷声问.

他牵着她的手略一滞,但脚步未停.她望着他笔直的肩背线条,一字一句,像是对血肉的一刀刀凌迟:“你是国立暨南大学的讲师吗?”

“你来重庆是为了参加研讨会吗?

“你是故意接近我的吗?”

“……”

“所以,纪秋绫说的都是真的.”未了,杜连翘几近哽咽.

这一步步,踏过苔藓湿滑的音砖,心像被抛在大海上,浮浮沉沉,腾挪跌宕.话音落定,他们的去路也被护城河截断,似一场大梦注定要醒.

再回首时,她已泪流满面:“是为了妙春斋,对吗?”

他不是她的先生,不是她的江楝,他是《密战>里的林念甫,是地下工作者.他借国立暨南大学的名号,以演话剧作伪装打听各界消息,周旋在上海、重庆、延安之间.妙春斋即将与日军签订协议,为日军占领的华北地区供应药材……

她是杜小姐、祝太太,杜是杜安的杜,祝是祝青山的祝.

——“因为这些人看中的都是你杜小姐、祝太太的身份……”

——“杜小姐,我知道真相对你太残忍.但是,阿楝和我是有婚约在先的……”

她是乱世浮萍,是骤雨海棠,她半生受人摆布,不懂情爱为何物.她有幸遇见他,就像深渊里偶得神祗的照拂.她依赖着他,攀附着他,她是一株菟丝子,而他取尽她最后一滴养料,踅身将她推进更凄惶灰暗的沼泽.

“为什么要骗我!”她发疯似的去砸他,“为什么偏偏是你,江楝!为什么是你骗我!”

他任她发泄,一下比一下重,直至被推搡进河里.他浑身湿透,狼狈地从浅水滩里撑起身来,期期艾艾地唤她.

“连翘.”

那是她看他的最后一眼,隔千重阑夜,隔万盏灯火.人提着灯,灯映着人.花枝的疏影横斜在灯罩上,营着光,她的脸看不分明.唯眼角那颗朱砂痣,在孔雀蓝的莹澈的天里,灼灼地红着,清冷而寂静.

灯是微醺的黄,而她是绮艳的红,这一切都令他动容:“如果我没有……”

他未说完的话被她打断在风里:“可是江楝……”

她说:“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如果.”

长街之上,灯若孤星.他眼里的眸光,随着竹篾灯里一簇将熄的烛火.暗淡如灰烬.

1 937年,北平、天津沦陷.

1 937年,上海、南京沦陷.

1 937年,无数陷落的城里,无数的生离死别里,还埋着一件被人们遗忘的事—一就是重庆西南医院的一场火灾.

那场火来得蹊跷,在深夜起势,由一间病房蔓延至整个医院,将巍巍大楼烧成破砖烂瓦.火舌舔红了山城的半边天,杜连翘得到消息时,正坐在从上海派来接她的车里.她愣怔地盯了几秒,神经被抻得四分五裂,似有一条绳索捆住她的咽喉,扯着她跳车而下,一路狂奔.

她跑得鬈发乱莲蓬地飞了满脸,跑得鞋也丢了,跑得脚掌鲜血淋漓,但她无痛无觉.

那夜的天像是一扇硕大无篷的苔绿屏风.被熊熊烈火燎得千疮百孔.星的微光倾泻,庞然的滚烫的痛,灼伤了世间万物.她跪在废墟前,了无生机,像一面偃息的旗.

就在两天前,她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是“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如果”.

这世上怎么会没有如果?如果她没有离开病房.就不会让歹徒有可乘之机;如果她没有被怒火冲昏头脑,她该想到自己的爹就是那利欲熏心、睚眦必报的性子……

即便他满口谎言,从未有半点真心,可她苍白而无望的一生,只爱过这样一个人啊.

他可以是江楝,可以是林念甫,可以是任何一个人.但他要是活着的,只要他活着,无论在世上哪个角落,都是她的一分希望.而他们亲手将她的希望摧毁了,他们用一场婚姻葬送了她的前半生,又用一场大火烧断了她的后半生.

国之将覆,日寇铁蹄征伐,炮声连天的年代里,延安尚存一夕安寝.

江楝混混沌沌醒来又睡去,烧伤严重,他在痛与麻木里煎熬.梦境也是乱的,杜连翘、小叶子,洁白如荷的面孔,含羞带怯的浅笑,凄惶的眼神,最后定格为她面无表情的一句——“这世上从来没有什么如果”.

他忽而惊悸,大口喘息,透过纱布的缝隙瞥见女子的身形.心高高悬起,伴着那道沉静的嗓音,又杳杳坠下去.

纪秋绫不无愧疚地抚着他的手背:“阿楝,别怨我.新中国的伟大事业总要有牺牲……”

这话纪秋绫说过无数次,理想和正义,可他只是一个小人物,肩负不起大任,为什么这样的牺牲偏偏落在他身上?

他想起那场蓄意的人为纵火,为了转移舆论,嫁祸给杜安一派亲日党,借此保全重庆的地下组织.他当时念着她遗落在病房里的那个赤金镯,冒险返回,却被一根梁柱砸晕了过去……

他想起初入拆白党这一行时,“吊膀子”秘诀里的首条便是守住心.他们扮作翩翩佳公子,去引诱阔太太,借色相攫取钱财.他好不容易钓得金公馆的大鱼.却因她这瓢水弃了整条江河……

他想起纪秋绫对自己的救命之恩.他是逃难到上海的小乞儿,走投无路时被好心的纪小姐搭救.为了报那一饭之恩,他屡次铤而走险为地下党打掩护.甚至受了伤……

他不是什么清高的人,他贪生怕死、苟且求存,步步算计,步步周旋.起初是为了活着,活着才能去找她;后来是为了爱她,带她远离沪上纷争.

人之生来一场梦.他闭了闭眼睛,只觉得心是空的.

“她好吗?”被烟熏坏的嗓子异常嘶哑.

纪秋绫眼里闪出喜悦的光:“我杲然没看错,杜小姐是好样的!妙春斋这条战线就要倒了.你放心,杜小姐前程一片光明……”

“那就好.”他喃喃着,有滚烫的液体灼痛了伤口.他侧过身去,床边的金属挡板映着他缠满绷带的半张伤脸,也映着他今后白茫茫、空荡荡的一整个世界.

江楝的这辈子已经完了,但他的小叶子,理应有最好、最锦绣的余生.

江十五初见小叶子,有八月中秋的一轮圆月的见证.

银盘大的月亮嵌在夜幕,像戏台角悬的纸灯笼,风一吹,细碎的光若隐若现.他跷着腿靠在墙头赏月.被一阵奶猫似的哭声搅得心烦意乱.他掰碎了月饼掷下去:“大好的节哭啥?”

“他们说,”墙根下的小姑娘抽噎着,“我爹去给有钱人家当女婿.不要我和娘了……”

他头疼地望着这小哭包:“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叫叶连翘.”

“那我以后就叫你小叶子啦.我爹娘死得早,师父收留我,我排行十五,就叫江十五.”他麻利地从大场院的墙头翻下来,“别哭了,以后我罩着你.”

他有一双好看的远山眉:“你叫我一声哥哥.等我有了甘草梅子,分你一半.”

“十五哥哥.”轻声细语.

他响亮地应了声,唱戏似的抑扬顿挫,颇滑稽地回道:“小叶子妹妹—一”

小姑娘一下子破涕为笑.

熬到年关,戏园里排了一出《红鬃烈马》.他厚着脸皮求耒个小角色,便特地给她留了第一排的好座位.

合着锣鼓声登台.攒动的人潮里却不见他希冀的身影.临到终场,小叶子才匆匆跑来,显然是哭过,小兔子一样的红眼睛:“十五哥哥,我要走了,我爹让人来接我了.”

车喇叭在门口不耐烦地呜着,离别来得猝不及防.她踏出门槛前,最后望了他一眼.他什么也来不及想,便将贴身收着的娘的遗物塞到她手里——一个绞麻花纹的赤金镯.他追着车尾大喊:“小叶子你等我.我一定会去找你的!”

小小的人儿站在空荡荡的大院子里,墙角一棵苦楝树的黄叶飘落到他的头顶.

他抬起眼,白皑皑的雪,墨绿的树,黑黝黝的山麓外是苍青色的天,灰蓝灰蓝的白云盘绕丛生,里面躲着橙红色的太阳.

摇摇欲坠,像极了她左眼角那颗朱砂痣.

余生漫漫,论起来,应当说江楝还见过杜连翘一面.

那是抗战结束的1 945年了,祝青山遭刺杀,杜安锒铛入狱,整装一新的妙春斋再度在北平开业.

那是喜庆的日子,漫天彻响着鞭炮声,飞扬的红纸屑迷了行人的眼睛.

新雇的小伙计向老板娘说叨生意时,提到:“刚遇到个怪人,什么都不要,单要一包青翘和一包老翘,还要甘草梅子,现在哪家药房不是以杏脯配药?那都是什么年代的零嘴了……”

她听着,心骤然停跳,连嗓音都变了:“那人怅什么样?”

“脏兮兮的,躲躲闪闪,生怕别人看见他脸似的……口齿也不清,哑里哑气的,一身破烂军装,像个逃兵!”

不是他.

他是细长的眼,纤密的睫,一双远山眉,很正派的英俊.

他演话剧,会讲一口正宗的京话,醇腔雅韵,还曾给她唱过一出<红鬃烈马》.

杜连翘慢慢踏出门槛,惠风布暖,新柳抽芽,初春的栀子香熏透了一整座北平城.气终将被掩埋,历史的洪流滔滔向前,时代的大动荡归于烟尘.只是烟尘里,似乎有什么人在唤她.是谁?谁在说话?

——“连翘,连翘.”

——“你老叫我干什么?”

——“我喜欢连翘这味药.”

——“连翘可苦得很.”

——“苦也不怕,有甘草梅子呢……”

世道太平了,而她的梦,结束在1 937硝烟飘零那一年.

同那个人一起,埋葬在心碎无人知的良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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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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