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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毕业论文 原创主题:呼吸论文 发表时间: 2024-0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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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古区块在沙漠腹地,距离油区有5 00多公里,要在江浙一带,怕早横穿几个省了.

七八十年代在这里搞地质勘探的时候,拉一车油进去,路上能用半车油,几进几出也没有搞出名堂来.2 0 03年油田重整旗鼓上钻博古2 06井,经过3 5 8天的钻探,试油完井终获工业油气流.这对油田勘探开发来说是一件大喜事.勘探井转开发井,吊了大油罐和野营房,31岁的采油工张海山被调到2 0 6井上驻守这口宝贝单井,这一上来就被捆在这里了.

2 0 6离采油联合站191公里,离它最近的试采井也有十几公里,从联合站到2 0 6经常要跑五六个小时.没有路(沙漠车碾出来的印子经常被流沙掩埋),没有电视,没有手机信号,更可怕的是没有人,一望无际连绵的沙山包围着孤独的2 0 6.

一排4间野营房,旁边一个安着发电机的小房子.办公室的营房门正对着井场,一间老营房半边是厨房、半边是卫生间,还有一间宿舍.一间新营房是两个女工来的时候调上来的,门直通厨房,现在空着.井场和营房就是张海山的活动范围.

进入深秋10月,早晚冷得招不住,张海山带来的工服外套早穿上了.这几天井上就他一个人,不管白天晚上,每两个小时张海山就得从野营房出来,巡检采油树、管线,抄录各种仪表数据.他刚巡检回来,办公室营房的门没关严实,风吹得哐当响.新营房的门关着.敞着门的宿舍高低床上铺扔着他的1日帆布背包,下铺的被子堆成一团.

张海山费力脱下防护用品,跟小秦她们的两套防护用品、安全帽并排放在地上,端起超大号的灰蓝塑料瓶子灌了一通水,拿起手持电台呼叫:“调度室吗?我是2 0 6,我找熊队……什么?熊队又开会去了,他哪来那么多会?”

张海山胸腔使劲起伏了几下,才凶出来一句:“你谁呀?新来的小王?熊队说明天派人来 不是明天,是他走的时候说明天派人来,这都3天半了,你们派的人呢1 2 0 6出了事你们担得起吗?我就是头驴子也转不动了,人还不来?从月球出发都该到了!什么?人早上?点就出来了,马上到?马上个腿,坐马车来的吗? 100来公里走了七八个小时,骗鬼哩?太阳都下山了,连个鬼影都没有!”

张海山气恼地猛得按断电台,往桌边使劲推了一下,又去拿瓶子,瓶子哐到桌面上滚了,水洒出来.他赶紧把卷边的记录本和没封皮的杂志移开,差点把手持电台碰到地上,从掉了漆的木桌桌子腿上拿来干抹布,胡乱地抹了两下.

张海山挑开杂志,将一张奶粉广告对着墙立起来.广告上,年轻的女明星牵着一个白白胖胖、眼睛闪亮的孩子.看着看着,他的目光慢慢地柔和起来,嘴角向上咧了咧,自言自语道:“贝贝要像这样多好……”

一想起贝贝,张海山就抓心挠肺地难受,忍不住想哭想吼想骂人,可是汹诵如潮的情绪就像撞到了棉花上,没有释放一点疼痛感,感觉嘴里都是苦的.

张海山坐在办公室破1日的折叠椅上,信马由疆地胡思乱想.想当年,他跟着父母亲从废弃的依奇克里克油田撤到沙漠里的新油田,从石油学校毕业当了采油工,结婚生子,一直都生活在石油人的圈子里,早习惯了油田人的聚少离多.这一次就是因为队上的一个电话,就提前结束休假,来到了寂寞了数星星的世界.

在试采队工作了十几年的父亲说过,能熬过单井的日子,以后什么事都不是事了.原先张海山确实这么想,那是没有遇上事.现在不一样了,心事像流动的沙山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压过来了,让他无处可逃.父亲不管那些,他是部队转业的石油工人,一辈子服从命令服从指挥服从领导,教育儿子像军人一样严格,你不上谁上?队长说再远的井也在中国,把你派到什么斯坦国去你也得去.

钻探结束,试油的时候试采队就得上人,要么产能稳定了,要么铺了管线进站了,试采队的人才能撤下来.现在就算有一百个理由,也得上.没有办法,在调度室报完到,张海山再次坐上送菜的皮卡车上了2 0 6.这一来,就像一粒被风吹来的沙子滚进了沙窝,锈住了.

小闹钟修长的分针滴答滴答、四平八稳地整整转了两圈.已经到了正中午,他穿妤防护用品上井巡检.检查完采油树阀门仪表,靠在依采油树建的高台上眺望井场外,沧桑的胡子掩不住他满脸疲惫.他就那样有气无力地整个身子趴在栏杆上,出神地望着从井场延伸出去的像被风吹皱的沙土路.

小闹钟的分针滴答滴答、不紧不慢地转了一圈,又开始转第二圈,汽车轰隆声像惊天雷一样响了起来.昏昏欲睡的张海山从营房踉跄地跑到井场门口.

一辆油罐车停在井场门口.司机下车捡起一块石头准备敲门,看见张海山,就丢了石头说: “师傅,装油,这是单子.”

张海山失望地瞅着司机: “等一下,我还以为是换班的车来了.”说着掏出钥匙,开了井场的铁栅栏门.

油罐车司机把车开进井场,熄了火,下了车笑着说 “看你像老石油,怎么连大车小车都听不出来?晕头晕脑该休假了吧?这眼睛红得跟兔子似的.”油罐车司机2 5岁上下,大个子大嗓门,第一次来2 06井拉油,却是见面熟.

张海山摇摇头说: “哪能休,小秦走了,顶班的人到现在都没找上,缺人得很.”本来如果小秦她们不走,说什么张海山这个月也要休假了,就算是铁打的汉子也得回去加加油.

油罐车司机像发现了什么,好奇地问: “小秦?不会是那个犯了疯病的女人吧?听说她把工服剪成了面条,连熊队都不认识了.你说她受了啥刺激?咋就犯病了?”听司机这么说,正在检查油罐车的张海山不由地停下来. “咋传得这么快,你也听说了?你说这井上男人都熬不住,女人能不犯病?”

“这井上就你们俩?”油罐车司机不怀好意地问.这不毛之地,连只鸟都看不见,一男一女天长日久,不擦走火谁信?

张海山火直往上冲,生气而又厌恶地问: “你啥意思?还有一个女工跟她一起,都走了.”

油罐车司机看了一眼嘴上起了血泡、眼珠子血红的张海山那狼狈样,讪讪地说: “我就开个玩笑.这单井真不是人待的地方.如花似玉的女孩子就更不该待在这沙子窝里.”可眼里闪着那种怀疑的光,他跑长途在路上,还要找个女人松快一下呢.

张海山本不想理会,又憋不住地边装油边说: “不待咋办?花了一大把钱,辛辛苦苦打出来的油不要了?”

油罐车司机自怨自艾地说: “是呀,周围再打几口井,铺上集输管线就好了.我也不用没日没夜地往这鸟不拉屎的地方跑了.”油罐车就是他的腿,可张海山没有这样的腿,也没有翅膀.就算有,他能说走就走离开2 0 6吗?

张海山看了司机一眼,不屑地说: “你没日没夜地跑?我在这都好几个月了,可是头回见你.”长叹了口气又忍不住说, “这里成天连个人影都见不着,我真是做梦都想管线铺过来.”

油罐车司机朝远处望了一眼: “2 0 6出去5公里有大车印子,周围说不定在打井.”

张海山自言自语又疑惑地说:“那是2 0 9开钻了.206 -直稳产,周围咋就没有勘探发现呢?”

“等着吧,等着奇迹出现吧.”油罐车司机有些不相信,好像那真是远在天边的事情.

“会有希望的.”张海山真的希望有希望.守单井再辛苦,也希望打井打出油来.

装满油,油罐车开走了.沙漠中午的太阳晒得人流油,张海山全副武装地装完原油,浑身汗渍渍的,像洗了个不痛快的澡.连轴转了三天三夜的张海山走路有些打趔趄,太阳晃得眼睛直打架,暂时让他忘了无法忍受的苦痛.

张海山做完巡井记录,拿起电台,又放下,靠在折叠椅上,对着杂志上的广告出神,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小男孩的脸,就揉起了眼睛,完了手抱着头伸了个懒腰,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看了一下桌上的小闹钟.闹钟咔嚓咔嚓有条不紊地走着,长针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短针已经快指向?了,张海山拿起电台,又放下.进厨房拿了一根胡萝卜,搓了搓,大白牙嘎巴嘎巴地咬起来,弄得满嘴都是生萝卜渣,好像在跟谁赌气一样.

张海山烦躁地从营房走出来,晃悠了一下,扶着墙站了一会.大漠落日圆圆地卧在沙丘上,像野兽血红的眼珠子.汽车闷闷的轰隆声由远及近,张海山兴奋地往井场外张望,铺天盖地的沙尘裹着甲壳虫一样的皮卡车,终于移动到了井场外.张海山用手扇了扇扑面而来的沙土,露出了胡子拉碴的笑脸.

司机小范和一个年轻男人下了皮卡车.小范和张海山住一个家属院,两个人一起长大,跟张海山的兄弟一样.年轻男人背着松垮得不像样子的包,穿一身沾染油污的1日工装.他走路不太利落,好像工鞋不跟脚.

“谁是张师傅?”

张海山烧着莫名的火:“你看见这有第二个人吗?”

“怎么就你一个人?”年轻人一副不谙世事的样子.

“两个人还能叫你来?”

年轻人腼腆地笑了:“我叫李建斌,是来换班的.”

“换班 换什么班,把我换走了,你一个人顶得住?你以为你是台柱子?我这都快要牺牲了,兢你!”张海山嘴角沾着的几粒胡萝卜渣子,因为他用力有些猛而掉了几颗下来.

“我是说井上不是应该有两个人吗?我来了那个人才能走呀.”

“两个支工,一个犯病,另一个陪着回去看病,三四天前就走了.”

“3天前!你一个人值了3天班?什么病呀这么急?”李建斌吃惊地问,q隆不得这么着急把我找上来.”

张海山急赤白脸地说: “你哪来那么多问题?当我是百事通?别哕嗦,搬东西!”转身对小范说:“你们走得也太慢了,调度室说早上?点就出来了.”

“路上送了好几个井的菜,七绕八拐,路都找不着了.多亏我这个老司机,要不然明天都到不了.”小范什么时候都不忘吹他的牛.

3个人一起把菜和生活用水卸下来.

“你就吹吧!”张海山瞅着小范的脚嘲笑地说,“跑井上还穿皮鞋.埋汰你哥咋的?”

小范跺跺脚,自嘲地笑笑, “忘了换了.”有意岔开话题, “张哥,我在医院看见嫂子带着孩子打针.嫂子叫我捎个话,有时间回去看看.”小范专门去医院看望了张海山的儿子,知道张海山现在回不去,好像无意说起来似的.

张海山揉了一下眼睛,好像有沙子飞进去了一样:“她们还好吧.”

“孩子精神还好,就是瘦得厉害,打针血管都不好找.不过这儿子真听话,扎在头上,一声不哭.”

张海山眼眶湿了: “那些大夫吃干饭的?住院住了几个月了,到现在查不出来毛病.见到你嫂子跟她说,找到顶班的人我就请假回去.”

李建斌插嘴: “孩子病了,你咋还上来了?”

张海山白了李建斌一眼: “不上来能行吗,单位让你上你不上,需要你冲锋的时候你往后缩,你还是石油人吗?”

“嫂子说你假没休几天就上来了.这有点不近人情.”小范也为张海山抱打不平.他知道张海山家里的情况,可别人不知道,张海山要是跟熊队讲了,也许不会把他派上来.

“单位也是没办法.转岗分流,临时工都辞了,女工都上了,大老爷们还能在家窝着?”

“这女工上得熊队窝火得不行了.小秦一发疯病,说什么的都有,其他女工家属也闹着要往回撤.临时工都走光了,人根本就上不来.”

张海山长长地叹了口气: “真是急死人.”

李建斌安慰张海山: “没事,张师傅,我来了你就不用着急了.”

小范打断李建斌: “不说了.张哥,瞧你,不会几天没吃饭吧,车上还有两个馕,给你一个.”打开车门,掏出来装馕的塑料袋,给了张海山一个,剩下一个他回去的路上还要预备着吃呢.

张海山抹了一下嘴,接过馕,使劲咬了一口:“一个人连轴转了3天,真没做饭.你走吧,回去别跟你嫂子说我这熊样.”

“你还是要多注意身体,别硬扛着.不跟你聊了,现在车紧张,我还得赶回去.”

“这还能赶回去吗?你得走到天亮了?都没喝口水.”

“你这水多金贵,还是我拉来的.我军用壶里有水.”说着就上车发动了车子.

张海山紧走两步: “等一下.”

“没事,你看这么大的月亮上来了.”

“不是,”张海山趴在车窗户上小声问: “小秦现在咋样了?”

“听说在医院里,她姐陪着,还叫着要上班.”

“白瞎了,一个好姑娘.”

小范坏笑道: “张哥,跟你没关系吧?”

张海山急了: “你胡说什么呢?你哥是那种管不住自己零件的混蛋吗?”张海山想说小秦发病的原因,可说了有谁信呢?多说无益.

“那我就踏实了,我保证回去跟嫂子说你的好话.”小范一副理解和同情,好像张海山真有什么事,他也能理解.男人嘛.

“走吧,路上慢点.”

小范拖腔拿调地说: “放心吧,老司机.”就钻进了尘土里.

胀海山和李建斌两个人把东西搬进了营房.张海山掰开眼皮,坚持交接完工作: “你先值会儿班,我睡一会,有事叫我.”

“好.”

几百年前的瞌睡虫都回来了.这个骡子一样的铁人再也支持不住,一头倒在了床上.

张海山被尿憋醒了起来方便,站在营房门口,打了3个响亮的喷嚏:有人想我了!我的儿子老婆老妈呀,我也想你们呀,做梦都想……念叨完了双手搓把脸,捶捶腰,眯起眼对着采油树边上瘦弱的背影叫:“小秦 ”

李建斌背着防护用品,从井场上跑回来: “张师傅醒了?”

张海山嘿嘿笑了: “哦,你跟小秦一样瘦,把你当成小秦了.你看我一觉睡到天明了.”

“你一觉睡到天黑了,那是晚霞.”

张海山辨别了一下方向: “可不是嘛,朝霞在营房左边,晚霞在右边.在沙漠里老转向,分不来东南西北,我睡得太香了……压力都正常吧.”

“没事,井上的活我都会干,你放心吧.”小李脸上显出不在意的神情,打了一个哈欠.

“你不能干,能让你上2 06 ?”两个人说着话回了营房.

张海山坐在折叠椅上,看着杂志上的广告问:“你叫什么名字?多大了?家是哪儿的?以前没见过,不是我们队上的?”张海山像查户口一样连连问李建斌.

李建斌一边脱防护品一边应着: “张师傅,你肯定饿了.我熬了稀饭,拍丁个黄瓜,边吃边说.”李建斌从厨房端了两大碗稀饭,一盘蒜泥拍黄瓜,放在破1日的桌子上,两个人坐在塑料小矮凳上,伸长脖子够桌子上的拍黄瓜.

李建斌正式介绍自己: “我叫李建斌,文武斌.过年就二十了,家是甘肃的.我在油田打工快半年了.”小李不紧不慢地说.

“你这么小,不上学,跑到井上干啥?”张海山像长辈一样教训道.

李建斌喝了一大口稀饭,不服气: “我不小了,可以养活自己.”张海山觉得这孩子真够倔的,有股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的劲.

“不是 临时工都走了吗?”

“我是走了,在建筑工地上背了几天水泥,又被找回来了.

张海山摇摇头心里说: q隆不得几天上不来,这是什么事.”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说,就伸直腰仰起头端碗吃饭,不知道是因为没有馒头还是怎么的,稀饭熬得像干饭一样稠.

张海山想起来昨天还有半个馕,一探进宿舍,发现居然在自己油乎乎的枕头上,呱呱叫的肚子抵不住馕的香味,用手抹了几下,硬是就着汗味塞进了嘴里.小李吸溜喝着稀饭,不时瞟一眼张海山手里越来越小的馕.张海山不是没看见李建斌瞅馕饼的眼神,可是他习惯了以自己为中心,不屑多说什么,这个新来的年轻人得慢慢适应和他一起生活.

吃完饭,张海山说: “我值班,你睡觉吧.今后我们谁上白班谁做饭.”小李说好,把碗筷放水槽里洗干净.

张海山端起黄瓜盘子说: “你要不吃了,剩菜用报纸盖起来,起码可以少吃点沙子灰.”小李哦了一声,不像吃饭前那么干脆.张海山不知道自己口气有点重,在沙漠里就像原始社会一样,都不是文化人,谁会咬文嚼字地装斯文,累不累?老爷们想说就说.人和人之间,有很多细微的差别,当你处在一个粗糙恶劣的环境里,你会把所有的差别屏蔽掉,无视它的存在.

张海山看李建斌的行李包没打开,知道他一天一夜没睡,就说: “你就睡小秦她们那屋吧.小秦她们俩女工上来的时候,队上调了一间新营房,没住几天.你小子不用说喜新厌旧日,住新房子吧.”

李建斌淡然地说: “好.”把包提进了新营房,铺床睡觉.张海山出去巡检,两个人的轮班正式开始了.

张海山巡检完,站在采油树旁的高台上,任冷风吹着.今天沙山上的月亮格外明亮,像一面镜子,照着这个满怀心事的男人.

黑白颠倒的日子过了半个月,两个人差不多只在吃饭的时候,说几句不闲不淡的话或者交接班的时候说几句话.这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一天却说不上几句话,要这样下去,变哑巴是迟早的事.

以前一起搭过班的男人都喜欢跟张海山说话,说了家里的亲戚朋友,说左邻右舍,说了前三十年,就挖空心思说后三十年,连养过的狗吃过的饭走过的桥爬过的山都要说一遍,没话说了又翻过来倒回去再说一遍.特别喜欢说别人家勾魂的媳妇,村子里年轻风流的寡妇,站街的浪荡小姐,说得唾沫星乱飞,火烧火燎的心情也释放一下.

小秦她俩话不多也不步,至少秀色可餐,生活有滋有味.自从小李来了以后每况愈下,一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除了上班吃饭睡觉,就看那些中学课本,一个打工的还看三角函数、解析几何,瞎琢磨酸碱盐的化学反应,一本翻烂的《读者》,像奢侈的营养品一样小李天天翻.弄不懂,这么爱学习跑这沙漠里来干啥,临了还不是“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张海山看见小李,本来有很多话可以说.他希望自己春风化雨tI闰物无声,鼓励他还年轻,路还长着呢,年轻人应该心怀梦想,可是反映出来的却是冷漠,却是嘲笑,小李比其它任何人都让他心里堵得慌.

这也不怪他,10年前的张海山就像年轻的小样爱学习,要求进步,可他至今还是沙海里常住的土著,常年累月地离群索居,叫不上熟悉的人名字,也不记得什么时候跟他们联系过,在熟悉的热闹的同学朋友圈里成了一个渐冻人、隐形人,没有人听得懂他的语言,没有人关心他所思所想,他痛苦的存在.他的心一点点变得坚硬,像沙粒,像砾石,容易受伤,也不停地伤着周围的人.他不愿意表达他的心情,像一根胡杨的干树枝,不吸收水分营养,也不发出新叶子.现在的张海山就是10年后的小李.他已经看见了小李的未来,他不愿意面对这个残酷的现实.

“嗨 ”

“嗨 ”张海山听一远~近两个打招呼的声音.

“嗨 ”

“嗨 ”像山谷的回声一直在继续.

张海山无聊地在床上眯着,忍不住从营房出来看动静.一个放羊的维吾尔族老乡赶着一群羊从井场外经过,小李激动得像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在井场的铁丝网栅栏里跟外面的老乡打招呼,戴皮帽子穿“袷袢”和皮靴的老乡也热情地回应他.李建斌干脆走出去和老乡连说带比划.

张海山站在营房门口听了一会自语道: “说的啥嘛,驴头不对马嘴,一句都听不懂还聊得怪起劲的,才几天就憋出毛病了.”他摇着脑袋转身走进了营房.今天该他上白班兼做饭,眼看快到饭点了,他开始收拾做饭.米饭帮陕焖熟了,李建斌才进来,还有汪汪的狗叫.

张海山从厨房里出来,看见李建斌喜滋滋地抱着一只纯黑的小狗,在李建斌怀里轻轻地汪汪.他故意问: “哪来的?”

李建斌像抱着金元宝似的眉开眼笑:“老乡送的.”

张海山挠头: “老乡送的?你听得懂他的话,知道老乡说的啥?谁都听不懂谁的话,还能聊半天?你要的吧.”

李建斌脸一下子通红: “你咋知道我听不懂?”

张海山不屑地说:“听得懂还在那不停地瞎比划?”

李建斌不吱声.

张海山看着李建斌的眼睛: “你问他这附近没有村庄,你从哪里来的,要去哪里.老乡说天气冷了.老乡说你是石油上的?石油入不容易呀.你问他你还会回来吗?老乡说你问这里就你一个人?”张海山说完就准备转身进厨房,李建斌瞪大了小眼睛:“张师傅,你会说维语?”

“这有啥稀奇的,我们石油大院有好多小伙伴都是维吾尔族.我从小跟他们一起长大,以前维语说得很溜的,现在一天说不了几句话,汉语都说不好了.不过,真是奇了怪了,一天到晚跟个闷葫芦似的,跟我说不上两句话,怎么连不认识的老乡都要凑上去说两句.是不是在沙漠呆傻了?”

“张师傅,可以教我维语吗?”

“你学这个干吗?”

“闲着也是闲着.以后有老乡过来,我打招呼他就听得懂了.”

“好吧,每天学一句,我只会说不会写,有空我教你.想学麦西来甫我也可以教.”

张海山想,我在这几个月了,只见过一个骑摩托的老乡.那次老乡看见他招手,骑过去又掉头回来,捧出一把杏子给他,说他家是库车县的,这是库车的小白杏,他要给妹妹家送杏子去,过几天还回来.他没看见老乡回来就休假了.那杏子甜得让人现在想起来还要咽口水.他也才见过那一回老乡,哪能天天见面,还想打招呼的事?这话终究压在舌根底下没说出来.小李是一个善良的孩子,还是与人为善的好.他又没惹自己,干嘛非伤他不可.

小狗叫了起来,李建斌说:“我们就叫它黑贝吧.老乡回来的时候,让他看看黑贝长得多好.’

张海山不高兴地吼了一句: “你狗日的真会起名字!”小狗长得确实很可爱,乌溜溜乱转的眼珠,黑亮的皮毛,可他不喜欢这个名字.他儿子叫贝贝,小狗叫黑贝,跟兄弟俩似的,不过贝贝肯定会喜欢黑贝的.算了,不就一个名字嘛.

两个人找了一个纸箱,给黑贝倒腾出一个舒服的狗窝,给它找吃的.他们约定叫送菜的小范下次帮忙买一些、一个皮项圈和长长的铁链子,这些以后都用得着.张海山说费用他出,毕竟他工资高些.小李说黑贝是他抱回来的,他必须出.其实在这里他们一毛钱都看不见,也花不出去,等回去的时候才能领上工资.

争到最后,谁都争不过,一人一半,只要他们俩在一起就一起养黑贝,要是走的话,也把罴贝留下来,叫下一批驻井的人代养.两个人像照顾孩子一样照顾黑贝,他们的生活开始有了生气,为了一个共同的朋友而寻求和平共处.

忙活完了两个人才随便吃了口饭.李建斌去巡检,张海山抱着小狗像抱着一个孩子.

晚上,小李在屋里呼噜打得山响.他们今天换班,张海山白天连晚上要上24小时.黑贝刚来到陌生的环境,瑟缩在窝里惊恐地叫个不停.张海山抱着黑贝,一会抚摸它的皮毛,一会给它切喂火腿肠,直到黑贝累了睡着了.

张海山眼泪却流了下来,黑贝比贝贝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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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过了几天,送菜的皮卡车来了.睡觉的张海山和当班的李建斌从营房出来.小范把一塑料袋菜从棉被底下拎出来,张海山签了送菜单子,把菜、生活用的桶装水,还有发电用的柴油抬下来,3个人往营房搬.

“小范,下次来给我们买几袋.”

“?”

“再帮忙买一个皮项圈和长铁链子,以后都用得着.”

“你们养狗了?哪来的狗?”

“老乡送的.”李建斌兴奋地说.

“老乡说话一句都听不懂,居然送他一只狗.”张海山似笑非笑地说.

“这有老乡来?”

“转场走转向了,让小李碰上了.”

“这里的老乡真的很纯朴很实在.”

“他们现在走的都是打井修的路,原先这里根本进不来.他们感谢穿红衣服的石油人呢.”张海山看看石油开采使老乡的生活一点点变好,石油人辛苦,值了.

李建斌红着脸说: “你说老乡还会过来吗?”

张海山和小范对视了一眼,笑了: “真是白日做梦说胡话呢.我在这几个月了,只见过一个骑摩托的老乡.”

小范逗趣李建斌:“你是不是想看漂亮的古丽?”

李建斌不好意思地瞪了小范一眼,脸红了.

小范见怪不怪地哈哈: “正常的,脸红啥嘛.你现在就是想姑娘的年龄,不想姑娘就怪了.’

张海山岔开: “哪壶不开提哪壶.你在沙漠里见过几回女人,还不说姑娘了.黑贝,过来,瞧,我们的黑贝.”

黑贝跑过来,围着小范汪汪. “怎么起这个名?孩子叫贝贝,小狗叫黑贝,跟兄弟俩似的.’

李建斌不知情地问: “谁叫贝贝?”

“张哥的儿子.”

李建斌怯懦地说: “张师傅,我不知道,不是故意的.”

张海山抬头望了一眼天: “算了,叫都叫了,不就一个名字吗.”问小范,“你这星期看见她们没有?”

“这几天忙,没顾得上,下周我找时间去看看.你也该跟队上说说,回去看看.”

“井上离不了人呀.”

“张师傅,你跟司机师傅回去,我在这顶着,出不了事.”

“你以为这里是自由市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小范赶紧打圆场: “小伙子也是好心.”

“我知道他是好心,好心能搁这吗?你下回来给我捎几张贝贝的照片.我这次上来走得急,啥都没顾上带,还以为是临时顶几个班,谁知道娘老子的又4个多月了.

“2 0 6有你在,熊队心里踏实.你上来这几个月,他连一回都没来过吧?”

“就小秦出事那天,把小秦接走了,再没露过面.这个熊人,还欠老子半年的假,光去年的假还有两个月.”

“张师傅,你一直在2 0 6 ?”

“2 06试采11个月,我守了?个月.上次休假回去的时候,看见几个人扛着仪器在搞测量,还以为要铺输油管线了,心想怎么着也轮不到我再上2 0 6了,结果不到2 0天又回来了.”

“采油工经常轮换班,你咋这倒霉又轮到最远的2 0 6了?”

“倒霉?最远?你知道我爸咋说吗?”

“咋说?”

“我爸说,你不上谁上?再远的井也在中国,把你派到什么斯坦国去你也得去.咱们的油井都在沙海里,采油工在哪儿都一样.现在就算有一百个理由,也得上.能熬过单井的日子,以后什么事都不是事了.”

“小伙子,你不知道,张哥的父亲是部队转业的石油工人,一辈子服从命令听指挥,教育儿子像军人一样严格.你好好跟着张哥学吧.”

“扯远了,你赶紧走吧,还有好几个小时的路哩.对了,你知道2 0 9咋样了?”

“听说又加深了.”

“有没有希望?”

“专家说有希望.”

“那就太好了,快走,我要去巡检了.记得给我捎照片.”

“忘不了!差点忘了,熊队长叫我把棉工服给你们带上来了.工服上有名字,别弄错了.”张海山接了一大一小两袋棉工服,差点掉地上,李建斌赶紧一起接了过去.

皮卡车扬着沙尘走远了,李建斌回营房休息,张海山戴上防护用品去巡检,偷偷揉了一把潮湿的眼睛.张海山想念儿子的心亭,再次被小范挑了起来,一袋棉工服像沉重的沙山一样压了过来,让他无处可逃.

当天夜里张海山写完巡检记录,坐在折叠椅上,六神无主,坐卧不宁.终于他下定了决心,拿起电台,呼叫调度室: “调度室,调度室,我是2 0 6的张海山.我找熊队,我要请假.”

对方回复: “熊队在开会.”

“半夜开个鬼的会……真在开会?冬防保温?人手不够?人都到哪里去了!”张海山气哼哼地摁断电台.

李建斌起夜: “没事吧.”

“桌上的杂志到哪儿去了?”

“在呀.”

张海山阴着脸: “在哪儿?”

李建斌进屋,拿了1日杂志出来: “给.”

张海山急急地翻: “广告画到哪儿去了?”

“贴我床头了.”

张海山一把推开门,女明星在墙上微笑着,画上的孩子不见了. “你把他弄哪里去了?”

李建斌不明就里: “谁?”

“画上的孩子!”

“扯的时候,不小心扯烂了,好在明星没弄坏.”

张海山气急败坏,搡了李建斌一拳:“扔哪儿了?”

李建斌弯腰从床边的垃圾桶扯出来残页,怯怯地: “一张广告,你天天看,我看看都不行……”李建斌哪里知道张海山想孩子的心有多么的疼.

张海山小心翼翼接过残页,瞪了李建斌一眼,一步跨出门,砰地将李建斌关到门里.

绵长的日子又过去了半个月.今天送菜车要来,就像2 0 6的节日;张海山围着井场跑步,就像拉磨的驴子一样一圈又一圈.李建斌无聊地逗黑贝,看它飞窜出老远叼骨头回来.

突然,黑贝汪汪地叫了起来,一股乌黑的龙卷风从不远处刮过来了,里面裹卷了不知是纸壳子还是什么刺啦作响.两个人赶紧趴在地上,李建斌抱着黑贝,等龙卷风过去.几分钟后,龙卷风就旋走了,温度一下子降了下来.张海山上来的时候还是夏天,现在天气一下子冷得离谱,出门穿得再多也直打哆嗦.沙漠里热的时候能烤熟鸡蛋,冷的时候冻死人.

天气反常,到了下午沙尘暴大作,一下子昏天黑地,一米之内看不清人影,只看见一道红光,沙尘暴刮得营房地动山摇,小个人出去不刮上天才怪.张海山说: “冬天刮这么大的沙尘暴,见鬼了.看来我们得一起巡检了.”

“要不,我们不巡检了,反正也没人检查.”李建斌被沙尘暴吓得快哭了,简直是世界末日.

“开什么玩笑.你值几个钱,这井值多少钱,你知道吗?扛不住了?”

“我 没见过这么大的沙尘暴,房顶都要揭了.”

“没事,冬天不会刮多久的.”

“你的工服薄,里面多套些衣服,别得瑟感冒了.”李建斌是临时工,他的棉工服里是真正的丝棉,一点不保暖.张海山已经呼叫试采队,叫家里把他的1日棉工服捎上来,至少是羽绒,保温得多,可什么时候能捎上来,谁也不知道.

“我把所有的衣服都套上了.”

“我说你跟个狗熊似的.”

张海山找了一根绳子: “我和你绑在一起,腰尽量低点,别真叫沙尘暴刮跑了.”

“怎么可能?”

“你以为我跟你开玩笑,现在是开玩笑的时候吗?咱们得好好检查一遍,冻堵了就麻烦大了.’

“冬防保温咱们不是都做好了么?”

“这风刮得难保不出问题,出了问题就是大问题.你眼睛好,看细点,眯起眼,别让沙子迷了.”

闹钟响了,张海山和李建斌穿好防护品准备去巡检,用绳子捆了腰,像两只狗熊.

一开门,桌子上半张纸飞了出去,李建斌: “啥飞出去了?”

张海山眯着眼说: “可能是那半张画纸.”

李建斌急了: “完了,追不回来了.”

“啥时候了还追?别说话.”两个人艰难地巡检了一遍,平时用10分钟,这次用了3 0多分钟.

两个人摸索着回了营房,李建斌还想着那张纸,“怪我把门开得太大了.”

“不怪你,是这风太大了.沙尘暴一过去,小范就会把贝贝的照片捎上来.”张海山看着李建斌乐得露出了白牙和眼白: “土人,真的是土人.’

李建斌哈哈: “你也一样.”

两个土人就这样熬了一天一夜.张海山在沙漠里十几年,没见过冬天这么可怕的沙尘暴.送菜的车也没办法来.好在油罐车刚拉走一车油,要是天气持续这样下去,为了防止冒罐,就得关井停产了.

“油罐还可以撑几天,可是再这样下去,咱们连土豆都没得吃了,只能吃土了.”

“你咋说怪话,昨天晚上不是还有白菜帮子吗?”

“昨天吃完了,今天只有白水面和炒土豆了.”平时爰吃土豆的小李看着白水面和一盘白沙沙的炒土豆,却提不起精神了.

“就这,比起我爸当年挖油的时候正经伙食都强,想当年 算了,给你说了你也不懂.”

“我懂,我们家穷得揭不开锅的时候,我妈就扒野菜、榆钱.现在还有白面吃.”

“别担心,沙尘暴一停就会送来的,冬天不会刮多长时间.”顿了下,岔开, “你休假想去哪儿?”

“我 不知道什么时候卷铺盖走人.和我一起干活的高个子、老胖都走了.”

“不管怎么改革,活总要人干.外面的世界变化那么大,你还年轻,应该走出一条新路来,不要像我回到城里,连马路都不会过了.”

一天后,沙尘暴终于退了.他们精打细算地过日子,省下的伙食费可以领补贴,所以没有多少存货,现在连土豆都没了.看来以后还得多要些菜,至少多要些大葱和鸡蛋,张海山想着好像闻着热油爆出的葱香味.

黑贝可怜巴巴和他们一样吃面条喝面汤,身上的皮毛乱炸着.张海山用擦管线的大布给它裹上灰不溜秋的兜兜,让它看起来更像流浪狗.

黑贝一直放养在井上,拉油车或送菜车一来就叫起来,围着车不让人下来,直到张海山或者小李出来,它才乖乖地坐在项圈旁.他们给它把项圈戴上,它会一声不吭地坐在那里直到车子离开.天气冷得人受不了,黑贝也受不了.他们把黑贝的窬搬到营房里了.这里反正也没有人来.

卧在营房里的黑贝突然叫了起来.与此同时,张海山听见汽车的突突声,送菜的皮卡车终于来了.送菜的师傅不是小范,张海山的心紧了一下,傻傻地看着皮卡车突突冒着黑烟扬起一路沙尘远去.他想问小范的事情,都堵在心口挣扎着斗争着吐不出来,和李建斌把菜抬回来的时候,像抬着一筐千斤重的石头.

吃早饭的时候,小李异常兴奋.他把乖乖吃剩饭的黑贝抱到怀里挤眉弄眼了半天,张海山都快看不下去了,放下碗:“你又搞什么鬼?”

“告诉你一个秘密.”小李终究没忍住, “我发现了一个好玩的事,但是你不能给别人说,说了就完了.”张海山心想这地方连鸟都见不着,就算我想说也要有人可以说.

“什么事?”

“你保证不说?”

“神经兮兮的,你有什么秘密,我能不知道?不就天天看那些破书,发现颜如玉了还是黄金屋了?”

“算了算了,不跟你说了.”小李把黑贝放到地下,任它在地上嗅来嗅去.

“行了,你说吧,我保证不说.”张海山准备等小李说出来再好好笑话他,想在他面前搞些稀奇,他什么没见过.

“你看 ”小李把和队上联络的手提电台拿过来.

“你拿电台干什么?”张海山不解地问.

“调到另一个频道,可以像听广播一样听人唱歌聊天.晚上,我们可以调到这个频道,有人聊天.”小李兴奋地说.

“啊?真的呀!电台还有这个用处!我听见你一个人在房子里傻笑,心想这大半夜的有什么可乐的,真怕你变成第二个小秦,没成想在搞这个东西.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太厉害了,啥都敢整.”张海山觉得太不可思议了,他每天用电台给队上报告两次井上的生产情况,或者有什么特别需要,比如要捎什么东西,从来没有想过电台还有别的用.

小李说: “你先睡觉,晚上我叫你听.”可张海山哪还有睡意,恨不得马上到晚上,听听他们都说什么.张海山兴奋了半天,终于抵不住熬了一晚上的瞌睡,沉沉睡去.

“张师傅,我马上做晚饭.”小李巡检回来,看张海山已经醒了,边脱呼吸器边说.

“今天你不用做了.我和了面,晚上吃拉条子.”张海山要是上完夜班,一觉能从早上睡到晚上,中午不起来吃饭.吃了饭要么睡不着,要么吃了立马就睡一肚子食物顶得心里难受,还爱长肥肉.今天心里有事,一觉起来比平时早了两个多小时.

“你会做拉条子?”

“当然了.”张海山心生得意想露一手.他知道小李是甘肃娃爱吃面,天天吃米饭已经厌烦得不行了.

张海山抽完烟把烟蒂掐灭起身洗手,大黑手洗了跟没洗差不多,天天晒得只有手掌还是肉色的.醒好的面从面盆里一点点揪揉出来,放在案板上,不一会就把面揉得绵软光滑.

小李也早烧好了一大锅开水,边剥蒜边看张海山大显身手.只见他揪一团面,搓吧搓吧,在两只大手上来回拉抻几下,面条就成形了,只可惜有不少散射状断了,赶紧甩进锅里.张海山干笑了两下,说忘放盐了,面没揉到工夫,好长时间不做,手生了.小个劲地说挺好挺好.

张海山把案板上的生面粉用洗碗布擦干净,把面捞起来晾到案板上,天气凉了,就不在水里过了.又把早准备好的鸡蛋在热油锅里拨拉几下盛出来,多倒点油炒辣子和西红柿,再把炒好的鸡蛋回锅,抓了一把盐放迸去炒几下,油旺旺的西红柿辣子炒鸡蛋就上桌了.

一大碗拉条子拌上酸辣可口的西红柿辣子炒鸡蛋,两个人吃得爽劲十足:“张师傅,今天的饭太好吃了.”

“我做得不行.我那些维吾尔族朋友家做的拉条子、手抓饭、烤包子,那才叫好吃过瘾.咱们要是有羊肉,炒个过油肉那才香呢.”

“以后我也跟你学做新疆饭.”

“像我这水平也没啥学的,看两次都会了,做好了可不容易.”

“时间差不多了.”李建斌拿过电台,旋转调整接收频率.一阵刺啦声后,就听见浓重的东北口音: “00?,来一个.”

“在干吗?”张海山问.

“聊天呀,每天不说话,不把人憋坏了才怪呢.你又不爱说话,我就瞎弄,没想到听到他们聊天,每天像广播一样准时.”

一个抒情的男声在唱:

有谁孤单却不企盼

一个梦想的伴

相依相偎相知

爱得又美又暖

没人分享

再多的成就都不圆满

没人安慰

苦过了还是酸

我想我是海

冬天的大海

心情随风轻摆

潮起的期待

潮落的无奈

眉头就皱了起来

我想我是海

宁静的深海

不是谁都明白

胸怀被敲开

一颗小石块

都可以让我澎湃

“谁唱的,怪好听的.简直唱的就是我们.”

“黄磊的《我想我是海》,你不光是海,还是山呢.”

张海山快笑喷了: “别胡扯了,这么好听我怎么没听过,真是老了,跟不上时代了.”沙漠生活茚奏慢得像静止了一样,三十出头的张海山觉得自己已经垂垂老矣.

电台: “磊哥,给大伙说说你梦想的伴!”

一阵哄笑声.

电台混合音:磊哥想姑娘了,磊哥想姑娘了.想也是纸上谈兵.谁认识漂亮姑娘,给磊哥介绍一个,他一定会爱得又美又暖.磊哥要找啥样的,有啥条件呀?

陕西口音:不会想找秦丽丽那样的*吧?

破锣嗓子:秦丽丽出事了,你们不知道?

四川口音:怎么回事?

破锣嗓子:她发疯了,把工服剪成了布条,连熊队都不认识了.还说要学英雄不怕牺牲,学愚公矢志不移……当红柳,开红花,献红心,当一辈子采油工好好上班,为国家献石油,做贡献.

陕西口音:可惜了一朵鲜花.

四川口音:为啥子嘛?

破锣嗓子:痴心女子负心汉.那货说远水解不了近渴,他不想成为沙漠里渴死的骆驼.

浓重的东北口音:真不是东西,爷们就是沙漠里渴不死的骆驼!

四川口音:女娃已经够惨了,不要拿她耍笑了.

李建斌低声问: “秦丽丽就是你说的那个小秦?她有多漂亮?”他早就想问,可是不敢问.

张海山: “什么漂亮?她就是个值得同情的采油女工.”

李建斌关了电台,小心低声问: “她到底怎么疯的?”

“你咋跟那些货一样爱闲扯蛋?我跟你说,小秦是个好姑娘,干活麻利,人又长得好,就像广告上的女明星一样.当初那货死乞白赖地追小秦,小秦又单纯,就和那货好上了,都谈婚论嫁了.结果油田转岗分流,像小秦这样的年轻女工也得轮换驻井.那货本来就不同意,时间长了就动了花花心思,和别人老婆搞到了一起.也是那个拉油的司机嘴巴欠,来拉油没事扯起那货,被小秦给听见了,一下子就受不了了.”张海山跟谁都不想提小秦发疯那天的事,提了不知道会传成什么样子.张海山有些发呆,怎么就让女孩子驻井了呢?他一个好好的男人待得都快疯了,何况小秦呢?

“不至于吧,为那种男人.”

“你谈过恋爱没有?有没有喜欢的女孩子?别看那些老爷们叫得凶,哪个躺被窝里不想女人?你不是还把女明星贴你屋里吗?”他一下子想到了老婆,一个人带着生病的儿子又会怎么想呢?这事很严重,他得找机会回去.

李建斌脸红: “你以前天天看……”

“得了,都一样!为情所困才会被情所伤,再说她们家有精神方面的遗传病,这一刺激那还了得,真是害了小秦一荤子.”张海山听说小秦男朋友本来就不愿意叫她到单井上班,不知又听谁说的井上男女混搭,好长时间都没理小秦了.小秦又紧张又难过,一听说他跟别人老婆搞到了一起,那天就爆发了.

“叫我说,女的就不应该来驻井.”

“你这么小,咋一下子回到解放前了?英雄的地质队长戴健听说过没?她也是女的,就牺牲在我出生的那个地方.”张海山又想推翻他的想法,那个时候真苦呀.

“依奇克里克?我在书里看到过.”

“是呀,那个时候的人看现在,就跟我爸常说的这点事都不叫事.谁没有妻儿老小?人又不是木头,可总得干事呀!”

“我一直觉得石油人都跟铁打的一样,你就像一头光工作不用休息的骡子.”

张海山苦笑了一下: “我是骡子?我也是有血有肉有妻儿老小的人,说好听一点,这叫石油人的铁汉柔情.”

“张师傅,你跟小秦一起上班的时候,想啥呢?”

“能想啥?我是个正常的男人,你说她们跟两朵花似的,做的饭菜也香,洗发水也香,说实在的,我想装正人君子都装不像,眼睛不争气,心里不安分,她们笑话我脸上长红疙瘩,嘴上起小水泡,眼神猥琐,笑话我想媳妇快想疯了.我都想骂自己混蛋,时间长了怕会出问题.没等我出问题,小秦出问题了.”顿了一会,“不说了,该巡检了.”

李建斌穿好院护去巡检,张海山出神地想心事,黑贝在地上嗅来嗅去.

喧闹过后,大漠的夜像静止了一样,寂静地听得见心跳,张海山心里火烧火燎,不知道有多少像他一样孤独的人在黑夜里煎熬.

听电台成了他们的例行节目,连吃饭都提前了半个小时.第二天,张海山听得非常开心,没注意小李出去了.看见小李回来才想起来忘了巡检,这种事从来都没发生过,甚至他一个人的时候也像士兵一样恪守职责.

“你快回去睡觉吧,该我值班了.”张海山觉得小李真是一个好孩子.

“我现在也睡不着.”停顿了一会说, “上次你问我为什么不上学了,我不想说,说了总被人看不起.你也一样,看不起人.”

张海山莫名其妙地问: “我咋看不起人了?”

“我们那的人吃东西总会让别人的,你吃馕的时候连问都没问我一下.不是看不起人是什么?”

张海山火蹭地上来了:“怎么说话的,吃什么馕?”又猛地想起了什么似的,“我说你至于吗,为半块馕.”

李建斌闷头不响,想说又停下来了.

“就为这,你咋比女人还小心眼,那馕被我枕了一晚上,给你,你吃么?就为这!”

李建斌嚅嚅地说: “不光是半块馕的事.你们条件好,普通话标准,不爱搭理像我这种农村人.”

“这井上就两个人,能有人跟你说话就不错了,还挑什么口音?你跟老乡说话,他嫌你有甘肃口音啦?你跟木头一样不说话,还找理由,真是毛病多.”

李建斌低着头,自顾自地说:“我们家是陇北的,妈妈得了风湿病不能下地干活,爸爸一个人种地供我和弟弟上学.我出来想挣点钱再去上学,干得好好的,单位说不要就不要我了.现在又叫我回来,说你们有人生病了,让我顶一下班,不知道几天.你们就是看不起我们这些穷人.你看你对别人多热情,对我像没看见一样.”

张海山耐着性子: “我又不知道你家的情况,咋看不起你了.单位上的事,我也搞不清,我还不是假没休完就被叫回来上班了?石油人舍小家顾大家,四海为家,心比天大,想不了那么多.”

李建斌不好意思地说: “我以为你 ”

“你以为啥?还在学习准备考大学,就这点事都过不去?你要这样小心眼,迟早要憋出毛病来的.小秦她们俩女娃都不像你,我要像你一样,都死好几回了.”

两个人半天不说话,李建斌听见的只是自己的呼吸.他不知道,在沙天一色的沙漠里,跟狂躁孤独博弈了12年的张海山,是一座沉默的火山,在极力阻止自己一不小心爆发.

张海山这才明白,小李为什么不跟自己说话,而是去找电台听陌生的声音,甚至跟过路的老乡搭话.原来他有心事,考上大学家里没钱跑出来打工,他的梦想是上大学,却不得不窝在这里干活.张海山以为苦差事的地方,小李想出苦力都没有机会.

他不理解小李的心事和痛苦.望着沙天一色洪荒的沙漠,看见了另一个没有人理解的张海山,一个狂躁孤独的跟沙漠博弈的男人.他听见自己的呼吸,好像是沙漠的脉动,恍惚自己就是沙海,沙海就是他.不,他是一座休眠的火山,平静温和的外表越来越沉寂,甚至连一丝烟都没有,一点烟味都没有露出来,几千度的火焰却在内心里越来越汹涌地燃烧.

张海山应该是山是海.他不光可以教小李维语,还可以教小李计算机.他后悔这次走得急,没把他那台4 86电脑背上来.化希望小李以后走一条和他不一样的路.

人一有兴奋点,日子过得就很快.吃完晚饭,张海山猛地想起来昨天忘了教小李维语,对着正在摆弄电台的小李说了句维语对不起.小李没反应过来,他又说了一句对不起.小李兴奋地学说了几遍,不太标准,也有点那个意思.张海山说你多练几遍就会了.

李建斌也猛地想起来了说:“张师傅,调度室说,熊队问你需要什么东西,到时给你捎上来.’

“要什么东西要什么东西?我要回去看儿子!又给我下套.”

“下套?”

“这还不明摆着,我肯定回不去了,要在井上过年了.我已经快5个月没见儿子了,我老婆在医院里带孩子不知累成啥样了.”

“要在井上过年?我妈会急疯的,半年多了,她都不知道我在哪儿.”

“我儿子贝贝大年初一的生日,过年就6岁了,我又不能陪贝贝过生日了.

两个人半天默不作声,李建斌调电台.

电台响起来了.

电台:磊哥来一个!

磊哥:好,我给大家来一个华仔的《忘情水》.

陕西口音:行了,别给我们唱《忘情水》,哪有忘情水,谁能忘情?小秦要是能忘情,还会发疯?只有王八蛋才忘情呢.我给大家吼几句秦腔《铡美案》,把狗日的王八蛋给铡了:

包文正心内似火烧

秦香莲大堂放声嚎

又是哭来又是叫

一句话来一把刀

龙国太你也听得见来是看待到

此事叫臣怎开销

我要为民除害把国保

百姓无冤江山牢

这案官司断不了

有何面目在当朝

王朝马汉一声叫

董成薛霸听根苗

将犯官押在铡口道

负心人我叫他归阴曹

李建斌听得高兴:好!好!

电台:好!好!

接下来有人自告奋勇唱歌,有人侃侃而谈说三国,有人振奋激昂吼秦腔.电台里热闹非凡,这一刻张海山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感到孤单难受,心里空落落的.

张海山进他的房子,从宿舍的行李包里掏出一个袋子装进工服口袋里,出来对小李说: “吃多了,胃涨得难受,出去走走,消消食.”

张海山带着黑贝出了井场,顺着拉油车的车辙一直往前走.可这真算不上路,沙堆此起彼伏,两边连苇格都没有.寒冷的漠风紧追着张海山的步子,星星在天边像萤火虫提着灯笼,黑贝像影子一样跟着他.

现在勘探形势很好,勘探井打完,试油试采的时候,就要有人驻守,可是外雇工一清退,严重缺员,没有人能替他换班,除了小秦那样的情况,其他人都必须在井上顶着.张海山上井169天了,只打过一回电话,电台可以传递消息,可家里的事不好在电台里说,他不愿意麻烦人.他不知道今天是星期几或者什么节日,就算知道了节日又能怎么样,节日应该是欢庆的,至少跟家里人在一起,这对他来说没有意义,只会徒增烦恼.今天心里空落落的,只想给家里打个电话,哪怕要走十几公里到国道边上才有断续的信号.哪怕就问一句你们今天吃的啥.他对不住老婆儿子.

他特别特别地想她们,想摸摸她们的脸.今天必须打这个电话,不打这个电话他肯定睡不着.他教小李说对不起,其实他更想对她们说对不起.这个工作没什么了不起,就是要在这里呆着守着熬着,家里有事干着急也没用.孩子的病连医学上都解释不清楚,他买了一个手机,就是为了紧急的情况下给他们打个电话.尽管他知道电台也可以传递消息,可是在电台里不能对她们说你吃了没有,而且他们的情况又那么特别.

从2 0 6走出来十几公里的路上,张海山走得飞快,没有看见管线施工的.沙漠腹地的这个季节,昼夜温差3 0度也属正常,看来铺管线施工要等到明年了.

不远处黑压压的白杨树不停地摇着光溜溜的枝杆,像群魔乱舞.前面就是国道了,他停下了脚步,从工服口袋里掏出了袋子,又从袋子里掏出了一部老1日的手机.他买的是二手货,开机虽然慢,但电池耐用.好长时间都没用了,好像这169天只打过一回.还有半格电,他拨了一串电话号码,那是家里的电话.

信号不好,连嘟嘟声都不流畅,手机贴紧耳朵,不断地转着方向找信号:咋回事,这嘟嘟声有气无力的,上回打电话信号还有两格.重拨了十几遍都没有人接,他的心跳开始加速,手心冒汗.他又打到父母家里,打了十几遍,不停地念叨: “我昀娘,忙啥哩,咋不接电话?赶紧接电话,贝贝到底啥情况呀?这小范叫捎照片到现在连人影也没见着.”……心跳加速,手心冒汗,不停地把手在衣服上搓了又搓, “贝贝,想死爸爸了.你一定要好好的…一”

张海山摁断电话一瞬间,听见老娘短促地喂了一声.重拨再打过去,就一直是不停的嘟嘟声,像鼓在敲.不知道老娘没有挂电话,还是电话没放好,又打了几十遍,死活都打不进去.

他急得浑身冒汗也没有用.他得往回走了,时间长了小李会着急的,他还要上夜班.张海山边倒着往回走,边重拨.一个女声不断地提示: “你拨打的号码正在通话中,请稍后再拨.”直到一点信号都没有了,他才转身往回跑,气喘吁吁跑不动了,跌倒在沙漠中间蜿蜒的车辙上,抱着安静的黑贝嚎啕大哭,眼泪哗哗顺着脸颊流成了河.呼啸的风也跟着他呜咽不止.

张海山明明知道儿子遭受着病痛却无能为力,眼睁睁地看着儿子受病痛折磨却像无动于衷,就像无情的沙海看着张海山痛苦地挣扎而不发一声.他恨不得拧断自己的胳膊,可是他什么都没有做,居然每天还在吃饭、睡觉、说笑话.心中的波涛就像沙子随风飞扬,又落进了沙堆,恢复了原貌和平静.

没打电话的时候心里空落落的想打,跑老远打完了心里还是空落落的.张海山回刭营房,电台里不知是谁在唱:

男人哭吧哭吧哭吧不是罪

再强的人也有权利去疲惫

微笑背后若只剩心碎

做人何必撑得那么狼狈

男人哭吧哭吧哭吧不是罪

尝尝阔别已久眼泪的滋味

就算下雨也是一种美

不如好好把握这个机会

痛哭一回

十一

昨天晚上沙漠里下雪了.早上起来看薄薄的雪形成的雾凇,变成了一堆干柴的红柳风姿绰约,非常漂亮.太阳慢慢爬起来的时候,雾凇蒸腾,云雾缭绕,美若仙境.

值夜班的张海山巡检完推扫井场的雪,在外面站了很久.多少年没下过这么大的雪了,要在家里,就可以和孩子堆雪人、打雪仗了.也不知家里下雪了没有,想着想着,张海山拿了扫把和铁铲堆起了雪人,李建斌从营房探出脑袋,“下雪了呀.这么冷,张师傅,你怎么还像小孩子一样.”

“下雪了,贝贝知道爸爸给他堆雪人肯定很高兴.”

“那我跟你一起堆.”

两个人一起堆好雪人,欣赏了半天,冻得打喷嚏才进了烧着暖气的营房.昨天晚上值班一会进一会出,又在外面待了那么长时间,到晚上感冒症状就出来了,精神萎靡的张海山躺在床上叫李建斌: “你过来摸摸我脑门,是不是有些发烫,我咋感觉头疼得要炸了.”

李建斌进去摸了一下张海山的额头: “好烫呀,肯定是发烧了.”

张海山很难受也很费劲地打了一个阿嚏: “可能冻着了.真是老了.”

“你才多大就叫老了.

“你看我这胡子头发像 阿嚏 不像五十多的老头.”

“没见过你这么年轻的老头.外面冷,屋里热,一冷一热容易感冒.”

“阿嚏 娘老子的,这鼻涕也下来了,像三岁小孩子返老还童了.”

“你还有心开玩笑.看你越来越严重了,也没个体温表,我来联系调度室,叫队上派车把你接回去看病吧,呆在这里不是事.”

“现在这路,车能上来吗?就是个感冒,能抗过去.就是辛苦你了.”

“没事,我年轻,在家里干的活比这苦多了.”

“你先躺一会.”

张海山躺在床上说:“你给我倒些水,我包里还有一板抗感颗粒,吃上两粒,明天就好了.”眼皮跳得厉害,揉摸眼睛, “不会有啥事吧?”

李建斌倒上水,在包里翻找到药递给张海山:“没有事,你好好睡一觉,我去巡检.”

“你把我的工服穿上,你那个太薄了.狗日的,工服也整个三六九等,别再感冒了.”

“我知道,你睡吧.”

李建斌顶着风巡检回来,听见张海山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又听不太真,吓得叫: “张师傅张师傅,你没事吧?

张海山睁开眼睛: “你叫我,咋了?”

“我听见你一直在说话,听不清你说的啥.不知道你是烧糊涂了还是做噩梦了.”

张海山有气无力,又开心地说: “我刚才做了一个好梦,梦见我老婆带着儿子来了.贝贝跟黑贝玩得很开心.我老婆正在做羊肉抓饭,你就把我叫醒了.你咋不等我把抓饭吃了再叫我.”

“怎么可能,这么坏的天气,梦是反的.”李建斌说完伸了一下舌头.

张海山自顾自地说:“我问我老婆,你怎么把孩子带到这来了?我老婆说,你几个月没一个电话,孩子想你了.我儿子说爸爸的头发长得像电视里的野人,胡子好扎呀.我说爸爸的刮胡刀坏了,这胡子是用剪刀剪的.让儿子看觅我这样子,真不好意思.”

李建斌看着张海山,双手背后靠着墙: “那是梦里头.”

张海山闭着眼,无限幸福地说:“我儿子说,爸爸,我画了一张画送给你.画上沙漠里到处是绿树红花,一个长翅膀的小天使在空中飞.我就说,贝贝,你看,沙漠里没有树.孩子说,我想变成长翅膀的天使,让沙漠里长很多树,开漂亮的花,我想你的时候就飞来看你.”说着张海山眼角渗出了一行热泪: “孩子病好了,我一定送他去学画画,好好培养他.’

李建斌眼睛红红的,几欲哽咽地说: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说你这么想孩子,咋不跟熊队请假回去看看?”

“我是老同志,熊队知道我的情况,缺人他也没办法,说了也白说.再说2 0 6这么远,找个人不容易.”话是这么说,理也是这个理,可张海山的心被儿子和老婆带走了,木木地发呆.

李建斌摆弄着电台什么也不说.

电台那边好像感觉出他们的无奈,唱着刘德华的歌《男人哭吧不是罪》.张海山听着歌把脸埋进了被子里.

小李关了电台,没了兴致,再有意思的东西没有人欣赏,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十二

张海山晕晕沉沉地睡了不知多久,李建斌叫他:“张师傅,张师傅.”他睁开眼睛,模模糊糊像队长.

“海山,怎么感冒了?”张海山听出来是队长浑厚的声音,他挣扎着超来.

“熊队,我没事,就是个感冒.这下雪路不好走,我没叫小李跟队上联系,咋把你队长大驾惊着了?”张海山心里七上八下地翻腾,队长没事不可能来.只有小秦出事那次队长来过,这次为什么呢?还下着雪.他感冒了也不值得队长来看,他也没让小李给队上联系呀.张海山努力地在大脑里搜索着理由.

李建斌开心地把手里的红包亮了一下,剥了一颗糖给张海山: “过年了,队长来慰问我们.’

张海山拿手挡了一下: “你吃吧.”小李把糖塞进了嘴里,泪花却冒了出来,急忙走出去把折叠椅子搬进来: “队长,你坐.”

“不坐了,我们得赶紧往回赶.”熊队坐到了床边上,人高马大,头一下子碰到了上铺.

“过年了?今天是几号?”张海山不相信地问.

“2月?号.”今天是除夕,儿子贝贝是大年初一的生日,儿子挺过了这一年,要是回去给孩子过6岁生日还来得及.

“坐我的车回去看看病,回家看看,休息几天.”

“没事,真没事,一两天就好了.现在不是缺人嘛,小个人也不行呀.”

“我把人带来了,老曹.”老曹也回来了.房子太小,老曹和小范在外间.老曹听见说他走了进来.张海山深度疑惑,曹师傅不是退休了么?怎么回来了?不是来慰问的?

熊队歉疚地说: “海山,你就回去休息吧.早应该叫你回家休息了,帮怪我一误再误.”

“张师傅,你就回去休息吧,好了再回来.”李建斌跟着说.

“熊队,曹师傅来了,我跟你回去.”张海山又对李建斌说, “小李,你帮我把东西装一下.”

熊队站起来说:“装好,我们马上走.”

“队长,还有个事,我想叫小李给他父母打个电话.”看李建斌帮他收拾,张海山想了一下说.

“没问题,拿我的手机打,号码是多少?”队长掏出了手机,问正在装包的李建斌.

“这里没信号.等会能不能让小李坐你的车出去,国道边上有信号.过年了,他父母肯定想他.我包里有手机.”

“是呀,小伙子,过年应该跟家里打个电话.”

“谢谢队长,谢谢张师傅,不用了,我们那里不通电话.”小李眼泪吧擦的.

张海山说“那你有没有别人的电话,捎个话也行.”小李摇摇头, “给你父母写封信,我回去给你寄.”

李建斌在语文书上撕了半张空白书纸给父母写信,张海山跟队长和曹师傅交接工作.曹师傅在小秦她们之前就在2 06井上干,现在又回来了.

熊队长说: “老曹对2 0 6熟,你不用操心.”

“小秦她们就是换的老曹师傅的班,我知道.小秦现在咋样了?”张海山心里还惦记着小秦.

熊队长叹一口气“我对不住小秦,也对不住你呀.”

张海山心里吃了一惊: “熊队,你说的啥话?不会有什么事吧?孩子怎么了?”

“海山,回去再说.”

张海山看见小范:“小范,不送菜,你咋来了?”

“我路熟,给熊队开的车.张哥,照片.”

熊队瞪了小范一眼: “小范,你搞啥!”

“贝贝瘦得好可怜.”猛地抬头, “啥时照的黑白照?”

小范几欲哽咽: “张哥 ”

张海山发疯地吼: “我儿子在哪里?熊队!”

熊队眼眶湿了: “你还病着,回家再说.”

张海山急不可待地背包,往外走“我要见我儿子!我要见我儿子!我要回去,马上就走.”

李建斌写好信,小范接了过去,轻声说: “我给你寄.”

张海山拍了一下李建斌的肩膀: “电台的事不要再弄了,我回去想办法给你捎些书,还有工服,照顾好黑贝,跟老曹师傅学着点.”黑贝像知道张海山要走了,扑过来在他脚底跟前来回蹭.张海山抱起黑贝,轻轻地抚摸.

张海山一直做着离开2 0 6的准备,真的要走了才发现还是没准备好.他看了一眼营房,桌子上,他泡在碗里的大蒜已经长出了齐整葱绿的蒜苗,泡在矿泉水瓶里的白菜根正开着的白菜花.他原想,要是有相机的话,拍下来给贝贝看,现在不用了.张海山看着井场的雪人,惨然地笑了.

小李和老曹送张海山他们上了车.张海山嘴里呼着白气劝他们快回营房去,别冻坏了.

“走,回石油大院.”小范发动了白色的越野车,一会工夫,2 06就和雪色的沙漠融合在一起了.

张海山在路上假装睡觉,脑子里都是贝贝.路况非常差,一会上坡一会下坡,张海山昏昏沉沉坐在队长的越野车里,颠得他头疼.

不知道走了多久,车子在石油大院门口停下,他看着在风里摇摆的4个大红灯笼出神,要不是一个穿着工服的胖婶热情地跟过往的人打招呼说要上班,他几乎认不出那是激素治疗过后变形的秦丽丽.他心里的酸楚,比在车窗玻璃上看见野人一样的自己还难受.他想到了老婆王梅,他的女人比起他扛得更多.

队长进了一个房子,给他找了两片药,量了量体温,已经不烧了.问他饿不饿,他没有胃口,昏沉沉地只想赶紧回家.他找出手机想打个电话,可是没电了.他想用队长的电话.队长说不用打了,马上到家了.

天已经大亮.大年初一的早上,到处鞭炮炸响.车子把张海山拉到了父母家门口,熊队眼瞅着楼上说: “快回吧,家里人该等急了.”张海山急不可待地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去好几级台阶,他的天使贝贝,他老婆王梅还有父母亲在等他.

熊队叫:“海山,等一下,蛋糕.”张海山扭过头,站住了,冲下来激动地不知道说什么,接过蛋糕握着熊队的手使劲摇了几下,叫熊队上去吃蛋糕.熊队转身揉了下眼睛说, “我得赶紧上井去了.别怪我……”

2 0 0 5年的大年初一,他们团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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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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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太阳鸟(中篇) 1李镜出事那天,是没有任何征兆的 围坐在一起泡茶的摄友们都站起来拍屁股走人,李镜还呆坐着 钟华芳说,李老师,回家吧 李镜看着钟华芳,还是那般呆呆地看着 钟华芳拍了李镜的肩膀说,走吧,明天还得早起 约好.

3、 孤独旅行家(中篇) 王大嘴讲起旅途上的历险,唾沫横飞 在太平洋的鲨鱼口中脱险、在北美森林里和棕熊搏斗、在蒙古草原遭遇群狼围攻、在新藏线的冰大板上三天三夜没有冻僵……从他口中飞溅出来的口水,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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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人有病(中篇) 一完全是一次心血来潮,教师节来临时,白莲中学决定对全校教师进行一次体检,算是给教师的一次福利 毛估一下,每一位教师体检下来,是得要花上两三百元的开销 校长郑唯贤这次没有听教师们嘀咕要多发些钱 这比多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