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范文网-权威专业免费论文范文资源下载门户!
当前位置:毕业论文格式范文>毕业论文>范文阅读
快捷分类: 英语毕业论文答辩陈述结束词 论文结束的致谢词 动画论文结束总结 法学毕业论文结束语 论文结束致谢 学校论文答辩多久全部结束

漫长的一天结束了相关论文范文例文 与漫长的一天结束了有关专升本毕业论文范文

分类:毕业论文 原创主题:漫长的一天结束了论文 发表时间: 2024-01-23

漫长的一天结束了,本文是漫长的一天结束了相关论文写作资料范文和一天结束了和漫长和一天有关硕士论文开题报告范文.

文/ 王苏辛

女, 曾用笔名普鲁士蓝,生于1991年.在《青年文学》、《 天南》文学季刊、《芙蓉》、《 作品》、《 北方文学》、《 西部》等杂志刊载中短篇小说若干.现居北京,自由职业.

王苏辛的小说以细腻的描写取胜,无论是对场景的描写、对人物感受的表现,以及对情感状态的刻画都细致入微.小说的生活感与镜头感极强.四个人,两个房间,一条街,以及作为“背景”的镇上人,故事的展开犹如一场舞台剧,不断切换视角与布局,因而实际效果层出不穷.小说名为《漫长的一天结束了》,这一天之所以“漫长”,在这一天里不仅有当天发生的事件,更有一条长长的记忆线,而这些记忆不仅深刻地发生、停留、影响主要的当事人,也潜默幽微地影响着每一个镇里人,甚至包括刚刚到达这个镇上工作的人.王苏辛的笔使整个小镇都呈现出同一的“被记忆痉挛”的色调,而这也正是这篇小说的整体色调.

——苏笑嫣

当雨终于不再下,当外面的马路没有长长的倒影,纪云清终于停止了踱步,也不再三番五次去厨房找东西吃.她再次坐在书桌前,自言自语的声音时轻时重.电视还开着,但她不看画面,只是听着剧中人洪亮的讲话,然后再关掉,再打开,如此反复.

黄昏已经过去很久,她拉开窗帘,没有开灯.身体晾在黑暗里,从后面看过去,像是一柄密不透风的屏风.身体因为睡衣的缘故,显得有些臃肿.她为玻璃杯里一早喝剩下的八宝茶添上水,就咕咚咚喝干了.

茶喝得有些急促,她不禁打起了嗝儿.继而又半仰状躺在椅子上.

拉开的窗帘趁着一股风劲儿在她裸露的身体上碾出了一片鸡皮疙瘩,在抚摸胳膊的瞬间,她看到有扇窗户只关上了一层纱窗.她想要把玻璃窗关掉,身体刚刚站起来却仿佛就被照亮了,但她没有再去护住自己,随着一辆不速之客般的小型卡车放射出两条细细的光线一溜烟吞过马路,她的全身铺满了柠的光.只一瞬,犹如叩击床板、墙壁,亦或是大衣柜的声音就钻出来了.这不是纪云清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声音,但每一个这样的晚上,都觉得那声音来自寂静的大路.现在是凌晨两点,刚才的小型卡车在这个县城的僻静大街上是稀客中的稀客,更不用说什么单个的行人.她在黑暗里坐着,并没有去喝第二杯水,只是等候着什么.

说话声、喘息声、翻身声终于又从路面上传来——或许来自更远的地方.

朱白搬到糖穗街,是在六月二十二号的凌晨一点半.从他的家乡到这里只有一班处在尴尬时间的列车.如果他在市里停留一宿,第二天一早就会有人来接他.他没有这样做,叫上了一辆.

县城里除了一条公园大街和延伸出的几条糖穗街这样不咸不淡的马路,外加一个类似糖穗街后花园的护城河沿岸,基本就构成城区全貌了.

司机师傅把车开到糖穗街和永宁路交叉口,不耐烦地指了指右手边第一个路灯,示意他在那里能找到全城唯一通宵营业的星辰旅店.他的红色牛皮箱边沿在马路牙子上啃出了两个小豁口,火车翻了十几个小时的秦岭,让他走在平原上还微微有些晃动.他蹲下去,整理了鞋子,擦拭了行李箱,从投射在路灯上的瘦削身影,能看到他已经提着细细长长的身体缓慢地拐进了那家旅店.

按照昼夜挂在门上的提示牌,他按了门铃.从门外望去,星辰旅店的大厅的确能够称得上大厅,至少对于并不宽阔的糖穗街而言.前台桌子在这样的空间里显得有些窄小,像是高高悬挂的一颗心脏,在整个大厅,一上一下.

有一个跌跌撞撞的女人来给他开门.她看起来有些年纪了,发髻稍稍有些散,掉下来的几缕头发遮住了她眼角若隐若现的鱼尾纹.女人殷勤地给他拿行李,并很快登记了他的名字.

“你要住到啥时候?”

“先给我开了吧,我这几天还要慢慢物色个套房.”

“套房啊?我这边也有,一个月才三百块,就在三楼.三个月一交钱.怎么样?”

“今天有点累了,要不你把行李给我放上去,我住着合适了明天就订了,不合适明天我按照套间的房费给你嘛.”

朱白拿了钥匙,在黄绿色的灯光下再次提着自己长长的影子迈上了木楼梯.301,面积并不如女房东宣称的那么大.不过也不错,洗手间、厨房一应俱全,白色瓷砖在吊灯下愈发鲜亮.更重要的是,当朱白端坐在床沿,能听到那清楚的,穿过马路的声音.

那只是来自远处的一声咳嗽,却能让他的床板微微颤抖起来.但这让朱白感到亲切,物与物人与人之间明明有距离却仿佛近在身旁的感觉让他心里很舒服.他并拢双腿,享受着这样的人声再次摇摇晃晃钻进他的耳朵.

突然,仿佛是一阵电流,一个尖利高亢的女声从对面传来,透过没有拉紧的窗帘,朱白看见曼妙的弧线带着轻微的月光从对面的窗户上显现.他惊醒了.敲门声再次响起.女房东在门缝里尴尬道:“忘了告诉你,对面那个女的,一个人住很久了,精神有些不正常,你很快就会习惯的.”

“喔,我还好,只是她为什么一个人住呢?”

“这谁知道呢.”女房东讳莫如深,眼角眯成了一条缝,“我叫余庆,你可以叫我余姐.”

门关上的瞬间,朱白看见,对面的窗帘也拉紧了.

纪云清是在洒水车晨响的第三声发现自己躺在地板上的.只大半天没有雨,城区就已经耐不住寂寞.她的头和身体在地板上摆出一个弧形,枕头最初应该是被环抱着,现在已经丢在离脑袋大概一米半的地方.楼下传来水开的鸣叫,在她的耳边掀起一阵轰响.她站起来,觉得全身酸痛,好像身体是骨骼搭建的积木房子,而她只是把它重组了一遍.随着余庆的嗓门从马路上一跃而起,她也终于梳理好头发下楼去了.

余庆已经在星辰旅店前支好了早餐摊.

“一碗胡辣汤,两个包子.”女人说完就坐在了唯一一张空桌上.

她穿着修身连衣裙,后背有一块不大不小的镂空,领口有些紧,没有化妆,长发盘在脑后,没有一丝乱发,不像别人粗声大气地喝着汤,而是一口一口有条不紊.邻桌的男人很快就注意到了她.并注意到她的桌子是最干净的.但他的视线没能凝视很久,女人就吃完了,她把剩下的半个包子丢给不知谁家的小狗,并掏出几张一早准备好的零钱放在了余庆收钱的碗里.

“夜儿黑了睡得着不?”余庆把八宝粥放在男人的桌沿,方言的措辞还是让朱白迟钝了一下.

“还不错.”

“没再听见什么声音吗?”

“那个?那不是解释过了吗?”

“不是那个,是另外的声音.”

“啊?没听见.”他有些不耐烦,“刚才那是谁?”

“谁?纪云清吗?”余庆还是眯着眼,热心地回复道.

纪云清踏上单元房的楼梯,高跟鞋振落了旁边墙上几片白灰.她打开门,茶几上还摆着她的教案和一本泛黄的手抄《航海指南》.封面右侧是毛笔写的一行小字——宋祁一九年三月二十二日于涠洲岛.位置还是当时的位置,虽然下面的茶几已经换了几任了.她给自己斟了口茶,楼下声音渐渐小,余庆的早餐摊已经撤了,她把窗帘拉得宽敞了些,目光落在对面透亮的玻璃窗上.领口本来是紧绷的,现在却有点松懈了,一阵汗水渗出来,右手解开了一颗钮扣——她是记得的,对面的窗户里昨晚住了人,那里第一次有灯光.如同她闭上双眼,突然就感受到的敞亮,但现在那里的窗帘已经合上,而她还是这样站着,第二颗松垮垮的钮扣仿佛在等待它重新被打开的时刻.

洒水车刚走过不久,雨就再次落下来,依然是迅猛的一阵.余庆知道它很快就会停下来.她有些累了,就像大厅一早就没有停息的风扇,她的头发被吹得更乱了.她是可以雇两个小工的,但她没有这样做,目送完可能是最后一个早餐客,踏过空无一人的大厅,径直走上了五楼,那是一个小小隔间,但还是能摆下一张床一张桌子.墙角因为漏雨已经生出了几朵霉菌,甚至漫出了木门外.余庆脸上微微露出轻松的表情,细长又青筋凸显的手叩响了房门.

直到朱白把饮水机里剩下的水喝光,雨才不情愿的骤停.之前飘进来的一阵细雨刮在办公室他铺桌子用的报纸上,像是一道闪电,突然就把他的心情划破了.

五点了,他该下班了.

纪云清坐在沙发上,翻开《航海指南》,是宋祁手抄的关于“东起雷州半岛西侧,西至中越边境分界线之间船舶航行的主要航路,包括北部湾广西沿海诸港之间、沿海诸港至琼州海峡西口、沿海诸港至东盟各国;重点介绍了广西沿海防城港市、钦州港市、北海港市所辖港口的概况、水文气象、助航标志、碍航物、航路、进出港航法、港湾锚地、港口服务及其他有关情况.”[ 引自《北部湾广西水域船舶航行指南》] 那时候他还只是普通海员,纪云清刚跟他成婚,就不得不依靠通信和长途电话过活.直到他的失踪.

他们婚后第一次见面,发生在宋祁失踪前三个月.从落音寺出来,转过十二牌坊,穿过一座拱桥,再拐一个弯口,就到了糖穗街西段,对面一条狭窄小径可以通向护城河.纪云清去那里盘了柳枝,那时候正是三月,整条糖穗街都飘着柳絮.纪云清抓住一朵含在手心,不多久满手就是汗水了.可那样的日子总是很少的.那是宋祁失踪前五年来在家呆的最长的一段时间.纪云清记得自己在很小的时候他就已经出海了.从这座中原县城到那个南国之地的首府都需要几天的车程,更不用说到宋祁所在的岛上了.纪云清每周都会给他写一封信,在信件里,她写明,写到365 封,他就要回来.宋祁没有允诺,但到365 封信件写完不久,他真的回来了.

可那不是一个聚会,当宋祁面目呆滞地站在糖穗街东段.纪云清的手就像触电一样缩了回来.男人依旧是高大的,只是更加黑瘦了,整张脸也换了形状——左边还是完好无损的,右边却愈发肿胀了起来,像是双生的茄子,一只把另一只的养分吸走,只好一只瘦削,一只肥大.纪云清的迟疑没有很久,宋祁却还是注意到了.他同样没有接过纪云清递过来的左手,而是生硬地把一本手抄《航海指南》放在她的掌心.

“把书放在枕头下,你就算是去过那些地方了.”那是宋祁说过的让她记忆最深的一句话.

他们并排走着,几百米的路程像是几十公里一样漫长.宋祁没有避讳左邻右舍的目光,他步履缓慢,却又坦然地踏过半条街,军绿色的背包一上一下在身后晃动,像是摄像机,全城跟踪拍摄.

宋父和宋母一直没有出现,纪云清的父母却像是雕像一样愣在餐桌的对面.那是一顿无味的晚餐,纪云清本以为他们会有很多话讲,即使宋祁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可显然,当她再次面对他,仿佛面前已经隔了千山万水,似有千言万语而吐露不得.“你,这次回来了,还走吗?”

“不走了.”这一次,宋祁没有迟疑,左眉却微微上挑,把这句话映衬得如同调侃,“你以为我这样子,还能再回去吗?”

“这是什么病呢?”她急切着.

“治不好的病.”宋祁的声音压得很低,能一直把纪云清压到大地深处.

她记得,大概是从那时候起,宋祁就不再回家了.他把自己锁在青少年时代住的小房间里,春末夏初的时候知了叫唤得人都睡不着觉,因为他的关系,宋父宋母总是把家门关得严严实实.平时看起来总是没有人,却又时时会亮起灯.纪云清的父母不再去谈论宋祁,宋祁更没有再像他说的那样在黄昏中的糖穗街陪她散步.

那是一段内心空旷的日子.清晨的时候,几十年不变路线和时间的洒水车会从家门前的大路上开过,多数会亮起橘的灯,但有时候又会是柠色的,甚至还可能偏绿.纪云清总是睡不着,一双眼睛从这一个夜晚睁到下一个白天.有时候她会希望大路上再传来什么声音,但有时候真有那样的声音了,她却又害怕那真的来自宋祁.那样的日子并没有持续很久,那时候已经是初夏,纪云清的自行车穿过糖穗街时,洒水车终于没有像以往一样跟随黎明出没,而是步履蹒跚的扭动着晃悠悠的车灯从纪云清身边开了过去.她被溅了一身水,比这更严重的,是她发现了车上那个熟悉的身影——一个戴口罩,着白衣的男人,看起来比之前胖了,目光还是呆滞的.她看到车开过去,他分裂的脸像是堆砌起来的两个表情,让纪云清心头一震.

糖穗街的宋祁成为洒水车司机的消息没有传开很久,纪云清家对面的余庆就开起了自己的星辰旅店,那从开张的时候就是全县最先进的私人旅店,信息保密,价位合理,非住店人员不得入内.除了早餐摊和晚餐摊,余庆全天都在大厅旁边的小屋子里呆着,一般人要穿过大厅必须经过她的小屋子,她的警觉几乎是随时的.她总是睁眼睡觉,久而久之,没有人敢在她睡觉的时候偷偷溜进星辰旅店.甚至在整个糖穗街,人们自觉在星辰旅店开张的第二个月就在背地称呼余庆为——“张飞样的余老板”.

余庆个子不高,清瘦.她曾是首届全县青年运动会的短跑冠军.当她和她圆润的穿过糖穗街的时候,没有人会想到她就是若干年后那个嗜酒疯子.余庆出身单亲家庭,母亲在她二十五岁那年去世,两个弟弟通过读书最终都去了省城,家里只有她一个人.“那真是一个清净的家.”糖穗街的人们说.

一九年六月对于余庆是不寻常的一个月,除了母亲的葬礼和七大姑八大姨关于家产的纠纷,就是星辰旅店的亏损.或许,还有宋祁.

宋祁和余庆算是姨表兄妹.因为父辈的关系,两家很少来往.纪云清也是在余庆母亲的葬礼上才最后一次看到了许久未出家门的宋父宋母,还有她最后一次见到的宋祁.那时候他脸上的息肉已经更庞大了,皮肤却比刚回来时光滑了很多.口罩已经不能遮住脸庞,他只好戴着一顶炎热的军用帽子,有调皮的孩子往他身上砸小石子,更多人是退避三舍.余庆母亲的葬礼十分冷清,除了直系和个别旁系亲属,就没别人了.多数还是因为余庆母亲那一盒首饰.纪云清也只见余庆戴过一次,那是围在脖子上的,一串被金链子围着的蓝宝石,最中间还有一块镶钻.按照传言所说,那首饰其实没什么奇特,只是因为余庆心肌梗塞的母亲是地主女儿,传言那首饰历经五代,最值钱的不是那囊钻,而是最中间那块蓝宝石.这让余庆家的冷清总显出一些观望的态势,但糖穗街的人们是不会这么近去观察自己的邻居的,他们很多东西都在心里.如同在这黄昏再次来临的很多年之后,纪云清独居生活中不断从外面传来的声音——不是来自大路上,而是不知道来自谁家的叩击声.急切,却又那么懒惰.

“我是洒水车司机宋祁.”

那句话在余庆听来是悬在半空中的,好像一块缓缓升起的石头,在男人悠长的尾音中铺成了一面水波荡漾的镜子,再热腾腾地扑面而来.她自然知道每个黎明都来到的洒水车突然变成黄昏的客人,只不过它依然放着《世上只有妈妈好》的曲子.

应该说,每一个那样的黄昏,洒水车的音乐都像是一种提醒,至少对于糖穗街的人们来说是这样——提醒他们,该收工了.余庆记得,在无数个印象中静止的黄昏里,人们总在那声音里快速放下手中的工作,再快速拿起碗筷,去盛自家女人煮好的稀饭,那真的是稀饭,一大锅汤只能见几粒米——即使很多年之后这依然是这块地处中原南部县城老辈人持之以恒的饮食习惯.再然后就是拿着馒头,里面夹着菜,或者再就着点腌腊菜,对着馒头咬上一大口,坐在门边的竹藤凳上,等着洒水车开过那一刻的凉风.余庆当然没有那样做,她还在小厨房炒着菜,只是眼角的余光轻轻一撇,只看到一团白的脑袋从眼皮下溜了过去.

——纪云清在那个六月之后很快就知道宋祁不会再来了.只是每到这个时间就会莫名的烦躁,那叩击心门的声音又从不知名的地方钻进来,有时候很远,有时候又很近.她很多年都没碰过《航海指南》,也没有把它放在枕头下.那本手抄版的《航海指南》上一次被她从茶几上拿起还是七八年前的事.

她突然愣了神,好像是一瞬间的,她做了一个决定.

去法院的路她早已经背得滚瓜烂熟,她自然是去过那里,从多年前选择申报失踪人而不是死亡导致与父母的决裂,再到二老全部跟随哥哥去了省城,她总是时时在法院附近徘徊,甚至有时候就渐渐不知道怎么回来.可她知道自己断然不会再走进去,只是这一次,她知道她会了. 

朱白远远就感觉有人走进来.他在阳光下眯着眼也知道那是一个女人.下午的阳光并不热烈,他还是清楚听到了裙子布料在*间摩擦的声音.女人的影子像是一只鹤,在不远处的垃圾场上空徘徊了一阵就脱落到他面前.

“申请宣告死亡.”女人纤长的身体像一根没下锅的油条,光滑鲜亮地遮住了他的视线,折痕细腻的证明铺在他面前.

朱白当然认得她,在这不足一米半的距离中,如果不是证明材料和近距离仔细观察,他无法相信她已经四十几岁.她的脸上还保持着年轻女子的红润,只是干燥了些,身体或许比年轻时候还要单薄,显出一种病态.她的胸部并不饱满,甚至有些僵硬,就像她现在处于阴影中的脸.只是五官还是精致的,眉毛也许修过,鼻梁很高,眼窝并不算深,但总是像没睡醒一般,像两团匆匆告别的水汽.朱白的手渐渐有些拿捏不定,他动作匆忙,却又不断回头看着女人的证明材料.显然,在她尚处青春的末尾时就可以来办手续了.朱白的大脑中开始画出她再嫁的影像,围绕他耳边的,是纷扰的花瓣和刺鼻的劣质香水味.有质地轻柔的白礼服和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有聒噪且脑门冒油的司仪,更有大众脸的伴郎和伴娘.他身后钟表的指针声突然大了起来,这让朱白觉得像是身处某个重要司法考试.他的手心一到夏天就满是汗水,现在自然也不例外,他呼出气吹拂着掌心,却又觉得眼前飘飘然起来.

纪云清面无表情地注视着朱白的右手,那只手在一叠长长短短的材料上写写画画了很久.八厘米的高跟鞋并没有让她感到疲惫,这仿佛是一场无形的葬礼,没有宾客、没有花圈、没有刺耳的唢呐丧音、没有送葬者、没有火焚、更没有彼此追赶的汽车.除了她自己,这一身白线黑底的旗袍,和粗重的银质耳环,以及发髻上用了很多年,早已没了光泽的簪子.她的装束庄重,只是在这宁静中,呼吸声带动的胸部起伏下,是一个年轻男人的目光.纪云清有些厌恶,但并没有表现出来.相反,她更走近了些,手指轻轻叩击了桌面.男人的汗水显然已经把她的证明材料都打湿了,此刻他抬起头,站起来,与纪云清擦身而过时,他看到了她紧绷着钮扣的脖颈.

“我叫朱白,住在星辰旅店三楼,我们见过的.”他伸出了一只手,纪云清迟疑了一下,不过还是匆匆握了一下.朱白个子很高,站起来的时候她才注意到自己只到他的胸膛,这让她的高跟鞋突然没了气势,只是脸还昂扬着.自从宋祁失踪后,她就不再化妆了.不过,连纪云清自己都不知道宋祁是哪一天失踪的.好像是有一天洒水车没有来.便是对面的星辰旅店也奇异的没有出晚餐摊,纪云清在那个夏天迅速习惯了没有宋祁的日子,只是内心还是隐隐发昏,好像总觉得要去做点什么,至少,该去别的什么地方走动走动.但的确是那个晚上,在洒水车应该到来的钟点,糖穗街的人们也还在做着手中的事,打、闲聊,还伴随着自行车声和各种青年男女的低声交谈.一切如常.甚至纪云清都觉得,洒水车的时间还没到,但忽然之间,好像众人不约而同在内心想起了那首熟悉的《世上只有妈妈好》,这让他们突然又放下手中的事.年老的人们端着稀饭坐在家门前的竹藤凳上,压井声出的汩汩井水浸泡着糖穗街人们的神经.

“洗手吃饭了.”纪母站在楼上的叫声让纪云清突然觉得洒水车不会再来了.

但她还是错了,一九年六月二十二日凌晨五点半,放着《世上只有妈妈好》音乐的洒水车重新经过糖穗街,像是航行在黎明的幽灵船,纪云清在睡梦中突然惊醒.那一刻她心里的声音告诉她,宋祁不见了.而更重要的,是象征着糖穗街夜晚来临的声音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黎明将至的声音.如同渐渐驱赶掉的黑暗,她应该庆幸自己处在了光明之中.可她不觉得快乐.她走到客厅,在咕咚咚喝光了一搪瓷杯的凉白开后,第一次打开了宋祁给她的《航海指南》.

朱白不记得纪云清是几点走出法院大门的,她的高跟鞋声仿佛响彻了很久才逐渐淡去.办公室的门本是静静地关着,但此刻已经被朱白打开了.他甚至将身后的窗帘半掩,循着视线中的路径,他总觉得纪云清还在那里走着.仿佛她的脚步声和身体已经割裂开来,一个在门外,一个在窗外.

办公室里本还有其他人,但显然此刻都像是雕像了.除了翻报纸和喝茶的声音,朱白感觉不到周遭其他的声音.然而,他内心燎原一样的寂静并没有持续很久,伴随着纪云清走后那股暖热的气流,他听到了那个声音.

——像是隔着报纸敲击办公桌,带着粗糙质感的噔噔噔.他坐直了身体,仔细品味着声音的来源.显然,那来自很远的地方,不在这门外的楼梯走廊,更不在窗外的阳光里.甚至,仿佛跟他有一道天然屏障,这让朱白感觉到慌乱.仿佛自己多看纪云清的那几眼是一种错误.他尝试站起来,却总觉得有人把他压着.办公室里刚才仿若雕像的同事们开始走动,他却像被按在,身后似有镁光灯射来,让他觉得炽热,让他想要脱掉衬衫,甚至还有裤子.当然他不会这样做,只是这感觉让他如同进入一间深不可测的地窖,阴暗、湿热,甚至还有昆虫在爬行.

那声音并没有就此放过他.随着一阵忽远忽近的洒水车走过的声音,那噔噔噔的声音仿佛又变大了.导致它在洒水车的歌声中显得有些突兀,像是一块生长在身体外部的肿瘤,无限扩大、镇痛,并且无法拔除.

“这不刚下过雨吗,怎么有洒水车?”

“洒水车?没听见啊……”

“我也没听见.小郑你听见了吗?”

伴随着办公室一阵嗡嗡的说话声,朱白望向窗外,法院的背后不远就是糖穗街,而如果洒水车要进入那里,势必要经过他身后这条街.可他的视线却显示着空白,当然,他看到了身后的公园大街和永宁路,看到了自己第一次来到这里时看到的县城,只不过,没有洒水车.那仿佛是一阵呼啸而过的隐性音乐,只在他的听觉里活跃了一阵,就再次销声匿迹.

仿佛是一个只存在于声音中的葬礼,迅速粉碎了朱白曾在内心给纪云清举办的那场婚礼.

当纪云清走出法院,穿过狭窄却店铺林立的永宁路,拐到星辰旅店对面家中的时候,她仿佛再一次置身二十二年前的糖穗街.在一片摇摇晃晃的视线里,她从楼梯口向外探视着,循着不知哪里升起的橙灯笼,她看到那辆熟悉的洒水车.这时她才注意到,它是绿色的,甚至开始融合进灯光里,变成长长的一条,像是一列喷着水的绿皮火车,车灯的两头如宋祁在那个夏季突然冷漠起来的双眼,直直地开到了她的心里.

叩击桌子的声音一遍遍刺痛朱白的神经,他终于从梦中惊醒,且皱起了眉.他像是一个面目苍白的病人,直挺挺从座位上站起来,而办公室的同事们却再次回归雕像的位置.他风驰电掣般穿越万籁俱寂的县城,在星辰旅店前,他听到对面高跟鞋的声音,那和纪云清有些不同,但也是嗒嗒嗒的,只是笨拙一些,那应该来自一双对高跟鞋陌生的脚,它从余庆暗下来的小房间穿过大厅,在楼梯上慢悠悠地走了很久,停止在奇异般漆黑起来的星辰旅店.朱白看见顶层的一个小隔间亮了灯,那是余庆,她没有了白天的能干和利索,而是穿戴优雅,端庄地坐在了不知谁的床前.朱白没有时间再去思考这些,他踏上了纪云清所处单元房的楼梯,这栋八十年代的老楼在翻新后还是显得骨质疏松,一片片白灰雪片一样掉落在朱白的衬衫上.他大步向前,一次能跨过三节楼梯,当他终于试图敲响纪云清的门,却发现门是虚掩的.屋内的纪云清仰躺在沙发上,双腿微微蜷曲,头发也有些凌乱.《航海指南》从手中滑落,知了声穿过大开的窗户,蓝色的窗帘也开着.对面楼层的灯光让这里显得漆黑.朱白愣在了原地,突然感觉到了自己的鲁莽.刚才脑子里尖利的女声已经远离,他站在窗户边喘着气,而对面的余庆却已经在他视线的上方褪去了衣服.

那个小屋的灯光很亮,在幻觉中的洒水车远去之后,纪云清也终于感到自己处于一片海上,只是这片海像是固体的,她被包围,却不能自由滑行,她没有在某个轮渡上,周围也没有人,她所处的大海上到处是知了声,可她却看不见它们,她试图抓住什么,却只是不断抓到自己的头发——伴随着一阵刺痛感,她从梦中惊醒.先看到的,是男人半弓起的身体,双臂扶着家中的窗户,衬衫的领口也已经打开,从侧面看过去,是一张轮廓鲜明的脸,只是太单薄了,风灌进他的衣服里,让他的上半身像一个没有亮光的灯笼.她试图站起来,却只看到男人惊诧的目光.她打开了灯,终于把他的视线换回.“对不起,我只是……”

她没有让他说下去,而是饶有兴致地翘起二郎腿坐在沙发上,双腿紧闭,领口更是紧绷的,她细瘦的身体在修身的旗袍内呼之欲出,朱白没有再说什么,他拉起了她的手,他们面对面站在窗前的时候,他们看见余庆半裸的身体渐渐倾向一个被窗帘遮蔽的,暗无天日的身影.

纪云清起先觉得自己是在游泳,她处在一片低洼的汪洋边缘,有一片滩涂在她的视线里越来越远,大海本是蓝蓝的一片,现在竟有些泛黄了,她像是行进在一帧老照片里,感受着记忆之间的碰撞.之前明明还是走在沙滩上,很快就被抛向海平面了.她听到身下有唧唧的声音,柔软的鱼尾在她的脚踝四周游弋,凉丝丝的.天黑得彻底,她试图游向远方,却始终觉得脚下有一束声音的,那声音在水面上渐渐拉远,再然后又靠近她.纪云清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不断扩大,甚至变得像是一片斜躺着的大地.而她的器官,就在这新长成的大地上,渐渐登陆了.

更重要的,是纪云清感觉到的这个逐渐变大的自己,渐渐站起来,像是一面高耸入云的墙壁,能一直看向远处的灯塔.她能感觉到自己只要伸出漫长的手臂,就可以抓住它.她可以把无数条通往北部湾的航路堵死,用她的指甲,用她身体内奔涌的血水.她可以一只脚就盖住这些航路,她可以舀干这一片汪洋,不用管它的归宿,现在,她只是行进在老照片里的人.从这一页文字,跳到下一页叙述.她的身体本是激烈的,现在却愈发寂静,她知道自己不是在等待黎明,她在期待黄昏,可她知道他对于自己只是死去的一个人.她之所以这么想念他,只是因为不明白.

不明白,他为什么失踪在那个夏天的末尾.

不知何时起,糖穗街已经很少见榆钱树了,但更重要的,是宋祁的洒水车撞在了一颗榆钱树上.那不是一场事故,因为没有血,空荡荡的车厢仿佛在诉说是自己自觉撞上去的.车头已经毁损,漏出的水出奇的多,甚至能把整条糖穗街湮没.纪云清记得那是在二十三日凌晨.她在睡梦中感到辗转反侧,而还没有等她真正醒来,她的暑假新一天就不寻常了.

或许是隔壁家的老孙,或许是对门的余庆,再或许是谁,总之,她是被叫到那棵树下的.人们根据所能寻觅的一切找着宋祁,可他最终没有出现.就像那车头上的血是隐形的一样,只因为没有被发现,连带着开车的宋祁也变成了不存在的人.

糖穗街的人们都记得,从那个夏天结束开始,洒水车再也不会出现在黄昏.可每个人都能在那一刻自觉结束手中的工作,只要他们在糖穗街.这像是约定俗成,谁都不说为什么,但每个人都照办了.人们只记得,在那样的黄昏之后,星辰旅店对门的纪云清一定会发出尖利的叫声,并伴随着她焦躁的踱步和听不清楚的自言自语,他们都能时时听到那叩击床板、大衣柜、甚至是天花板和地板的声音.最初的时候,这的确引起过慌乱.可渐渐的,就像是每个夏天都会出现的知了,人们习惯了每个夏天都出现的叩击声,甚至,它就像是纪云清的尖叫一样自然了.仿佛还是必不可少的,提醒他们,该吃晚饭了,该下班了,该上班了,甚至,该了.糖穗街人们的时间都不会很固定,但当然都还是晚上居多.每当他们这样做的时候,那叩击声就会更明显,这无疑更增加了他们身体的敏感度,像是走进身体的兴奋剂,让他们在汗水淋漓中,搅出一片天昏地暗.

此刻,在朱白的眼睛里.他只看到对面余庆并不避讳他的目光,这让他环抱纪云清的双手也开始大胆起来.现在纪云清已经睡着了,困倦的脸呼吸均匀,甚至看不出来过一次的痕迹.

朱白的手从她已经扯开的领口开始往里探,很快就摸到了她并不饱满的,它并没有因为岁月的增加变得松弛、粗粝,反而因为长久无人触碰甚至还带着新生小女孩的坚硬与柔软.纪云清的双手本能的护住它们.但朱白此刻的手变得充满挑衅,甚至希望纪云清从睡梦中再次看到他这双宽大的手,和满是汗液的身体,连带着他随手搭在沙发靠背上的衬衫和长裤.纪云清没有醒.顺着朱白杀气腾腾的双手,纪云清的身体如一本打开的书,从薄薄的衣衫中跳脱出来.在风吹进来的瞬间,她在睡梦中打了寒颤,这让她赫然惊醒.只是她再注视到朱白的时候,目光已然平静.她让他的胸膛贴着她,而越过他高高的脊背,是余庆依然清醒的身体和那黑暗的背影.

那是纪云清第一次敢直视余庆的小隔间,很久了,在糖穗街的人们都忘记去谈论那小隔间里究竟有什么的时候,她还是不愿意迈进那里.仿佛这和黄昏洒水车一样是约定俗成的,那是一个被大家刻意包裹起来的秘密,就像余庆被传得众说纷纭的贵重首饰,那也是传说之一.凡是谁家有找不到的东西,有发了病的人,人们都会自觉把目光投向星辰旅店.只是永远不会有人说什么,他们只是望一望,在黄昏之后的黑暗中喝完最后一口稀饭,再悠哉哉把竹藤凳搬到屋内,打开电视,或者开始.在吆五喝六的声音里,那叩击声,还有余庆走上小隔间的脚步,都自然湮没其中.

你会把别人的被窝掀开吗?

这个糖穗街流传甚广的俗语直到现在还是继续着它的魅力.如果有人一旦想揭开什么,马上就会有人跳出来这么说,接着便不会再有人做什么了.至少,当朱白的身体盖住窗台边的纪云清时,对面的余庆只是看了他们一眼,什么也没有做.

此刻他们两相望,除了余庆那看不清的男人,还有纪云清咬着嘴唇的细瘦的身体,朱白能感觉到她内心的汪洋已经和膨胀的集体发酵成了身体.那是在夜晚更加明亮的,宛如灯塔的一隅.

它站在黑夜的,像是不会散去的光亮,更像是深不可测的水井.而朱白就着它涌出的汩汩泉水,一遍遍感受自己的宽广.

可他们都没有感受很久.

至少当纪云清从那场属于海洋的梦中醒来时,她只看到余庆对面带着微弱月光的脸.她知道自己是不会看那么清楚的,她只是觉得那是余庆.就像余庆也觉得对面搂着纪云清的一定是朱白一样.

当叩击地板的声音从窗户传来,两对男女都没有停止彼此的动作.这的确是纪云清第一次看见余庆在那个小隔间做什么.虽然在她的记忆中,余庆总是在生意结束的时候去那里转一转.然后再用粗重的链子把门锁上,再擎着灯走回她自己位于一楼的小屋.而小隔间的灯再亮,也只能是等到下一次余庆走上去的时候.

纪云清曾认为那是一帧黑白照片,如同她的家中一直挂着宋祁的彩色照片.她坚持不挂黑白的,因为她觉得宋祁会在不远处生气,说不定什么时候他就会回来.像她梦中感受到的自己变成大地的身体,再次横冲直撞进她的视线.就像她认识他的时候.在一个工厂大门前,端端正正地叫着她的名字.

“纪云清.”他叫她的时候很严肃,丝毫不敢怠慢的样子.

那时候她是很美丽的,这在现在也看得出.至少在朱白的眼中,她的确是一个漂亮的女人.可惜不年轻了.可这更增加了朱白内心的怜悯.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尖叫,就像此刻她在他的怀内居然开始像一个猛兽,她撕咬着他的肩膀,嘴里又开始自言自语,即使是相隔这么近,他却依然听不清.

纪云清并没有观望梦中的灯塔太久就醒来了.除了呓语般说着什么,她知道自己的神智还算清醒.只是她还是觉得自己的视线里是有一束光的,那不是来自余庆那昏暗的顶楼隔间,更不是来自她可能发出的声音.在她自言自语的时候,她是不会觉得自己在说话的,就像她踱步的时候,她也无法相信自己是真的在走路.

即使是梦中,在那从雷州半岛一直行进到北部湾的途中,她想到这曾经会是宋祁走过的路,却依然无法相信这是自己真的在走.她从滩涂到了海中,从大海变成陆地,从陆地再次变成肉体,变成灯塔,她变成一个始终弓着背的人,提着自己的身体走进了《航海指南》所说的每一条路径.她跟随着环绕脚踝的鱼走远了,却始终无比清醒自己其实只是在梦中,她知道自己的领口紧绷很久了,就像干渴的沙漠旅人只能喝的血,她只知道她需要抓住眼前的人.或许正是有了太多感情了,她才只能一直这么隐忍.当她终于不再仇视榆钱树的主人余庆时,她们二人也同样在这样彼此迷蒙着双眼的对视中成为了心照不宣的盟军.

宋祁没有死.

当纪云清这么认为的时候,整个糖穗街的人都不约而同认为她是疯了的.但糖穗街的人们多半不会觉得纪云清和宋祁有什么深刻的感情,至少作为一个婚后五年中多数通过通信和电话维持关系,且在丈夫因病归家之后很快分居的女人,人们总是不会太怜悯,因为这样做的人,本身不会有太多感情.可当纪云清一次次在单身寓所里惊声尖叫,让那些黑夜交欢的人们,那沉湎欢场中的人们不得不从濒临制高点的兴奋中醒来,仿佛刚才所做的一切都是幻觉,仿佛凭空产生的距离感,让他们不敢太过亲密,仿佛一旦这样做,就是不合时宜的,就是不正确的.这让他们开始重新考量彼此,甚至重新审视彼此的关系.倘若那是出现在某个过道处的小情侣,他们还会因此分手.

“你听到那个声音了吗?那个叩击床板的声音.”

“没有啊.”

“你撒谎.”

或许连那辆撞在榆钱树身上的洒水车都不会想到会有这么一天.那束声音就像是被习惯的警世钟.不断出现在人们的诉说中,感触中.甚至连朱白,当他第一次在糖穗街的星辰旅店过夜,他都能听到那来自四面八方的声音.它们像是细微的种子,会在感觉神经中播种,然后再扩散到更广阔的周围.那像是充塞着漫长黑夜的,空的房间里的粒子,一遍遍在糖穗街上爆炸,从最西端走向最东段,再折返.

甚至连黎明时刻自动醒来的人们,或许那不是来自洒水车的声音,而只是从内心升起的一种提醒,它们渐渐被具象,成为穿过乡野的鸡叫,成为洒水车——它的确出现,在糖穗街上不断游走,发出《世上只有妈妈好》的童声合唱.带着最单纯的眼睛,最闪耀的车灯,穿过城市的黑夜,一直到下一个白天.而朱白从这样的黎明中醒来,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变成准时的人,就像他此刻面对的这个女人,她的通体像玉一样单纯,似乎能溶解他的一切困惑.可他知道自己不能再做更多了.他只能在这里戛然而止,伴随着一阵舒服的呼吸,他感到自己周身的气息开始干瘪,连对面隔间的灯光也开始暗淡,甚至不再发出声响,在这条此刻看来宛如隧道的街市,渐渐消散.

然而对于纪云清而言,真正的才刚刚来临.这不是来自身体,是来自不远处,她揣测无数次的余庆正在做的事.她被一双黑瘦的手环抱着,那看不清的身体是更加高大的一束.他站在余庆的背后,脸庞却十分宽厚.只是左脸和右脸却十分不协调,左脸几乎萎缩,右脸却生机勃勃.纪云清感觉自己的身体在朱白体下颤抖了一下,在暖流穿过她的下体抵达另一具身体的时候,她本能般捂住了朱白想要再次发声的嘴.

“我看见他们了.”

“什么?”

“是我一直都想我可能看见的,可我居然真的看见了.”

纪云清觉得自己的身体开始融化了,她的大脑没办法在这样短的时间内计算出宋祁为什么出现在那里,更无法计算出自己和余庆之间隔着的这道糖穗街的宽度是多少,以她这样的肉眼在黑暗中看到的究竟准确不准确,她更无法在一瞬间倒回那辆没有人出现的撞倒一棵榆钱树的洒水车的画面.她的记忆线太长了,而在这思考之间,她和余庆的距离也越来越短,甚至一瞬间她就能呼吸到余庆身上弥漫的气息.她汗津津的,她盯着她看的眼睛,还有身上如同虚设的,已经看似脱水的朱白.

这难道不也是她新的秘密吗.

她应该记得自己的记忆是不会撒谎的,至少在对朱白这件事上.这不是他第一次进她的房间,她或许第一次见他的晚上他们就已经了.而那本《航海指南》绝对不会在茶几上放了那么久直到最近才拿起来.只是她当然不可能跟这个出现不太久的年轻人太熟络,她害怕被看见,可她在人们的视线中守寡这么多年的她还能畏惧什么呢.她知道自己一直都清楚那束声音在哪里,只是她不知道再踏入那束声音的怀抱,她又能做什么抉择.她只是凝视着,让它处于她尚显可控的角落.

可朱白只是觉得自己是一张皮了.可他没能这样觉得太久,他的身体很快在黎明将至时开始渐渐变薄,起初是一张油饼的厚度.安安稳稳扑在女人的身体上,再之后是一张白面皮,带着生疏的韧劲,总是不愿离开这一刻的温柔,可依然是很快的,他觉得自己变成了空气.可是她还是能感觉到他的屏障——

直到,他变得自己都看不见自己.

朱白能感觉到自己的上升.

或者在这个故事里,总是需要一个不存在的人,但是不存在的为什么是他呢.按照逻辑,不存在的理应是余庆身后的那个人.但那个人当然不可能不存在,他发出了那么多声音,希望被解救,希望被接纳,最终只是沦为自己的习惯.当他现在再站在这个女人身边,他已经觉得双手是无比需要她.这已经是唯一.

宋祁的手在余庆身上打了旋,的一圈圈红晕总是没有散去,甚至让她的山峰愈加膨胀了.这是宋祁第一次真正这样对待她,可她此刻却觉得自己没有那么需要他了.

她走上这座楼梯,希望自己最后一次再审视一下他.星辰旅店从什么时候开始亏损了呢,人们不会谈论它什么,但也不会有人主动去这里住.房间都是空的,所以才会在这样的晚上只有这间隔间是亮起的.她看着这个丑陋的男人,他从他们在一起的那一刻就是这样的了.他的息肉像是挥之不去的阴影,一直在吸走他的精气.

他总是很快看光她买给他的杂志,也总是把她送上来的饭食舔得干干净净.他唯一没变的是很少说话.他站在黑暗中,像是这些年下落不明的生活,只是带着温度,让她觉得感情浓郁,但尽管如此,在这双手伸向自己的时候,余庆知道,他一定是爱她的.虽然她无数次提醒自己不能再被一种心碎所迷惑.当宋祁这么做的时候,她还是接纳了.他们从关上房门那一刻就开始拥抱.男人右脸渗出的腐烂气息并没有让女人畏惧.仿佛是一片海平面和陆地的游戏,他们在彼此身体的缝隙穿梭,在透过窗户的月光内游戏,他们接壤,再离开,再接壤,看起来不知疲倦.

上一次是什么时候进入隔间,余庆不记得了.

也许依然是在把总是被记忆痉挛的纪云清搬到她总是不锁门的家中一样,她像自己想的那样把她的衣服剥开,猜测它们年轻的时候应该是什么样子.然后她会打开《航海指南》,从上次剩下的位置读一阵,在感觉到纪云清平静之后均匀的呼吸后,轻轻关上门.

每一次当余庆这样做之后,总会觉得自己在糖穗街上升了,而更主要的,是她将把整条街连同她经营数年的星辰旅店抛在脑后,她将最终像她想的那样,把受伤的宋祁搬进家,在人们午睡中不清楚的神经里,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双目中,把他安安稳稳搬进常年不开窗的顶层隔间.

“治不好的病.”余庆并不是非常明白她为什么听到宋祁隔着家门对她说那句话的时候自己内心的兴奋感.那好像是一个前提,一个她能够无所畏惧的前提.至少她不会像优柔寡断的纪云清,她不会被记忆痉挛,不会被往事震慑,不会痴迷于直觉.她只是像拿到了应允,拿到了把病毒永远藏起来的应允.从此糖穗街没有宋祁,只有愈来愈冷清却始终没有倒闭的星辰旅店,没有戴首饰喜欢开窗户的余庆,只是笨拙地穿着高跟鞋的余庆,像是*十二点准时升起的守门人.

她穿过回音漫漫的大厅,跨过虽然不承认,但也许依然存在杜撰兴致的记忆,这记忆包括很多年前,也包括一分钟之前,那飞跃过顶层的粗重的身体,掉落在糖穗街上曾宣称撞倒了最粗重榆钱树的洒水车,在那迟钝却又刺耳的嚎叫里,《世上只有妈妈好》不再是一首普通的儿歌.人们也终于打开了窗户,他们终于纷纷把耐不住好奇的目光再次望向糖穗街,望向星辰旅店和疯女人纪云清的住处前.望向又喝醉了的余庆,此刻谁也无法确信这上演的一幕是不是余庆杜撰,那从顶层飞跃而下的身体是不是余庆强加给大家的幻觉,但可以肯定,她在岁月里已经变成一个嗜酒如命的女人,这或许是余庆能提供给大家的唯一事实.但这些都不重要了,至少在人们的视线里.那飞跃下来的男人的身体是僵直的,但就像是死去的鱼儿也有敏感的神经,在他的身体触碰到洒水车顶端的时候,他还是叫了起来,但他没能再被围观太久.呼啸而过的洒水车已经载着他的叩击声远远的离开了糖穗街.人们只记得,男人的左脸已经皱成了一张皮,只是苍老的右脸还是完好的,眼睛也还没有完全萎缩,它正意气风发地回望着每一个看过去的人们,然后就静静把目光投向了天空,并永远静止在那里了.

王苏辛作品互动短评

>> 林为攀(1992 年生,青年作家,小说见于《大家》、《文艺风赏》、《作品》等杂志.)

很多作者喜欢就一个新闻事件书写貌似深刻的“现实小说”,这在我看来,其实和一个记者“抓热点”的属性没什么区别,小说看多了,对此类小说就产生了抵触.我看过好几篇王苏辛的小说,像《自由》、《白夜照相馆》等,其实都是由外而内的,刻画内心感受成了小说的重头戏,至于事件,则位于次位.此类小说在我无意间看到普鲁斯特的《驳圣伯夫》、伍尔夫的《达洛尔夫人》之时,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印象:意识流其实可以算是最为巧妙的宏大叙事.回到《漫长的一天结束了》这篇小说里,以纪云清、朱白等人的心理活动组成了“漫长的一天”,可以想见,他们之后的一生都会由每一个漫长的一天组成.

>> 陈润庭(1993 年生,广东汕头澄海人,以小说创作为主.)

在这篇小说里的两男两女:纪云清、朱白、宋祁、余庆.在朱白踏入小镇的一瞬间,纪云清在被描述的敏锐的感知中苏醒,一步步从自我“主体意识”回归.而原本由宋祁和余庆压持的天平一端则因为朱白的加入,宿命式地重新陷入失衡.直到小说的末尾,以“飞跃而下的男人”作为代价,小说的天平再次取得平衡.当“或者在这个故事里,总是需要一个不存在的人”出现时,结构的沙漏便被倒置过来,朱白上升而宋祁坠下,但两者同归于“不存在”.正是在这种失衡向平衡的滑动之间,纪云清埋葬了漫长而短暂的过去,在自我意义上“重生”.

>> 余幼幼(1990 年12 月22 日生于四川,2004年开始诗歌创作,出版诗集《7 年》.曾创办“大学生诗歌网”.现居成都,清淡饮食,重口味审美.) 

王苏辛的小说经常会出现一些超自然的现象,但被她纯熟的技法处理得妥帖得当,不会觉得违和或跳脱,反倒使她的小说变得独特而充满意蕴.事情没有缘由地开始或者结束,男人女人没有缘由地结合和分离,更像在直指人性荒诞的本质.尤其在吃早餐那一段,她采用了多视角的叙述手法,大大增加了人物之间的紧密联系,以至于后面所有的发生都仿佛笼罩着宿命感,让人读后唏嘘.

>> 冯谖(男,原名章谦,1992 年生.青年诗人,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西部》、《诗选刊》、《诗歌月刊》、《中国诗歌》、《读诗》等.) 

小说中频繁出现的一些事物具有强烈的象征意义,例如纪云清尖利高亢的叫声、手抄的《航海指南》、洒水车的铃声、榆钱树、叩击桌子的动静、灯光中显现的身影等等,它们俨然成为顺利串起情节的符号.

>> 张晚禾(1991 年生,诗人,编辑,记者,专栏作者,自由撰稿人.) 

想来王苏辛的内心也住着一个完美主义的处女座吧,因为她对细节的处理是这样地认真、一丝不苟.无论是青年朱白,还是最后疯了一般的余庆,都令我泛起了淡淡的感伤.

>> 三三(1991 年生,青年作家、律师,曾出版小说集《离魂记》.) 

这是一个关于忘却的故事,还是一个关于等待的故事?我不知道.她们活在窄小闷热而又挥之不去的夏天里,秘密像鼓风机吹开了人与人之间的距离,可是因为存在的一点点同病相怜,人们又仿佛靠得很近,这种微妙的距离感非常有趣.

>> 马亿(生于1992 年,湖北浠水人.曾获新概念作文大赛和中国小说学会奖项,有小说发表于《作家》、《作品》等杂志,现供职于某出版社.) 

小说故事韵味十足,通过“叩击声”将各种线索有机黏合在一起,看起来千头万绪毫不起眼的细节在作者的牵扯下一起奔向结局.一桩匪夷所思的“阁楼藏人案”在作者的笔下呈现出神奇的面貌.全文几次出现记忆的不确定,使小说散发着一股“不真实”的迷人气息,从语言的密度和对故事的精准把握的自信力可以看出王苏辛对小说这一文体具有相当的掌控力.作为90 后纯文学写作者的杰出代表,王苏辛值得我们怀抱更大的期待.

>> 兰童(生于1992 年,诗人,河南周口人,现居南京.) 

中国人面对灾变时刻,一般以心态消解对待之,而苏辛以西法用于小城人物之上,让我们目睹了希腊诸神遗影与小城风俗风物相兼的奇妙风景.篇中的主人公们必都是小城*学以外(譬如《航海指南》之寓)的人.个个报着决绝之心,相互伤害、爱抚、自怨自怜.苏辛写她(他)们,既事关虚构,又工笔描心.祝福她和她的她(他)们.>> 王闷闷(1993 年生,写小说,偶有刊物发表,出版长篇小说《咸的人》、《米粒》.) 

虚无的一万种寂寞,机械地习惯一种行为举止,本能的发泄,黎明或黄昏的洒水车,不再清凉整个街区,是孤独的人们空荡心灵的慰藉.一首儿歌,却让每个人难以割舍,脆弱成一棵消融的大白菜,荒凉到了一种低级动物的吃食、吼叫、交配.四个人,演绎出了人最原始的本真,爱恨变异成一个疯狂隐喻,虚无是无休止的呼吸,一秒都漫长,何况需万千秒等量的一天呢?

(责编:郑小琼)

本文结论,上文是一篇关于对不知道怎么写一天结束了和漫长和一天论文范文课题研究的大学硕士、漫长的一天结束了本科毕业论文漫长的一天结束了论文开题报告范文和文献综述及职称论文的作为参考文献资料.

参考文献:

1、 捷径,是最漫长的道路 他从小就过两个生日,一个是八月底,另一个是九月中 到他大到懂得问,妈妈笑着说“暑假里不方便请同学吃蛋糕呀,八月是和爸妈过的生日,九月是和同学过的生日 ”再过一两年,这答案变成&.

2、 人生漫长,你不必急于求成 文/番薯君第一次听古典音乐红了眼眶,是听年过八旬的钢琴家巫漪丽老师弹奏梁祝 她颤巍巍地走上舞台,头发灰白、身材瘦弱,看起来就是一位极为普通的老人 但当她的指尖触碰到钢琴键上,一个个音符从满是皱纹的双手.

3、 2019年全国渔业安全管理骨干队伍轮训工作结束 本刊讯 10月29日,第四期全国渔业安全基础知识培训班结业仪式在上海海洋大学举行,至此,2018年全国渔业安全管理骨干队伍轮训工作圆满结束 2018年全国渔业安全管理骨干队伍轮训工作由农业农村部渔业渔.

4、 考试结束后 湖北省宜昌市伍家岗区宝塔河小学201班陈远熙上次数学考试的试卷发下来了,我只得了87 分 我很害怕,心想“完了,我要挨(ái)打了!”果然,放学回家的路上,妈妈问.

5、 我的叛逆期在瞬间结束 高二的时候,年少无知,为了所谓的兄弟义气,做了一些错事,被送进了派出所 铐着录完口供后,打电话叫我爸来领人 当时还在叛逆期,觉得自己倍有面子,义薄云天,为兄弟两肋插刀,呵,爷们儿 就想好了主意,一会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