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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伯特类在职研究生论文范文 和957号上的舒伯特相关论文范例

分类:论文范文 原创主题:舒伯特论文 发表时间: 2024-03-04

957号上的舒伯特,该文是舒伯特方面有关论文范例与舒伯特类论文范文素材.

一九九八年,春天又暖又早,楼前连野草地都开出蓬蓬荆条花.好几天了,我中午出门总能撞上段雪飞,蔫而吧唧的,半蹲在明黄花丛里,像一只举棋不定的猫.

我家住锅炉厂宿舍,七层红砖房,一楼四户,共用一个有冲水设备的卫生间;隔壁楼是镀锌铁丝厂宿舍,他们厂不行,宿舍里一层一个公用厨房,上厕所只能出门再走两百米,十几个人一字蹲开,那场景但凡见过的人,都不可能忘记.老有他们楼的人跑我们这边来解大手,按理说卫生间水费是走厂里水表,给人用用谁也不吃亏,但我们楼的人都觉得卫生间相当高级,而锅炉厂理应比铁丝厂高级,所以每层楼都在卫生间门上装了锁.这其实很麻烦,每天早上还得揣着钥匙上厕所,有时候忘记带,又憋不住,气氛就会变得很紧张.

锁经常会被铁丝撬开,这也可以理解,毕竟是镀锌铁丝厂的人,天时地利耳濡目染,使用铁丝的技术比较娴熟.但连续三天都遇到段雪飞,胖墩墩黑黢黢一个人,鬼鬼祟祟蹲在门口,我觉得这有点过分了,大声叫住他:“段雪飞!你又要来撬我们厕所,我爸说了,里头的锁芯都被你撬坏了!”

段雪飞平日里吊儿郎当,梳郭富城头,总学操社会的青年,双手插兜,今天却把右手背在后面,涨红了脸,说:“谁撬你们锁了,甭乱说!”段雪飞爸妈都是铁丝厂工人,镀锌工,永远脸青白骇,嘴唇乌紫,远远看去有点像鬼,都说是在车间里被酸熏坏了,一个月可以多拿三十块劳保补贴.小学三年级,我和段雪飞同桌,我妈偷偷给班主任送了一瓶雅倩润肤霜,让她给我换了个位子,“哟,谁知道他身上有没有毒”,这就是我妈,任凭再小的事情,也能运筹帷幄一番.

锅炉厂是三线企业,迁过来几十年,我妈却认为自己还是北京人,任何节日都在家双刀剁馅包饺子,坚持说普通话,也逼着我说,但我对此没什么兴趣.我是个四川人,特别爱吃肥肠,口头禅是“日起鬼哦”和“你给老子等斗”.

我后来被换去和薛凌峰坐,我妈感到满意,因为薛凌峰是锅炉厂副厂长的儿子.我妈是个有手段的女人,我和薛凌峰一直同桌到现在.上中学后段雪飞分到了差班,又留了一级,我们都高一了,他还在读初三,我们再没说过两句话,直到他老来用我们楼的厕所.段雪飞撬锁的技术实在不错,有两次我爸都在门口要堵住他了,他戳两下就又得了手,把门反锁,不紧不慢上完,再从窗户跳出去.我家住三楼,窗外有一棵密密匝匝的黄桷兰,段雪飞就先跳到树上,再溜下来,整套动作行云流水,“这家伙,跟只猫似的”.我后来发现,我爸内心深处其实有点欣赏段雪飞,就像他欣赏我长期背着我妈,四处跟人说“你给老子等斗”,他就没有办法,还得正儿八经说普通话,加很多儿化音,做一个流亡在外的北京人.我冲上去,把段雪飞的右手翻过来,说:“还说没撬!你看看这是……咦?

这是什么?”

他右手翻过来,不是铁丝,是两张《泰坦尼克》的电影票,粉红色,在手里攥久了,汗津津的,有一张还缺了角,用作业本纸胡乱补了补.区里电影院正放这个,排队的人早上五点就坐在门口嗑瓜子排队,我六点起床,还吃了冬寒菜稀饭再过去,最后只在门口买到一堆搂搂抱抱的不干胶.

我又惊又气:“你怎么能买到?!”

段雪飞支支吾吾,想了半天,说:“我舅舅给的,他在文化局上班.”

“卖不卖?”

“什么?”

“卖给我,怎么样,你反正也看不懂.”

段雪飞脸又红了,气呼呼地说:“可以!老子本来就是要卖了买烟!五十.”“什么?”

“五十一张,要不要?”

“你咋子不去抢?”

“不要算球.”段雪飞转身就走.

“你给老子等斗.”我追了出去.前头有个水泥乒乓球台,台下搁着巨大的潲水缸,每周有人来收一次,今天大概是第五或者第六天,天气暖热,那味道半旋空中,不易形容.段雪飞听我叫他也不转头,不知怎么回事,却跳上乒乓台,蹲在那里,往潲水缸里吐口水.

我捂着鼻子:“三十,我就这么多钱.”

“四十.”

“三十五.”

“行吧.”他跳下乒乓台,明明穿皮鞋,却没一点儿声音,我想到爸爸说的,这家伙,跟只猫似的.

我从书包里拿出一团十块,数了七张,扔进他手里,又把两张票都抓过来.他愣了愣,没说什么,把钱胡乱塞进裤兜,又对我挥挥手,走了.

花光三分之一毕生存款,我却喜滋滋的,把那两张票压进数学书.下午一点,暖到近乎于热,春天游移不定,让一切变得浑浊,空中飘浮大团白色柳絮,潲水缸里有将馊未馊的红苕稀饭,前方段雪飞走得极快,像一只仓皇溜走的猫.

那几年大家都过得不好,到了九八年,身边大部分同学的父母都下了岗.别人家不知道怎么样,我们家反正总吃白鲢,活白鲢一斤三块,刚死不久的一斤一块,我们就总吃刚死的,拼命加辣椒和大葱,这样能压住腥味.“多吃点,鱼吃多了聪明.”我妈说.但我并不那么在乎是不是聪明,白鲢寡油,我变得很馋,想吃肥肉,我妈一直稳着不买,我就每天早上用猪油拌饭,睡前吃一小碟油渣蘸白糖,牙坏了,照镜子能看到一个黑漆漆的洞.

已经是这种情况了,我们锅炉厂依然比别的厂高级,因为下岗人数只有三分之一,不到四十岁的不下,技术骨干不下,夫妻双职工的,只有女人下岗.我妈不服气,她是车工,工资本来比我爸要多二十五,我爸这种电工只能换换灯泡,拿电笔四处戳戳是不是漏电,没什么技术含量.她去厂里闹过几次,先没找到人,最后一次见到副厂长薛建国,也就是薛凌峰他爸,薛建国抱着泡了胖大海的玻璃杯,语重心长地说:“罗桂芳同志,你是党员,应该发挥带头作用,支持党和国务院的国有企业改革嘛……现在呢,我们厂里头是有点困难,但这只是暂时的,等再需要的时候,你也要做好准备随时回来嘛,再说了,你家肖全辉不是还在厂头?”

我妈说:“肖全辉一个月工资才三百,过不下去.”

薛建国说:“不止哦,午餐补贴还有三十,防暑降温费二十八,肖全辉一个月三百五跑不脱.”

我妈说:“三百五也过不下去,肖珉珉要中考了,需要补充营养,多吃点肉.”

薛建国说:“小幺妹,肉吃多了也不好,青春期发胖,以后瘦不下来,我看珉珉腿就有点粗,多吃点鱼嘛,吃鱼长脑壳.”

我妈还想说点什么,薛建国挥挥手,起身给胖大海续水,说:“罗桂芳,你差不多可以了,你看看边上铁丝厂,百分之九十几都下了,人家也没有怨党怨政府,你是首都来的,北京人,素质高,高风亮节,你说是不是?”

我妈没话说了,只能高风亮节,回家经过菜市场,买了一条没死透的白鲢,白鲢一块五,葱姜蒜辣椒一共五毛,都快走到家了,又掉头回去,买了三两猪头肉,七块五,挑了特别肥的一截,老板都拌好了,回家她还加了一大勺猪油.

我吃完凉拌猪头肉,满嘴蒜味,刷了好几次牙,又嚼了我爸杯子里的茶叶末儿,这才出门去电影院.我妈没问我去哪里,她每晚都要在门口的烂茶馆里打,五毛钱的底,三番封顶,血战到底,北京人按理说不应该打这种不上档次的小,但如果手气旺,一晚上能起来一周的饭钱,我妈最近手顺,考虑到我的猪头肉,也就顾不上北京人的身份了.她打牌,我爸就坐在边上,喝茶,剥花生,看黄易的武侠小说,要是我妈有一阵儿实在不顺,他就上去换个手,赢家一般都不愿意有人换手,这会败风水,但我妈说了,她有病,憋不住尿.她总是尿很久,再回来时,一上手就做三番,十之又能风生水起.

这就是九八年,连清洁工都有一大半下岗,如果总不下雨,走在路上就会吃土,那个冬天只有两场小雨,于是人人都穿着旧衣服,灰扑扑吃土.没什么人出去吃饭,路旁小饭馆却也没有关门,生意不好,大家就凑在门口炸,也是五毛的底,但上不封顶,输赢过了五十,气氛就会非常紧张.卖肥肠面的老板见我经过,总让我用棒棒手给他切牌,如果切出好牌,就奖我自己去锅里夹两块肥肠.他家的肥肠不撕油,我细心选出肥肠头那一截,两块下去确实止馋,何况我总夹三块,肥肠油的味道萦绕口腔,帮我度过了那个冬天.

就这样,每个人都觉得难,却每个人都活了下来, 那年春天又来得如此迅猛急促,让人觉得这一切都会过去得很快,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好多年之后,我还被困在一九九八年.

大年二十九我才回家,在T3 安检口遇到薛凌峰,拖一个蓝色Rimowa,灰色大衣搭在手上,满脸不耐地打电话.我们有半年没见了,上次是在七月,暴雨预告三天,却一直没能下来,我满脸油汗,坐在一辆没有空调的846 上,车上密密挨挨的人,我为有座位感到庆幸.那段时间我总这样,提醒自己为任何事情感到庆幸,刮出五块钱,抢到大望路一元剪发团购,吃味千牛肉炒饭牛肉特别多,诸如此类.

车刚过传媒大学,薛凌峰给我发短信:“晚上要不要过来?我十点左右到家.”我在东大桥下车,不过下午三点,找了家麦当劳硬生生坐到九点五十,去卫生间补好妆,确认身上没有汗味,这才走去薛凌峰的小区.

小区很大,底商很有几家好餐厅,有两次薛凌峰让我下午五点过来,做过爱之后,他也请我下楼吃日本菜.两个人坐在吧台上,隔好一段距离,呆呆等着厨师做手握寿司,海胆、鳗鱼、金鱼腹,有一次吃到河豚,就是这些东西,没什么意思,却足够我又一次为当下感到庆幸,以及发几次朋友圈.吃过之后薛凌峰买单,客客气气给我打车,塞给司机一百块钱,我回家走京通快速大概八十五,但有十块钱过路费,我总等车开出去一会儿后说:“师傅,走朝阳路.”朝阳路堵一点,红灯也多,但能省二十,我又并没有什么着急的事情.

门铃响一声薛凌峰就开了门,正在扯领带,他拉我进门,把我压在玄关的换鞋长凳上,又撕开内裤,一言不发,就这么硬硬地进去.他总撕我的内裤,倒是没有撕过裙子,毕竟我在这里也没有换洗衣服,不穿内裤却不怎么要紧,好几次我就这样,空空荡荡回家,夏夜暖风,钻进裙底,像一双充满爱意的手,比薛凌峰温柔一些的手.

性生活本身没什么不好,不短不长,不管是时间还是尺寸,几乎每一次我都能到.只是薛凌峰从不把我放在床上,换鞋凳、三人沙发、单人沙发、地毯、料理台,像某部狂热的偷情电影.我却还是比较喜欢床,料理台非常硬,地毯上有猫毛和零散猫砂,真皮沙发入骨冰凉.房子是规规矩矩三室两厅,有一个层高五米的阳台,做完之后薛凌峰会去上面抽烟,靠在栏杆上,前头是那种理应如此的北京夜景,国贸三期闪烁灯牌,三环堵得要命,世贸天阶的天幕下似乎有人求婚.我洗完澡,也出去找他要了烟,他一直抽七星,一股薄荷味,烟雾缓缓上升,汇入无边灰霾,一支烟可以拖得很长,我们都不说话,像两个不怎么熟的人,不明白一切怎么走到了今天.

安检时薛凌峰终于看见我,点了点头.后来再见就已经登了机,他坐商务舱第一排,换好拖鞋,低头读一份英文报纸,通道上有人放行李,我站了好一会儿,他就一直没读完头版.座位在倒数第二排,也不靠窗,因为买得早,机票打了五折,飞机升空时遇到气流,我这位置颠得厉害,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会死在今天.死倒是没什么,只是那样人人都会以为我和薛凌峰死在一起,想到这种可能,我突然感到不可遏制的恶心.

刚上大学那一年,我们算谈过恋爱.我高考失误,读一个根本没想到会那么烂的学校,又正好遇到新校区搬到良乡,薛凌峰却在北大,见一次面需要往返坐六个小时公交地铁.刚到北京,我们都有一种恐慌式孤独,于是每个周末都见面,总是我去看他,和现在一样,我并没有什么着急的事情.公交一路往北,因为上车早我总有位子,我就一直坐在那里,看窗外经过一家沙县小吃,又一家沙县小吃,我一直没有相信这件事是真的,我是说,有一个读北大的男朋友这件事,我甚至没有和任何一个人提起过,我认为这样以后就不至于让自己显得太难堪.

一开始薛凌峰也会在未名湖边上抱着我,久久接吻,后来他有了一点变化,这种变化微妙,然而明确,在他回我短信变成两三天一条时,我提出分手,他表示同意,整个过程和我的想象完全一样,有一点无人知晓的屈辱,却也不算难看,确定分手时我们甚至没有通过一次电话.那时我们也没有发生过什么,因为并没有钱去开房,有几次他非常冲动,让我把手伸进裤子,替他解决问题,又黏又腥,我不怎么喜欢,但像别的我不喜欢的事情,我并没有拒绝.很多年后我才开始为这件事后悔,替不怎么重要,但那种甚至没有想过拒绝的心情,在后面的时间中,出人意料地慢慢变得重要起来,有一次半夜想到,突然愤怒地摔了手机,对着有青白霉斑的墙壁,我大声说:你给老子等斗!

等到2012 年,我和薛凌峰通过初中同学群互加了微信,有一个周末他突然问我:“你这两天会经过国贸吗?”我分明应该揣着一把刀去复仇,但真他妈日起鬼,我居然换了裙子化好妆,在他家的沙发上,和没有戴套的薛凌峰做了第一次.也是盛夏,空调开得极低,我一直发抖,中间有两次想贴住他取暖,但他又挺身起来,除了连接的地方,我们一直有点距离.房间里不知道什么地方藏着音响,放那种极闷却极合适的音乐,后来我发现薛凌峰总放这一首,就问过一次,他刚结束,漫不经心从我身上下来,躺在地毯上,伸手去扯抽纸,“好像是舒伯特的小夜曲”,他也不怎么确定,“买音响送的碟,一直没拿出来”.有一次我拿套的时候看到那张CD 的盒子,“Schubert Schwanengesang, D 957”,后来我在家也常常听,舒伯特第957 号作品.

这种关系就这样持续下来.如果遇到例假那几天,我还是替薛凌峰,中间那几年的后悔与愤怒并没有消失,却和另外的东西并行不悖,拽着我走到今天.我也想过等我交到男朋友就和他断掉,但还是日起鬼,两年里我一直没能认识什么合适的人,不合适的倒是有几个,都和我一样,挣税前六七千的工资,在通州破小区里租房,出入地铁,吃二十块以内的晚餐,脸上有一种一眼即知的窘迫,我甚至没法假装自己对他们有什么兴趣.

三十岁生日那天我在楼下吃麻辣烫,有个男人看我一眼,又看我一眼,小心翼翼问能不能加我的微信,我觉得他有点面熟,就让他扫了二维码.回家后我沉沉睡了一觉,梦中有魇,半夜醒来,窗外路灯斜斜照进余光,房间逼仄,似有鬼影流动,眼前是多年前的一场大火,这让我终于想起来,那男人长得圆头圆脑,顶上有两个旋儿,看起来一股傻相,正是一九九八年的段雪飞.

去电影院是想碰碰运气,我手上没有票.中午到学校,薛凌峰已经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写作业.我们从幼儿园起就是同班,他一直是个端端正正的*学,职工子弟幼儿园就在厂里,原本是个废弃车间,里头有几个坏掉的耐热炉箅子,那东西有点像个带缝隙的圆桌,厂里省钱,下面垫一个锅炉风帽,再铺上油纸,我们就在上面画画、撕纸和吃白糖泡粑.门前有一个巨大的水泥坝子,每逢组装锅炉,几十个小孩儿屁滚尿流,堆在坝子里围观,焊火星四溅,如果遇上冬天,每个人的棉服都被烧出小小黑洞,让这更像是在过年.

只有薛凌峰,丁点儿大一个人,谨谨慎慎地爬到窗前长桌上,透过污脏玻璃往外看,“我爸说了,这有危险”.就这样,大家都到了十五岁,小时候人人都长得一团混沌,也就是这两年我才意识到,原来长得像他那样端正的*学,并不是很多.课间操举目四望,要不瘦得像猴儿,手长脚长,满脸脓包,要不就像段雪飞,圆圆短短一张脸,校服裤子卷了两卷还拖在地上,袖口脏得堆泥,整个冬天都只穿一件手色高领毛衣.

十五岁,好像必须得喜欢个什么人了,我思索良久,决定喜欢薛凌峰,一是同桌比较方便,二是班上也并没有更合理的人选,三是我觉得这样我妈会比较高兴.下岗后她过得不好,吃着吃着饭也会无端端哭一场,如果我的未来能和薛凌峰扯上一点关系,她也许会稍感安慰.我们班有二十八个女生,我疑心有二十个决定喜欢薛凌峰,这也让我感到安全,我总是走拥挤的道路,因为这总是让人感到安全.

我坐下来也酝酿了一会儿,这才推推薛凌峰:“喂.”

他看看我,继续写作业.

我又推他:“喂.”

“嗯.”

“电影看吗?”

“嗯?”

“《泰坦尼克》,就是挺好看那女的……”

“我知道《泰坦尼克》.”

“我有两张票,就今天晚上的,我舅舅在文化局……”

“多少钱?”

“啊?”

“都卖给我,多少钱?”

我有点泄气,但到了这个份上,我也不在乎趁机赚一笔:“一百.”“可以.”他没再说什么,从校服裤子里摸出一百块,这张钱和薛凌峰所有的东西一样,崭新,体面,干净利落.我想到我递给段雪飞那揉成一团的七十块,拿出那两张用作业本补过的电影票,薛凌峰皱皱眉,收了下来.教室里人渐渐多了,值日生开始擦黑板,青天白日,尘埃在光中清晰地画出一道实线,我在这边,而薛凌峰在另一边.

电影院门口都是我这种人,不想花钱,又想碰碰运气.三四十个人聚在售票处前头,不知道谁带了瓜子,于是大家都蹲在地上嗑瓜子.有人说开场了总能溜进去,又有人说,电影院后面有个小门,看门那老头儿姓李,平日里凶是凶,给他买包“娇子”脾气也就好了.我远远看见薛凌峰,似乎在等什么人.他还是穿着校服,洗得蓝是蓝白是白,里头一件白得不合理的高领毛衣.我也还穿着校服,里头也是白毛衣,因为一周只能洗一次澡,领口一道黑垢,有时候不得不把领子往下翻两圈,我妈也不是不洗衣服,只是非常奇怪,她再怎么努力,也不过洗成糊里糊涂的灰色.

七点半的电影,到了八点,谁也没能溜进去,也没人舍得十块钱去买“娇子”,人先散了一半,剩下一半就近找茶馆打牌.我有点失望,但想到一天里平白赚了三十块,又不想回家,就在电影院对面找了一家小面馆,吃加两份肥肠的肥肠面.

火大概在八点半烧起来,我正犹豫要不要再点一笼粉蒸肥肠,抬头已看见隐约火光.开始以为是灯,旋即闻到烟味,电影院大门涌出惊慌人群,我放下碗,却鬼使神差向那火光冲去,像黑暗之中有莫名暗示,提醒我如果不是这样,就会错过某些莫名又确定的东西.往外奔跑的人太多,我没能进大门,倒遇见脸色苍白的薛凌峰,都这个时候了,他明明鼻尖粘黑灰,身上一股怪味,却还是那副全然洁净的模样,实在是日起鬼.

我拉住他的袖子:“咋子回事?”

他略微焦急,看着前方:“烧起来了.”

“哪里烧起来了?”

“放映室.”

我还想问两句,他却挣脱我的手,急匆匆走了.我看见前头有个女孩子,和我一般穿着校服,束高高马尾,薛凌峰追上她,侧过头去和她说话,我这才认出来,那是林小云,我们校长的女儿,原来另外一张票去了这里.

林小云长得也就和我差不多模样,瘦瘦长长,却有张鼓鼓的圆脸,麦色皮肤,额头上有一个黑灰圆印,倒像是特意化了印度妆.她大概有点冷,这么远也能看到在发抖,睫毛垂下,要哭不哭的模样,薛凌峰低头拍拍她的背,拍得很轻,又更轻地说了几个字.空气弥漫烟灰,以及一种让我陌生的柔情.薛凌峰这个人平日里看不出什么情感,考第一名是什么样子,吃包子时他就也是这么个样子.我有点怕他,同桌这么多年,开口说话还得猛提一口气,永远不敢抄他作业,看了几本言情小说,我恍然大悟,喜欢一个人原来就是这样的,带着距离、陌生和恐惧.

火并没有熄,不紧不慢烧着,往不确定的方向蔓延,消防站就在附近,消防车却好一会儿才到.电影院门前是个窄窄斜坡,车进不来,几个消防员满面酒气,不怎么耐烦,慢悠悠在那里铺水管,铺好后发现消防龙头没有水,又把管子接到肥肠面馆,老板大概想到水费,期期艾艾不肯把水开到最大,那水管瘪了很久,才渐渐充盈,等水的时间里,几个人就蹲在面馆门牙上,若无其事点上烟.耗了这么些时间,火已经渐渐弱下去,走远的人又陆续回来,大家都顶着漫天烟灰嗑剩下的瓜子,像看一场比《泰坦尼克》更让人入戏的电影.这附近都停了电,火光如水流动,在黑暗中越行越窄,渐至干涸.

我也站了一会儿,开始只看见火光,后来发现火光中总浮动着林小云的脸,圆圆鼓鼓,两颊酒窝,睫毛垂下时似有阴影,像我用了魔镜,照出一个更美的自己.我在人群中找了又找,她和薛凌峰都不在.他们大概觉得这些事情没什么意思,想到这个,我觉得自己没意思极了.

火迟迟未灭,我嗑完手里最后几颗瓜子,转身回家,快到家的时候,身后天空又亮了一亮,我应该看见一点余光,然而挫败和厌倦让我对这一切失去了兴趣,连回头都不愿.我走进黑漆漆的门洞,又走进黑漆漆的房门,爸妈没有回来,我在黑暗中想了许久,试图想清楚一些不确定的问题,但最终我只是决定忘记这该死的一天,然后睡了过去.

大年初十,我去羊肉汤馆参加小学同学会.此前我已经参加了初中同学会和高中同学会,这种聚会当然非常无聊,总在火锅店或者羊肉汤馆里,带空调的包间里摆三张油腻圆桌,永远只能坐满两桌,剩下一桌零星有三五个人,对着一桌子菜,也不喝酒,开最大瓶的雪碧,默默吃到最后.不知道从哪一年开始,我总是坐在这第三桌上吃到最后,菜太多了,为了避免和人交流近况,我只能一直埋头苦吃,有两次甚至吃到恶心,回家后吐了一场,胃液翻腾,马桶里有完整的毛肚和羊头肉.

坐在冰凉的地板上我也想过,明年索性不要参加,却一年比一年去得更早,说不上什么原因,大概人落魄时就是这样,连最微不足道的地方,也会失去勇气.薛凌峰就从来不参加同学会,小学的,初中的,高中的,有一次和他上床后我才猛然意识到,我们从幼儿园一直同学到高中.

进包间不过五点半,里面稀稀落落有七八个人,都是班上过得不大好的那种,每年我们都是来得最早的一批,男男女女都显得过分隆重,*学明显刚擦了皮鞋,女同学穿着紫色拼貂大衣.我知道这种衣服,皮草批发市场上卖两千五,可以打九折,我妈去年刚买了一件,自贡的冬天并没有冷到这个地步,但她每日每日地穿着.北方人都穿这个,我妈说.她现在不怎么说自己是北京人了,只偶尔提到北方,像一种遥远而不切实际的意象,过年照旧包饺子.

我穿一件驼色羊毛大衣,这是薛凌峰去年送我的,春节前我去他家,结束之后他本来裸身躺在地毯上刷手机,却突然站起来,从四周散落的衣服里摸出钱包,又扔给我一张购物卡:“新光天地的,你拿去随便买点东西.”卡里有一万块钱,我于是买了这件打完折九千多的大衣,含30% 羊绒,纯羊绒的更轻更薄,但要两万出头.卡里剩下的钱我拿去超市买了一些水果和酸奶,超市非常贵,几百块钱并没有买到多少东西.我拎着几个塑料袋,去新光天地对面的公交车站,坐930 回家.

进屋后一会儿我才发现,当中有个陌生面孔.远远看过去有点面熟,定睛一看又的确不认识.圆头圆脑一个人,穿胖墩墩的黑色棉服,衬得皮肤更显病态苍白,他坐在角落里,并不和任何人说话,却面带饥渴,认真听每个人说话,手捧一个巨大的保温杯,每隔几分钟要续一次水,这让他频繁进出去上洗手间.在看着他第四或者第五次蹑手蹑脚把门掩上后,我终于意识到,这个走路像猫一样悄无声息的中年男人,是多年未见的段雪飞.

饭局七点才开始,大家一直在等一个当了副区长的*学,最后他在群里发了语音信息,表示自己“给大家赔罪,实在来不了”.

我照例坐的没满员的那一桌上,这次坐了五个人,对住面前起码五斤羊肉羊杂,和一大铝盆碧绿豌豆颠.我暗暗下了决心,今天要少吃一点,再早一点走,并没有什么人和我说话,我却每年都是最后一批离开的人,这样就不用和任何人告别.

桌上的人年年都见到,但我忘记了他们的名字,想来他们对我也是如此,大家甚至没有装作应该互相加一下微信.也许每个人都心知肚明,坐这一桌的人,并不值得加什么微信.汤很快沸了,大家沉默着往自己的小料碗里加汤和小米辣椒,我一时走神,撒了太多调味盐,汤勺已经递给下一个人,鼓了许久勇气,我才敢出声把汤勺要回来再加一点汤,心虚和胆怯一旦开始,似乎就会这样无止境下去,这让我非常疲惫,却又无计可施.

这家的羊肉汤在自贡是有名的,刚才去后院上卫生间,一张血红羊皮挂在竹竿上,下头有人在剔羊头肉,旁边板凳上一字排开几个剔得干干净净的羊头.回到桌上,第一筷子就夹到带眼珠那块肉,我犹豫半刻,吃下了那颗眼珠.

羊眼珠柔软滑腻,蘸上小米辣并不难下口,但这仍然让我许久才夹了第二筷子羊肉,这块却又太肥,刚裹着饭勉强吞下去,段雪飞拿着保温杯,坐在了我边上.他刚才坐在旁边那桌,倒也没人说什么,只是没人和他说话,到了现在,他大概醒悟过来,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位子,他的位子和我一样,在这第三桌上.桌子很空,大家都间隔着坐,段雪飞却实实在在坐在了我边上,我感到困扰,但又能怎么办呢,我并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他闷头吃了一会儿,我看他只拣肥肉和带油羊肠,把雪碧倒进保温杯里,并没有喝酒,吃了一会儿却满面通红,终于,像我一直担心的那样,他开口和我说话了.

“珉珉,你过得挺好的吧?”他侧身过来,想看着我的眼睛.

“还行.”我不显山不露水地挪了挪位子.

“你们一家都回北京了?”

“没有,就我在北京.”出于奇异的自尊心,我没有解释并没有“回北京”这种选项,我父母被困在自贡,就像我如今被困在北京.

段雪飞“哦”了一声,放下筷子,双手抱住保温杯,他那脸本就红,现在则近乎于大火烧伤.他努力许久也没有找到下一个话题,却始终不肯把头转回去.

羊头汤熬成某种胶质,大家开始下豌豆颠,我佯装没有注意到段雪飞一直微微侧身坐着,他不再吃菜了,只是一直用保温杯加雪碧喝.包间里起码有二十五摄氏度,他却没脱棉服,衣服拉链拉到下巴底下,更显缩颈缩喉模样.我吃了两筷子豌豆颠,又起身加了一次米饭,终于为自己的沉默感到不忍.

“你……出来多久了?”

“三……三……不对,四个多月.”他的声音几乎是在发抖.

“哦……那……你现在住哪里?”段雪飞的父母都死了,前后只差一年,都是癌,“我早说了有毒”,这是我妈的评价.镀锌铁丝厂得癌的人很多,那两年哪个厂得癌的人都很多.段雪飞他妈死之前遇上公房改革,花几万块可以买下宿舍产权,但她自然没有几万块,她死了之后,房子就被收了回去,“人家厂里还是可以,让她住到死,就是孩子可怜,出来也不知道住哪里”,这也是我妈的评论,除此之外,起码有十年,我从来没有听到谁提起过关于段雪飞的一切.

“住单位,有宿舍,我找到工作了,在电影院做保安,假日影城,你去过没有?”也就是他这样的人,也不是公务员,却还在说“单位”.

“去过,就还在以前电影院那地方.”我想,他倒是不避讳.

中学时的电影院前两年拆了,建成商场,底楼是电影院加游戏厅.和薛凌峰的恋爱跨了一个寒假,大年初三我们约好看电影,两点的票,我等到两点四十,发过去的八条短信都没有回音,我撕掉那两张票,转头进了游戏厅.那天似雪非雪,游戏厅里没有空调,又坏了一扇窗,我正好坐在窗边,打到最后双手僵硬,窗外雾雪沉沉,我明明停下来搓手,不知怎么回事,一拳砸向操作杆,游戏机发出怪响,春丽的双腿半悬空中,是那个冬天留给我的最后一点东西.

“你什么时候看电影就来找我……我……我请你.”最后三个字说得很轻,段雪飞的脸突然之间白了下来,却还留着一点红印,像一个热气腾腾的人骤然入了冰天雪地,一时间拿不准如何反应.

说一句“好的”应该非常容易,我却无论如何没有说出口,只是起身去了一次卫生间.天已黑尽,通往卫生间的小院灭了灯,隐约能见阴森白骨和斑斑血迹,站在院中踯躅许久,我终于意识到,那是剔干净肉的羊头.

拖了十五分钟我才回到包间,段雪飞已经走了,在我碗下压了一张纸条,用纯蓝墨水端端正正写着“珉珉,上班先走了,有空和我联系.雪飞”,下面是他的手机号.真是日起鬼,我们从来没有过可以互称“珉珉”和“雪飞”的关系,我再看一眼,发现段雪飞写一手漂亮颜体,小时候我们同桌,一起在书法课上临过帖子,写“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但现在谁还会写字?也只有他这样的人,还随身带着钢笔,用纯蓝墨水.里面可能太闲了,也就能写写字.他可能以为外面还在用BB 机.我略带快意地想,却不知道这快意来自哪里.

桌上其他人都看过来,我反倒不好意思撕掉纸条,只能若无其事揣进兜里.饭局到了尽头,羊肉汤早关了火,屋里迅速冷下来,每个人都裹上外套,吃店里送的醪糟汤圆.自贡的醪糟汤圆应该是无馅儿的,我却吃到一粒里头有芝麻和花生,这让我又一次隐秘地感到庆幸.和往年一样,有人开始约饭后去大时代卡拉OK,我向来都是去的,人均一百的消费,我一首歌都没有唱过,也不喝酒,不过在超大包间里默默坐到凌晨一点,吃两瓣果盘里的橙子,果盘里还有西瓜、樱桃和草莓,但橙子最便宜.橙子总是很酸,天花板上有旋转彩灯,照得每个人都像鬼,而每个人唱歌也都非常难听.

但今年,今年将会不一样,今年我下了决心,要做最早一批从聚会上离开的人.今年,今年是开始,也是终局,明年我会退出所有的群,不给任何人发新年祝福,不再参加小学、初中以及高中同学会.

老板进来买单,我正打算给份子钱就走,却听到有人说:“等会儿卡拉OK别凑钱,让薛凌峰买单,狗日的总算要来了,好歹还是个班长,集体活动一次都不参加……我们班现在是不是他最有钱?”

我在虚空中点了点头.薛凌峰城里的房子起码值一千五百万,有一次上床后他无意中说起,自己刚在顺义买了一栋别墅,“有空带你去看看”,他说,从手机里翻出几张照片,一看就是开发商自带的装修,水晶灯、欧式沙发、罗马柱、喷泉、假山、齐齐整整的草坪,有钱的人可能都是这样生活的,我对此也并无其他想象.

“真漂亮.”我穿上内衣,努力显得真诚.

“还行吧.”他连衬衫都穿好了,转头问我,“你怎么回家?”

大概怕我再不肯回家,薛凌峰并没有带我去过别墅,但我知道,我们班现在数他最有钱.

“大时代”开了怕有二十年,最早叫“欢歌KTV”,也就一百多平方的一个厅,摆了二十几张小圆桌,大家挤挤挨挨坐在一起,像一粒一粒粘住的汤圆.五块钱唱一下午,等麦克风轮到自己大概要两个小时,一下午最多能唱三首.中学时大家都来,自带瓜子、话梅和牌,四人一桌,没轮到麦克风的时候,我们就打拱猪,输最多的人替另外三人付那五块钱.老板是个胖胖的男人,坐在门口收钱,老板娘是个胖胖的女人,化极其隆重的妆,却只是整日坐在吧台后面看一个黑白小电视,厅内大家都扯着嗓子唱《海阔天空》,她依然镇定自若,看郑少秋演的《大时代》.

就这样,老板终究是发了财,把平房扩建成三层楼,变成远近闻名的“大时代”,每次过去,老板本人还是坐在前台收钱,似乎这成为一种个人爱好,胖胖的老板娘则多年不见,也许她不再是老板娘.每个人的生活都有一种隐秘剧变,即使那些看来停在原地的人,也是如此.

薛凌峰在群里说了三次“马上就到”,真到的时候已经十一点.大衣濡湿,他用灰色围巾擦擦头,说:“下雨了.”本来有人在唱不知道哪首张宇,薛凌峰进门后,他们就把伴音关了,包间里骤然安静,顶上彩灯空转,分明是黑漆漆的地方,我却清清楚楚看见薛凌峰的脸,黑眼圈极深,鼻子上长了一个粉刺,他还是少年时的轮廓,只是像一幅画洇了水,边缘渐渐含糊不清,整个人外扩了一圈.

薛凌峰坐在环形沙发的正中,有个女同学让出那个位子,就坐在旁边.我则坐在最靠门的那个小墩上.我总是坐这里,一是离卫生间近,二是随时要出门叫服务员送酒和小吃,到了半夜大家都会点宵夜,我就一一记下,几碗抄手,几碗排骨面.有些人麻烦,要吃炒饭,我就去和厨房沟通,能不能炒一锅蛋炒饭.厨房在走廊尽头,经过一排罗马柱和水晶灯,踩在有斑驳花纹的仿大理石地砖上面,薛凌峰的别墅应该就是这种样子,但他会用真的大理石.

不知道谁说,“别唱了别唱了,大家聊聊天”,于是大家都围坐在一起聊天.我出去让服务员又送了两打百威,两个特大果盘,一斤焦糖瓜子,犹豫了一下没有叫宵夜,还没到时间.这么进进出出,薛凌峰却似乎并没有看见我,果盘上来时他俯身拿了两颗草莓,抬头正好撞上我的眼睛,他没有停留,把草莓扔进嘴里.

说是聊天,话题一直只是绕着薛凌峰旋转.他已经脱了大衣,里面是一件白色羊绒毛衣,半明半暗中是一种耀眼银白.自贡的冬天一直下雨,四处泥泞污脏,我们都穿深色打底,但薛凌峰从来不是我们.

“薛班长是不是发了财就看不起我们这些老同学哦,同学会咋子从来都不来?”一个看来眼熟的*学给薛凌峰倒酒,我想了想,发现自己根本不记得他的名字.

“这么说就没意思了……来,干一杯干一杯.”薛凌峰干了那杯酒,于是大家都干了一杯.

“班长现在到底在发啥子财哦?”一个女同学问,我记得她叫王媛媛.去年有同学发错群,说“你晓得不?王媛媛离婚了,说是分了一套房子,还有三十万”,这句话很快撤了回去,但我疑心每个人都已经看到,后来再看到王媛媛我会想,就是这么个人,发面馒头一张脸,口红涂到牙齿上,却也有一套房子,和三十万.

“发个龟儿子财,还不是随便在北京混混日子.”有时候中途有电话过来,薛凌峰看看手机,会决定是不是中断起身,去卫生间接电话.我从来没有搞清楚过他到底做什么,想来也就是和投资、金融、商业这些词语有点关系,我也是第一次听他说“龟儿子”,我们都长大了,一直有礼有节,只说普通话.

“班长谦虚了噻.”大家都这么说,薛凌峰微微笑起来,又拿起一个草莓.话就算这么聊开了.半个小时之后,我知道薛凌峰本来在基金公司,这两年出来自己做私募,前几年赚自然是赚的,去年股灾时几个产品则亏了不少,“……跑赢了沪深300,当然……但还是损失惨重啊……谁损失?客户损失不就等于我损失,你们说是不是?……我给你们说,明年不要再买银行这种大蓝筹,国家不会再拉银行股了……钢铁不错,去年我见朋友开峰会,哪个不说钢铁去产能、业绩提振?这说明什么?这说明他们都介入了呗,流通市值已经锁住了,这时候不进场什么时候进场?”薛凌峰的话一直有一种精妙平衡,既要说明自己的确挣了钱,又不能显得挣太多,就像他那套我一直没有真正见过、却又知道确实存在的别墅.

说到股市大家都激动了,起码有三个人打开手机录音,我也拿出手机看了看,十二点四十,再不点宵夜,厨房师傅就要下班,去年我们拖到一点半,面条硬心,抄手破了皮,蛋炒饭是我自己去厨房炒出来的,蛋炒得太老,饭汪在油里,最后我自己全部吃了下去.

我用手机把大家点的东西记下来,五碗排骨面,五碗牛肉面,三碗肥肠粉,七碗抄手,两份凉皮,今年没人点炒饭.薛凌峰点了牛肉面.我知道他喜欢牛肉,他带我下楼吃日本菜,上来一份血红生牛肉,用生鸡蛋拌开,他吃了一口,点点头.“ 你也试试.”他说.

我只得夹了一块最小的,说:“好嫩.”其实那味道非常恶心,牛肉和鸡蛋的腥气久久不散,喝多少冰水也压不下去.

我写好备忘,薛凌峰突然说:“诶,我不要香菜,也不要葱.”

其实我知道.我们在北京吃过一次川菜,薛凌峰吃红烧牛肉不要香菜,家常鲫鱼不要葱,那顿饭吃得非常仓促,因为中途来了一个他的熟人,薛凌峰对他介绍说:“这是我的小学同学,姓肖.”于是人家客客气气地叫我“肖小姐”.

“知道了.”我按了叫铃,出门去等服务员.

服务员还没到,我就听到薛凌峰问:“那是谁来着?”

“肖珉珉呀!你们以前同桌那么多年你不记得了?她不是也在北京?”

“哦,可能吧,我不知道,工作实在太忙了.”

服务员还是去年那个小姑娘,大概困得不行,脸上妆容花了一大半,顶头灯光又劈头盖脸照下来,让她看来更显不耐.

“要啥子?肥肠没得了,排骨还能做三碗面.”

我拿着手机愣了一会儿,删掉那条备忘,说:“按错铃了.”

的确在下雨.刚出“大时代”时还只是细细雨点,沿着河走了一会儿,路灯下我骤然看见雨中带雪,急急冲向黑暗水面.这条河上游原本有个纸厂,多少年我们都习惯了黑灰色的腥臭河水,纸厂放污水时河面堆满泡沫,就这样的河水中居然也有活物,盛夏时我陪爸爸在河边钓鱼,一个傍晚能钓起十几条二指宽的小鲫鱼.偶尔我们会遇到段雪飞,黢黑黢黑一个人,光着膀子,穿猜不出原本颜色的大裤衩,拿一个破网兜,探头探脑看我们竹篓里的鱼.

我大声喝住他:“段雪飞,你又想偷鱼!”

他照例脸红:“……乱说……哪个偷鱼……肖珉珉,龙虾要不要?”他把手里的网兜递过来,里头是挤挤挨挨的龙虾,刚从河里抠出来,糊满污泥,河水里没什么吃食,龙虾比我的鲫鱼还小.

我撇撇嘴:“哪个要你的龙虾,儿大,剥半天还吃不到指甲大一块肉.”他的脸又白下来,气呼呼把网兜收回去:“不要算球!老子拿回去让我妈炒酸菜!”

雨雪下得更密,像千万根锥心刺骨的针直直扎进身体.

对岸是露天夜宵摊,塑料顶棚下半悬闪烁白炽灯,隔着滔滔水面我也闻到酸菜炒小龙虾的浓烈味道.我本打算过桥去吃小龙虾,但那座桥真长啊,像是永远不可能抵达对岸,直到我看见不远处红红蓝蓝的巨大霓虹灯招牌:“假日影城”.

保安室就在影城门口,单独搭的一个小亭子,不知道有没有五个平方,里面倒是挤下了一张床和一张小桌,桌前极为勉强地放下一张矮凳.段雪飞穿着保安服躺在床上,盖一床起码八斤重的棉被,我拎着两饭盒酸菜炒小龙虾进去的时候,他正在听一个还能拉出天线的收音机,像是一个音乐节目,我也不知道,他到底去哪里找到的收音机.

他愣了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是我,猛地起身掀开被子,想站起来迎接我,但屋内窄到无法承受如此剧烈动作,他膝盖撞上桌腿,发出可疑声响.

“我没事我没事……是这桌子不稳当……”段雪飞急得不行,“……你……你怎么来了?”

酸菜的味道在逼仄房间里更显明确,我把饭盒打开,说:“不是你说要请我看电影.”

他又愣了一会儿,才说:“……哦……但今天没有电影了……明天,明天我请你……”

我自顾自剥起了龙虾:“你吃不吃?还是自贡的海椒辣得舒服,北京的小龙虾八块钱一个,放的都是辣椒素.”

他摇摇头:“我现在胃不好,在里面穿过一次孔.”

“里面”这个词让我不安,像有什么义务把对话引向那边:“……你在里面……这么些年……到底怎么样?”

他想了想,这才说:“开始不怎么好,后来……后来也就习惯了……十几年其实过得挺快的,你说是不是?”并不是这样,我这十几年像刚才走过的那座桥,怎么过也过不完,但我总不能和一个一直在监狱里的人说,我过得比他还要缓慢艰难.

“没想到你会做电影院保安.”话一出口我就感到后悔,有什么必要反复提起那场大火,以及它所带来的一切:死去的电影院保安,十六年的刑期,一场大火,大火后第二天突然去自首的少年.

他倒是好像不怎么在意,不知道从哪里翻出一个纸杯,给我倒上水:“……找不到别的工作……我这种人……这是我舅舅介绍的.”

我猛地想起那两张电影票:“对,你舅舅在文化局.”

他眼睛亮起来:“你还记得?”

“记得,他给你的《泰坦尼克》的票.”

他有点不好意思:“……其实是我自己买的.”

“买?怎么买得到,我早上七点过去都排不上.”

“七点是不行,我五点就去了.”

“……为什么?”

他笑一笑:“不为什么,想请你看电影.”

酸菜浸透汁液,辣得我一下说不出话,也无法问出另一个“为什么”.十六年之后,我当然知道这是为什么.在无数次羞辱、挫败与不知所以的之后,我终于意识到当年那个胖墩墩的少年做的一切,不可思议地,这是为了我.我突然想给他一点慰藉,在这冰冷的小屋冰冷的冬天里,我坐到床上,握住他的手,试图吻他干裂乌紫的嘴唇.

他吓得再一次跳起来,又再一次撞到膝盖,说:“……你不用这样.”

“为什么?”

“你不用补偿我.”

“什么?”

“我没有后悔.”

“什么?”

“……真的,珉珉……我想过这件事,一开始我是后悔的,后来……也没多久,大概两三年后吧,我想明白了,我不后悔.”

“什么?”

“珉珉,你不用这样……我都知道,我不怪你,真的,我后悔的时候也没有怪你……那天我溜进电影院了……我用你给我的钱,给保安买了包烟,他就放我进去了,就是烧死的那个保安,你不知道吧,他人挺好的,一个老大爷,还问我要不要吃杏子,那年的杏子特别甜……我……我就想看看你和谁一起去看电影……我记得那张票的座位,不大好,倒数第二排……我就躲在后面,看到你们了……你和薛凌峰……我看到你们电影放了一会儿,就去了放映室……我看到……看到他亲你……后来,后来就起火了……我不知道火是怎么起来的,我在监狱里问过人,那人是个化学老师,他跟我说,可能是不小心把碳精棒头和用过的油棉纱头撞到一起了……我想,可能是你们踢到了什么垃圾筐……开始我以为烧了也就烧了,第二天我才知道那个大爷死了……珉珉,我也没想那么多,我只是想,我总不能让你坐牢……”

段雪飞不认识林小云,他只认识我.他只知道那两个他五点排队买到的位子上,坐着薛凌峰和我.他只知道我是一个穿着校服、扎高高马尾的姑娘.漆黑影院中他看不清我的脸,他只知道那是他喜欢的姑娘,他愿意为之坐整整十六年牢、而且不后悔的姑娘.

收音机里一直一直放着同一支旋律,我声音沙哑,问他:“你知不知道这是什么?”

“什么?”

“这个音乐,你知不知道是什么?”

“哦……刚才主持人说,什么小夜曲.”

我点点头,说:“957 号,舒伯特.”

“什么?谁住在957 号?”

“没什么,一个外国人.”

从窗口望出去,雨已经停了,真正的雪降落下来,覆盖肮脏万物.我伸出双手,握住三十二岁的段雪飞,像隔空握住那个蹲在我家门前野花丛中的羞涩少年.

“我们出去跳支舞吧.”

“什么?”

“我说,我们出去跳舞,跟着957 号上的舒伯特.”

喜欢舒伯特吗?

一般吧,舒伯特好像有点无聊,我喜欢拉赫玛尼诺夫和肖邦,其实都听得不多,一个门都没有进的爱好者.

前段时间看一篇写舒伯特的文章,他二十七岁的时候精神危机(应该是因为梅毒),在信里写“我感到自己是世界上最不幸、最可怜的人”.但在艺术家这个领域,舒伯特算过了一种普通人生吧?生前既没有完全暴得大名,也没有被彻底埋没,只活到31 岁,却留下很多作品.贝多芬渐渐耳聋,听不见自己弹出的旋律;肖斯塔科维奇一辈子都在提心吊胆等待决.但痛苦这件事就是这样,在每一个人身上都无比具体和完整,有一种绝对性,人无法通过比惨来获得慰藉.

为什么写这个故事?

想写爱情.之前也写过几个,《微小的命运》《我和你只有四个夜晚》,现在都觉得不耐烦,爱得实在小心谨慎啊,好像爱成为了人生各个面向的集合体.于是产生了更大的好奇心,想看看自己能不能写出绝对的、没有犹疑和试探、算计和退缩的爱情,一个少年的爱情.

前两年读村上春树《没有女人的男人们》,里面最喜欢的一篇是《独立器官》:“用独立器官在恋爱……是本人意志无法左右的他律作用.事后局外人自行其是品头论足,悲伤地摇摇头总是容易.但是,我们的人生……心灵会受到迷惑,看到美丽的幻象,时而还会被逼迫至死,如果没有那样的器官介入,我们的人生会变得相当平淡无奇吧.或许就在单纯技巧的罗列中终其一生.”

写了之后才意识到我写的就是一个这样的少年,整个人就是一个恋爱器官,没有什么理性,也没有悔意,人生的种种大词在他那里失去了意义,他从来不是我们中的一个,他是一个自行运转的小小星系.

写出来了吗?

没有,但我尽力了.希望有人会记得段雪飞,记得这一首《小夜曲》.

本文总结,该文是一篇关于舒伯特方面的相关大学硕士和舒伯特本科毕业论文以及相关舒伯特论文开题报告范文和职称论文写作参考文献资料.

参考文献:

1、 纪念舒伯特逝世190周年维也纳广播交响乐团演绎经典 科奈留斯 麦斯特与维也纳广播交响乐团维也纳广播交响乐团成立于1969年,与维也纳爱乐乐团、维也纳交响乐团并称维也纳三大交响乐团,是隶属于奥地利联邦政府的唯一国家级交响乐团,也是奥地利唯一的广播交响乐团.

2、 罗舒琪感谢磨难让我撑起晴空 2015年,罗舒琪作为少年队员代表第一次到北京出席全国少代会 2018年,罗舒琪以团十八大代表的身份再次到北京,出席全国团代会 “作为一名中学生,能够参加全国少代会与团代会,并能两次见到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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