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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论文范文 原创主题:谁是谁兄弟论文 发表时间: 2024-04-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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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于厚霖

一 

十多年前,浅海市水产局副局长束之高到深港市参加一个会议,会后乘车绕道过关岭监狱,去看望屈亦刚.

过关岭监狱在深港西郊,一座钢筋水泥围砌的灰色城堡,方方正正,壁垒森严,高墙顶端缠绕着螺旋筒状铁丝网.束之高虽然四十多了,还是第一次去监狱.天空和监狱的颜色相近,束之高突然发现,通向监狱的路又宽又直又平坦,谁到这里来都很方便.最应该待在这里的,是老大,而不是屈亦刚.束之高想.

那么,老大来过吗?

会见程序复杂繁琐.束之高由狱警引领,穿过一道又一道门,像走迷宫.到了候见室,登记,通报与被探视人关系,交验,由狱警检查随身物品.束之高带了十斤橘子、两大串香蕉和两个柚子.这样的水果扒皮就能吃,省却水洗或刀削之麻烦.他心急火燎又忐忑不安地在等候区排队,挨过半个多小时,终于从那扇不时开合的小门里闪出一个瘦高的身影,像根挺不直的高粱秸,一身囚服松松垮垮.多年没见的屈亦刚,变得束之高不敢认了——剪了短发,背有些驼,蜡黄的脸瘦成一把瓦刀,只有期待和渴望的双眼又大又亮,瘦脸明显与之不匹配,像临时凑集的零部件,组成一副面孔.曾经的屈亦刚有一头茂密的半长发,胖瘦适中,面部有棱有角,潇洒英俊,而今成了自己的山寨版.

坐着的束之高像弹簧一样起来.

“是……你啊!”屈亦刚说.他期望值好像更高.

“不是我是谁!”束之高不介意屈亦刚失望的情绪,看他的瘦模样,有些诧异,“是不是……胃病又犯了?”他们在深港水产学院读书时,屈亦刚就有胃病.那是70 年代中后期,食堂粗粮多,饼子硬,偶尔吃一顿大米干饭,米粒也硬.屈亦刚用功,每天熬到深夜,胃病一度很重,面容消瘦.参加工作后,屈亦刚饮食规律,面色逐渐红润,胃病不治自愈.现在,屈亦刚比大学时还瘦.

“没想到,你能来看我.” 屈亦刚说.

“没想到?”束之高鼻子发酸,“老大,来过?”

“老大?哦,你说果保?”屈亦刚显然对这个称谓已经陌生,“他那个身份,怎么可能.”

“你呀!”束之高见屈亦刚一副替今果保辩解开脱的口气,无话可说.这几年监狱,把人蹲傻了?

突然,屈亦刚眼里有火星一闪:“我倒是看见过他,在电视里,在主席台上!真没想到……”

“是!他现在跺跺脚,整个深港都晃.”束之高嘲讽.

“你知道吗?看见他的时候,我真想哭!”屈亦刚空洞的双眼湿润了.

束之高奚落他:“你应该哭!没有你,能有他的今天?”

“没有他,也没有我的今天!”

这才是屈亦刚的心里话.

沉默了一会儿,屈亦刚问:“哥你怎么样?还在……”

束之高点点头:“还在那儿.”他升任水产局副局长,是在老大高就到深港之后.如果老大还主政浅海,他也未必能得到提拔.为了屈亦刚的事,他与今果保闹翻了.

午饭时间到了,束之高请屈亦刚吃饭,屈亦刚立即喉结滚动,双眼放光.

监狱里有小灶.束之高点了红烧肉、炖鲈鱼、炒鱿丝……屈亦刚没有阻止他再点,他索性又点了焖海虾,再要四个花卷,一碗蛋花紫菜汤.在深港水院上学时,束之高、屈亦刚和今果保三个浅海老乡经常到学校旁边的小饭店撮一顿,点两个小菜,喝点小酒,花上三五块钱,每次兄弟三个都抢着结账.今果保高他们两届,是比较早的工农兵大学生,而束之高和屈亦刚非常幸运地成为最后一届,第二年就恢复高考了.工农兵大学生学制三年,相当于大专.今果保毕业离校后,束之高和屈亦刚又读了两年.这期间他俩也有时到那个小饭店撮一顿,酒杯端起的时候屈亦刚就会说,要是老大在就好了.束之高说:“来!咱俩共同敬果保一杯!”碰了杯,遥祝老大工作顺利,前程似锦.今果保到深港出差,总要坐电车回母校看望老乡,请两个老弟喝酒,喝得酩酊大醉时就痛诉不幸,找了个大三岁且粗胖的对象,外号“六百工分”,一部朝鲜电影里的胖妞.“我们都出身农家,谁不想出人头地?我要是接受,就能顺风顺水,我要是拒绝,很可能就出头无望了!”今果保仿佛在算一笔账.束之高和屈亦刚极力安慰他.屈亦刚说:“俗话说,女大三,抱金砖.合适.”束之高说:“咱们这样的家庭,能攀上高枝儿,是祖上积德!” 今果保说:“我爹也这么说.”屈亦刚说:“要在唐朝,嫂子就是大美人啊!”他刚看过那女人照片,胖得离谱.今果保也自我安慰:“就我这副尊容,也算凑合了.”他大学期间就已现谢顶之兆,区头发稀疏,锃亮的头皮清晰可见,因习惯性用手指向上拢,把周边的头发聚拢到头顶,美其名曰地方支援,但风一吹即现原形.相貌欠佳,但工作好,有学历,找对象应该不难啊!束之高和屈亦刚毕业后才知道,老大的婚姻是一场交易,岳父是浅海县委常委、组织部长,一个同样头上没毛的矮胖子.仿佛受到传染,今果保婚后,头顶沙漠化速度加快,几乎成不毛之地.

菜一样一样地端上来,摆满方桌,束之高和屈亦刚相视而坐.菜的原料并不新鲜,颜色和火候也很敷衍,但对囚犯,这已经不是普通意义的山珍海味.

屈亦刚急不可待,狼吞虎咽.束之高说:“慢慢吃,没人和你抢.”

屈亦刚见束之高拿着筷子不动,问:“你怎么不吃?”束之高说:“早晨吃得太多,不饿.”屈亦刚说:“不饿你点这么多.操!”爆了一句粗口,就埋下头去,又一番狼吞虎咽.

束之高小心翼翼地问:“果保……能关照一些吧?”

屈亦刚筷子定格在半空,像在搜寻什么.他刑期十五年,扣除判刑后在监外“自由”的那段时间,满打满算才服刑四年.

“亦刚!不是我说你!你太天真,你把别人想得和你一样善良,岂不知有的人只是披了一张……”

“哥啊,现在讲这些还有毛用?”屈亦刚愧疚万分,“我,对不起老婆、孩子.”

说到老婆孩子,屈亦刚嗓子哑了,声调变了,有了哭腔.

你是对不起老婆孩子,可你怎么不说对不起父母?屈亦刚出事后,他父亲窝了一口火,大病不起,不到半年撒手而去,母亲也在父亲去世不久离世.他没有直系亲属,丧事均由叔叔和邻居们操持.束之高两次前去大山里吊唁,心情难以形容.开始,双亲不幸去世是瞒着屈亦刚的,但他后来肯定知道!父母因他早逝,他作何感想?是太对不起了无颜提及吗?

“我也对不起她.”

“谁?”

“思思.”

思思!束之高脑海立即浮现出念思思甜美的笑容和婀娜的身姿.虽见过一面,印象却深刻.

“是我害了她!一个财大的本科生,连工作都没了.”

“错,亦刚!冤有头,债有主.害她的人不是你,是今果保!”

屈亦刚摇摇头,又点点头:“阴差阳错,始料未及啊!不管怎么说,都是因为我.思思来过一次,带了东西.我心里难受啊,对她态度粗暴,我说,不要再来了!来干什么?哭什么哭!她哭得更伤心了,是哭着离开的.我一辈子也忘不了.我真后悔,不该对她……这几年,你见过她吗?有她的消息吗?”

束之高沉默片刻,轻轻摇头.他听过念思思的事,但不想告诉屈亦刚.念思思已经离婚了.

束之高试探着:“小念工作的事,老大不能想办法?”

“哼!除非……”

除非什么?束之高满脑子疑问,屈亦刚却转移了话题.

“我本来给她联系好了,到海源集团工作,也在深港大厦.可她就是不肯.”屈亦刚说.

“为什么?”束之高问,“念思思在你那儿干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她离开?”

“她要痛快离开,就不会受牵连了.”屈亦刚说.

“你知道公司早晚会出事?”

“那倒不是,是别的原因.”

“什么原因?”

屈亦刚没有回答.

海源集团是深港著名企业,后来上市了,效益极好.束之高想不明白,念思思,自己见一面都有点魂不守舍,屈亦刚怎么能拱手相让?

屈亦刚把几盘菜吃完,桌上只剩一堆红的虾壳白的鱼骨.他还拿半边花卷把盘底的油汤擦了,塞到嘴里,慢慢咀嚼.

束之高问:“够不够?”

屈亦刚吞下最后一口花卷,喉结费力地滚动了一下,表情有些忸怩:“照……这样,再来两份?”

“再……”束之高一怔.

“给‘他们’带点,我也吃过‘他们’的.”

结账时,屈亦刚看着束之高一张一张往外点数蓝色百元大票,吃惊地张大了嘴巴:“这么贵?”

“这是什么地方?你当是饭店?”束之高佯装无所谓,一脸笑意,“没事儿,钱就是花的.”

格外要的饭菜打包好,装到一个白色大塑料袋里.屈亦刚面有红光,肚子也夸张地鼓了起来.他一手提着满满当当的塑料袋,一手握住束之高的手,使劲儿地摇:“哥啊!谢谢你来看我,还这么破费.”

泪水顺着瘦长脸颊弯曲地流下来.

“别说见外的话.注意保重身体.哦,水果在管教那里.”

“还有水果?”

……

这一次会面之后,束之高心里难受了很久,每每想起屈亦刚,都会有揪心的疼痛.

令束之高心痛的还有念思思.屈亦刚让念思思离开海银公司,是何原因?那个“除非……”又是什么意思?束之高想不明白,只是对念思思多了一份莫名的牵挂.

束之高对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如果知道,他会阻止屈亦刚做傻事吗?毕竟,身陷困境的是老大!

那天晚上的事情非常诡异.

屈亦刚参加一个饭局,喝酒喝到小时,接到今果保的电话,让屈亦刚火速筹钱,二十万!

“二十万?”屈亦刚蒙了,“什么事?你在哪?”

那段时间,屈亦刚对今果保反感,彼此没有电话联系,所以他不知道今果保来深港开会.

浅海市委副书记今果保晚宴后鬼使神差,独自出去“打猎”,遭遇“拉网”,被两个初出茅庐的小堵在一个酒吧的单间里.

大难临头,今果保没有暴露自己身份.浅海市有一个“空降”挂职的副市长被“扫黄”了,言之凿凿说自己是本市的副市长,不仅被怀疑冒充领导而被打坏门牙,还在浅海留下笑柄和谈资,有人开玩笑:“我是浅海市副市长!”就会引来更多的笑声和更多的联想.官员形象完蛋了.今果保讥笑别人弱智,自己竟也步人后尘!

今果保自称贾某,做生意的商人.

“大款啊!”发现今果保衣兜里有类似“砖头”的东西,又见他脸大头秃,胖脸涂抹得花里胡哨,就不计较他的身份.“罚款一万元!交钱走人!”

说完就出去了,留出时间让他筹款.

如果此时乖乖就范,就会是另一种结果.可是,今果保什么时候吃过这种亏?这一万元罚款又怎么解决?情急之下,他一个电话打给浅海市局长,说自己误入圈套,被市中分局所属的中街派出所扣押.

“这还了得!”局长大包大揽,“我马上打电话给市中分局仆局长!”

今果保叮嘱:“就说我姓贾,做生意的,是你的一个朋友!”

几分钟后,局长打来电话:“这狗娘养的仆大炮,狮子大开口!听说是做生意的朋友,开价二十万,没有商量余地!”

“二十万?” 今果保愣住.

事情本来不大,却像滚雪球,越滚越大,大到离了谱.浅海市还有一个多月就要开人代会.前市长因为经济问题,已被“双规”.今果保是浅海市市长人选,但常务副市长也在摩拳擦掌.按惯例,市委副书记升任市长顺理成章,何况他当过县水产局长,当过副县长,但是市委副书记当的时间短,似乎还不够马上就任市长的资格.如果推迟一两年,等到换届,更有把握.可前市长突然落马,浅海官场充满变数.今果保已经通过关系打通更上层的关系,正在紧张“运作”,并且听从“大仙”指点,“”呈祥.结果进“网”了.继续纠缠只能节外生枝,当务之急是尽快平息事态.今果保后悔病急乱投医,没有在第一时间联系屈亦刚.

“我在中街派出所!你马上想办法!二十万!

马上送给市中分局的仆局长!‘仆’!‘公仆’的‘仆’!外号‘仆大炮’!电话号码我一会儿告诉你!”

“老大!今书记!”屈亦刚语无伦次.他想说,这么晚了,上哪去弄二十万?弄两万也难!

但是,今果保不给屈亦刚犹豫的机会,并厉声纠正道:“什么老大,今书记!记住我姓贾!贾宝玉的贾!做生意的!千万别弄错!要快!快!”

几年后,深港市常务副市长今果保出席一个会议并讲话,这时他已经是一头浓黑茂密的假发了.

秘书递来一份与会人员名单,他简单瞄了一眼,突然像被雷电击中——深港市局副局长仆达宝!不就是当年狠狠地敲了他一竹杠的市中分局局长“仆大炮”吗?从主席台上望下去,会场里果然端坐一位穿白色警服的瘦子,警衔是橄榄枝花边加两个十字花星.二级警监!今果保突然没了底气,人也矮了一截.

“仆大炮”绝想不到威风凛凛的今副市长就是当年那个姓“贾”的“商人”.

那天夜里十点多钟,屈亦刚开着轿车到市中分局交款,然后驱车赶到中街派出所.今果保已经等候在门口,像没事人一样站在明亮的灯光下,秃顶放光.

令屈亦刚诧异的是,今果保脸上涂抹得黑不溜秋,像京剧彩绘的黑色脸谱,如果不是秃顶醒目,屈亦刚肯定认不出来.那是在进屋之前,今果保急中生智,从烟灰缸里摸出烟灰涂抹的.

屈亦刚拉开车后门,扶疲惫不堪的今果保进去.他心里已经被那二十万压住了.接到今果保的电话,他离开饭局,马上给出纳员念思思家里打电话,然后驱车到她家楼下.几分钟后,他们一同来到单位财会室.账上只有二十万元.念思思说这不合适吧?屈亦刚说管不了那么多了,哪头要紧顾哪头.屈亦刚情急之下套用了浅海渔民中流行的一句经典.渔民常年在远海闯荡,回到家先顾的不是上头,而是下头.念思思脸红了,问,到底是什么事啊这么急?屈亦刚瞪她一眼,说不该问的不要问!又说,很快就会回到账上.念思思满腹狐疑开出支票.

“你拿了支票?” 坐在后排座惊魂未定的今果保又大吃一惊.

手把方向盘的屈亦刚有些不悦:“,这一时半会儿上哪弄这么多?”又补充,“这可是准备买浮力的款子.”

今果保并不觉得买浮力的款子和买别的款子有什么不同.他只是担心,支票会留下痕迹,严重一点说,就可能是一枚.

其后不久,这枚炸弹爆炸了,但炸伤的不是今果保,而是屈亦刚.

那时手机叫大哥大,四四方方的,像砖头.当时浅海市也只有市级领导有,个别局长有也不敢轻易拿出来.一块“砖头”一万五,相当一个普通职工三年的工资.不幸的是,屈亦刚也有那么一块“砖头”.

不然,今果保怎么可能立刻把他从酒桌上给揪出来?“深港海银水业有限公司”在市中心区深港大厦二十八楼.束之高到深港出差时,腋下夹着人造革公文包专程登门拜访,在传达室登记,乘电梯上去.走廊红毯铺地,曲径通幽,不锈钢垃圾桶和盆栽假花不时映入眼帘.真豪华.束之高逐个门牌察看,找到经理室,门开着,传出屈亦刚说话的声音.循声望去,见屈亦刚坐在办公桌后,正和站在办公桌对面的一个红衣女人谈话,束之高只看到女人微微曲线支撑的高挑侧影,亭亭玉立.办公室宽敞明亮,落地窗有些晃眼,茶几沙发衣架花盆书柜井然有序,象征主人的地位和身份的那块“砖头”,赫然卧在阔大的紫红色办公桌一角.束之高轻咳一声,屈亦刚一看,立刻起身相迎:“哥来了!快!进来!”那女的也转过身,明亮的光线中一副美艳的剪影惊到了束之高.一袭红裙,腰肢轻盈,玉臂纤长,肤如凝脂,乌黑的秀发有一点自来卷儿,在脑后束成翘起又垂落的马尾,举止透着清纯优雅.束之高不敢再看,却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居然没有化妆,眉眼唇腮都是素颜.真的是“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

屈亦刚向女的介绍束之高:“这是我哥——浅海市水产局的束科长.”又向束之高介绍女士:“小念!念思思.”念思思微笑着向束之高伸出纤手:“您好,束科长!”声音悦耳.“哦哦,你好!”束之高回过神来,握着念思思柔若无骨的小手,没来由地一阵慌乱,话也不够自然,“屈经理有你这样优秀的左膀右臂,公司肯定会蒸蒸日上!” 念思思双眸含笑:“我哪里优秀呀,还望束科长多批评啊.”腮上的酒窝儿一闪,合体的红裙轻拂,束之高目光迷离,觉得眼前有一团火在燃烧.

正在尴尬处,桌上的“砖头”绿灯一闪,嘀铃嘀铃,有电话打进来.念思思笑着朝沙发一指,轻声道:“束科长,您坐.”她弯下腰,在茶几上排兵布阵.念思思裙摆微微提起,姿势优美,落落大方.束之高手足无措,目光追随念思思身影,落在茶几上.茶几上面架了一个米方形木盘,盘子上铺了若干板条,板条之间留出一道一道缝隙.这显然是一个茶盘,却像一架木质的乐器,造型和制作工艺都精致.茶盘上是一把紫砂茶壶、几只相同材质的茶盅,居中还趴了一只紫砂蛤蟆.活蛤蟆模样吓人,叫声难听,这只紫砂蛤蟆却十分乖巧可爱.蛤蟆学名“蟾蜍”,俗称“疥疤子”,因身上疤疤癞癞,也叫“癞蛤蟆”,农村池塘、庄稼地、土路上到处都是,形象欠佳,“咕咕”的叫声令人不快.想不到,束之高居然对一向讨厌的蛤蟆也有好感,觉得那一尊小小的物件灵光闪现,异彩纷呈.念思思端起茶壶,把每只茶盅都倒上暗褐色茶水,然后依次端起茶盅,轻轻摇晃,茶水在小小的茶盅里旋转;念思思手腕一弯,茶盅一倾,茶水就泼向蛤蟆背,顺着坡面流到茶盘的缝隙里;再依次摆好茶盅,继续倒茶,轻轻摇晃,将茶水泼向蛤蟆背.念思思动作娴熟麻利,像在变戏法,令人眼花缭乱.茶香伴着体香,在阔大的空间弥漫.紫砂蛤蟆在茶水的沐浴下,更加玲珑剔透,光可鉴人,好似活了过来,跃跃欲跳.束之高看得入迷,呆了,醉了,小声问:“这个是什么?”他指了指方形木盘,觉得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茶宠啊!”念思思直起腰来,拢一拢额前的秀发,冲束之高一笑.束之高立时红了脸,为自己的孤陋寡闻,也为自己不自然的表情和颤抖的声音.好在念思思没在意,举止依旧自如完美.“茶宠”应该指的蛤蟆,宠物嘛.束之高不知道,用茶水淋蛤蟆,是在养“蟾”;金蟾即“进钱”之意.念思思将洗濯干净的两个茶盅对应沙发的主位和客位,在茶宠的两侧放好,又端起茶壶将茶盅斟满,冲束之高一笑,说了一句“束科长,您喝茶”,就款款移步,轻盈离开,留下的余香和笑容久久不散.

很多年后,束之高知道念思思外婆的母亲是乌克兰贵族的女儿.这样算来,念思思有八分之一的外族血统.怪不得.

束之高心不在焉地走到落地窗前,街上行人如蚁,车像甲壳虫.从梦幻回到现实,心还在怦怦乱跳.就办公条件而言,这里太奢华.他们水产局只有局长有专门办公室,三个副局长共一个办公室,一个科一间屋,科长、副科长和科员们挤在一起办公.屈亦刚是鸟换炮,自行车换奔驰.束之高连连咋舌.再看穿戴,屈亦刚笔挺的白色衬衫,打着天蓝色领带;衣架上挂着浅灰色西服,是时下很流行的驼丝锦面料.束之高呢?白衬衫有些皱巴,人造革公文包显得寒酸,整个一“土老卡”.

屈亦刚接完电话,见束之高还站在窗前,夺下他腋下的公文包,放到办公桌上,说:“来!坐!喝茶!大街有什么好看的.”束之高说:“我可是开了眼界了.”落座后,束之高心想,盅里这点茶水,还不够一口喝的,就说:“喝个茶,还这么讲究,看把小念忙乎的.”屈亦刚说:“这喝的是品位,喝的是文化!咱都是‘土包子’,不习惯,可是来了贵宾,品位和文化得跟上.”束之高像把玩一件精美的工艺品,小心捏起茶盅,浅浅地抿一小口,说:“香!真香!你知道,这是多少年的普洱吗?”束之高不知,“看样子,我享受的是贵宾待遇.”“必须的!”屈亦刚说,“你是我哥啊!”又说,“你都看见了,怎么样?”束之高没明白自己都看见了什么,脑海里仍晃动着念思思清秀的脸庞和婀娜的身姿,心想每天有这么漂亮的女人在身边,心情会是怎样地好啊,就开屈亦刚的玩笑:“老弟艳福不浅哪!”屈亦刚急了:“我是问你,老弟这里,怎么样?”束之高这才清醒,收回杂七杂八的念头,打趣道:“走进贵府,我成刘姥姥了.”闲扯几句后,他问屈亦刚,“海银”公司这名字挺敞亮,有“讲”吗?有啊!屈亦刚说,海上银行嘛,简称“海银”!束之高说,公司不是搞养殖吗?怎么还涉猎银行业务?明知故问.屈亦刚说哪里,我要把养殖场变成银行,什么时候用钱,到海里拿就是——海上银行.好!好!好!束之高连连夸赞,又收敛笑容,说这里办公成本多高啊,在浅海注册不行?屈亦刚解释说公司设在深港,等于在这儿设了一个桥头堡和中转站,业务联系的触角长,辐射半径大,方便接触高端人物.束之高听得一愣一愣的,这小子真的上道了,自己的观念不免小家子气.海银公司拥有资金五千万元.那时候一般不称公司法人代表董事长总裁,只称经理.屈亦刚经理花钱时不是一掷千金,而是一掷万金数万金,购买养殖物资,签订一个合同就几百万上千万.束之高听到一些负面舆论,说屈亦刚“装大”,仗着公司有钱,谁都不放在眼里.束之高笑着问:“这大热天,领带扎得那么紧,不热?”“热.”屈亦刚揪了揪领带结,脖子转了转,松快不少,“没办法,在我这个位置,接触各路老板,太土气了人家不‘吊’你.”束之高说:“你真能装!装得挺像,挺带架儿.看来是胸有‘一根棍’了,哈哈!”屈亦刚也跟着哈哈.“老哥我跟着你干,怎么样?”束之高依旧嘻嘻哈哈.屈亦刚说:“你别烧燎我了.你来当经理,我跟着你干还差不多.”束之高急忙举手:“打住!你这个副局级干部,给个一般的正局都不换,我哪干得了!”他说的是心里话.看到屈亦刚在商海里拳打脚踢,顺风顺水,还有美人相伴,他不免羡慕.是不是还有点儿嫉妒?束之高心里说,怎么会呢?怎么会嫉妒?

屈亦刚和各色人等打交道,只能入乡随俗,太正经了吃不开.但他为人正派,头脑一直很清醒.购买物资苗种,他不拿一分钱回扣.这不近常理.哪个养殖公司经理不是亲自采购,亲自拿回扣?市场竞争激烈,经理们往往以“扣”的多少决定采购谁的产品.屈亦刚是另类.他不按潜规则办事,要求产品质量最好,最低,不能短斤缺两.养殖物资一车皮一车皮运到深港,又租船转运到浅海市海盘车岛.购买苗种时又如法炮制.他以最低买到最优质的夏夷扇贝苗种.几乎所有乡镇养殖公司都因采购环节以次充好虚高短斤缺两中饱私囊,以致资不抵债破产倒闭,不得不进行“产改”,最终私有化.只有屈亦刚不为利益所动.这一点,出纳员念思思最清楚,也因此对屈亦刚心生敬慕.屈亦刚越是公事公办、循规蹈矩,甚至不苟言笑、对念思思带搭不理,念思思就越是被吸引,以至于深陷情感旋涡.

念思思看重屈亦刚的善良仗义、英俊潇洒.念思思表面成熟稳重、谨言慎行,内心却藏着一团火,燃烧起来不得了.她是深港市人,婚而未育,丈夫是海员,常年奔波于世界上的好多国家.她本不应有非分之想,但感情的事怎么说得清楚?屈亦刚对念思思的感情很复杂很模糊.他是一个自制力超强的人,随时能够勒住缰绳.就像他不贪一分钱.不是自己的绝不觊觎.也有时候险些出现情况.最严重的一次,加班较晚,两人行至一个街口,突然蹿出歹徒,念思思大惊失色,下意识扑到屈亦刚怀里.屈亦刚也抱紧念思思,嘴里说着“别怕”,然后把她移到身后,用自己的胸脯抵挡歹徒.歹徒见屈亦刚身材魁梧又正义凛然,退缩了,转身钻进巷子里落荒而逃.虚惊一场.但是念思思抱着屈亦刚不肯放手.屈亦刚轻轻掰开她的手,说:“没事了没事了.”念思思还是不肯放过他,央求屈亦刚送她回家:“你不送我回家,我就跟你走.”屈亦刚吓了一跳,求饶般地说:“好好,我送你回家,你把手拿开——叫人看见了不好.”

那天晚上,屈亦刚经受了情感历程中最严峻的考验.最后时刻,他把持住了自己,虽然极不情愿,虽然他也很想.他强烈地感受到念思思幽怨的眼神.从此,他们的关系变得十分微妙.旁人以为他们一定是怎么了,可是真的没有.念思思从心里喜欢屈亦刚,是那种小女人对男子汉的喜欢,没有任何功利性.“我是看过一些爱情小说,但我不是放荡的女人.”她说.“我知道.”屈亦刚面无表情.“我真的是……”“我知道.”仿佛他只会这一句.念思思就赌气,噘起小嘴.也有时候,屈亦刚驾车外出,念思思蹭坐.坐在副驾驶位置的念思思会把脑袋偏到屈亦刚的右臂上,像在撒娇.屈亦刚问:“你怎么了?”她打了一个哈欠:“困了.”屈亦刚关心地问:“晚上又没睡好?”她说:“想你了,睡不着!”又或者,念思思说她心里疼.屈亦刚说:“上医院看看吧.”念思思赌气道:“想你想的,医院能看出来?”面对这么的表白,屈亦刚除了心跳加快,也只能装聋作哑.

办案人员找到念思思时,她只是一个劲地哭,问:“屈经理怎么样了?他在哪里?他怎么会有问题?他会被判刑吗?”

办案人员说:“这不是你要关心的问题.你只须把你知道的情况一五一十说出来.”

念思思没有什么可说的.她不知道那笔钱的去向和用途,但她坚信屈亦刚不是一个有问题的人.屈亦刚真的没有问题吗?四千台养殖筏子全军覆没,是不争的事实;那本来是用于购买浮力的二十万元,被他挪用,也是不争的事实.这么严重的问题,就算念思思想替他扛,她的肩膀也够不着.

屈亦刚没有贪污一分钱,在他的手上,却损失了五千万.

屈亦刚春风得意时,束之高提醒过他.

那年冬天,束之高路经深港,在一家中档饭店下榻后,给屈亦刚打了电话.屈亦刚很高兴,约他到公司喝茶,说晚上有客户要应酬,不能陪他了,让思思陪他吃饭.束之高慌了.他想见又怕见到念思思,越是在意,越是怕见,何况二人单独相处?就婉拒.夜里,一身酒气的屈亦刚风风火火来到饭店,嘭嘭敲门.他穿着皮衣,系着领带,腋下夹着皮包裹着的“大哥大”,半长发像涂了蜡,硬撅撅地闪着亮光;因为刚签了个大合同,正在兴头上,说话就连吹带“炮”.束之高给他倒了杯开水,让他在沙发上坐.屈亦刚不喝水,也不坐:“你难得来一趟,怎么也得聚聚!我再叫几个朋友!放心,我自己掏腰包!我一个电话,念思思也肯定到!”束之高说:“看样儿你没少喝,我晚上也喝了酒,再说都吃得五饱六饱,谁还吃得下?我明天还要起早赶船去山东出海市,得早点休息.”屈亦刚却不依不饶:“明天早晨,我开车送你去码头!”束之高说:“我一个小老百姓,哪敢劳你屈经理大驾!”屈亦刚很固执:“浅海市水产局捕捞科长也不是小!走!”那种说一不二的派头令束之高不舒服.

“亦刚,你坐,我有话跟你说.”束之高决定给他泼泼冷水.

见束之高严肃了,屈亦刚也冷静下来:“有事儿?”

“有几句话,不知该不该讲.”

“有话就讲,有……”

“有屁就放?”

“不不不……我洗耳恭听!”屈亦刚不悦,“痛快点儿,别耽误下一个节目.”

“我肯定不去!”

“哟喝!还请不动你了!”

“亦刚啊!你现在事业有成,沾沾自喜也能理解.可你也不要太自我感觉良好,注意收敛点儿,低调点儿.老百姓说话——别嘚瑟掉毛.”

屈亦刚一怔,脸绷紧了:“什么意思?咱哥们儿是吃几碗干饭的,心里有数!”

束之高仍旧心平气和:“你这不比从前,一举一动都可能有人盯着.树大招风.”他瞅一眼屈亦刚腋下硬凸凸的“大哥大”包,“要大‘砖头’干什么?

还走哪儿带哪儿!显摆啊?有多少比你官大的还没有呢.”

屈亦刚听不下去,酒劲儿上来,眼睛瞪得溜圆:“怎么?老同学混得好你有气?有气往驴肚子里鼓.”

“你放屁!”束之高火了,心想我没恼你倒恼了,平时兄弟相称,现在却“老同学”,还“驴肚子”,骂人话都出来了.束之高面红耳赤,手指屈亦刚的鼻子,“你现在是混得挺好,人五人六的,不知道姓什么了!我怕你有混得不好的那一天!我怕有那一天!”

屈亦刚把胸脯拍得咚咚响:“不可能!我行得端,走得正,我不怕!用‘大哥大’是工作需要!怎么的!”

“行!你就狂吧.你就撅起尾巴狂吧!小样儿!”束之高懒得和他再废话.

这次相见不欢而散.

那块大“砖头”后来果然成了屈亦刚的问题之一.当然比起挪用的二十万和损失掉的五千万,一块“砖头”简直就是芝麻粒了.

屈亦刚在水产学院学的是养殖专业,毕业后分配在水产局养殖科.学海洋捕捞专业的束之高也一直从事本专业.而学航海技术的今果保就不同了.他毕业之后没出一天海,没上一次船,在水产局工作不到两年,就到县政府做了秘书,娶了县委组织部部长的胖女儿,再回水产局时就是副局长,然后是局长、副县长,一步一个台阶.浅海县设市时,他华丽转身,成了市委副书记.

有一天,今果保副书记把束之高和屈亦刚叫到办公室,说了市政府要成立“深港海银水业有限公司”的事,问他们两个,谁愿意去当这个经理.束之高笑道,是下海啊?今果保正色道,也不完全是,有绳拴着,保险.屈亦刚问,公司的主业是?今果保说是海水浮筏养殖.束之高说,亦刚去合适,专业对口.今果保说,我也这么想.本来呢,你们在局里都是科长,有我在这儿,早早晚晚,局长我不敢说,副局长是没问题的.但是,现在这个好机会,是更大的舞台.这个公司,说是企业,但有行政级别,副局级.实话跟你们说,为争这顶炙手可热的帽子,找我的人都排成了队.

束之高说:“亦刚有这个能力,就是他了!”

屈亦刚有些犹豫:“我没干过企业,行吗?”

今果保说:“说你行你就行,怕什么!”

屈亦刚说:“好!我干!老大指哪儿我打哪儿!”

“别老大老大地叫!”今果保突然翻脸,“叫别人听见像什么?我们是黑社会吗?”

屈亦刚像被点了穴,僵住了.

“今书记说得对!”束之高没想到老大会为一个称呼发火,有些意外,也有些不快,就批评屈亦刚,“你马上就是副局级干部了,官场行走,说话做事都要注意影响.”

今果保这才松开表情.不知他是否听出束之高言语的揶揄味道.

“老大变了.”从今果保办公室出来,束之高不高兴.

“官升脾气长.”屈亦刚心有余悸,“再说话,嘴上可得留个把门的.”

深港海银水业有限公司的养殖基地设在海盘车岛东南一个叫簸箕口的海湾.海盘车岛地处县级浅海市和副省级深港市之间,三地呈等边三角形,从浅海到海盘车岛和从深港到海盘车岛距离相当.屈亦刚在深港市办公,家也安在深港,去海盘车岛不需经过浅海,直接从深港乘船前往;运送物资之类的专船也直接开往海盘车岛东南的簸箕口靠岸卸载.簸箕口海湾呈簸箕状展开,向深海辐射,水深适中,营养物质丰富,一般北风无浪.总之是一块难得的好海区,可见屈亦刚选址的眼光.他学海水养殖,在水产局工作多年,懂得如何筹划布局海面浮筏,不需要什么专家指点,他就是专家.四千台筏子武装起来,加上附属设施投资和其他花销,五千万贷款所剩无几.从簸箕口海湾向外望去,方圆十里的海面浩浩荡荡,无数条珍珠项链一样的浮筏在波浪中滚动,像大片的稻田,整齐有序疏密有致.四千台筏子,一台长度一百多米,筏距三米,在海面像贴花一样布出几个巨大的筏区,留出相应的航道和水体交换空间,整体看去,浮筏随着潮水流向的周期性变化而呈现出不同方向的优美弧度,相同弧度的无数浮筏排列远去,在海面排出无数轮月牙,阳光俏皮地在浮力球上闪烁,此时哪怕一叶小舟从海面犁过,都会是一幅绝美的画面,渐次扩展的波纹壮观无比.

屈亦刚下海的消息不胫而走,众说纷纭.福耶?祸耶?此时一些早期停薪留职的下海者见好就收,纷纷回头上岸,屈亦刚却投身商海再去拼搏,会不会迷失了方向?

束之高担心.但海银公司是官办企业,风险为零,有什么好担心的?办得不好,他随时上岸就是.但事实证明,别人回头是岸,屈亦刚却没有机会.

屈亦刚搞公司,今果保主政一方,束之高经常出海市,他们三人很少碰面,但各种传言满天飞.束之高听说,今果保对屈亦刚不满意,甚至到深港海银水业有限公司经理办公室,大声训斥他:“你想膨胀吗?说你胖你还喘起来了!”楼上楼下听得见,原因不详.

虾夷扇贝是引进品种,人工浮筏养殖试验前几年才取得成功,是朝阳产业.但虾夷扇贝个体太大,生长周期长,一般从挂苗到收获要二十个月左右,跨三个年头,夜长梦多,风险很大.那年从春到夏,扇贝长势惊人,新生的壳缘渐次增厚,壳体一轮一轮向外扩,剖开贝壳,贝肉像小孩脸,胖嘟嘟,喜洋洋,很肥硕,性腺尤其肥大.有人不无担忧地说:“这是没有好长啊!”似乎预见到出事.其时虾夷扇贝产品供不应求,已有多个收购商上岛察看,并与屈亦刚达成收购产品意向,十分看好.屈亦刚做梦都是笑着的.秋天的时候,由于扇贝生长迅猛,筏身重量迅速增加,浮力不足,有的筏子半沉半浮,迫切需要增加浮力.屈亦刚计算了一下,增补浮力需要二十万元.

款筹齐,浮力供货商也联系好并谈妥,今果保出事了.

扇贝在疯长,筏子在下沉.屈亦刚从深港赶回浅海,找到已经安然无恙的今果保陈说利害.这时候今果保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他对屈亦刚吼:“什么钱你都敢动吗?”屈亦刚心说,要是不动这个钱,你还能坐在这里?

今果保出手迅速,二十万很快到账,但那个供货商已经以违约为由,把浮力转卖他人.钱有了,货没了.又马不停蹄急忙联系浮力,急忙装船运往海盘车岛,来不及入库,就连夜分头装上停泊在簸箕口的几十只小尾挂机船,准备第二天往筏子上捆绑.屈亦刚被骂成“周扒皮”,拿着鞭子赶人干活.但是,再怎么快马加鞭也于事无补,第二天船只没能如期出海,因为预报的那场台风提前到达,海面如同开了锅.

台风对浮筏注定会有影响,如果浮力充足,筏子不会沉没,更不可能像*了多米诺骨牌.邻近海区的筏子损失轻微就是佐证.

四千台筏子,从打筏拴绠、挂苗暂养到倒笼分苗、逐渐养成,还不到二十个月,也就是说,并没有完成一个养殖周期,就遭遇灭顶之灾.

“深港海银水业有限公司”从注册成立到封存图章宣布倒闭处理善后,前后三年,屈亦刚的经理头衔也随之寿终正寝.

二十万元从离开账户到回归,只有短短一周时间.这致命的时间差,导致五千万元贷款需要此后漫长的十五年来偿还,还款期限与屈亦刚的刑期等长.而还款总额,含利息,高达一个多亿.

清理复杂的债务关系用去一些时日.欠海盘车乡的海区使用费和税款之类,因为是自家的事,只能不了了之.乡里曾组织人力船只到簸箕口打捞沉筏.筏绠绞缠,浮力破碎,吊笼淤泥,贝已剩壳.打捞难度太大,成本过高,得不偿失,也不了了之.

那片极品海区就这样宣布报废了.

因为涉案金额巨大,资金本身又有某种背景,公司又是在深港注册,案件由深港市检察机关直接插手.办案人员按常规,认定屈亦刚在物资和苗种采购环节一定是有问题的.他们甚至不远千里奔赴山东,但得到的回答令他们深感意外.是的,没有比屈亦刚更清白的养殖企业老板了.最终只能在那二十万的支票上做文章.屈亦刚很从容,虽然他鄙视今果保,但不会出卖兄弟,何况挪用公款是他自己的主意,是慌不择路,饥不择食.奇怪的是办案人员并未深究,他甚至做好了如果追问背后的隐情他该如何应对的准备.在问了“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之后,见屈亦刚缓缓摇头,办案人员合上笔录案卷,匆忙走了.

今果保却因祸得福.浅海市出了海银公司的案子,而且巨额资金又是市财政担保的,机关干部沸反盈天,怨声四起,市政府成为众矢之的.当初主事的市长已经落马,常务副市长成了替罪羊,招架不住,落荒而逃,平调到深港市某局任副局长.这个时候,浅海市的市长,今果保不想当都不行了.

今果保在浅海市人代会上高票当选市长并作施政表态发言时,屈亦刚已经在过关岭监狱里正式服刑.

束之高直视今果保:“亦刚判了十五年,你知道吧?”

这是在今果保的市长办公室.办公室有四个窗户,比一间教室还大,可以开个小型舞会.束之高推门进来时,看到褐色皮沙发靠墙摆了半圈,大盆小盆花花草草茂盛地挤在一角,三面墙壁挂满张牙舞爪的书法,不知是真是假的古董状器皿摆满书柜的格子,各种各样的工艺品琳琅满目.今果保的假发在头顶坐稳习惯了,不明真相者看不出来.

据说,假发护顶之后,今果保最反感有人说“假”,包括“打假”.是仅仅因为他戴了假发,还是也包括他曾经说自己姓“贾”?

在屈亦刚还没有被控制之前,束之高和屈亦刚有过一次促膝长谈,在一家小酒馆里.

束之高开门见山:“是浮力不够所致?”

屈亦刚说:“两个原因:一是扇贝疯长.你见过树上结果太多,果子太大,把树杈压断的吗?”

“这个倒有可能,但不至于把整棵树压垮吧?”

“要是正好遇上台风加暴雨呢?会不会连根撅?”

这个时候,大“砖头”还陪伴着屈亦刚,只是灰头土脸,硬撅撅地藏在一只褪了色的棕色大哥大专用皮包里,很随意地挂在椅子靠背上,天线从包孔里伸出,像细长的脖颈,完全没有了往日的尊贵.其时,大领导们已经换成小“砖头”,巴掌大,天线也短,能够揣在兜里.

束之高问:“第二个问题呢?”

“台风啊!”屈亦刚说,“这个季节很少有台风.有也罢了,却比预报的提前了两天.”屈亦刚仰天长叹,“天不灭曹,天灭我也.”

束之高问:“那笔钱,究竟去了哪里?”

屈亦刚警惕地看着束之高.

束之高说:“你如果信不过我,你就不说.”

屈亦刚果然缄口.

束之高拍了桌子:“你小子还真的信不过我?你!”

屈亦刚摇了摇头:“那笔钱去了哪里不重要,重要的是挪用公款;挪用公款也罢了,关键是导致了严重后果.”

“钱的去向怎么不重要?是你自己用了,还是给别人救灾了?”束之高说,“你要是不拿我当哥们儿,就算了!你爱咋的咋的!”

屈亦刚望着束之高:“哥啊!别逼我.”

“我不是办案的,你怕我什么?这事你总不能永远烂在肚子里吧?你说了,也许我能帮你参谋参谋.”

“我连我老婆都没说,”屈亦刚终于松口,“你可千万不能说出去.你做梦,也不能当梦话说出去.”“我保证!”

屈亦刚这才吐露实情.

知道真相,束之高震惊,愤怒,又抱有希望.既然是为老大两肋插刀,老大不会袖手旁观.

没想到结果如此糟糕.电话预约无果,束之高贸然闯入今果保办公室.

“唔.”今果保艰难地咽了口气,仿佛想吞掉一些想说的话,又换成另番话,“我也着急上火,满嘴起泡,好几天睡不着觉!”

束之高想,你当然睡不着觉!你是担心你自己!只要屈亦刚稍一动摇,你肯定完蛋!他说:“就真的没有办法吗?”他把真的两个字咬出了另一种语气.

“律师和法院那边我也都打过招呼.赶上严打.”

“老大!亦刚冤死了!”束之高因为激动,心都快跳出来了.老大曾经是那么亲切的称呼,此刻却有了讽刺的意味.你不愿意听,我偏要这样称呼你.

“亦刚,说什么了?”今果保的目光和口气瞬间警觉起来.

“他什么也没说!他什么也不说!他认栽!”束之高已看透今果保做贼心虚的嘴脸.除当事人,他束之高是唯一知情者,“就算是挪用公款,几天就还上了,他至于吗?”

今果保仿佛一肚子苦水:“我也差点受牵连.”

“你?”

“用人失察嘛!都知道屈亦刚是我推荐的.”

纯他妈扯淡!束之高发出切齿的声音.他真想挥起拳头,朝今果保脑袋上砸去,把那顶假发砸下来,还他本来面目.他火气十足地说:“身正不怕影子斜,你没做亏心事,怕什么?”

今果保尴尬,恼怒,肌肉哆嗦.

束之高缓和了口气:“亦刚上大学时就有胃病,他在里边受得了吗?能不能弄个保外就医?”

今果保说:“如果是传染病还好说,胃病……”

看来再说什么也是多余.束之高怕克制不住自己,说出更出格的话,临走丢下一句:“咱哥仨,曾经像亲兄弟,现在是不同了!你官当大了,你眼朝上了!可是,你不能撂下亦刚不管!”

话音未落,束之高转身离开,门在身后发出“嘭”的一声闷响.门关上的那一刻,仿佛听到身后今果保沙哑着嗓子说了一句话.那句话可能是:“我……会想办法……”

门没有让今果保把话说完.

今果保到底还是出手了.财政拨款三十万元,落到浅海驻深港办事处的账户,然后由驻深办转交过关岭监狱的监狱长.

束之高接到今果保的一个电话.今果保在电话里说:“之高!那个事,妥了.”

束之高明知故问:“哪个事?”

“就是,就是……亦刚的事.”今果保说.好像他立了大功,好像这事是为束之高办的.

屈亦刚半自由后,已经十分落魄,成了游离于体制之外的另类.今果保答应给安排工作.像屈亦刚这样的身份,如何安排?当时的背景是,“皮包公司”满天飞,全民经商,“对缝”成时髦用语.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官办公司如雨后春笋,市委办了酒店,政府办了招待所,人大开了一家小型商场,一些机关单位也都根据自身条件,使出十八般武艺,八仙过海,有劲尽管使.不是要求党员干部带头致富吗?党政机关怎么致富?也只能小打小闹,确立经济实体,再通过账目往来划拨,为干部职工谋一点小福利,同时还能安排一些七姑八姨就业.市教委的校办公司应运而生.校办公司专营海水养殖,其运转资金是教师们筹集的,名曰“集资”,本指望盈利分红,却连年亏损,投资的教师们人心惶惶,生怕血本无归.这事成了市教委的心病,也是市政府的一个包袱.今果保当副书记时就接待过的老教师,哭得鼻涕眼泪一大把;今果保当市长后,“集资”案的浪潮更高,去省进京的都有.毕竟牵扯到几百个教师,近千万的资金;有一个教师出资十多万,是亲戚朋友们凑集的.不解决,要跳楼.他们的要求不高,分红获利是不可能了,本钱能回来,哪怕回来一半也行.校办公司经营不善,原因是经理中饱私囊,在深港有不止一套房子.问题的本质在于,别的公司赚了赔了,都是公家的,个人没损失,而校办公司挥霍的是教师们的血汗钱;更为严重的是,即使毙了那个经理,抛进海里的钱也捞不回来,而传得沸沸扬扬的“不止一套房子”又“查无实据”,即使查收了也只能弥补损失的一星半点.教师中的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建议由市财政买单,“海银公司”的五千万不就是由市财政逐年偿还吗?可是,“海银公司”的贷款是由财政担保的,而校办公司是集资,财政偿还的理由在哪里?何况本市财政也是捉襟见肘.今果保为这事焦头烂额.正好屈亦刚出来后成了无业游民,今果保就让他到校办公司当副经理,但没有也不可能有国家职工的身份.经理由教委管行政的副主任兼任.你只要能把教师们的集资款兑现一半,就算立了大功.今果保对屈亦刚说.

把屈亦刚“弄出来”的理由,就是让校办公司起死回生.今果保这么对有异议的人解释.

屈亦刚欣然领命,就当是再次“下海”.当时官员舍弃铁饭碗下海经商极其平常,一般都是办了停薪留职手续,给自己留一条退路,随时准备上岸.有的在商海里扑腾了几下,灌了几口又苦又涩的咸水,挣扎着回到岸上,尴尬地重新磨合进体制之内,其“下海”经历逐渐被人淡忘.他们正常晋级升职,直到体面地退休.也有人开弓没有回头箭,好马不吃回头草,半死不活地在商海里漂着,彻底失去公务员身份,自己交“统筹”,到退休时才发现退休金比公务员差了一大截.这是后话.其时,像屈亦刚这样被主流社会抛弃的人,能在教委旗下的公司谋个职位已经是烧了高香.屈亦刚重整旗鼓,走马上任后兢兢业业,雷厉风行,从治人开始治理企业,很快就大有起色,其标志是那年的扇贝长势喜人,虽有部分物资和苗种赊账,但较大幅度的盈利已经毫无悬念.

校办公司的养殖基地也在海盘车岛,屈亦刚现场办公,束之高很长时间没见到过他,也没法电话联系(屈亦刚的大“砖头”早就没了).束之高心想,只要他没事就好.

屈亦刚在海盘车岛干得风生水起.空闲时,他开着养殖专用的尾挂机船转到兵败之地簸箕口.这才过去了一年,岸上曾经红红火火的场房已经破旧得几乎成了废墟,海面也冷冷清清,那些曾经浮荡在波纹浪影里的筏子,壮观得一望无际,如今杳无踪迹,不由生出深重的罪孽感.筏子还在海底.屈亦刚在退潮水浅时扎了猛子下去看看,水混,模模糊糊感觉到厚重的堆积.因为打捞成本太高而无人问津?屈亦刚觉得是打捞方法问题和成本计算问题.他犯下的错,应该由他来弥补.先是做了一个打捞方案,然后雇了一艘较大的船试捞.本公司的养殖工人们都参与进来.养殖生产有很强的季节性,工人们大多来自外地,也想闲暇时挣点外快.先从近岸的矮排筏捞起.虽然很麻烦,进度也缓慢,但收获可观.有人笑屈亦刚,你这是愚公移山呢?那意思是这几千台筏子,他这辈子是够呛能打捞完的.他答,有活强似闲着,捞一台是一台.筏绠和网笼、浮力绞缠挂扯,沉重异常,也很难理出头绪,一天只能打捞上来十台八台.木橛,大绠,吊笼,浮力……浮力是塑料球,多数已经碎裂,只好当废品卖,而其他物资都可以利用.这个时候因为养殖业遍地开花,物资需求量猛增,上涨.校办公司的养殖筏子需要补充浮力,需要增加台筏,物资不用购买,还以较低出售一部分给周边养殖户.

打捞上来的不仅仅是物资.吸附在筏绠上的海带、海红、龙须菜形成极大阻力,每每出水都掀起波澜,仿佛长发出浴,海水也一片褐色.还有五爪海星,是海盘车岛特产.海星,俗称“海盘车”.五爪海星爪子*,性腺肥嫩香鲜,只是不可多食.这些海生物虽然不算珍品,却也堪称美味,岛上蔬菜稀缺,而海藻是更好的蔬菜,尤其是从内陆来的打工者,吃起来没够,吃不完还可便宜出售给前来旅游的人们.

打捞到筏排边缘时,居然打捞出活贝,是盘子一样巨大的虾夷扇贝,通体褐色,壳面生满马牙子.屈亦刚从未见过长成这么大的虾夷扇贝.他爱不释手,喜极而泣.他发现筏子呈悬浮状态的吊笼里,会残留几只生命力超强的扇贝.它们历经多少劫难,一次次战胜死神,茁壮成长;而更多扇贝因水流不畅、遭遇淤泥等原因早已死亡,看吊笼里已经被浪流冲刷得雪白的贝壳大小就能判断其死亡时间.

有收获了!从当初挂苗到如今,快三十个月,所剩不多的扇贝已经长成贝祖宗了.这就是簸箕口给他的回报吗?微风吹过,波浪骤起,他想起那场致命的台风来临时,仿佛世界末日.风平浪静之后,太阳依旧高悬,大海重放光彩,屈亦刚的人生却在此打了一个死结,生命中所有升腾的瞬间凝固,像天空一绺一绺悬浮的云.

心病无药医.屈亦刚从早忙到晚,疲惫使他无暇多想.可是,只要他来到簸箕口,他就无法平静.他害怕来这里,又强迫自己必须来这里.这水下埋着大笔的钱啊!就算是赎罪,也尽量多赎一些,求得心安.打捞浮筏,让它们重见天日,如果抛开罪孽,单纯从劳作的角度评判,是一件很过瘾的事.屈亦刚是浅海市人,但不在海边出生和长大,童年记忆里到处是茂盛的庄稼,还有云里山、通海河,他早已厌倦了山区.现在,大海为他洗刷灵魂,牢狱之灾也是对他应有的惩罚.那些驾驶着小尾挂机船在海面垂钓的老人,那些在退潮后的礁石上赶海的妇女,都无忧无虑,熙熙而乐,他也不必时时戴着精神的枷锁.他有时出神地凝望着海面和礁石上劳作的场景,思绪信马由缰,脑海里浮现出美妙的电视画面——江河上撒网的渔翁,稻田里挥镰的村姑.他的心情很开朗,他的人生重新焕发出灿烂光芒.

收获到的巨型扇贝,让工人们烀了吃,都说好.这个季节扇贝不是很肥,但这么大个头的扇贝,老大也没见过吧?屈亦刚突发奇想,每天傍晚从当天收获的扇贝中拣出个头最大的,装到网袋里,挂到筏子上暂养,积攒到一网包,有三十多斤了,他乘坐海盘车岛开往浅海的客轮,去看望老大.网包堆在后甲板上,包里的扇贝因为干露时间过长,两扇壳嘎巴嘎巴地开合,肥大的生殖腺从缝隙中露出艳红的色彩.很多人惊奇地围观这包特大扇贝,七嘴八舌地询问,屈亦刚一概不答,并尽量躲开.海风吹烈日晒,屈亦刚又黑又瘦,与渔民无二,遇到认识的人,只要他不主动打招呼,对方就不敢贸然相认.下了码头,他钻进一辆出租车,没有直接去市政府,而是找到市委,让保安给任组织部副部长的嫂子打了电话.胖胖的市长夫人见到屈亦刚,有些愣,但还是礼节性地打了招呼,并佯装对扇贝的巨大表示惊喜:“哎我的天!这是从哪儿弄的!”屈亦刚知道嫂子不会把这玩意放在眼里,嫂子也看不起农村人,也许此行本身就是一个错误.但屈亦刚太想见今果保一面了.他帮嫂子把扇贝送到家里时,今果保已经接到夫人的电话,匆忙赶了回来.“你这是干什么?”今果保把公文包递给夫人,对屈亦刚一顿劈头盖脸,“你老实在那待着得了,到处跑什么?还嫌惹的麻烦不够?”

似乎,今果保匆忙回家,就是迫不及待训斥屈亦刚.

屈亦刚愣在那里,泪水硬是咽了回去.这次自取其辱,让屈亦刚死心塌地.他觉得,自己和老大再也没有任何瓜葛了.屈亦刚仍旧苦心经营校办公司养殖场,闲暇时领着一到簸箕口打捞.辛辛苦苦几个月,打捞上来的物资和扇贝随时销售,扣除雇船成本和给工人们提成,还净剩一百多万元,部分偿还了教师们的集资款.

屈亦刚就有了一些成就感.

有一天傍晚,劳累了一整天的屈亦刚随船上岸时,迎面走过来两个已经等候了很久的.“你是屈亦刚?”

“是我.”

锃亮的套住了他的手腕.

他从半梦半醒状态回到残酷的现实.

他以为是给今果保送扇贝,暴露了自己.

后来才知道是过关岭监狱长东窗事发.屈亦刚出来后,有人效仿,是一个有人命案子的重犯,其父出的价码也高——二十万,外加市中区的两套房产.没想到,那个重犯出来之后杀了案子的证人,被再次收监,同时揭开交易内幕.

顺藤摸瓜,屈亦刚在劫难逃.

束之高五十八岁时赶上“一刀切”,从领导岗位上提前退了,名曰“离岗休息”,自嘲“离休干部”,不用上班,享受在职待遇.束之高的女儿硕士毕业后在深港工作,束之高咬一咬牙,卖了浅海的房子,在深港买房.他居住在古泉小区,属于市东区的边缘,相当于六环,是城市体积盲目扩充的结果,说好听点是城市,其实还是农村,房价却过万.

安定之后,束之高想到屈亦刚不知怎么样了.这么多年,他无法忘记也不能忘记屈亦刚.离休之前,浅海撤市设区,全称为“深港市浅海区”,规格升高,束之高靠上副处,又改任调研员,为正处级非领导职务.屈亦刚比他聪明,也比他能干,如果当初不“下海”,现在会怎么样?束之高深深地替屈亦刚惋惜和遗憾,同时也更加牵挂.他上网查了深港城市交通图,过关岭在深港的西郊,从他所在小区坐公交车过去,要倒三次车.有一天他给女儿束洁打电话,说我想去看看你屈叔,你哪天有时间?女儿小时候,屈亦刚经常到家里来吃饭,女儿对屈叔印象很好.女儿也很想见屈叔.过了没几天,女儿打来电话说,这个周末有时间.

周末,束洁一大早就开车过来.女儿的家也在市东区,但是离市中区近,属繁华地带,因而经常堵车,女儿就提早出发.束之高从窗口望见女儿的红色小车停在楼下.是冬天,雪花飘洒,路人行色匆匆.束之高突然有些迷茫:屈亦刚还在监狱吗?按时间算,即使不减刑,好像也有十五年了.他想打个电话问问监狱方面,一时又不知道电话号码;打电话给屈亦刚的妻子荆兰,好久没有联系了,那个号码竟然是空号.

呆了片刻,手机突然响起……

“是我!”理直气壮.

“亦刚?你在哪?”

“我在哪,我在家!”口气挺冲.

你有委屈,你愤怒,与我何干?束之高有些不快,但兄弟重获自由,他自然是喜出望外:“亦刚!我还正想去看你.”

他们在一个小酒馆见面.

“行啊!有车了?”

“是我女儿的.”束之高说.

屈亦刚端起酒杯:“落魄之人,承蒙不弃,敬你一杯!”

“你这说的哪里话.还文绉绉的.”束之高鼻子一酸.

女儿束洁说:“屈叔!我爸经常念叨你的.”

“没能常去看你,的确是……”束之高不禁有些惭愧.那次去过关岭监狱看望屈亦刚之后,他是想过以后每年去探视一次的,哪怕花掉半个多月的工资.但实际上后来只去过一次,而且屈亦刚只接受了水果,没让他请吃.束之高并不知道,上次的暴饮暴食差点送了屈亦刚的命.束之高临走留下一千元钱,交给管教人员,用于给屈亦刚买些营养品.一千元,是束之高当时一个月的工资.

“出来就好.”束之高说,“有什么打算?”

屈亦刚无语.是妻子荆兰接他回家的.家境一贫如洗.儿子在妻子亲友的资助下完成了大学学业,但没有找到工作.妻子荆兰最早是在浅海市服装厂工作.服装厂不景气、好几个月不开工资时,屈亦刚正春风得意,就让荆兰辞去工作,到深港陪儿子上学.屈亦刚出事后,今果保给荆兰找过几份临时性工作,因为是临时性的,自然也都没有干长久.屈亦刚“出来”后,不好麻烦妻子的亲友了.听说副省长今果保已经退休,在省城居住.他费尽周折弄到今果保的手机号码.

“你找谁?”电话打通之后,传出今果保妻子的声音.

“我找今省长.”

“你是谁?”

“我是亦刚.嫂子!”屈亦刚脑海里闪过瓦缸一样的身躯和一张大胖脸,“我是屈亦刚!我找我大哥.”

“你……你打错了……”

“喂!喂!”

手机里传来忙音.

不甘心,再拨,通了,拒接.

再拨,还是拒接.

再拨,关机.

屈亦刚还专程去了省城.自然是没有结果.

“你当初提醒得对.可是,为了不被你言中,我是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我没有多吃多占一分钱!我‘撅尾巴’了吗?我‘狂’了吗?”

当初束之高的提醒或者说是警告,屈亦刚都还记着.束之高心里五味杂陈:“你要是没有大‘砖头’,那天晚上他能找到你?”

屈亦刚若有所思:“这么说.还是‘狂’了.”

“主要是没遇到好人.算了,都过去了.”

“如果当初我不救他呢?”

“后悔了?”

“就说没钱,他今果保能怎么着?”

“对他来说,是‘双开’,但不会有牢狱之灾;你就安然无恙了.”

“‘双开’和‘双开’加蹲监狱,你选哪个?”

“我?凭什么我选!你小子喝醉了?也罢,吃一堑长一智,如果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你肯定不会冒险救他,是不是?”

屈亦刚兀自端起酒杯,一饮而尽;放下酒杯,抹了抹嘴,说:“会的!也许还会的.他是老大,是大哥!”

“你别这么喝!你的胃能行?”束之高又气愤又无奈,“知道他是白眼狼,为什么要救?你可真是无药可救了!”

“我也说不清楚.将心比心,我觉得,他可能也有苦衷.”屈亦刚说,“我这里有他的号码.你试试?”他翻动手机,是很破旧的都看不出本来面目的一块黑疙瘩.

束之高当着屈亦刚的面,记下了号码,但他不可能给今果保打电话.打通电话,说什么?有嗑唠吗?正如一部京剧里的台词,他们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走的不是一条路.

“念思思,知道你出来了吗?”

“知道.她来找过我,我没见.”屈亦刚凄然一笑,“我现在这个样子……”

“她怎么样?现在?”屈亦刚冲动地问.

屈亦刚摇摇头:“她当初要是听我的,就不会.”

束之高脑海里闪过一个问号:“当初,你为什么要她离开公司?”

“还不是因老大!”屈亦刚气愤了.

束之高一惊:“老大见过念思思?”

屈亦刚点点头:“也怨我.有个饭局,思思陪老大跳了个舞.那时候交谊舞盛行,老大又好跳,思思跳舞也是高手,舞起来,别提有多美了.可是,跳舞之后我就发现思思情绪不对,问怎么了,她也不说.第二天老大来电话,说那天晚上他喝多了,让我给思思解释一下.我嘴上说着没事没事,心里却很难受.

你知道,我一直把思思当妹妹.”

“就这事?”

“没完.后来老大来深港开会,让我和思思到他的住处.”

“你答应了?”

“能不答应?”屈亦刚说,“我痛快答应,但我没告诉思思.老大见我自己去了,不高兴.我说小念姥姥病了.”

“总算躲过一劫.”

“第二天,老大亲自来公司,是不请自来,没打招呼.我看见浅海驻深港办事处的车停在楼下,就赶紧叫思思到楼上的海源集团躲起来.老大来了,没见思思,就找借口对我大发雷霆,说我膨胀.”

“所以,你就想让思思离开公司?”

“躲得了初一,躲得了十五?我又不想和老大闹翻.”

“你没把你的担忧告诉念思思?”

“这事,怎么好说透?我意已决,让她离开.果保要是问起,就说是她自己要求调离的.可是,思思总是哭着问为什么,她哪里做得不好.我的眼泪就在眼圈.我说,你不要问了,哥是为了你好!哥能害你吗?她说,我知道是为什么! 我问,你知道为什么?她哭得更伤心,说,我再不纠缠你了,行吗?我听了这话,心里是什么滋味?”

“你是从心里喜欢思思的,对吧?”

屈亦刚点点头,涕泪长流.

束之高第一次去过关岭监狱探视屈亦刚之后,也很放心不下念思思,产生过寻找的念头.她一定还在深港.可是,这样做,是不是太唐突太冒昧了?他缺少勇气.再说,深港市有近千万人口,城区人口也接近五百万,又没有线索,茫茫人海,何处寻找?何况,即使找到了,该说些什么?他又能为她做些什么?蠢蠢欲动的念头只能打消,但非常微妙,一想起念思思,他就有心痛的感觉.

“到最后,念思思也不知道你的苦衷?”

“我不能跟她说.”

“老大真行!都把你逼成这样了,你还冒险救他?”

“我也很反感老大,我越来越鄙视他.但这是两码事.何况,也没想到后果这么严重.”

就都沉默了.

半晌,屈亦刚终于不得不说借钱的事.朋友之间只要提钱,就可能做不成朋友了.可是面对如此窘境的屈亦刚,束之高能怎么办?

“需要多少?”

“这话问的,越多越好!”屈亦刚的口气,好像束之高欠他的.

束之高看看女儿.

束洁说:“我带了卡.你们等着.”

束洁驾车而去.回来时带回捆扎得结结实实的一摞钱.

束之高没想到女儿会借给屈亦刚这么多,心里疼了一下.这肯定是肉包子打狗了.他微笑着把钱推到屈亦刚面前.

屈亦刚眼睛亮了.这神情,束之高见过,第一次探视时屈亦刚见到一桌美食,就是这副神情.“服务员!”屈亦刚喊.

束之高以为他要结账,急忙阻止.

“拿纸和笔来.”

“干什么?”

“打个欠条.”

“算了吧你.”束之高说.

“别!亲兄弟还明算账呢.”

束洁说:“叔!我爸说不用就不用.”

屈亦刚略一迟疑,忙把钱塞进随身带的一个破旧的长条形棕色皮包里.束之高认出,那曾经是大“砖头”独享的,现在天线孔洞已破损张大,像袖口,整个皮包看上去,就像一只破套袖.

束之高站起身,握了握屈亦刚的手:“先把身体养好再说.”

“兄弟什么也不说了.”屈亦刚转身离去.他的背驼得更重了.

之后的好长时间,没有屈亦刚的消息.束之高怕他来电话借钱,时间长了不来电话又有些不放心.

年关将近时,屈亦刚又打来电话:“哥啊!借我五百就行.”

束之高没问干什么用,也没问那些钱都去了哪里.居家过日子,什么都得钱,一万元也真不好干什么.

“给你一千吧.”

“谢谢!谢谢!我给你磕头.”

束之高惊了.屈亦刚怎么这副德性了?

束之高成了屈亦刚的自动提款机.不交取暖费,一家人冬天得冻死;欠物业费好几年了,再不交要停水停电;胃穿孔了,要手术;肝有病了,要住院.屈亦刚倒霉的事儿一件接着一件.

屈亦刚最后一次借钱,是交年检费.他开办了一个浴场,年检费要三千元.不检,就不能营业.

束之高并没有存款.妻子半年前因病去世,治病也花去不少钱.他已经正式退休,每月退休金五千略多.浅海那边有兄弟,那儿虽说是沿海,但浅水薄滩,架不了浮筏,产业单一,都生活得比较清苦,他要多少接济一些.屈亦刚出狱这几年,束之高已经帮他五六万了.而妻子去世的事,他并没有告诉屈亦刚.

束之高半认真半开玩笑说:“老弟呀!我是烂木头好抠,是吧?你薅羊毛也不能尽一个薅啊!我是不是哪辈子欠了你的?”

屈亦刚不开玩笑:“等我有了,我还你.”

“你开浴场,注册资金是多少?”

“一百二十万.”

“你有那么多钱?”

“一分钱没有.”屈亦刚说.没资金是注不了册的.他抵押了房产.

抵押房产?束之高一怔.据说,当年要查收那套房子,今果保说话了:“让孤儿寡母的住桥洞子吗?”可能是情急之下用词不当,也可能是传言有误,但那套当初值二十万、今天值一百多万的房子是保住了.

束之高帮屈亦刚交了年检费之后半个月左右,有一天,束洁给他打电话,说屈叔可能不行了.束之高惊问,你怎么知道的?女儿说他们单位有个同事住在屈叔那个小区,看见救护车拉着屈叔一家,往浅海去了.

束之高很久没回浅海了.父母都在高龄离世,兄弟们也都忙,他不便去打扰,但屈亦刚的丧事,他不能缺席.

有一种轿车被称为“返程车”,从深港到浅海来回跑,给司机打个电话,就会开车到楼下接,凑够四个人,就走高速公路往浅海开,按路途远近把每个人送到目的地.收费高但方便.束之高上车时,车里已经坐了三个人,后排空着一个边座.他拉开车门,眼前一亮,后排中间坐着念思思.

念思思也认出了他.

“是,束大哥!”

“小念!”束之高突然有些心慌.

念思思扑闪着一双含着泪光的大眼睛,身子往里偎了偎.束之高弯下腰,钻进车里.两个人神色都很凝重,但似乎有着与生俱来的亲近.念思思应该有四十多了吧?看上去还是那么美丽,并且因为成熟而显得端庄丰盈,只是沧桑了不少,一身青衣更添几分肃穆.束之高虽然只见过念思思一面,但留下的印象极其深刻,那一袭红裙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服饰,念思思说话的声音、倒茶的姿势、身上的味道都让他难以忘怀,甚至趴在茶盘上那只被称为“茶宠”的蛤蟆,他都记忆犹新,以至于每每想起念思思,都会怦然心动.

曾经是可望而不可即的美人,如今却要并肩而坐,结伴同行.她现在,还是单身吗?

束之高有很多话想和念思思说,包括屈亦刚当初为什么要让她离开公司.斯人已去,有误会也应该彻底解开.看样子,念思思也有话想和束之高说,几次欲言又止.车里毕竟有陌生人在.

束之高满怀信心地想,会有机会的.

“返程车”开往浅海,束之高和念思思要去的是离海很远的山坳里一个叫屈家沟的地方.是夏天,车行至村庄的时候,庄稼地一片挨着一片,束之高触景生情,想起屈亦刚小时候的一件事.他们在深港上大学时,暑期束之高乘坐客车从海边到大山深处的屈亦刚家玩.在这附近有一块菜园子.束之高看到菜园子里有黄瓜、茄子、辣椒、西红柿,红的绿的黄的紫的,水嫩一片,生机盎然.屈亦刚说,他小时候胆小,要脸.六七岁时,他和本屯一个小伙伴一人拿了一毛钱到这个菜园买柿子.菜园是另一个大队的,离他们屯有几里地远.他们去时,菜园里有好多人,都在走走停停,摘了通红的西红柿就吃起来.他走到看园子的老大爷面前,伸出一毛钱说,我来买洋柿.老大爷忙乎别的,根本就顾不上他.等了一会儿,见园子里的人都在自摘自吃,他也馋了,和小伙伴到柿子架下寻找红了的柿子,摘了,看看别人,然后吃起来.那天园子里人太多,都是吃够了再买,他和小伙伴也要买,但人太多,他们个子又小,挨不上,天也要黑了,只好悄悄溜走.那个小伙伴手里还攥了一只半生不熟的柿子,被他给打掉了.想想不妥,他把那个柿子放到柿子架下,藏了起来.白吃了人家几个西红柿,害得屈亦刚直到小学毕业,也不敢再去那个菜园,甚至不敢走近那个屯子,生怕被人认出来.

屈亦刚在向束之高讲述这件往事时感慨万千.

他单纯,真诚,透明,像这村庄里的一棵树,只是过早地枯萎了.

山区峰峦叠嶂,绿树如云,空气清新无比.屈亦刚的葬礼很简朴.他的墓地面朝大海的方向.场面肃穆清冷,熟人不多,都是屯子里的人在忙活.主事的依旧是屈亦刚的叔叔.老人家年近八旬,十多年前发送了兄嫂,现在又埋葬了侄子.老人家老泪纵横.

作为兄弟,束之高到场合情合理;作为曾经的同事,念思思的出现也顺理成章.前来吊唁的人都和一身青衣的荆兰握手问候,念思思也上去握了手,叫了一声:“嫂子……”就泪如泉涌,但抑制着,没有出声.

“亦刚!我和思思,送你最后一程.”束之高满眼含泪,在心里说.

花圈排开,哀乐一次次响起,忽高忽低,余音悠长,令人悲从中来.束之高觉得一阵冷,不禁打了个寒战.还有一个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却杳无音讯.束之高在内心呼喊:“今果保,你在哪?”他们曾经亲如兄弟,现在却相距天壤.束之高从手机里翻出今果保的电话号码,那一排数字是那么冰冷、安静而又看似无辜地隐藏在众多的号码之中.屈亦刚出狱后给他打过这个号码,他老婆说打错了;现在束之高给他打,他就能接?还是发个短信试试.

束之高斟酌字句.

“果保兄!亦刚已去,回浅海安葬,特告知.”

他没有署名.他以为这个短信注定石沉大海,权当是给另一个世界发去的讣告吧.

今果保在浅海和深港执政多年,又升到了省里.时光飞逝.神马都成浮云.今父已去世,去世前将其名下的海区以五千万的转卖.有人羡慕道,把这笔钱存到银行,每天一睁眼,利息就是五六千元.今果保的两个儿子分别移居美国和澳大利亚,成为永久的外国公民.据说,今果保的长子在美国留学时与已经拥有美国国籍的北京某高官的女儿相识并结婚,今果保攀上了背景更加显赫的亲家.又据说,今果保还在副省长位置上时,其长子回浅海拿地,初遭抵制,进而得手,转手获利三个亿.这只是据说.人所共知的事实是,今果保在深港的黄金地段有数套高档房产,一直闲置,怕是永远也不会有人居住了.在公开场合,今果保既不轮换着戴名表,也不抽高档,更没有不雅视频被晒到网上.他对所有情人一视同仁,不给她们很多财产,而且当断则断,绝不藕断丝连,留下祸患.

束之高很少看本省电视新闻.那天妻子拿遥控器更换频道,束之高突然喊停!他看到了主席台上一排人中正襟危坐、面色威严的今果保.没错,座位前放着桌签,“今果保”三个字端庄笔挺,威风八面,只是人已老态,漆黑的假发镶嵌着额头的皱纹,面皮已然松弛.一批批高官落马,不能不令他这个群体心惊肉跳,夜不能寐.今果保在国内没有牵挂,善得其终可能就是他此生最大的愿望了.两个儿子远隔重洋,就不惦念?是没有办法.从这一点上说,他会活得比普通人更累.直到盖棺,他精神的枷锁也难以解脱.

良久,就像鱼儿咬钩,手机震动了,束之高收到了今果保回复的短信:

“我也很悲痛,替我问候.”

今果保有消息了!束之高瞬间有些激动,感觉血液流动加速,心脏跳动剧烈,好像他们兄弟三个又相聚了.只是相聚的方式令人匪夷所思:屈亦刚在地下,他在人间,今果保呢?在手机里,在虚无缥缈中.再看短信,不禁疑惑:“替我问候”,问候谁?

只说了半截子话.就吝啬到不肯再打几个字?这可真像是从另一个世界发来的,空洞,干涩,暗藏玄机.

束之高走到荆兰身边,小声说:“果保来了短信,问候你.”

荆兰仿佛没有听见,目光落在坟前那堆还没燃尽的纸灰上,斑白的鬓发在风中飘拂.

束之高站到隆起的坟丘前,心里默默地对已经前往另一个世界报到的屈亦刚说:“老弟!安息吧!老大到底还是有消息了.”他扭头望一眼身边一袭黑衣、像是在默默祷告的念思思,“你所牵挂的思思,她现在,也还好.”

风吹过,树叶唰唰响,像是屈亦刚的回应.

责任编辑 铁菁妤

此文点评,本文是关于谁是谁和谁是谁兄弟和中篇方面的谁是谁兄弟论文题目、论文提纲、谁是谁兄弟论文开题报告、文献综述、参考文献的相关大学硕士和本科毕业论文.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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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至暗时刻(中篇) 文清丽,1986年入伍,陕西长武人,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和鲁迅文学院第三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及鲁二十八深造班,曾在中国作家青年文学北京文学小说界……刊物发表作品三百余万字,多篇作品被小说选刊小.

3、 太阳鸟(中篇) 1李镜出事那天,是没有任何征兆的 围坐在一起泡茶的摄友们都站起来拍屁股走人,李镜还呆坐着 钟华芳说,李老师,回家吧 李镜看着钟华芳,还是那般呆呆地看着 钟华芳拍了李镜的肩膀说,走吧,明天还得早起 约好.

4、 孤独旅行家(中篇) 王大嘴讲起旅途上的历险,唾沫横飞 在太平洋的鲨鱼口中脱险、在北美森林里和棕熊搏斗、在蒙古草原遭遇群狼围攻、在新藏线的冰大板上三天三夜没有冻僵……从他口中飞溅出来的口水,无情.

5、 金银财宝路(中篇) 有一天,林秋突然接到一个陌生电话,犹豫着接通了,聊了半天发现是自己的一个初中同学,又聊了半天,发现同学是要给她介绍一个工作 同学的一个远亲做生意赚了钱,当然不是一般的赚钱,然后移民新加坡,搞文化产业,.

6、 人有病(中篇) 一完全是一次心血来潮,教师节来临时,白莲中学决定对全校教师进行一次体检,算是给教师的一次福利 毛估一下,每一位教师体检下来,是得要花上两三百元的开销 校长郑唯贤这次没有听教师们嘀咕要多发些钱 这比多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