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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哲
石岭子到拉湾子,四十几里.翻塬爬沟,走了一整天.
两房深的沟,没丁点儿水.沟帮儿旮旯芨芨草丛,冷不丁,野鸽子或红成团的白脸鸟飞起.荞麦花粉俊,两疙瘩、三片片、五块块,深的浅的都艳.忒像黄夹被,打的补丁.
辣日头,柔和了.土沟沟里,赶脚的走进来,走出去；驴子走出去,走进来.在拉湾子,我住在马老汉家.婆姨年轻一些,有二、四、六、八岁,四个娃.娃儿们成天围着我转.乡俗,爸称大,叔叫爸.叫多了不行,叫多了心抖,想儿子.
四岁黑妹,土线坠子的耳朵眼儿,是瘦高的马老汉,拿干硬的两粒羊粪蛋儿捻穿的.我沧州老家异曲同工,是用青豆子.
大丫撅嘴说：还没给我搞咧.
马老汉说：歇了闲,给你,再穿个红线线.
娃儿们的问题天真,天真得让我要笑想哭.
大丫问：你家有几孔窑？
秃娃问：你家有水窖吗？
黑妹问：你家地里种的甚？
冇、冇、冇,解释没有用.
不住窑洞要冻咧,没有水窖要渴咧,不种荞麦要饿咧.
瞅着一张张土尜尜的脸,我瓜了（傻了）.
马老汉打圆场：爸家阔气得很,都有.不睡、不吃、不屙,那是甚！人是土,地是人.老理儿说：峁是头,头是脑,就是土垴,沟是腿…….
大丫性急紧问：窑咧？
马老汉看我.我不知说啥.
马老汉答：是嘴巴！
大丫再问：窖咧？
马老汉答：是眼睛！
大丫再问：地咧？
马老汉答：肉皮！
这马老汉,随口瞎扯咕.
我老家的窖,是储藏*的.老家的地,种谷、种薯,结枣子.
大丫再问：井咧！
马老汉撑愣,面有难色.看看我,笑了一下.
大丫追问：是甚？
井,水源呗.马老汉皱皱眉答：不常用,就不说咧！
大丫不干：不常用,是太深咧？不便当？
马老汉说：对着咧.窖干涸不便当,得吃井水哩！
我问：湾子里可有井？
马老汉点头：有口,叫女儿井！
大丫,心里揣摸了一阵说：窖干涸眼瞎咧,甚也不见,才去吃井哩！
马老汉乐得双腮俩坑儿： 行吾（ 在行）,对着咧,对着咧！
马老汉家的小窑,一半炕,一半灶.窑空地,只能磨转开俩仨人.炕上铺一领残破不方整的席子,灶边一张当案板的桌子和一口胯骨高的水缸.土墙壁洞洞里,一大溜儿十来个空罐头瓶子.
婆姨用芨芨笤帚,打扫炕席,暴起满窑的轻灰.过后,把站在门口的我让进窑.我依着炕沿儿,坐在小板凳上.瞄见炕上一层的细灰间密密麻麻小脚印,噢,跳蚤不少.今年（1989）小麦收成不好,十亩收了三百多斤.可盐水面条腌韭菜,我已经吃了两天.塬子上,湾子里,这是绝好的饭食.而马老汉一家吃的是荞面.他家另有十二亩地种着荞麦、糜子和谷子.
我不敢再吃白面了,盯住婆姨,和他们一块吃荞麦.几天后,解手如同搬碌碌.脖筋胀,脸憋紫.见到点儿青绿的就想嚼下肚去,帮帮肠胃.
西炕头,铺三尺多宽的垫布,给我睡.一窑两床被,匀我一床整齐点儿的.让秃娃和我一搭睡.他哭笑不肯,嫌我干净.窑门框透着光,上边有扇亮子.风直来直去,呼啦着红被面的破门帘.
湾子没电,天擦黑就睡倒.躺了,马老汉欠着身,胳膊肘拄在炕沿儿上,冲东墙灯槽里的油灯苗儿,哧地一口两米长气灭掉.我试过一次,都不忽闪,多耗了半两煤油.惹得娃儿们,炕上翻筋斗乐.
黑嘛里躺着和马老汉,窑了、窖了、沟了、峁了的闲扯,一直听到他的鼾声.一炕上睡起挺别扭,我不困也不敢动,怕搅梦.咸了淡了想得脑瓜昏昏欲睡时,鼾声戛然而止.
马老汉：他爸睡咧？
我突然明白了啥,没吱声.
睡咧？婆姨的细语.
睡咧！马老汉窸窣起来又躺下.
婆姨窸窣起来又躺下.
还软,再硬点.婆姨娇嗔.
急甚！马老汉嗤了鼻子.
悄悄快！她说.
老后神（性急,精力过剩的人）.他说.
白天,去各户闲走.串到一家,赶上几个年轻人聚伙.细看他们,模样如同对个子（双胞胎）.热闹话过后,一个叫水的小伙子,窜上炕,从旮旯拉出条羊皮口袋.倒出来,全是骨头化石.“龙骨！”水告诉我,周正的脸上,浸出汗珠子.个儿头矮矬,腰在炕沿儿上,胸肩却硬梆梆宽厚.“干啥用”我问.大家就抢话,这东西能卖大价钱.一致请我在北京找下家.在北京,龙骨只在博物馆里有.他们听了,眼角改了虚光,失望地看着窑顶.“哪来的这多龙骨？”我问.“塬上峁里多咧！”水看了我,又垂下眼皮.
风呼打着窑门.陪我来的后生马世海咋呼道：“雨、雨,苞谷有救咧！”跳下炕,跑走.几个后生,头也没抬.“要下雨了,我得回去看看.”我站起身.出门时,水送我一块龙齿化石,说留个念想.
刚进我住的窑门,雨洒糜子一样狂泻.马老汉忙坏,拎起桄往外跑.孩儿们喊叫着尾随.我也披雨衣跟出去.马老汉把坡上漫流的浑黄雨水,挖沟一趟子引起,再汇到他家的水窖.忙完这个坡,忙那坡.一奔子搞定五个水窖.“好雨咧！好雨咧！”老汉拄桄望天,他细长脖儿上淌着水溜子.
白花花的雨雾,遮住了塬子.孩儿们在雨中又蹦又跳,淋漓透湿.我拽他们挤进窑口,个个抖着瘦身,还要往外跑.
婆姨回来,蓝夹袄面淋成花.马老汉说换件干爽的,就动手摸上身,婆姨打了他.吹犊子,哪还有.就笑,孩子们也笑.笑着又跑进雨里.
马老汉说：“早晚脱哩！”俩人就一起偷看我笑.雨是老天的恩赐,是丰收,是欢乐.
这片黄土地,史前定是森林繁茂、龙马云集、百兽成群、流水淙淙的仙境.我拿出水送的龙齿化石.马老汉来了说兴.
峁下、沟沿儿,一打小常看到,多咧！今说它是龙骨,金子一样.起初谁人也没着意,骨头,旧思想得躲着.漫个溜溜儿（出乎意料）,疯神了.刨祖宗,也得寻.卖去深圳,卖到广州,外国人厚喜收购.有发大财的,腰杆杆缠肥哩.说完,老汉腰子一趔,盘坐在炕沿儿,眼珠子打转转.看他不再说,我问：水,咋这么矮的身骨？
婆姨依到炕沿儿来.
水妈十六岁,俊白.那年大旱连个月,人尽寻窑犄角儿呆愣.
老村长幺子号（外号）胎里红,是个叶子客（很厉害的人）.锁上女儿井,提一斗罐水来,诱水妈去破窑.脱净身子给口水,夯上几夯给口水.窑口冒出土烟子,冒了一晌午.都觉奇,上去看,窑塌垮.人都渴昏了骨头,桄也拿不住.用手刨,指甲盖子尔咧（丢了）,顾不上.为甚？几个想救人？多的是找村长身上的井钥匙.小峁窑,竟刨了日落三出.村长没气了,钥匙也没得.水妈醒过来,只管要水喝.五谷不沾,疯了一样.十个月后生下水,死了.未满十八,作孽.老村长香火旺,和水前后脚,湾子里的姑娘解怀五子,一并干头娃（没爹的孩子）.水,只是个儿矮.俗话,塌窑不死矬.女儿井没得人开,钥匙帽个（再没影了）,锁到今儿.
大丫听得薄唇呲咧,露出小黄锈牙.两行细泪,没到腮巴就干住.
马老汉早乞儿（早饭）后,发布一条惊人的新闻：他要去县上卖龙骨.我叫他等几天和我一道回城.他耳根子生硬,褡裢甩上驴背,伙着水他们几个后生走了.
婆姨愁下咧说：等男人的光阴难挨.地里活搁咧,守着家门口打胡墼咧.
咚、咚、咚…….我一同,四只光脚,烙出一片湿窝窝.小娃儿,揉泥巴.大丫,在窑口跳尕尕.一会儿没了兴,乖爽爽小手托腮,犯着愣神儿坐在门墩上.
打胡墼,真累.婆姨说,莫连手,慢慢干.还唱起夯歌：
你我不慌忙腔子要拔直
不怕人嗤笑拉夯要用力
沟沟都夯平一起来用力
笑半声又唱：
一夯呀哈二夯呀哈
哎呀哎咳哟哟哟
你十七我十八都是好年华
夯夯都打上别白个力气花
我听了情绪激昂,真也不觉累了.
南山的野鸡红冠子
尕妹子穿了花衫子
麻秆不是顶门的
尕妹妹不是哄人的
白洋布汗衫黑钮子
咱俩人好像两口子
好听,就笑眯眯看着她.大丫也凑过来唱：
年轻的少年你把路过
窑里没有你妄想的馍
大丫的声音有些伤感.
窑顶,蹲来个披黑棉袄的老汉.拉沙黄的脸上,皱眉恨眼地瞎瞄.
她们就不唱了.老汉走前甩下句话：男人不在就歇哩！别歇地不歇裆咧！
婆姨没听懂似地不搭理,自顾自搬了坯去码放.我问：什么人？婆姨说是“烧炮头”.啥意思？他老汉和自家晚辈的女人睡了,就叫“烧炮头”.不敢搭理.
胡墼打了三天.这帮黑正收拾,要做饭饭.西峁子的霞光里,走来了马老汉.他垂着小脑袋瓜子,趔巴着大脚,乏沓沓牵着自家惟一的那头条驴子（小驴）.灌了碗窖水,不吱声.条驴子在窑口上,咴咴地吼鼻子.
晚乞儿（晚饭）后,马老汉不言声,只是唉唉叹气.后来说,睡觉,灯火快没油了.我上了炕,拿捏着身子睡死一样.
女人细声细语：赔咧就赔咧！
男人话低：败俩（坏运气）！
女人气话：日鬼（不务正业）,挨骗！
唉——,男人一声长叹,都自顾自咧.
听了这话,我心里发凉.
婆姨吹灭了油灯,滚到马老汉身上说：
让爹高兴高兴,就不愁咧！
男人说：莫急.他爸在咧.
女人说：他爸胡墼打累了,沾炕就睡咧！
睡哩！明儿打胡墼咧.男人翻了一下身.鼾声,吼啸起来.
夜悄悄深沉.猩猴,短长长短叫着.这天,我看书看累了,想四下走走,问大丫可去？
大丫眉梢儿上挂着心事儿,靠着门墩摆手,黑眼睛瞄着我的书.不认字,看啥？举起书晃晃,明白.你是喜欢这红穗子？大丫点头笑了.我说,不行,这是书签.见她没了表情,赶紧说,我走前留给你.
马世海在窑顶上喊：去寡妇窑坐坐,早说好的.又告诫：寡妇有点儿神经兮兮,少话语.完了,再去女儿井看.我答应了,撵上马世海.再看大丫,没影了.
刚一进寡妇窑,土炕上出溜下个女人.说是四十岁,却像老婆婆.她有个独儿子,和水一起去卖龙骨了.马世海叫她：姑.她见了我,一下子吃到肚里.眼机灵,人喜气.谝得脆清,连着啜泣.稀鼻涕,流到我被她拉着的手背.记住少话语,却实在不懂她,说东道西在讲啥.
马世海细眼缝里噙着泪解释：姑说皮里肉里,你长得像她男人.说二十五年又四十四天,芨芨秆撑着眼皮子等咧.咧头没上,脸没开（新媳妇出门子要盘头绞脸）咧.
我咧咧嘴巴,她抓得我皮肉生疼.马世海抢她的手,想掰开.她手下更狠,泪水哗哗.我急慌慌说：马世海再不敢啦,他就僵了胳膊腕子.
不动,不出声.窑顶,有灰土落下.
慢慢溜溜儿,窑头上有人恐喊.先是女人,后是娃儿,再后是男人的高声.张步子,乱杂噪,往了西.我问：咋啦？马世海说：“有人开了女儿井咧！”
女人听说,一下撒了手.缩身,盘坐到炕犄角儿.
我和马世海趁机出了窑,跟着人们跑去大垴坡.
女儿井外,围了一大圈子人.看看,好像这一湾子人全来了.
这个土垴子,奇异.顶头长满山榆、芨芨草和枣树棵子.绿绿油油,像个绒帽儿.垴坡根儿上,灰砖砌的井口,木方子罩住,缝儿里滋生出枯黄的杂草.
马老汉蹲在枣树棵子下,双手抱头.婆姨趴在井沿儿嘶哭： “ 大丫咧, 大丫咧…….”有人抱着她的腿.我挤到跟前.井口的木椽子,朽折了两根儿.下望,黑洞洞,无底.
马老汉扇着自己的耳瓜子,嘟囔着凑过来：“这大丫咋来这里耍咧？”又拽婆姨劝说：“她安然哩.要不,饥荒也难过咧！”我给乡长写了个条子,问谁能跑一趟？人群中相看的脸多,却无人言声.
“烧跑头”黑袄老汉,耷拉着脑袋从人群后面上前：我快当去乡上.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把纸条,放到他粗粗的大手里.他还是没抬头,系紧袄,提了鞋,跑远.人散稀.婆姨还堵在井口哭泣,昏睡了似的.马老汉蹲到我跟前,唉咧、唉咧,叹气.
天空,湛蓝,一只鸽鹞盘旋得自得怡然.
头黑,黑袄老汉领来乡长.大绳四十多米顺下去,大丫被捞起.我拦住要走的乡长：这都是老村长造的孽.他悄悄把我领到一边：其实他人挺好,没啥大毛病,只是喜好个妇女.我瓜得没话说.
马老汉抱女儿回到窑洞,脱净擦身子.我拿件新白衬衫,包裹住大丫,放平在土炕.用白毛巾,擦拭她稀黄的头发.
婆姨攥着女儿的小手,跪在炕沿儿.一会儿松开,一会儿又抓紧有人送来三盏油灯,小窑里通亮.马老汉进来,捧着干羊粪蛋儿凑近闺女,给大丫捻起耳朵眼儿.
我看不下去,和几个嘀咕的乡亲出来.有人说：女儿井是大丫用命打开的.有说：大丫是阿拉女儿.句句伤感,步子沉重.他们回了,我站上窑顶.塬上黑咕隆咚,星不清,月不明.猩猴丧气地长叫,猛不丁又停止,短缺了一声.我激灵一下,冷战打到脑皮.
我回到窑里,靠在门边琢磨着为大丫做点什么.马世海进来,招呼我去他那睡一会儿.我说：不咧,陪他们,陪大丫.他说：不用,整个湾子都在陪.我冲他摆摆手.土炕上,大丫俊白的脸,熟睡了一样.耳垂儿眼儿上插着草棍.马老汉嘟囔,对不起闺女,连根儿彩线冇.
我赶忙找出书签,拽下红丝绳.马老汉鞠躬接过,想帮着给大丫系上,他却推开我.
马世海拉着尴尬的我出来,到了窑顶.此时,整个湾子被红光照亮,家家户户的窑顶上,一人一个火把.
后来,湾子里破了例.未成年的大丫,也埋在东垴.坟冢方大,木碑是女儿井拆下的椽子制作的.碑上无字,正中镶嵌那把未打开的大锁.
责任编辑 欧阳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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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1、 佛界易入，魔道难进论老舍短篇小说《大悲寺外》 ○周子郁摘 要小说大悲寺外是老舍先生的短篇力作,研究者多从“欲”与“赎”的关系出发研究老舍的基督教思想 然而基督教对于老舍,与其说是一种信仰,毋宁说是.
2、 大数据环境下数字图书馆信息服务资源整合存储策略 随着新兴的物联网技术、云计算技术以及社交软件的快速发展,衍生数据的增长速度惊人,网络中充斥着海量数据,这些都预示着大数据时代的来临 人们的生产生活已经离不开数字化信息,而在海量数据中筛选出有效数据的相.
3、 大数据时代高校图书馆信息素养教育模式的演进和比较 关键词大数据；高职图书馆；信息素养教育；演进摘要文章阐述了大数据时代高校图书馆信息素养教育模式的演进过程,分析了当前大数据环境下高校图书馆信息素养教育三种模式的利弊,并对其进行比较研究,最后提出了大数.
4、 大数据时代国内图书馆精准服务模式比较 摘要图书馆精准服务模式是根据读者具体的需求实施准确的定位,借以高效率调动馆藏资源,直接提供给读者 结合国内多家图书馆的精准服务案例,对比分析国内图书馆常见的精准服务模式,找到图书馆在精准服务方面存在的.
5、 从多维视角看大数据时代的智慧图书馆 向宏华,龙军（桂林理工大学图书馆,广西 桂林541004）关键词大数据；智慧图书馆；智库；图书馆需求摘要文章从多维角度阐述了智慧图书馆的由来,深度分析了多维视角下智慧图书馆的新特点,概括了智慧图书馆的.
6、 基于大数据时代的图书馆文献资源建设模式 关键词大数据；图书馆；文献资源；建设模式摘要信息技术的迅猛发展及大数据时代的到来,使图书馆在转型发展中也实现了文献资源建设模式的创新 基于大数据的时代背景,图书馆文献资源建设更侧重于大数据理念与技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