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甜蜜之下相关电大毕业论文范文 与甜蜜之下类电大毕业论文范文

分类:论文范文 原创主题:甜蜜之下论文 发表时间: 2024-03-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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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方冠晴

今年冬天下了两场雪.第一场雪只是意思意思,第二场雪却下得有声有色、像模像样.

雪是从半下午的时候开始下的.起先是雪粒儿,像老家婚礼上的“撒帐”仪式,白花花的大米一把又一把地撒向新人的头顶,那米粒儿在头顶上、衣服上、地面上欢快地蹦跶.到傍晚的时候,雪粒儿已经在地面铺了薄薄的一层,转而就下雪花了,大朵大朵的,飘飘忽忽地往下落,小区的水泥地面转眼间就白了.

郑仪说:“老天要办成一件事是有步骤的,先下一层雪粒儿垫底,雪粒儿不容易化,再下雪花,雪就积得起来.”

她这话是对儿子说的.周六,儿子不用上学,我们一家三口在阳台上看雪.七岁大的孩子了还老爱撒娇,像小狒狒似的吊在他妈妈的脖子上.儿子听到这话很兴奋,一个劲地问我:“爸,我们明天是不是可以堆雪人?上次没堆成呢.”

上次确实没堆成.下今年的第一场雪时,一开始下的就是雪花,着地就化了,雪根本没积起来.但这一次就不同了.我望着窗外乐呵呵笑着,正要回答儿子的问题,家中的座机响起来.

我的第一感觉是妈妈打来的.只有妈妈习惯打座机,其他人有事找我都是打我的手机.妈妈说,手机号码太长,拨号费事,所以她喜欢打座机.我记起来,上一次妈妈打电话来也是下雪,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对,那天的节令就是小雪.妈妈在电话里说,今天是小雪,就真下雪了,应了节令了.你好吧?永儿好吧?郑仪好吧?我打电话就是告诉你们,我也挺好的,你们别挂心.

从小雪到现在,天啊,我竟然一个多月没与妈妈联系过.

我抓起话筒,不是妈妈.是春婶,老家的邻居春婶.春婶说:“冬阳吧?我是你春婶.你妈妈的哮喘犯了,脸都紫了,好危险的.”

我顿时骇住.

妈妈有哮喘病,从她年轻的时候就有,天一冷就发作.只是最近几年好些了,连着几年没再犯,我就忘了.妈妈上一次打电话来,就是怕我挂心她的哮喘病吧?但我却完全没有挂心.就是刚才,我还与老婆孩子一起望着外面的雪花,喜滋滋地憧憬,明天能不能堆个雪人.我居然忘了,还有人是怕下雪的.妈妈守寡三十多年将我拉扯大,我是妈妈唯一的儿子,我这个做儿子的,太没良心.

我抓起车钥匙往外跑时,郑仪追过来,她问我去哪儿.我说:“妈妈的哮喘病犯了.”郑仪喊起来:“天快黑了,又是这样的天,你回刘坪?你不要命了?”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固执地下楼梯.我知道哮喘病发作有多么危险,著名歌星邓丽君就是被哮喘夺去生命的.何况春婶说,妈妈的脸都憋紫了,我这个做儿子的不去救她,谁去救她?

我跑下楼时才发现,郑仪已经跟了来,她一边往脖子上围围巾,一边说:“那我跟你去,你一个人去我不放心.”我说:“你跟去才叫不放心呢.”我还没容她挨近车子,就将车子开跑了.从县城到刘坪,有三十公里的路程,而且一半是盘山路,这样的天气,盘山路无疑是冻住了,车轮容易打滑,容易出事.我近乎悲壮地想,即便要出事,也是定数,我不能搭上郑仪.这就是家族的命运.我们家都是男人早逝,然后撇下孤儿寡母相依为命过日子,已经七八代了,代代如是.

我不知道要不要叫救护车去.想想这样的天,那样的路,救护车也不一定敢去.我便将车停在一家药店门口,买了一瓶沙丁胺醇片和一瓶特布他林气雾剂,都是救急的药.等我走出药店回到车上时,却发现,郑仪已端坐在副驾的位置.这让我有些恼火,我轰她下车,她固执地赖着不走,自顾自地系安全带,说:“我知道你怎么想,你怕出事.出事就出呗,咱俩死在一起.挺好.”我骂:“好你个头,咱俩都死了,儿子交给谁?”她说:“对呀,所以老天不会让我们出事.我得跟上你,镇住这个邪!老天要你的命,就连我的一起拿去.冬阳我告诉你,我没有你妈妈那样的好韧性,你要是不在了,我绝对不活,我才不管儿子交给谁呢!”

我的眼眶有些发热.我知道郑仪对我的感情,也知道她心里的担忧.她所说的“邪”,指的是我们家族的命运、定数.我们这个家族,世代单传,算命的说,那叫“金线吊葫芦”,而且男性都在青壮年时就早逝了.郑仪以前不是个迷信的人,但嫁给我之后,听说了我家的家族史,她心里就有了阴影,开始迷信了.她本来是县城一小的老师,因为这阴影这迷信,她辞了职,去我开办的刺绣公司上班.她其实不会女红,但她宁愿从头学起,就是要跟我同进同出.她说,她就是要将自己变成一根绳子,像本命年系的红腰带,将我拴住,老天爷要将我带走,就连同绳子那头的她一同带走好了,她绝不步我妈妈的后尘.她这种偏执,一方面是因为对我的爱,另一方面,也是被我妈妈三十多年来形单影只的生活给吓怕了.

出了城,雪花就失了规矩,狂舞乱扑,那是因为风.我们的视线穿不透雪花乱针乱线织成的缟,只能保持30码的车速,慢慢地往前挪.这让我着急,更让我恼火.这恼火一半是因为天气,一半是因为妈妈.

我的公司经营得还算不错,在县城里的房子180平方米,到现在还空着两个房间.妈妈如果到县城里来,与我们在一起生活,不是没地方住.她今年才59岁,也没老到不适应县城生活的地步.但她就是不愿意跟我们住在一起,偏偏要将自个儿一个人扔在刘坪,扔在群山怀抱中那个屁股大点儿平地上,我真不懂她怎么想.

郑仪似乎懂得一些.她说她也是女人,女人才懂得女人.但我觉得她是不懂装懂.

妈妈只来县城住了三年,那是我的儿子刘永出生之后,她来帮我们带孩子.郑仪算得上好儿媳,待她好,孝顺,贴心.但妈妈却总是寡淡的,笑是淡淡地笑,说是轻声地说,弄得郑仪很沮丧.郑仪悄悄地跟我说,妈妈的寡淡像是一道布帘子,将婆媳间给隔开了,她觉得妈妈是在刻意与她生分.我说,别想多了,我妈就是这样的性子,从年轻时就是这样,像一钵野鸡汤,表面看不到一丝热气,拨开汤面上的那层油,里面滚烫着呢.

我觉得我说服了郑仪.但妈妈在我们这儿一年还没住满,立冬的头一夜,一家人围着饭桌吃饭时,她一边扒拉着碗里的饭粒,一边低着头说,我明天要回去一趟.回去?回去干什么?我和郑仪都很吃惊,同声问她.她谁也不看,只看着碗里的饭粒,说,家里的扁豆禾该枯了,得回去拾掇拾掇.

这根本算不上理由.

扁豆禾枯了就得拾掇?那野草枯了是不是也得拔掉?这叫什么理由?

妈妈不容我们反驳她,淡淡地说,就回去几天,几天后就来.我其实还想问她几句的,但她寡淡的态度像是一种拒绝,让我不好再问.第二天天没亮,她就起床出门了,没让我送,她自己乘中巴车回刘坪了.

妈妈离开后,郑仪在家带孩子,一整天凝神沉思.我问她,想啥呢?她说,我在检讨,检讨我哪儿惹妈妈不高兴了,她硬是要回去.我说,你傻呀,跟你没关系,她不是说了吗,扁豆禾枯了.郑仪一本正经地看着我,然后问我,你觉得这是理由吗?

这确实不是理由.

郑仪便想呀想,我陪在她身边,坐在沙发扶手上,这样就可以环住她.我们的脚边是海绵拼图垫子,上面印着供早教用的拼音字母,儿子刘永从D爬到M,在M上滴下一串口水来,又趴下去舔那N,舔着舔着就咯咯地笑.外面,夕阳照在对面那幢楼上,有淡淡的金光.这是最美妙的时光,我想.就在这时,郑仪一把托住我的下巴,看着我的眼睛,说,冬阳,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我俩不能太好了.

我有些错愕,接着就忍俊不禁,笑出了声.我俩不能太好了?我俩太好了我妈就不高兴?这是什么逻辑?哪个当妈的不希望儿子和儿媳感情好?

郑仪很认真,说,当妈的当然希望儿子和儿媳感情好,但你别忘了,妈守寡了一辈子.你有没有发觉,我们很亲热的时候,妈妈眼里就有一种落寞,这一定是勾起她对你爸的想念了.所以,我们今后不能当着她的面勾肩搭背的,刺激她.

我并不认同郑仪的说法,在我的印象里,妈妈对爸爸并没有很深的感情,爸爸去世三十多年,妈妈从来没在我面前提到过爸爸.如果她想念爸爸,她怎么可能不提?但我确实找不到妈妈一定得回去的原因.

我只能说,行,我离你远点.我站起来.郑仪却一把拽住我的衣摆将我拖过去,娇嗔,妈妈这会儿又不在,你离我那么远干吗?她笑起来,来,快来,趁她不在,我们先个够.

妈妈在刘坪待了7天,就回来了.她回来后,我和郑仪在她的面前刻意保持着距离.只一天的工夫,妈妈就看出来了,傍晚,趁郑仪在厨房做饭的时候,她抱着刘永,将我拉到了阳台上,低声问我,你与郑仪吵架了?我说没有.她淡淡地说,哄谁呢?你俩以前好得像一个人似的,怎么突然就生分了?冬阳,你要晓得惜福,郑仪多好的女子啊,你可别像你爸一样犯浑啊.你俩要是闹别扭,我在这儿住着也不得劲.

这几乎是她第一次主动跟我提我爸.这也说明,爸爸以前待她是不好的.

我和郑仪在她面前又恢复了以前的模样,她呢,又像以前一样,淡淡地笑.但住了一年,到第二年立冬的前一夜,像头年的那个夜晚一样,吃晚饭的时候,她又看着碗里的饭粒,淡淡地说,明天,我想回刘坪住几天.我和郑仪都惊讶了,你看我,我看你.我想问问为什么,但郑仪冲我一眨眼,率先说,行,明天我和冬阳送你回去.妈妈说,不用,你们忙,我自个儿搭车回去很方便.

几乎是头一年的翻版,第二天天没亮,她悄悄出了门,一个人回去了.

妈妈一走,郑仪激动起来,她抓着我的肩膀,兴奋得气都喘不匀了,她说,妈有相好的,一定是有相好的,约在这一天见面,要不,怎么一到立冬她就要回去?都是同一天呢.我有些气恼.我觉得她这话侮辱了妈妈.妈妈就像一个圣女,她刚守寡那会儿,多少人托人保媒,劝她改嫁,她都没嫁,她怎么可能有相好的?

但除此之外,我真的弄不懂她坚持在立冬这一天必回一趟刘坪的原因.

这一次她回刘坪住的时间比较长,第七天她还没回,我便给她打电话.她在电话里说,再等两天.两天后我又给她打电话,她仍说,再等两天.第三次我要打电话时,郑仪拦住了,说,我们得来个突然袭击,回去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明白郑仪的意思,那时我也有些认同她的想法了.我开着车,一家三口突然回刘坪.一路上我甚至还在想,也许家中真的有个男人,见了面我该怎么办,怎么称呼人家呢?但到了家,没有什么男人,只有春婶.妈妈和春婶坐在门口晒太阳,一边说着话一边纳着鞋底.阳光暖暖地照着,苦楝树上的叶子偶尔飘落,麻雀在树杈上喳喳地叫,更显宁静、安然.妈妈一脸淡定,见了我们丝毫不惊讶,只是淡淡地说,干吗这么远往回跑?我过几天就回去.我说,我来接你,你今天就跟我回去吧.她淡淡地说,不了,我还得住两天.我问,到底几天?她瞟我一眼,说,你这孩子干吗老催我?地里我还没点上豆种呢,我也想跟你春婶多说几天话呢,还要几天呢.

结果,她在刘坪住了15天,小雪那天才回来.

妈妈回来后,郑仪就动了心思,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她说,小区里哪位老人找了个老伴,过得很幸福,哪位奶奶这些日子正在张罗着找老头.妈妈只是听着,偶尔淡淡地附和一两句.郑仪便顺竿儿爬,说,妈,你也找一个吧.妈妈笑笑,说,你们嫌弃我了?想将我往外推?郑仪说,妈想多了,你苦了一辈子了,该有个好晚年.妈妈淡淡地说,孩子啊,是你想多了,妈从来没这心思,再莫要说这样的话了.

第三年,妈妈又是立冬那天回刘坪,回去之后就再也不来了.她说,永儿上幼儿园了,用不上我了,我去你们那里没事做,住不惯,我就不去了.

我和郑仪怎么劝,她都不来县城,她就那么执拗而安静地住在刘坪那方寸之地.

妈妈的娘家在铁铺岭,离刘坪整十里的山路.关于她怎么嫁到刘坪来,她只跟我说过一次,还是我一再问她.她似乎很不愿意,被我问急了,她才说了.

她说,我是被你奶奶给骗来的.

说这话时她叹了一口气,而后又补一句,这也许就是命吧.

铁铺岭是因为一个铁匠铺而得的名,那铁匠铺存在于那儿,没人说得上来有多少年,父传子,子传孙,世世代代都当铁匠.妈妈就是那铁匠铺铁匠的女儿.铁匠的脸很黑很粗糙,那是被炉烟熏的,被铁屑溅的.但生出的女儿却个子纤巧,肌肤白嫩.妈妈肌肤的白是天生的,晒都晒不黑.农村妇女要劳作,日晒雨淋,脸就像上了一层酱釉,都黑.但妈妈不.妈妈的脸怎么晒只会红,红一褪去,便又是白,雪白.所以妈妈在铁铺岭就是最美的女子,嫁到刘坪来,又成了刘坪最美的女人.春婶说,刘坪的媳妇里,上下三代,没有美过红芦的,别看现在的大姑娘小媳妇涂口红染黄发,跟红芦年轻时的俊模样比比试试?没得比的.

红芦就是我妈的名字.

妈妈刚出生那会儿,姥爷刚刚生炉子准备打铁,姥姥问他,给闺女取个啥名字呢?姥爷风箱拉得呼呼地响,铁匠炉火火地红,看着看着,就说,叫红炉吧.到妈妈上学了,识字了,她不喜欢那个“炉”字,一把火烧着,哪里像她?她是个安安静静的人,像水.在小学课文里学到“芦苇”,她就自个儿将名字改了,改成了芦苇的“芦”.芦苇离不开水,而且纤细瘦弱,像她.

本来是岳塆有人相中了妈妈,托人上门去提亲的.妈妈对岳塆的那个小伙子也中意,所以在媒人上门后的第三天,她与姥姥一起悄悄地去“访人家”.

“访人家”是我们这里的一种传统,也是女孩子对婚姻的慎重.男女双方看对眼了,媒人上门保媒了,这还不成,女方还得突然袭击,悄悄地去向男方的左邻右舍了解了解那孩子的人品,再去男孩子家里看看家庭成员和家境,看值不值得托付终身.这在我们这儿,就叫“访人家”.“访人家”也有个约定俗成的模式,须用手帕儿包上半斤大米去.因为被访的一定是要请吃饭的,如果访得不满意,吃了人家的岂不是嘴短?所以要带上半斤大米.对那男孩子满意了,吃完饭抹抹嘴笑呵呵离去,选择个日子双方定下亲事.对对方不满意呢?那就吃完饭之后将手帕连同手帕里的米留下来.手帕儿是留给被访人家的女主人的,那意思是,你弄出这桌饭菜不能白辛苦,送你块手帕擦擦汗吧.米呢,是抵自己吃的那些饭,那意思就是,我吃了你家的饭,但我不白吃你的,我将米还给你,从此我们两不相欠互无瓜葛.

妈妈和姥姥去岳塆“访人家”.但两个人谁也没去过岳塆,不识路.岳塆离刘坪近,两个村庄间只隔着一道坡,不到二里地.妈妈和姥姥走到刘坪来了,在田垄间打听,去岳塆该怎么走.

她俩是向在田里扯猪草的一位妇女问路的,巧的是,问的就是我奶奶.那是1976年,还是大集体的时候,半上午的时候要歇一个小时的工,别人休息时去树荫下歪着,我奶奶则利用这时间到田里扯猪草.奶奶是个过日子仔细的人,她的精明也是在刘坪有名的.她一看我姥姥手里掂着的手帕,四角扎起,鼓鼓囊囊,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再看看我妈,那年刚二十,粉嫩水灵,低眉落眼,不言不语,好儿媳的坯子,心中就欢喜上了,于是不动声色,问姥姥去访的是哪一家.姥姥出来的目的就是“访”嘛,不但说了那男孩的名字,还向我奶奶打听,了不了解这孩子.奶奶说,了解,跟我们左近呢,咋不了解?那孩子没得说,人高马大,眉是眉眼是眼,没挑的.姥姥便很开心,妈妈则低下头去,一张脸粉粉的,蕴着笑.奶奶接着说,孩子嘛,是好孩子,但他老子嘛,就不地道.

姥姥和妈妈的笑僵在了脸上,紧着问怎么回事.奶奶环顾一下四周,压低声音,说,他老子爱打老婆,三天两头地打.你应该知道,岳塆住的都是岳飞的后代,那是农闲时就练岳家拳的,都是会家子,手头重,动起手来哟,啧啧,这么跟您说吧,他老子动上手了,我们住在刘坪都能听到他娘嚎,那个惨哟.

听了这话,姥姥的脸霎时白了,妈妈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铁匠姥爷就是个粗蛮人,爱打老婆,姥姥没少遭罪,妈妈从小没少看那场景,心中早就留下了阴影.姥姥担忧地看妈妈,问,红芦,这……妈妈一甩辫子,就折身往回走,说,回吧,这人家,不去访了.

母女俩怏怏地往回走,奶奶在田里洗洗腿上的泥,光着脚板追上来,说,既然出来了,就这么回去不是白跑一趟?我们村刚巧有个孩子托我帮着寻摸姑娘呢,我看这姑娘跟那孩子般配,要不,去我们村看看?

妈妈早已没了兴趣,不愿意.奶奶便劝,说我们刘坪可是好地方,那个穷岳塆你们都愿意去访访,还相不中我们刘坪?顺道的事,相一眼有何妨?

奶奶的话说得没错,方圆十里一比较,刘坪算是好地方,它虽然也在山里,但它终归是山上的一块平地,不仅有地可以种麦子,还有水田,可以种稻子.而其他地方,像岳塆,像妈妈的娘家铁铺岭,都只有地没有田,比不上刘坪.姥姥听奶奶这么一说,动了心思,反正闺女也大了,迟早要寻摸人家,就看看去呗.

奶奶将姥姥和妈妈领回家,倒了茶,让她们坐,她说去将央她保媒的小伙子找来.出了门,她撒腿就往大队的木具厂跑.那时我爸在大队木具厂当学徒,玲子的爸爸在木具厂当厂长.玲子的爸爸有一件灰色的卡叽中山装,崭新的,穿在身上很有干部的派头.反正是一个村子里的人,奶奶去了就央玲子爸将中山装脱下来,借给了我爸.她又向我爸叮嘱一番,便回来了.

回到家里,她便一副失落的样子,说,不巧得很,那小伙子今天出山去了,帮生产队买化肥,不在家.姥姥说,那就是没缘分呗,回了.她正要起身走,屋内光线一暗,打门口进来一个小伙子,穿着笔挺的中山装,手里还拎着一挎肉,进了门就说,妈,今天我们厂里分了一点肉,我给你送回来.

爸爸显瘦,模样斯文,在木具厂当学徒晒不着太阳,所以脸皮白净,再加上借来的中山装一装扮,模样儿就像当干部的.奶奶说,这肉分得是时候,家里正有客人呢.于是,认真地挽留姥姥和妈妈在家里吃饭.

姥姥见了爸爸的模样,欢喜,妈妈呢,低着头红着脸,也没坚持要离开.于是,姥姥便半推半就地留下了,她问奶奶,你这孩子找媳妇了没有?

奶奶直叹气,说,不瞒你说,我家成分高,是富农,这对孩子有点影响,这不,到了娶亲的年龄呢,还撂着单.

姥姥一听说是富农成分,就不吱声.奶奶便凑过去,压低声音说,其实,哪个姑娘要愿嫁到我家来,还是有福可享的.成分是高点,现在不是已经不大讲究那个了吗?而且,我偷偷告诉你,你可不能到外面说去.土改那会儿,孩子他太爷爷怕政府没收,偷偷藏了一坛子银元,这么粗这么高的一个坛子呢,装满了.奶奶比画着,又说,这些银元搁现在,啥样的日子过不好?大姐你说是不?

确实,那时候对于成分,已经没有原来那么看重了.姥姥便去看妈妈,就见妈妈不时地瞄爸爸,爸爸呢,看妈妈的目光完全是直的.

奶奶其实没骗姥姥,我家祖上在土改的时候确实藏了一坛子银元,是大半夜的时候太爷爷偷偷送到山上埋起来的.

但奶奶其实是骗了姥姥和妈妈的,她故意没将话说明白.太爷爷是在山上埋下了一坛子银元,但谁也不知道他埋在哪里.他埋完银元回家,半道上就掉进山沟里摔死了,给谁也没留一句话.那坛子银元,只是个传说,比镜花水月还要虚无,看不见,摸不着.但奶奶用它,给自己的儿子说上了一门亲事.

我的爸爸其实是一个在外面很窝囊的人,这也许跟家里的富农成分有关.春婶的一句话很经典,她说,男人嘛,外面窝囊家里横.他在外面受了憋屈,总得找个地方将气给撒了,在外面不敢找别人撒,就只有回家找婆娘孩子了.

春婶说的,就是我爸那号人.

爸爸会打妈妈,也不是常打,而是喝了酒后撒酒疯,找妈妈撒气.妈妈本来是怕遇到个爱打老婆的人,才不同意岳塆的那门亲事,嫁给了我爸,谁知道我爸恰恰就是那号爱打老婆的人物呢.妈妈性子柔弱,爸爸一旦撒了酒疯,她从来不敢与爸爸对抗,也不敢争辩,连声都不敢应,就躲出去.一般是躲到春婶家去.她和春婶要好,春叔又有把力气,爸爸怵春叔,所以躲到他们家最安全.她总要躲到爸爸酒醒了才回家,那时暴风雨已经过去,雨过天晴.

我六岁那年的夏夜,村里放电影,放电影的场地,就是我家门口的打谷场.我家的房子在刘坪的最前一排,门口是老大一个打谷场,可以容纳上千人,打谷场的四周种的全是苦楝树,树干不算粗,但又直又高,幕布往苦楝树上一挂,就可以放电影了.

放映员是吃派饭的,巧的是,那天派到了我家.幕布挂好了,机子架好了,放映员就来我家吃晚饭.爸爸便向妈妈要酒.家中的酒平时都被妈妈藏起来,就是怕爸爸酒后撒酒疯,现在家中来了客人,妈妈虽然不情愿,也只能将酒拿出来.爸爸便陪着放映员喝,喝到天黑下来,两个人还在喝.

那时候放电影像过节日一样,四邻八乡的人都会赶过来.打谷场上早已聚满了人,大家扛着板凳抢占好的位置.我早在半下午的时候就抢占了好位置,将板凳放在最前排,跟玲子的板凳挨在一起.我怕人家挤了我的位置,也禁不住外面人来人往叽叽喳喳的热闹,匆匆扒了几口饭便跑出去.

天黑下来,我就和玲子一起,做着手影游戏.玲子从家里拿来了一把手电筒,是那种上三节电池的大电筒,非常亮.她拧亮电筒,照在电影银幕上,我俩轮流在电筒前变换手势,幕布上就会一忽儿出现一只兔子,一忽儿出现一只狗,要么是张翅飞翔的老鹰,要么是不停地张合着嘴巴的人头……小伙伴们都被吸引来,抢着来做手影,我和玲子不让,有些孩子便也回家拿来了电筒,于是,各种手影出现在幕布上.我便用玲子的电筒破坏它们,玲子的电筒比别人的亮,我只要照在别人投射出去的手影上,便是一片白,人家的手影便没了.我乐此不疲地玩耍着,欢欢喜喜地笑,全然不知道家中发生了什么.

那天晚上家中发生的事,我都是听人说的.听奶奶说,听春婶说,听所有目击者说.只有妈妈不说.妈妈一辈子没说过那天晚上的事,问她她也不说,她像是一个选择性失忆的人,将那一段刻意地封存起来,遗忘掉.

那天晚上,一瓶酒快喝完的时候,爸爸要妈妈再去炒几个鸡蛋,说是下酒菜快被吃完了.也不知道妈妈是没听见,还是刻意的,她没应声.那时候已经很晚了,打谷场上聚满了人,大家盼着电影快点放映,也许妈妈也不希望爸爸和放映员继续喝下去.妈妈没应声,爸爸就发了脾气,骂她待客不周到,抄起酒杯就朝妈妈扔过来.

平时碰到这种状况,妈妈都是躲到春婶家去的.但那天春婶将她娘和她妹妹接来看电影了,妈妈再躲到她家去,有外人在,妈妈就觉得太丢脸了.所以她躲过爸爸扔过来的酒杯,就跑回房间里去,将房门闩上了.这一下彻底激怒了爸爸,他冲过去,一脚就将房门踹开了,冲进去拽着妈妈的辫子,将妈妈拖了出来.妈妈倒是自始至终一声不吭,但奶奶和放映员过来拉架,呼呼喝喝地叫,弄得动静很大,打谷场上等着看电影的人们便都围过来,有看热闹的,也有帮着拉架的.妈妈被揪住了辫子,动弹不得,只是流泪.爸爸一见围过来的人多,越发地兴奋,就抡起巴掌,大耳刮子抽妈妈,抽到第三巴掌时,打门外冲进一个人来,是岳塆人,那人骂一句,你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打女人算什么能耐!便一拳砸在爸爸的脸上.岳塆人都是练过功夫的,会家子,手头重,一拳砸得爸爸往后倒退.身后有拉架的人,他的脚绊在人家的脚上,就往后仰倒下去.他手里还拽着妈妈的辫子,没松手,妈妈便跟着他一起倒下去,压在他的身上.

堂屋的墙边放着半扇石磨,那是家里用来磨麦子的,上半扇石磨下午刚被妈妈卸下来洗了,地面只有下半扇石磨搁在那儿,石磨中间有根铁榫,小指头那般粗细长短.爸爸倒下时,后脑勺正正地磕在石磨的铁榫上,铁榫一下子没入脑袋里,鲜血当即便将石磨染红了,那血,像磨辣酱时的浆子,顺着石磨的卯槽,向四面八方流下去……

那天晚上的电影终究没能放映,幕布被放映员默不作声地从苦楝树上取下来时,人们都指着放映员骂,骂他好吃好喝,喝出一场祸事来.放映员自始至终低着头,一言不发.他在卷叠那幕布时,本来被人们抬往山外医院抢救的爸爸又被人们抬了回来,奶奶的哭嚎声惊天动地,妈妈一把抱住我,搂在她怀里,她一直在抖,抖得像是筛糠似的.

我们回到刘坪时,已是夜里.因为雪的缘故,村庄的夜已不及往日黑,熄了车灯,房屋、树木、村巷在雪光的映衬下,仍隐约可见.像洇了水的画,模糊是模糊,但轮廓还是有的.我家窗户里透出灯光来,雪花在灯光中飞舞,灯光映着雪光,冷冷的白.

推开门我便看到妈妈了,她蜷曲在床上,佝偻着腰在大口地喘气,她虽然大张着嘴巴,但屋内的空气仿佛稀薄如真空,她就是喘不上.她喉咙里嘶嘶啦啦的,带着哮鸣声,脸色真的是紫胀的,如秋霜之后的茄子,她额头和脖子上的青筋都突暴起来,仿佛很快就要被憋死.春婶也在,她坐在床沿上,一个劲地拍打妈妈的后背,看到我们她便叫起来:“谢天谢地,你们总算来了,带药了没?带药了没?”

我已没办法答话.我完全被妈妈的模样吓着了.多少年了,我没见妈妈发作得这么厉害,上一次见她发作得这样厉害还是在我八岁那一年.那一年妈妈差点就憋死了,是奶奶和春叔连夜用板车拉着去山外的医院,我抹着泪在后面跟着.走到岳塆,妈妈手脚开始抽搐,再也没有了呼吸,我们都以为她已经死了,呼天抢地.岳塆人听到动静跑过来,一个人从板车上拉起仰躺着的妈妈用力拍打妈妈的后背,终于拍出一口气来,他就背起妈妈往山下跑.

那人就是打死我爸爸的那个人.他那会儿刚从牢里放出来,前几天还上我们家去过,我冲他衣襟上吐过几口口水.他现在要背我妈妈,我奶奶便拦着,不让他碰妈妈.他一掌就将奶奶推得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他吼叫着说,不能用板车拉,仰躺着更喘不上气,就得背在背上,一步步地颠,颠着才喘得上气.

岳塆好几个年轻人跟着,大家轮换着背妈妈.那个我们一家人都恨着的人,仿佛很有经验,他不断地指导那些背着妈妈的年轻人,大喊大叫地嚷嚷:高抬腿,直愣愣地落脚,人跑起来,要一纵一纵的,狠狠地颠!他这么指导着,妈妈在人家的背上,像是骑着马,颠得东倒西歪,我们都担心她会掉下来,但她自始至终没掉下来,倒是将气喘上了.就这么接力着,马不停蹄,到了医院后,岳塆的那几个人都瘫在地上,像三伏天的狗一样,伸着舌头喘粗气,妈妈呢,一条命却给救了下来.

现在见妈妈又如三十年前一样,我真的吓坏了,手忙脚乱地掏出特布他林气雾剂,就往妈妈的嘴里喷.一连喷了三次,妈妈才咳嗽出一口痰来,人一下子瘫软下去.像三十年前一样,她“啊”地一声,翻着眼睛,终于喘上气了.

我这才有机会说话.妈妈是没力气答话了,我便问春婶:“妈妈怎么会这样?多少年没这样啊.”

春婶说:“谁说得上来呢?但是你妈妈怕冷,天冷了她这病就容易犯.你是知道的.”

春婶的话让我羞愧.我知道,妈妈几次犯病,除了我八岁那年岳塆人救她的那一次,她是夏天犯的病,其他的几次发作,全是在冬天.冷空气是诱使她发病的原因.但是,这几年我却忘了.她的病有好多年没有发作,我就忘了.下雪的时候,我居然也像永儿一样,乐呵呵地望着外面的雪花谈论着堆雪人,我全然忘了妈妈所处的危险.我就是这么个儿子啊.而且是妈妈含辛茹苦守寡三十多年拉扯大的唯一的儿子.

自责和羞愧让我答不上话,我只能吩咐郑仪收拾妈妈的衣物.妈妈明白了我的意图,虚弱地冲我摆手.她已经喘上气了,但喘气声还是嘶嘶啦啦的,她微弱地说:“我不去.”我蹙着眉不应声,她便继续说:“缓过这口气就没事了,不用去医院.”

她这话让我恼火,这恼火一半是冲着自己,一半是冲着她,她为什么就这样排斥去县城呢?这时候还排斥?我发起了脾气.很奇怪,我心里很自责,但我却冲她发脾气,这也许就是做儿子的在妈妈面前享有的特权.我冲她嚷:“你到底想干吗?你想死在刘坪吗?”我嚷起来她就不吱声,像小时候我怕她吼一样,她现在怕我吼.我背对着她蹲下,让她爬到我背上来.她不.她很软弱地坚持,说:“再等两天吧.我自己的病我自己知道.没事.”

她的固执让我气坏了,我完全没有好口气,冲她吼:“再等两天大雪就封山了,你让我和郑仪也困在这山里?永儿一个人在家谁照顾?”

我的理由很充足,听了这话她才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乖乖地爬到我的背上.

我将她背到车里.郑仪比我有经验,她不但拿来了妈妈的换洗衣物,还提来了半热水瓶的开水,拿来了一只茶杯.我开车上路,郑仪便倒了半杯开水,让妈妈凑到杯口大张着嘴巴吸气.热气可以湿润妈妈的气管,让喉头的痰更容易咳出,便于呼吸.其实,郑仪这个儿媳妇比我这个当儿子的上心,为了妈妈,她对哮喘病做过研究,懂得比我多.

盘山路上的雪已积了一寸多厚,而且还在不停地累积,车速只能用挪动来形容,是费时了些,好在还算顺利.到了县城,我们直接让妈妈住进了医院.

妈妈这一次病情的发作,比哪一次都来得厉害,她在医院里住了三天,也不见什么起色,反而在第三天又发作了一次,比我在刘坪见到她时的模样都让人害怕,她的嘴唇都乌紫了,快要背过气去.医生只能插管子让她吸氧,进行抢救.

这让我很不满.住在医院里还发作,医生是吃干饭的?怎么治的?我去质问主治医生,医生一脸无辜,说:“刘老板,你不知道呀,医生最怕的是什么?内科怕喘,外科怕癣.这哮喘,难治呀.”

他问我:“你妈妈平时是吃什么药?她到这儿来,我连试了两种药好像都镇不住.这哮喘病也分很多种的,各人病理不一样体质不一样,能镇得住的药也不一样,你最好告诉我,平时哪种药对你妈妈管用.”

哪种药对妈妈管用?我平时是给妈妈买了一些治哮喘的药,但妈妈似乎都没用过.她一直在吃的,其实是一种糖——梨膏糖.

医生蹙着眉:“梨膏糖对哮喘管点用,但那只能是辅助治疗,当不得药来用.她平时还吃过别的什么药?”

她平时真的没吃什么药,就吃梨膏糖.在我的记忆里,我家里永远有很多很多的梨膏糖,长条的,像宾馆里的火柴盒那么大,外面包着锡纸.剥开锡纸来,里面的糖是透明的,像冻梨.记忆里,妈妈常吃那种糖.她总是连糖带锡纸一起放在桌子上,拿把菜刀,刀背轻轻在上面砸一下,剥开锡纸来,里面的糖已经碎成了一小块一小块.她早晨一起床就含一小块,晚上临睡前又含一小块.

我小时候家里是贫瘠的,妈妈天天能吃糖真是一种奢侈.只要看到她吃糖,我就会吞咽口水,就会嚷嚷着也要.其实很多时候,不用我嚷嚷,妈妈就会捏起一小块,塞进我嘴里.那种甘甜,让我一整天都快乐无比.

爸爸早逝,特别是奶奶也去世后,家里就只有我和妈妈相依为命,对比村里其他人家,我家的生活是艰难的,但因为那梨膏糖,我觉得我家比别的人家都要富足,让我生出很多的骄傲来.谁家天天有糖吃?只有我家有!就拿玲子家来说吧,大队的木具厂解散后,玲子的爸爸就当了村长,他家仍然是村子里日子最好过的,也是村里最早买了电视机的,但玲子就没糖吃,看见我吃梨膏糖,她只能咕咚咕咚吞咽口水.我也常常偷家里的梨膏糖给玲子吃,因为那时候我和玲子是说好的,她长大了给我当媳妇.这话玲子说过,她妈妈开玩笑时也说过,总问我,冬阳,玲子长大了给你做媳妇好不?我就郑重地点头,说,好!她妈妈就问我,那你就得对玲子好呀.我说,知道.我就回去偷梨膏糖给玲子吃.我家的梨膏糖太多了,好像总也偷不完.玲子吃了梨膏糖,就甜滋滋地说,冬阳,你对我好了,我也对你好,我允许你晚上到我家看电视.直到大了些,才知道,玲子是我的本家,她的辈分还比我高,我按理该叫她姑,她是当不了我的媳妇的.也是那时候才知道,那梨膏糖是用来治我妈的哮喘病的,我不应该再糟蹋它.

这以后我不再吃梨膏糖,但妈妈高兴了还是捏一小块往我的嘴里塞.我家里没有别的好东西,妈妈只能用这种方式来疼我.

梨膏糖给了我很多甜蜜的记忆.因为它,玲子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也会给我.她家是全村最富裕的,她爸经常给她买一些城里孩子才能吃的零食,城里孩子才能玩的玩具,她从来不吝啬分一点给我.

梨膏糖也给妈妈凄苦的生活注入了一份甘甜.孤儿寡母的日子是苦的,但每天早晨只要捏一小块梨膏糖放进嘴里,妈妈眉眼间就全是笑.她的性格是寡淡的,从不高声大嗓地说话,笑也是淡淡地笑,抿着嘴唇,嘴角上扬,不露齿.但一看到她的笑,我的心里就踏实.我一踏实,妈妈就踏实,日子就透着一股甜味儿.

和医生交谈之后,我就去问妈妈:“你这次犯病,有没有吃梨膏糖?”

妈妈微微摇了摇头.

“为什么不吃?”

妈妈又喘息起来,说:“没了.”

“多久没的?”

“快一个月了.”

“那为什么不让表叔买?”我知道,我家的梨膏糖都是一位表叔买给我妈的,妈妈说,那是她娘家的亲戚,住在上海,听说梨膏糖能治哮喘,他就年年给我妈买,给我妈寄.

妈妈没答我的话,似乎是不愿回答,慢慢闭上了眼睛.

我觉得妈妈说的这个情况很重要,去找主治医生商议.妈妈三十多年来,一直在吃梨膏糖,所以她的哮喘病很少犯,犯起来也轻微.就我所知,她已经连续七八年没犯过病了.但这一次没了梨膏糖才一个月,她的病就犯了,犯得这么严重.是不是梨膏糖就能对她的症?医生说:“梨膏糖本来就是止咳平喘的,要不,你买点梨膏糖试试?哮喘这种病就是这样,有的人只有一种药能镇得住.”

我让郑仪在网上买了一盒梨膏糖,三天后,快递就到了.那时候,医生的治疗已有了起色,妈妈呼吸时已经没有了哮鸣声,她的脸色看起来也好.我将梨膏糖给她送到病房时,她一见到便从床上爬了起来,眼里也有了光亮,她问我:“你表叔他……还是寄来……”

我说:“是我让郑仪从网上买的.”

她长长地“哦”了一声,明显带着失望,眼里的光也一下子暗淡下去.她接过梨膏糖,拿出一块,剥了锡纸,放嘴里咬着.梨膏糖有些硬,她没咬动,便又递还给我.她说:“算了吧,不吃了.”我说:“那怎么行呢?是郑仪特意给你买的.”我咬下一块,喂进她嘴里,她便含了,说:“让郑仪费心了.”说这话时几乎没什么表情.一小块梨膏糖含完了,她才淡淡地对我说:“冬阳,你啥时候回一趟刘坪.”

“回刘坪干啥?”

“下了这么一场大雪呢,别让雪将屋顶的瓦给压塌了,你得帮我去看看.”

我说:“怎么会呢?你以为现在的房子还像过去的房子?一点雪就压塌了屋顶?不能够.”

她又说:“家里的柿饼也该拿出来翻晒翻晒了,我怕它上了霉.”

我说:“上霉就上霉了吧,又不是什么金贵东西.”

她突然就恼起来,对我叫:“你这孩子咋这样?不金贵也是我一手一脚做出来的,就能随便糟蹋了?”她的音量很高,这真的让我吓了一跳,她从来是个细声细气的人,小时候我怎么调皮捣蛋她都没有这样高声训斥过我,现在显然是急眼了.我只能安抚她:“你别这么激动,你现在的任务就是安心养病,这么些小事你就甭操心.”

她拿眼瞪着我,呼吸也急促起来,带动捂在她胸前的被子一耸一耸的.她气呼呼地问我:“就问你一句话,你到底回不回去?”

她的模样让我紧张.我知道,哮喘病的诱因很多,有的是因为花粉,有的是因为冷空气,有的是因为食物过敏.但抛开这些外部因素,最容易引发哮喘病发作的,就是自身的紧张、担忧、生气.哮喘病人是不能生气的,一生气就容易犯病.我只能一迭声地承诺:“行行行.你别生气.我回.我就回刘坪去.”

我这么承诺了,她才放松下来,靠回到床头去.邻床的大妈劝她:“我说大姐呀,医生说了,咱这病置不得气,我看你孩子挺孝顺的,你咋就跟他急眼呢?”她说:“我说一句他就有一句等着我,能不急眼吗?他小时候吧,我舍不得支使他,现在大了,支使他一次还支使不动了.”

雪在一周之后才渐渐化掉.说实话,我是不愿意为了翻晒几个柿饼回一趟刘坪的.但我答应了妈妈.更何况,郑仪有更充分的理由说服我.

郑仪为妈妈买来了梨膏糖,但这梨膏糖对妈妈的病好像没什么效果.梨膏糖也有很多种,有品尝型的,也有药用型的,还有就是,不同的品牌里面添加的中药成分也不一样.有的梨膏糖只含有川贝、前胡、半夏、伏苓等药材,有的除了止咳平喘的药材外,还加入人参、鹿茸等补品.也许,表叔过去给妈妈买的那种梨膏糖才能对着妈妈的病症,郑仪在网上买的是不对症的.所以,郑仪让我跟那个表叔联系联系.但妈妈说不出那个表叔的,她不知道他的电话.郑仪跟我说:“你就回一趟刘坪吧,在家里找找,表叔寄来梨膏糖,总会有包裹什么的,那上面会有地址.”

我回刘坪那天是冬至,天正放晴,门前的打谷场仍是那么空旷,而且比以前更显空旷.因为打谷场四周苦楝树的叶子都掉光了,只剩下些蜡黄的楝子孤单无力地挂在光秃秃的枝桠上.失了树叶的遮蔽,打谷场四周透光,能望得到远处的田地和山林.

我在屋子里寻找装梨膏糖的包裹,最终在妈妈的衣柜里找到三条白色的布袋子.那是用来邮寄东西的包裹袋,上面写了我家的地址和妈妈的名字.三个袋子上的寄件地址都一样,上海市张江镇.梨膏糖是上海的特产,只能是它了.只是这三个袋子大得让我有些惊讶,袋口足足可以塞进一只脸盆.如果这是寄梨膏糖的袋子,表叔一次要寄这么多?

我拿着袋子去问春婶,春婶肯定地点头:“是的,这就是你家亲戚给你妈寄梨膏糖的袋子,年年都能收到呢.”她笑起来,“你说一次哪能寄这么多?这话你也说得?你不记得你小时候,只怕还嫌少呢,你小时候可没少偷吃你妈妈的梨膏糖.”

我只能腆着脸笑.她说的倒是实情.

回来了当然就得按照妈妈的吩咐翻晒柿饼.

我家有三棵柿子树,都是野生的,也未曾嫁接过,结出的柿子还没有乒乓球大.这样的柿子树村子里别的人家也有,但别人家都是让它自结自落,或者让鸟儿打了秋风,人根本没法吃.那么小的柿子剥了皮去了籽没剩多少,枉费工夫.卖就更没人要了,还是因为小.

别人对野柿子不当回事,但我妈妈却将那树上的柿子当宝贝.柿子一成熟,她就全摘下来,先用刀子削皮,再放在竹屉上拿到打谷场上去晾晒,晒软了便拿手轻轻挤压,挤压过了之后又是日晒.于是,晒了压压了晒,如此循环往复,到后来——恐怕是十天半月之后吧,已经记不得要多久了——柿子已经变成了扁圆的饼,她便将柿饼放到缸里去沤着,缸口用一床棉絮盖住,上面还要压上锅盖,直到柿饼的表面沤出白色的糖霜来,柿饼才算成了,咬一口,甜甜的,糯糯的,好吃.这在我的童年,是除了梨膏糖之外第二个甜蜜的记忆.

我记得妈妈是在爸爸去世之后第二年开始做柿饼的,在此之前,刘坪没人做过,妈妈的娘家铁铺岭也没人做过.也就是说,她之前从来没有做柿饼的直接或者间接的经验,她完全是第一次尝试.她一开始尝试时,村里人都说她是瞎耗工夫,这么小的柿子,新鲜的都没人吃,做成柿饼就有人吃了?等她将柿饼做出来请乡亲们品尝时,大家都惊讶了,那柿饼是真的好吃.

柿饼不但好吃,还可以清火去痰,有药用效果.一到农闲,妈妈就用两个竹篮挑着柿饼,去山外的集市卖.下雨天,田地里没活儿,她就撑着伞挎着竹篮,在附近的几个村庄走村串户.我从小学到初中的学费,几乎都是妈妈用柿饼换来的钱.

记得我曾问过她,做柿饼的方法是从哪儿学的.她说,她是赶集时看到有卖柿饼的,问过别人.那时我才七八岁吧,很惊讶也很骄傲,问她,你就问一问别人你就学会了?你太聪明了.妈妈淡淡一笑,说,聪明啥呀,日子给逼的.

那时我并不理解“日子给逼的”这几个字的含义,别人家有男人挣钱,我家什么都得靠妈妈.我说,这不是逼的,这就是聪明,村里那么多人呢,咋就学不会?看着你怎么做了大家还学不会,还没人会做.妈妈听了这话一脸认真,是少有的认真.她这人性子寡淡,宠辱不惊,但那一次非常郑重,板着脸,对我说,冬阳,你要知道,不是乡亲们不聪明学不会,是他们不愿意抢咱的生意.他们不做,村子里所有野柿子树上的柿子就全归了我.这是乡亲们对咱好,知道不?

也许就是因为她这么想,她对乡亲们一直心存感激.妈妈现在完全不用靠做柿饼卖钱了,但她还坚持年年做柿饼,做出来用筲箕盛了,这家送一筲箕,那家送一筲箕,送着送着就没剩多少了.

家里用来沤柿饼的缸在妈妈房间里,我揭开上面的锅盖,掀掉旧棉絮,只有缸底有一点柿饼,拢共也不过五六斤的样子.就这么丁点儿柿饼,够几顿吃的?妈妈还要我为了它往刘坪跑一趟?但我还是将那些柿饼捡出来,盛在一只竹筐里,拿到外面的打谷场上晒.

春婶正在打谷场上晒笋干和蕨菜,见我抱着大大的竹筐出来,一直诧异地看着我,问:“冬阳,你这是干吗呢?”我告诉她,妈妈让我回家将柿饼翻晒一下,防止上霉.她惊讶了:“你这孩子侃胡话吧?真是你妈吩咐的?”我说:“真是我妈吩咐的.”她的脸上便露出忧戚的神色来,问我:“冬阳,你妈咋了?她除了哮喘没别的毛病吧?”她这话吓了我一跳,我说:“没有啊.哮喘也稳定下来了.婶,你怎么这么问呢?”春婶说:“这么冷的天柿饼怎么可能上霉?柿饼要的是沤,不是晒,不像我晒的这些笋干和蕨菜.你妈她自己这时节都没晒过柿饼呢,她让你专程回来翻晒柿饼?她这不是犯迷糊了吗?”

回到县城的医院,我将春婶的话跟妈妈说了.妈妈含着笑,说:“春婶又没做过柿饼,她哪懂?她还说啥了?”我说:“没说啥.对了,她给了我一包笋干和一包蕨菜.”

“还给啥了?”

“没.就一包笋干和一包蕨菜.”

“哦——你春婶人好,那些都是她自己上山挖的、采的,你要念着人家的情.”

妈妈的脸上始终带着微笑,但不知怎的,我总觉得她笑得很勉强.

我说:“我找到表叔过去给你寄梨膏糖的包装袋了,上面有他的地址.你不知道他的电话号码,我就给他写封信吧,让他帮着再寄点梨膏糖来.”

妈妈摇了摇头,说:“别费那事了.”

我说:“我觉得有必要.你的哮喘那么多年没犯,现在梨膏糖一吃完就犯了,医生也觉得表叔买的那种梨膏糖可能对你的症.表叔叫啥名字呢,你告诉我,我给他写信.”

妈妈有些不耐烦了,说:“不用了.就是个远房亲戚,麻烦了人家许多年,不好再麻烦了.”

我说:“这有什么呢?大不了我给他汇钱.你将他的名字告诉我.”

“名字呀?”妈妈皱起了眉,“叫什么来着?一时倒想不起来了.袋子上没有吗?”

“袋子上没有名字,只有地址.”

“让我想想.”妈妈挠起了头,一脸茫然,“叫啥呢?这就怪了,想不起来了.我真的记不起来他叫啥了.”

妈妈这种茫然的表情让我紧张,还有春婶的那番话,两相叠加,我心里便很不得劲,我将郑仪叫到病房外面,问她:“你觉得妈妈是不是不正常?她不会是患了老年痴呆吧?”郑仪吃惊地看着我,然后一指头戳在我额头上:“你胡思乱想些啥呢?妈妈才五十九,还不到六十岁,就老年痴呆?我这些日子侍候着她,天天跟她待在一起呢,她再正常不过了.”

“正常?表叔给她寄了三十年的梨膏糖,她竟然记不起来表叔叫什么名字.”

“你不也不知道表叔叫什么名字么?”

这话也对.我从小就吃着梨膏糖,只知道这些梨膏糖是有个亲戚给我妈治病的,可我压根儿就没想过了解一下人家叫什么名字.但这话也不对.晚辈说不出表叔的名字很正常,许多人都说不出他表叔叫什么名字.但表兄妹之间说不出名字就不正常了,何况是给她寄了三十年梨膏糖的人呢.我说:“春婶也说妈妈犯了迷糊,她说柿饼……”

郑仪说:“可妈妈也说了,春婶没做过柿饼不懂这些呀.你别胡思乱想了.妈妈记不起来人家的名字就记不起来呗,大不了,我们去一趟上海,照着地址找过去总能找到人吧,不还是能将梨膏糖给买回来?”

这话挺对.我们公司正有一批货要去上海,本来是该由销售经理送货过去的,索性,我自己押货过去,顺便去见一见表叔.

我是在圣诞节那天到的上海.圣诞节本来是西方人的节日,可现在的上海人将它整得动静挺大,几乎所有店铺都贴了圣诞老人的白胡子像,还在玻璃门上喷上了“圣诞快乐”的字.与我有业务往来的那家公司,更是在大厅里竖起了圣诞树,树上还缠绕着五颜六色的小灯泡,姹紫嫣红地闪烁.

我匆匆交完货,办完正事,便搭乘地铁去了张江镇.从地下走到地面,我拦了辆出租车,将写有表叔家地址的纸条交给了司机.

出租车载着我到了一条算得上僻静的街道,在一家早餐店门口停下,这就是表叔在邮寄包裹上留下的地址.与市区热闹的圣诞气氛大相径庭的是,这里没有“圣诞快乐”的字样欢迎我,没有披红挂彩和圣诞树,甚至连客人都没有一个.店铺的门脸黑黝黝地透出岁月的痕迹来,店内只有一位妇女,五十岁左右的年纪,在案板前擀饺子皮,冻得通红的手指上沾满了面粉,半边儿红半边儿白.她见了我扭过头来,问我:“想吃饭?可我这儿是早餐店,没有米饭.如果愿意吃饺子什么的,我可以给你下一碗.”

我摇摇头,我已经吃过中饭了.我说:“我想找个人.”

“找谁?”她停下手里的活,看着我.她矮矮胖胖的,面相和善.但不仅仅是和善,似乎眉眼间还有一层哀伤.我也说不上来,反正就是觉得她整个人显得可怜巴巴的.

我说:“找我的表叔.他留下的地址就是这儿.”

妇女敛了敛眉,像是没听懂我的话,仍看着我.

我挠起了头,说:“我不知道他的名字.但他每年都给我家寄东西,写的是你这店铺的地址.”

“寄的是梨膏糖吗?”女人问我.我赶紧点头.她似乎抖了一下,手指间有面粉簌簌地坠落.她试探地问:“你是——红芦的儿子?”她这一出声,我便欣喜起来,我还是找对人了.但她的眼里却起了雾,看得出来她想哭,她说:“他走了.”

走了?去了哪儿?我一时间有些茫然,她便领着我往后间走.店铺的后面,用木板隔开了一个小间,小得只能容得下一张床和一张桌子,里面很乱.那桌子上立着一个相框,相框里是一位男人的半身像,相框的前面搁着一碗饭,饭上插着一根燃香,燃香上的烟像一条细线在空中摆动.

我一时间怔住,去看女人,这才看到她脸上的眼泪,她已经哭了.她似乎有话要跟我说,犹豫了好久,才试探地问我:“你真的是岳望田的表侄?你们……真是……亲戚?”

我僵住了.岳望田?我指着相框问她:“他是……岳望田?”

女人诧异了:“你不知道?”

我真的不知道.我盯着相框里的男人看,想找出一点熟悉的影子,但找不出,那男人显得很老相,满脸的褶子,有些愁苦地透过玻璃望着我.这让我有些震惊,甚至有些愤怒.妈妈说,她的梨膏糖都是她娘家的一个亲戚寄给她的,很显然,她骗了我,岳望田并不是我家的什么亲戚,相反,他是我家的仇人.

岳望田这个名字,我太熟悉了.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是在我六岁那年的夏夜.那个要放电影而终究没能放电影的夜晚.

当人们将我爸抬出门匆匆地往山外送时,整个打谷场上等待看电影的从四邻八乡赶来的人们,就像同时触了电,除了短促地“啊!啊!”惊叹之外,就是快速地问身旁的人,怎么了?这是怎么了?没有人回答,只有询问.这种询问就像波浪,从我家门口传出,一波一波地掠过打谷场,然后快速地波及银幕下的我.我那时还在与玲子做手影,当有人问我,你爸怎么了?我正在扮一只小狗不断地张合嘴巴.这记忆很深.许多有关那天晚上的记忆其实已经模糊,独独那一幕印在了心里,像一种定格.我当时一边让幕布上的狗头手影张合着嘴巴,一边配合着小狗嘴巴的张合说,我——爸——在——喝——酒——呢.说完这一句我继续着我的手影游戏.就在这时,春婶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惶急而又惊恐地喊着:冬阳!冬阳!然后,一把将我搂进她的怀里,她哭着说,冬阳,你爸出事了.

我跑回家里去,家门口围了很多的人,都在紧张地交头接耳,屋内却空空荡荡地一个人也没有,没有爸爸,没有妈妈,没有奶奶,什么人也没有.我茫然地看着门口的人们,就听到人们不断地在重复一个人的名字——岳望田!大家在说,岳望田打了我爸一拳,然后我爸就倒了.讲述的人绘声绘色,甚至还模拟了岳望田打人的动作和我爸倒地的动作.更多的人在惊叹,岳望田这不是杀人么,天啊,这是要坐牢的.

爸爸去世之后,岳望田这个名字我就听得更多了.来了解情况,奶奶的情绪非常激动,她反反复复就一句话,我儿子是岳望田打死的,杀人偿命,你们要毙他,你们不毙他我不依,我要告,我要告到他偿命为止.

爸爸的葬礼之后,奶奶一连好几天不在家.我问妈妈,奶奶去哪儿了.妈妈只是搂着我,不出声地落泪,不说话.我是去玲子家,听玲子爸和玲子妈说话时才知道,奶奶去了县局,在县局大吵大闹,还拿了一瓶农药去,威胁如果不毙岳望田,她就在县局里喝药自尽.

后来,是玲子爸将奶奶从县里接了回来,那时奶奶的嗓子已经哭哑了.但她还是拍着大腿岔着音哭嚷,杀人偿命,他千刀万剐的岳望田就该判死刑,为什么只判了他两年?这还有没有王法有没有天理?

那一整天玲子爸都待在我家里,劝慰我奶奶,他说,事情明摆着,大家也都看见了,岳望田只是来制止打架的,他没打算杀人,这只是意外,岳望田要坐两年牢,这判得已经够重的.奶奶指着玲子爸的鼻子嚷:你是哪一头的?你这个村长是咋当的,你到底是咱刘坪的村长还是人家岳塆的村长?你怎么胳膊肘往外拐,帮那个该天杀的岳望田说话?

奶奶最后哭得彻底失了声,才没再说话,沉默了好些日子.好些日子之后,她的嗓子好了,就再也不提岳望田的名字.乡亲们也不提.好像岳望田这名字是个禁忌.曾经满耳朵都是岳望田三个字,突然,这名字销声匿迹了,再也没听人提起过.但这名字已经刻进了我的骨头里,我知道,岳塆有个叫岳望田的人,打死了我爸爸.

再一次听到岳望田这个名字,是两年以后,我八岁.

那是学期结束前最后一天,我领了奖状兴高采烈地往家里跑,因为妈妈承诺过,我要是获得了奖状,她就给我买糖吃.结果还没到家,我就发现了异样.我家门外聚集了好多妇女.我家的大门是敞开的,但没一个妇女进去,也没一个人迎门站着,都躲在门两旁的墙根边,凝神静气地听屋内的动静.我诧异地打量她们,她们也不在乎,还是探头侧耳聚精会神地听.

我进到屋内,发觉屋内气氛更不对劲.奶奶和妈妈都在.妈妈勾着头,坐在饭桌旁的椅子上,脸色绯红.奶奶则坐在迎门的一只小马扎上,黑着一张脸,那脸上的寒冷,像是结了一层秋霜.堂屋内除了妈妈和奶奶,还有一个男人,陌生的男人,我从未见过.这男人站在妈妈的身边,也低着头,还在局促地不停地搓着双手.饭桌上,堆着一堆礼品,有做衣服的布料,也有糕点和糖果.

我进门去,奶奶没与我打招呼,这是不寻常的.平日里,我只要放学回家,奶奶无论多忙都要撂下手里的活计,一把搂住我就亲我的脸蛋,口口声声地叫宝贝.但那天我进了门,奶奶明明是看见我了却像没看见一样,就连我手里举着的卷成一个筒的奖状,她也视而不见.妈妈倒是抬起头来睃了我一眼,但很快又垂下头去,目光看着脚下的地面.这让我很委屈,我那么骄傲地拿了奖状回家,却遭到妈妈和奶奶如此的漠视.我还是不甘心,委屈地说,我拿了奖状了,我班上只有三个人拿到.

妈妈再次抬起头看了我一眼,伸过手来摸了一下我的头,但还是没吱声.倒是站在妈妈身旁的男人说话了,用夸张得过分的高兴语气说,哟,冬阳拿奖状了,真厉害,来,吃糖,是奖励你的.他从饭桌上抓了一把糖果往我手里塞,还剥了一粒糖塞进我的嘴里.奶奶直到这时才说话了,她凶巴巴地冲我招手,大吼大叫:冬阳——你给我过来!

我只能走到奶奶身边.奶奶沉着脸吼,你个好吃的货,是人是鬼给你东西你都往嘴里塞?你知道他是谁,知道吗?奶奶的眉梢都快立起来,那种目眦欲裂的愤怒表情完全将我给吓住了.她指着那个男人,冲我咬牙切齿,说,他叫岳望田!你知道岳望田是谁吗?你爸就是被他给打死的,他是你的杀父仇人!你还吃他给的东西?将东西给我吐出来!

我“呸”的一声就将嘴里的糖粒给吐了出来,那黄灿灿的亮晶晶的糖粒儿在地面蹦跶了几下,最后粘上了一片鸡毛,窝在地上不再动弹.

奶奶继续冲我吼,你要怎么做?你告诉奶奶!

我愣着,答不上话.我知道我爸是被岳望田打死的,我恨岳望田.但我不知道该怎么做.

奶奶生气地搡了我一下,差点将我搡倒.她生气地说,没出息的东西,你爸被人打死了呢,你不知道该怎么做?

奶奶这一提醒,我知道我该怎么做了.那段时间电视上正在播放《霍元甲》,每天晚上两集,我每天晚上一吃完晚饭就往玲子家跑,村里就只有她家有一台黑白电视机.整个刘坪的小孩子快将她家的堂屋给塞满了,看着电视里的人一招一式地打,很过瘾.电视放完了,小伙伴们恋恋不舍地回家,路上还要喊上几句学来的台词:为师父报仇!我要杀了他!

奶奶这一催问,我醒过神来,我说,我要为爸爸报仇!我甚至攥紧了小拳头瞪起了眼睛,很有气势.奶奶这才欣慰地说,这才是我的乖孙子,这才像咱刘家的种,好!她又搡了我一下,将我往岳望田跟前搡.

我其实有些害怕,但奶奶这一搡,我还是迟疑着走到岳望田的面前,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最后冲岳望田身上吐了一口口水,就吐在他的衣襟上.我以为他会打我,但他没有,他甚至往后倒退了一步,这壮了我的胆,我又冲他吐了两口口水,还抬起腿作势要踢他,我说,你是坏人,你打死了我爸,我要为我爸报仇,我总有一天也要打死你.

就在那一刻,我看到了妈妈浑身颤抖,她的脸白得像纸一样.她结结巴巴地说,冬阳,你这孩子……我其实还不能理解妈妈想说什么,我以为她想说的是我还只是个孩子,打不过岳望田.我说,妈,你放心,等我长大了,我会杀了他!

妈妈就在那一刻流了泪,她整个人是呆傻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她伸出手来,慢慢地将我拉进了她的怀里,然后搂住我,她浑身都在抖,抖得椅子腿在不平的地面“咯吱咯吱”地响.然后,她说,岳望田,你回去吧.

岳望田似乎说了几句话,说等冬阳长大了会理解之类的.妈妈摇头,摇得泪珠儿往两边甩,她说,不行,是不行的,你都看到了,这怎么行?这怎么行啊?孩子这么恨着怎么能在一起过?那会将冬阳给毁了,我就伴着这孩子过吧,我认命了.

岳望田走了.奶奶将饭桌上的那些东西一股脑儿抱起来,扔到门外,惊得门外觅食的鸡扑棱棱拍打翅膀,张皇地叫.门外听动静的妇女便也散去了.

这天晚上,妈妈突然就犯病了,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喉咙里嘶嘶啦啦地响,一张脸紫酱的.奶奶喊来春叔,春叔拉来一辆板车,停在我家门口.奶奶在板车里铺上被子,然后就搀着妈妈往门外走.走到门口,妈妈用手扒住门框,不去.她微弱地拖着长长的音说,让我死,求求你们,让我死掉吧.

奶奶去扳她的手指,扳不开.奶奶说,做人要有良心,你想嫁给岳望田?你这不是往我心里捅刀子?妈妈说,当初我俩本来就是相互中意了的,是你说他爹爱打老婆,他爹从来没打过老婆,是你骗了我,倒是你的儿子,三天两头将我往死里打.

奶奶说,我儿子是打你,但你还活着,我儿子却被人打死了.你嫁给谁都行,只要你带上冬阳,但你要是嫁岳望田,你就是拿刀子扎我的心.

妈妈说,我谁都不嫁,我只想死.奶奶说,你死了冬阳咋办?谁养?妈妈呆了一呆,我便在一旁大哭,她终于松开了门框.

那天晚上最后其实是岳望田和岳塆另外几个人一起送妈妈去医院的,送完妈妈,岳望田再也没出现过.奶奶从此再也不提岳望田这个名字,妈妈也不提.倒是这之后,我家就有了很多很多的梨膏糖,我根本不知道是从哪儿来的.我问奶奶,奶奶不吱声.问妈妈,妈妈说,亲戚给的,给妈治病的.

妈妈几乎从来不当我的面提岳望田的名字,当别人的面,我也只听到她提过一次.

那是我10岁的那一年,那时奶奶因为肝癌已经去世了,家里就只有我和妈妈相依为命.在一个秋夜,我早早地睡下了,妈妈一个人还在堂屋里给刚摘下来的野柿子削皮,那些天她天天晚上都要削到深夜.削柿子皮是细活,慢工.柿子本来就小,削深了,没剩下多少,削浅了,皮去不尽,晒出柿饼来吃着就涩.这样的活我是帮不上忙的,所以只有她一个人干.

那天夜里我迷迷糊糊还没睡着,妈妈开门出外倒柿子皮时,玲子爸瞅空儿上我家来了,我听到他在堂屋里跟妈妈说话,似乎是说上级拨了救济款什么的他打算给我家一份,我听到妈妈在说着感谢的话,后来就没说话声了,似乎有拉扯的响动,接着就听到妈妈说,你别这样,你再不放手我喊玲子妈了.玲子爸似乎是笑嘻嘻的口气,压低声音说,喊就喊呗,喊了臊的不是我一个人,你是寡妇,这事哪说得清楚.妈妈淡淡地说,行,既然这样我就只能告诉望田了,你要继续胡来,我明天给岳望田打电话.

堂屋里拉拉扯扯的轻微的响动一下子就没了.玲子爸似乎还说了几句话,说他喝多了酒,头好晕什么的.妈妈说,那就赶紧回家歇着吧,酒还是少喝点好,冬阳他爸不就是喝酒给闹的.我听到玲子爸离去的声音,妈妈插上大门的声音.妈妈走进房间时,我大睁着双眼看她,她脸色那么的平静,说,没事,睡觉吧.

这大约是我最后一次听到岳望田的名字,之后再也没听到过,谁也没提.也许提了,只是没当我的面提,我再也没听到.

记忆这东西就像琴弦,弦紧弦松弹奏出来的音色会有差别.时间一久,人的思维和情感其实会影响记忆的真实.我不知道有关岳望田的记忆是否完全真实,是否会受我内心仇恨的影响,而刻意弱化了一些细节或者强化了一些细节,但我相信大致的情形是不会错的.我知道岳望田是我的杀父仇人.我也知道,妈妈曾经打算嫁给岳望田,但最终她还是选择与我站在一起,没有嫁给岳望田.

现在得知,给妈妈寄了三十年梨膏糖的人,居然不是什么表叔,而是岳望田,我还是有点难以理解难以接受.当然,我早就过了脑子一热扭头就走的年龄,我的心里不是很舒服,但我还是选择留了下来.我想知道这是为什么.

那个矮胖的女人姓秦,是岳望田的老婆,她让我叫她秦姨.秦姨其实也想从我这儿了解些什么.她请我在店堂里落座,给我倒了茶,她反反复复地问我:“望田和红芦真的是表兄妹?你真的叫他表叔?”

我舔着嘴唇,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后说:“也许是吧.是我妈妈娘家那边的亲戚,所以没什么走动,我也不是很清楚.”

“可是我怎么总是觉得,他俩不像表兄妹的关系呢.”她跟我说起她和岳望田之间的事,当然也牵扯到了我妈妈.

她说她嫁给岳望田时,岳望田已经接近四十岁,却还从来没结过婚,一直单身.她那年三十岁,是在老家离了婚后到上海打工认识岳望田的.他俩结婚后就盘下了这家早餐店.

她在跟岳望田还没结婚、只是跟他处的时候就知道,岳望田每年都要给一个叫红芦的女人寄梨膏糖.她问岳望田,岳望田的解释是,红芦是他的表妹,有哮喘的毛病,他寄梨膏糖给她治病.但她有些不相信,因为岳望田不仅仅寄梨膏糖,还汇钱,每次寄梨膏糖时都要同时汇一笔钱给红芦.而且做这些年年的时间都是固定的,就是立冬那一天,哪怕是下雪下雨,活儿再忙,他也要撇下一切的事,去邮局汇钱寄物.梨膏糖寄出没几天,岳望田就会收到红芦寄来的柿饼,像是两个人约好了,同时互寄似的.如果仅仅是表兄妹关系,不应该这样.

但她揪不出错来.寄来的柿饼每一次都是她率先拆包的,她想看看里面有没有信,但是没有.只有柿饼.岳望田寄梨膏糖时她也跟去,岳望田也不写信,只寄东西和汇钱.他解释说,他表妹死了丈夫,一个人拉扯孩子,日子过得难,他得帮衬.她不能说什么.但她心里知道,这不是寻常的表兄妹关系.所以有一年岳望田要寄梨膏糖时,她事先写了一封信,偷偷地塞进了装梨膏糖的包裹里,她在信上说,她和岳望田结婚了,她不爱吃柿饼,岳望田也不爱吃,寄来的柿饼都白白烂掉了,让表妹今后不用再寄柿饼了.

果然,立冬过后很长时间,再也没收到柿饼.她有些得意,但岳望田明显焦躁起来,坐立不安.过了小雪,还没收到柿饼,岳望田就在店里待不住了,他说,他老家出事了,他要回家一趟,就匆匆地走了.这是岳望田离开家乡去上海后,唯一回的一次老家.

岳望田从老家回到上海后,冲秦姨发了脾气.他是个不轻易发脾气的人,但那一次的脾气发得很大,还摔了店里的碗盘.他冲她吼,说她不该给他表妹写那样的信,害得表妹没给他寄柿饼,他以为表妹出了什么事情.岳望田发了脾气,秦姨便也跟他闹,质问他跟红芦到底是什么关系.岳望田嚷,就是表兄妹关系,我们不打电话不通信,还能咋的?就是互相寄点东西报个平安,不行吗?我得知道她还活着,她也得知道我还活着.你要连这个都不允许,咱这日子就别过了!

自此之后,岳望田还是年年立冬就去寄梨膏糖,立冬之后,他们也收到柿饼.仅此而已.秦姨不再干涉,但这件事就像一道疙瘩,一直在她心里搁着,搁到岳望田死,还没能解开.

我也没办法帮她解开.其实我的心里也一直有一道疙瘩,解不开.岳望田到底跟我妈妈是什么关系,他俩到底发展到哪一步?这话我这个做儿子的没法张口问妈妈,而岳望田已经死了,再也不会有答案.

这样的纠结让我一直有些恍惚,以至于我本来是要去上海火车站的,结果乘地铁时去了南站,最后又只能往回返乘.我一直在想这些事情.直到返回南站,我才惊觉过来,岳望田是怎么死的呢?我居然忘了问一声,也根本没想到要问一声.

从上海回家的一路上,我的心里很不好受.我没办法了解妈妈和岳望田之间的细节,但我已能感到,我曾经做下了某种错误的事情.妈妈这一辈子,每天都是含着岳望田寄来的梨膏糖甜蜜地度过的,但有谁能知道,在这甜蜜之下,她内心的苦楚.三十多年,她一直这么一个人过着,而这样的生活,是奶奶强加给她的,更是我强加给她的.岳望田出狱的那一年,她本来是要嫁给岳望田的,因为我的一句“要给爸爸报仇”,让她生生地打消了与岳望田一起生活的念头.

我甚至设想,如果妈妈嫁给岳望田,会有什么样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她的表情还是永远那么寡淡吗?也许不会.如果不会,她该是什么样的表情呢?我没法想象,因为从小到大,我只看到妈妈寡淡的表情,她从来没有真正地欢欣过.

回到县城的医院,我意外地发现,妈妈并不在病房,只有郑仪在那儿换床单.我问她,妈妈去哪儿了,她说:“妈妈回刘坪了一趟.”我急起来:“她的病还没好呢.你怎么能让她回去?”郑仪一个劲地说:“你别急别急,你坐下,听我说.她坚持要回去一趟,说明天就回来,还不让我跟着.冬阳,你没觉得妈妈有秘密吗?她既然有秘密,就让她一个人去处理好了.”

我只能点头,我知道妈妈回去干什么.我到现在才明白过来,她住在县城的那几年,为什么在立冬的那一天一定要回一趟刘坪.我也知道她为什么在今年的冬至那天一定要我回刘坪翻晒柿饼.她其实是要让我回去看一看,岳望田的包裹寄来了没有.她在惦记着包裹,不,她惦记的其实是那个寄包裹的人.这也是她今年发病的原因.比往年收到包裹的时间延后了两个月,她还没收到包裹,这让她紧张,让她担心,她的哮喘病便犯了.

我跟郑仪说我这次上海之行的经历,郑仪一直傻傻地看着我.我问:“你有没有觉得,我毁了妈妈一生的幸福?”郑仪不说话,只是咬着嘴唇.

我说:“妈妈太懦弱了.”

郑仪说:“不.是坚强.”

“怎么叫坚强?她当时就应该嫁给岳望田,她怎么能被我一个小孩子的话给吓得退缩了呢?”

郑仪问:“然后呢?”

“什么然后?”

“然后你呢?”

“我可以跟着她一起生活呀.这并不影响她抚养我.”

郑仪微微地摇头:“不是这样的.”她问我,“冬阳,你说我俩好不?”我不懂她这样问的意思.她接着问:“你说我俩恩爱不?”

我俩当然恩爱.连郑仪自己都说,我俩似乎是夫妻间的特例,没有什么五年之痒七年之痒,永远好得像一个人,似乎总也爱不够.记得有一段时间郑仪很害怕,她有一天突然跟我说,冬阳,我们也吵一架吧,要不你打我两巴掌.她那天的话让我莫名其妙,我问她,你想受虐?她说,不是,我听别人都说,恩爱夫妻不到头.这话让我害怕,所以我们也吵架吧,哪怕是假吵……我俩的关系一直是这样的,但我不明白她这会儿问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郑仪说:“你那么爱我,那是因为你相信我,说白了,你相信女人.但妈妈当时要是坚持嫁给了岳望田呢,你还相信女人吗?你会觉得妈妈嫁给了杀父仇人,你会恨妈妈,从而也恨女人,你将会长成一个什么样的人都不知道.”

我愣住了.妈妈当时就是这么想的吗?

我没等到第二天,当天下午我就开车回刘坪接妈妈,这一路上,我和郑仪都在商量,要不要将岳望田去世的消息告诉妈妈.我们还没商量出个结果,就看到妈妈了.她不在刘坪,而在岳塆,在盘山路旁边的山洼里.她跪在地上,在那儿烧纸钱.她跪在地上的身影显得那么瘦弱,烟雾和火焰冲起一片纸钱的灰烬,在她的头顶盘旋.

这情景让我和郑仪同时惊住了,她已经知道岳望田去世的消息?是怎么知道的?就是因为迟迟不来的包裹吗?她与岳望田之间有什么样的约定?我刹住了车.刹车声惊动了她,她回过头来看了我一眼,然后又别过头去,在那儿跪了一会儿.直到纸钱烧尽,她才缓缓起身,走了过来.我以为她哭了,但没有,她的神情还是那么淡定,她淡淡地解释:“有位亲戚,想必是过世了,我来给他化点纸.”

我和郑仪都没有说话,是不知道该怎么说.我打算将车调头,她摆摆手,然后上了车,说:“回刘坪吧.”

我说:“我是来接您去医院的.”

她说:“知道.所以先回刘坪,收拾收拾东西,我跟你们去县城吧.我今后不打算在刘坪住了,没啥住头,冬阳、郑仪,我今后就挨着你们,只能靠你们了.”

这话让我的心一颤,眼泪一下子涌出来.我猛然想起了我十岁那年的秋夜,她对玲子爸说的话,她说,你再胡来,我明天给岳望田打电话.她这一辈子,其实一直将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男人当着她的依靠,现在,这个人去了,她终于依靠我这个儿子了,这不知道是我这个做儿子的悲哀,还是妈妈的悲哀.

妈妈见我久没动静,淡淡地问我:“咋了?”

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说:“没咋.”我松开了脚刹,车子往前开去,我还是忍不住回头,对妈妈说了一句:“妈,我爱你.”郑仪惊呼起来:“看着路看着路!天啊!”我说:“放心吧,不会出事的,我也不会让自己出事,有两个女人视我为依靠呢.”

上文结束语:该文是适合不知如何写甜蜜方面的甜蜜之下专业大学硕士和本科毕业论文以及关于甜蜜之下论文开题报告范文和相关职称论文写作参考文献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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