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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中秋回家过年,除了月饼,妈妈还囤积了一大堆的“杜芳春”香粉.
这种香粉是清末流传下来的手艺,大多做成半圆形,有的叫鸭蛋粉,也有叫鹅蛋粉的,擦脸用权当粉底,倒是香气扑鼻.但说起便捷好用,抱歉,我一向对此敬谢不敏.
我好奇地问妈妈： “你买这么多鹅蛋粉做什么？”
妈妈回答我：“你不知道？杜芳春要破产了’东西都在清仓处理.”
啊……原来是要破产了.
其实也不算奇怪,百来年的老工艺走到如今,早已被现代化妆品冲击得不像样子.买的人大多可以分为四种：上了年纪的老太太们自用,年轻人送礼用,外国人*用,热血沸腾的少年们支持国货用.
当一件商品失去了实用性,走向没落和消亡是必然的事情.
我把玩着鹅蛋粉的盒子,装帧精美而古旧的纸盒子,黄底子上画着鹅蛋脸笑眯眯的美人.妈妈说： “拿几盒回去送你朋友.”
我连忙摆手,这东西既麻烦又不贴妆,我的朋友们谁会用啊.妈妈叹了口气,有些感慨： “时代不一样了.”
可不是,人无干日好,花无百日红.坐在一旁摇蒲扇的爷爷突然慢悠悠地开口： “当年的杜芳春在上海真叫红,半个城的女孩都擦他们家的香粉……”
二
1936年, “杜芳春”牌鸭蛋粉红遍上海,一城香粉半城春,人称 “杜半城”.
然而“杜芳春”的大小姐却不爱红妆爱武装,被杜老板从局扛回来扔进老铺作坊的时候,大小姐的嘴里还高喊着口号： “还我河山！打倒汉奸！宁死不当亡国奴！”
杜老板气冲冲地把人往椅子上一摔,指着她的鼻子骂： “你好好待在这里反省,学也不许上了,跟着小纪好好学做香粉,再出去裹乱,打断你的腿！”
小纪那年二十岁,是杜老板的徒弟.这时他正坐在桌前认真研究新的香粉配方,听到杜老板的话,他抬起眼睛来,抿着嘴郑重地点了点头.
杜老爷摔门而去,大小姐揉着脚踝翻身跪坐在椅子上,嘴里兀自嘟囔： “老头子下手真狠,巡警都没他那么狠.”
她跟着同学们一路徒步去南京政府,没想到刚到苏州就被给拦住,绳子一捆,塞上火车送回了上海.巡警通知杜老板去领人,杜老板花了钱疏通才把她给领回来,一路上小祖宗嘴里还骂个不停.大小姐时年十七岁,正是青春年少瞎胡闹的年纪,在女校读书,天天和同学们混在一起,闹着搞游行、搞、搞罢课,要打倒汉奸赶走侵略者,让老实的生意人杜老板头痛不已.
幸好还有小纪,小纪十二岁进的“杜芳春”,把杜老板的手艺学了十成十.他人还聪明,改进了“杜芳春”的配方和工艺,他做出来的鹅蛋粉更香、更滑,擦在脸上更自然,街坊的妈妈姐姐们都喜欢他.
他现在就在研究一款新配方,想给鹅蛋粉加些杜鹃花香.“杜芳春”名字里有个杜字,却没有杜鹃花香,着实不像样.
大小姐托着腮看他制香粉,大眼睛骨碌转,看得小纪手都要抖了.他佯装镇定,一声不吭,直到大小姐开口问：“小纪,你真的那么喜欢做香粉吗？”
小纪笑道： “是啊,香喷喷的,留住花的香味,也为姑娘们增光添彩,不好吗？”
大小姐撇嘴,换了个舒服的姿势,伸平双腿： “国家都要亡了,还惦记着这些涂脂抹粉的事.小商人,真市侩.”
小纪温和地说： “事情不是你这么想的.军人、学生、工人、商人,大家备司其职,社会才不会乱.就算是搞革命,也有商人罢市,工人罢工.怎么能瞧不起商人呢？”
大小姐噘嘴,满心不乐意他的话： “那也要看是罢什么工、罢什么市啊.电车工人罢工,大家都没有电车坐,社会要乱的,政府要急的；卖莱、卖米的罢市,大家没有饭吃,社会要乱的,政府也要急的.可是做香粉的罢工、罢市有什么关系？难道小姐太太们会因为没有香粉擦而造反？”
这位大小姐顶瞧不起家里的生意,偏偏她又是个女学生,伶牙俐齿的.小纪一个小小的学徒工说不过她,想了想,只好说： “我不管这些,反正老爷救了我的命,还教我做香粉,我就会一直做下去.”
三
其实准确说来,救小纪命的,不只有杜老板,还有大小姐.
1928年,那时的“杜芳春”还是个小门面.
杜老板是苏北人,十几年前的一场洪水,江浙流民北上,他跟着父母来到上海,在上海安了家.十几年的打拼,到三十多岁终于开了一家香粉店.杜家在苏北就是做香粉生意的,开这爿小店,也算是恢复祖业了.
杜老板心里高兴,于是许诺女儿,今年她过生日时,会送一份生 日礼物给她,礼物由她挑选.九岁的杜小姐欢呼雀跃地拉着父亲出了 门,却正好看见一个小乞丐躺在香粉店门前.
寒冬腊月里他穿得可真少,衣服破烂,连双鞋子都没有.他在地上蜷成一团,看上去已经昏迷了.
杜小姐拉拉父亲的衣袖,小心翼翼地问父亲： “爸爸,我不要生 日礼物了,你把给我买生日礼物的钱给小哥哥看病好不好？”
后来,这个叫小纪的小乞丐就成了杜老板店里的学徒工.
杜小姐那年牺牲掉的生日礼物是一双小皮鞋.后来小纪和杜小姐都长大了,等过了三年,小纪出了师,又过了一年便开始拿工钱了.从那以后,小纪会把自己每一年的工钱攒起来.他省吃俭用,什么都不干,单拿这些钱买来好牛皮、好羊皮,自己做女士小皮鞋,给大小姐补那年的生日礼物.
一水是棕色的小皮鞋,鞋码随着大小姐的脚变化,样式随着街上的潮流变化.街上流行尖头的他做的鞋子就是尖头的,街上流行圆头的他做的鞋子就是圆头的……到现在,已经是第四年了.
小纪从桌子下面捧出一个盒子,用袖子擦了擦浮灰,眉眼弯弯地递给大小姐： “生日快乐.”
里面是一双高跟鞋,大小姐长大啦,十七岁的大姑娘,该穿高跟鞋了.
大小姐却把腰一扭,看也不看鞋子一眼：“我都那么大了,对这个早就不感兴趣了.你要是真想让我生日快乐,就想个法子带我出去.”
小纪一脸为难： “这我可不敢.”
大小姐从椅子上跳下来,气呼呼地看着他,骂他：“孬种！懦夫！”
杜老板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声如洪钟： “小牌位你敢跑出去试试？别欺负小纪人好.我告诉你,好好跟他学做香粉,三天里做出一个鹅蛋粉来给我看,否则有你的好看.我去学校给你退学,立刻找门亲事让你嫁了你信不信？”
大小姐吓得一下子躲到小纪身后,抓着他的袖子.小纪“扑哧”笑了,安慰她：“做香粉简单得很,你跟我学,保你明天就能学会.”
可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何其难？且不说大小姐是个读书的脑子,就凭着她对香粉的厌恶,她也学不会.
十指别扭地跟那些滑腻喷香的香粉进行斗争,大小姐满嘴抱怨： “那些太太小姐们可真奇怪,没有听说过‘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吗？脸上糊厚厚的一层粉,白得跟刷墙似的,丑都丑死了.”
她二八多一年,正是好年龄,青春少女样样红,不涂脂抹粉也好看得一塌糊涂.小纪偷偷用余光瞟她的侧脸,阳光从高高的窗子里照进来,热情地扑在她的脸上.她俊俏的侧脸轮廓被镶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脸皮薄薄透着粉,蹙着的眉让人心里发紧.小纪的心像是尖尖角初露的小荷,上头颤巍巍地停着一只蜻蜒.
和那些香粉八字不合,她把东西一推,赌气地说： “不做啦,他爱把我嫁给王二麻子还是张三癞子,随他的便吧！”
话虽这么说,但当检查的日期临近,她还是有点慌.双手交握放在胸前,一双可怜巴巴的大眼睛看着他.他还能怎么样,只好叹了口气：“我帮你做一个,别告诉师父.”
大小姐喜笑颜开,还不忘叮嘱他：“记得别做得太好,会露馅的！”
四
小纪刻意做得拙劣的鹅蛋粉帮大小姐应付过了杜老板的检查,但杜老板仍未放松对她的看管.
现在的学生可真是不得了,个个都是还没成年的小少爷、大小姐,五谷都不分还要学人闹革命,三天两头往街上跑,发传单、搞游行,时不时就被抓去蹲班房.杜老板人到中年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还指望着她能继承家业,可不敢让她去冒这个险.
大小姐每天在家长吁短叹,趴在窗口闷闷不乐.她恨不能从窗口跳下去,只可惜人住在三楼,跳下去不说非死即伤,立刻就会被发现给拖回来.
一天黄昏,有馄饨担子路过小楼楼下,大小姐喊了一碗馄饨,用一条条结起,拴着篮子放下去,让卖馄饨的把馄饨放到篮子里再钓上来.
然后,她就在篮子里发现了一点别的东西——那是一张小小的字条.
大小姐机警地左顾右盼,见四下无人,她迅速打开字条,上面写着遒劲的几个字：我们下周五组织游行发传单,地点在国货公司,等你,想办法来.
大小姐振奋地笑了,她的脸上还浮现出一点甜蜜的羞涩.她把那张字条看了又看,还放在嘴边吻了吻,这才恋恋不舍地烧掉.
小纪发现,大小姐突然变得乖巧起来.
她开始安静耐心地学习做香粉,嘴里也不再嚷嚷着革命的事情.杜老板以为她终于收了心,笑逐颜开的.
谁也不知道大小姐是在憋着主意闹个大新闻.
终于熬到了周五,大小姐拎着皮鞋去找小纪： “你今年做的皮鞋不对呀,小了一码,穿得我脚痛死了.”
小纪很惊奇： “不会呀,我是按照你的尺码做的.”
大小姐光着脚,腰一拧下摆一提,踮起脚露出脚后跟： “你看,都磨破了.”
可不是,小纪很抱歉,他怎么就没想到呢,大小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鞋码变得也快.他手足无措地看着大小姐： “那怎么办呢？”
大小姐嘟着嘴挽住他的手臂： “我不管,你得另送我一双,听说国货公司进了新皮鞋,你带我去看看.”
小纪无奈,只得答应下来.
没想到大小姐刚钻进百货公司就不见了,小纪急得到处乱找,却突然听到有人在惊叫： “这落下来的都是些什么呀?”
他跑出去,抬起头来看,只见漫天的传单如雪片一般地从楼顶飘下来,几个巡警吹着哨子叫骂着往楼顶上跑.小纪心里“咯噔”一声,肯定是大小姐出事了！
他跟着巡警跑上去,房顶上却没有人.巡警气得冲着街上大声骂脏话,小纪望过去,只看见大街上人群熙熙攘攘,一群穿着学生制服的人挥舞着备色小旗子高喊着口号.小纪在那群人里发现了自家大小姐,大小姐穿着旗袍举着小旗子,她人矮,淹没在人群里,整个人蹦蹦跳跳的.
人潮东去,小纪只能急得干跺脚.
傍晚传来消息,学生游行队伍在张园集会发表爱国演说,被巡警们突击抓了几十个人关到牢里.上头对三天两头的学生闹事很不满,决心要抓几个典型出来杀鸡给猴看.
很不幸的是,大小姐就在里面.
杜老板急得嘴巴上火长了泡,小纪心里也乱得很,嘴上却安慰他： “您别着急,我想想办法.”
他不是夸海口,他是真有办法.尽管需要厚着脸皮去求人,但为了大小姐厚脸皮,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他去了法租界,找公董局理查董事的夫人.
理查董事的夫人是个法国人,对于古中国的一切小玩意儿都很感兴趣,她还收养了一个中国小孩.她喜欢小纪做的香粉,经常赞不绝口.
小纪把最新研究出来的杜鹃香粉包装好去敲查理公馆的门,过了两天,大小姐就被杜老板领回来了,蔫头耷脑的,新旗袍揉得脏兮兮的好像莱叶子,人也瘦了很多.小纪看得心疼,杜老爷却怒火冲天.他把大小姐关进了房间里,连小纪都不让轻易探视.
五
小纪没有想到,杜家的亲戚们会趁机敲竹杠,趁火打劫.
大小姐回来的当晚,杜家的亲戚们找上门来,杜老板的亲兄弟堂兄弟远房叔伯……满满当当挤了一屋子.大伯倚老卖老,摆出一副痛心疾首的架势,痛斥大小姐不是个省心的姑娘,天天闹事给家长惹麻烦,又对香粉和做生意一窍不通,杜家的家业万万不能交给她.
大伯语重心长地说： “你就这么一个女儿,她又是个靠不住的,等你走后这份家业可怎么办？不如从族里过继一个男丁？”
小纪这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年轻的小辈生脸也会出现在这里.
杜老板打拼一生,从一爿小店开起,到扩大规模,再到如今有个小小的厂子,着实不易.这些亲戚有的是当年一起从苏北逃难来的,对杜老板的生意没帮助过半点；有的则是这两年刚从苏北乡下来投奔杜老板的,杜老板帮他们在上海安了家,他们如今倒要来谋杜老板的家产！
小纪觉得这群人的嘴脸真是恶心.
杜老板客气地拒绝：“不必了.”
众亲戚着急起来,有急性子的开始算旧账： “杜老大你这就不对了.你这香粉生意是杜家祖上传下来的,人人有份,怎么就你这样心安理得地霸着？”
杜老板的一脸嫌恶露了出来： “要算账,我倒要让你们说说,如今‘杜芳春’卖的东西,有几样是祖上传下来的？”
亲戚们面面相觑.可不, “杜芳春”现在卖的东西要么是杜老大改良的,要么是小纪创新的,和苏北那家香粉店早就没太大的血统关系了.
杜老板拉着小纪的胳膊冷笑： “要说过继一个男丁,我宁肯认小纪做儿子.你们就死了这份心吧！”
气氛一下子很尴尬,小纪轻轻地抽出胳膊,小声说： “厨房里还煮着东西,我去看火了.”
他立马就跑了,没去厨房,而是跑去了楼上.
大小姐正趴在窗前发呆,小纪走过去,轻声说： “大小姐,下面你们家的那些人正在逼老爷呢,你可收收心吧.”
大小姐病恹恹懒歪歪的： “我才不在乎呢,反正我也不喜欢做香粉,他们要就拿去好了.”
小纪苦笑,这大小姐过惯了好日子,像是在云端生存的,对柴米油盐和人生中那些如跳蚤般的烦恼全无概念.但对她只能靠哄,不能疾言厉色.于是他放软口吻： “大小姐你想想,你想要闹革命,革命需不需要钱？现在革命又缺不缺钱？给革命送钱也是在帮助革命啊.如果你继承了香粉店,就有钱搞革命了.可如果香粉店落到你那些叔叔伯伯手里,他们那样坏,说不定还会拿这些钱去破坏革命呢.”
他半哄半骗的话起了作用,大小姐猛地回过头来： ”你说得有道理！”
她的眼睛闪闪发亮,她复活了.
小纪又继续哄骗她： “革命不一定要走上街头对不对？你在家好好表现,让师父把店传给你,赚了钱再去给革命党炮武装力量,不是更好？”
六
大小姐信了他的话.
从那以后,大小姐突然变成了个乖乖女.她每天跟着小纪学做香粉,坐在柜台前看店,乖得不得了.亲戚们见状,也就没有理由再闹了.
直到有一天,距离游行大概过去一星期,大小姐的一个女同学突然路过“杜芳春”.
蔫蔫儿地趴在柜台上的大小姐看到她,像打了鸡血似的跳起来,兴奋地喊她的名字： “孔兰香！”
那个叫孔兰香的姑娘看了她一眼,却没有走过来,只是抬起头冷哼了一声就要走.大小姐急忙跑出去拉住她： “你怎么不理我？”
孔兰香冷笑,横眉冷对大小姐,努力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 “我可是不敢理你.同学们都说你背叛革命了,靠着法国干娘那棵大树,当着香粉店的小掌柜.我们革命同志不屑与你为伍！”
大小姐蒙了,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她怎么就背叛革命了,又哪里来的法国干娘？
孔兰香继续往她的心上撒盐： “你别狡辩了,要不是那个法国干娘你怎么出的大牢？其他同学都还在里面关着呢.同学之间都传开了,李自由也听说了,他已经和钱若梅在一起了！”
大小姐愣住了,孔兰香满意地挽着同伴的手趾高气昂地离开.
大小姐失魂落魄地站在路,小纪出来拉她回店里,她呆愣愣地问小纪： “到底是怎么回事呀,不是你把我救出来的吗？哪里又来个法国干娘啊？”
小纪只能如实告诉她： “我是去求的公董局查理董事的夫人救你,大概是她对说你是她的干女儿.”
大小姐呆呆地看着他,半晌,她跳起来,嘶哑着嗓子哭着骂他： “你害死我了！”
第二天一早,大小姐就失踪了.
大小姐一失踪就失踪了半年,谁也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大小姐失踪的当晚,杜老板就去世了,据说是因为心脏病突然发作死的.街坊们却都说,他这心脏病是被大小姐给气出来的.
老板死了,大小姐跑了,帮着打点香粉店和厂子的,就只有小纪了.
杜老板的那些远房亲戚又跑来了,说是哭丧,倒不如说是闹场子.他们一口咬定大小姐是个气死父亲的不孝女,说不定早跟哪个野男人远走高飞了.莫说她人不在,就算是在,杜家家业也不能交给这么个没人伦的东西.他们逼着小纪交出杜家的产业.
小纪冷眼看着他们： “师父早就拒绝了你们,说绝对不会把店和厂子给你们,你们就死了这条心吧.大小姐迟早会回来的, ‘杜芳春’是一定要交给她的.”
纷纷扰扰闹了大半年,就在亲戚们决意要把小纪告上法庭的时候,大小姐回来了.
她黑了、瘦了,也长高了.
听说了父亲去世的消息后,她在父亲的坟前跪了一整天,眼泪落下来把衣襟都给打湿了.
亲戚们又找上门来声讨这个不孝女,大小姐穿着黑色的丧服,冷眼看着这些亲戚,一针见血毫不留情地戳破他们的心思： “你们少拿这个唬我,我难道会不知道你们的小心思？你们都想要侵吞我爹的财产.你们扪心自问,我爹这些年待你们如何？你们谁家没受过我爹的恩惠,到头来却倒打一耙,你们的良心被狗吃了吗？”
她把亲戚们骂得狗血淋头,未了总结陈词： “我会好好经营我爹的店铺,至于你们,想都不要想染指我家的产业！”
亲戚们走后,她颓然地瘫坐在沙发上.小纪走过来,她仰起脸虚弱地对着他笑： “这下我可是众叛亲离啦.”
小纪在她的面前蹲下来,轻声说： “没有,你还有我呢.”
七
从那以后,杜家就只剩下小纪和大小姐相依为命.
他是大小姐的师父、师兄、管家、出纳……帮大小姐操持着家事,教导她学习一切她不懂却又必须懂的事情.
中间有一次,亲戚们不甘心,又找上门来.他们这次的借口是,大小姐迟早都要嫁人的,嫁了人以后杜家的家产不还是会落到外人手里,“杜芳春”还是会改名的.
大小姐没有废话,她果断地抓起辫子剪下一截头发： “我不结婚,不会让‘杜芳春’改姓的,你们可以走了.”
亲戚们面面相觑,灰溜溜地离开.
小纪疑心自己在大小姐的眼睛里看到了堪称兴奋的异样的光彩.
他没有猜错.
1939年的冬天,小纪从工厂回来,发现香粉店的门竟然紧闭着.
他打开门走进去,听到楼上传来窃窃私语声.他疑心起来,小心翼翼地上了楼,却被人一把拉进大小姐的房里.
大小姐房里坐着一个模样好看的年轻男人,大小姐兴奋地跟他介绍：“小纪,这是李自由！”
李自由,小纪模模糊糊地想起那年的孔兰香和大小姐的失踪……他明白了,这是大小姐的爱人,大小姐当年就是为了他才离家出走的.
没想到他们竟然还有联系！
大小姐又跟他介绍： “自由三年前去了延安,他这次回来上海是有任务的.”
李自由有些局促,大小姐却毫不在意： “小纪就是我哥,没有什么事情是他不能知道的.”
哥哥,小纪的心一酸,原来我只是哥哥.
李自由很陕就离开了上海,他是来执行特殊任务的.
后来大小姐就不再瞒小纪了,她告诉他,自己当年离家出走确实是去找李自由的.她和李自由是大学同学,也是恋人.听到孔兰香说李自由和别人在一起她就慌了,想跑去找李自由问个清楚,没想到李自由却去了延安.她费尽周折终于到了延安,找到他,问清楚了他的心.他根本就没有和别人在一起,他只是去了延安.
大小姐在延安待了几个月,然后就被李自由赶回了上海.他跟她说,革命不限于一种形式,让她回家去,好好经营自己的香粉店,为革命提供物质帮助.
这两年来,她和李自由一直没断联系,她一直偷偷在给延安那边送钱,资助革命.
说完了所有事情,大小姐眼睛亮亮地看着小纪： “你会帮我的对吧？”
她的样子,一如当年那个交握双手的小女孩.小纪心一软,说道：“是的,我会的.”
从那以后,小纪开始帮着大小姐干革命,帮她搞钱、搞药、搞各种违禁品.大小姐很开心,她打算介绍小纪入党,小纪却摇了摇头： “不需要.”
大小姐感觉很奇怪,她把成为党员视为无上的荣耀,问小纪： “那你想要什么呢？”
小纪摇了摇头,没有说话.
原以为这样的日子可以永远这么过下去,直到1941年,一件惊天大事传来.
1941年1月,南京国民政府突然发布通告,指责新四军叛变,宣布取消新四军番号,要将新四军将领叶挺交付军事法庭审判.
消息传来,大小姐急了.
事情发生在安徽,而李自由,那时就在安徽.
她要去安徽找李自由,小纪拦她不住.她曾数次离开这个家,但小纪觉得,这次她走了就不会再回来了.
大小姐安慰他： “我肯定会回来的,我还要为革命赚钱呢,我怎么会不回来呢？你帮我好好看着我的家业,不要让它落到坏人手里,我一定会回来的.”
八
她就这样走了.
第二年,她没有回来.
又过了三年,抗日战争结束了,她还是没有回来.
解放战争结束的时候,她也还是没有回来.
她再也没有回来.
小纪守着“杜芳春”等他的大小姐,从意气风发的青年等到白发苍苍的老头子.他经历了上海的孤岛时期,经历了内战……其间杜家的亲戚不断来骚扰他,逼他交出杜家的产业,然而都被他拒绝了.他坚持说,大小姐会回来的.
因为杜家大部分产品的秘方都握在小纪的手里,杜家的亲戚们只能气得干瞪眼.
渐渐地,有风言风语传出来.街坊们开始传言,大小姐其实早就死了,被小纪给政府说她是其产党,被抓走在大牢里折磨死了.小纪这个人心黑得很哪,早年杜老板死得就不明白的,说不定就是他害死了杜老板,又把大小姐送进了火坑,就为了侵吞杜家的家产……
对于这些流言,小纪无动于衷.
南京政府逃到了台湾,建立了新中国,这些对小纪而言都无所谓,他只安心地等他的大小姐.
直到1954年,政府有人找到了他,鼓动他参与公私合营,将“杜芳春”变私营为合营.
小纪不答应,他说： “我要替我家大小姐守着家业.”
最终,是一个年轻的干部说服了他.那干部对他说： “你想想,大小姐要这份家业为的是什么？还不是要献给党和国家？”
“杜芳春”就此成了国营的,好在名字没有变,还是“杜芳春”.
小纪在新的“杜芳春”国营香粉厂做了技术指导.
后来,小纪变成了老纪.他退休后,成了香粉厂看大门的.
而当年劝他合营的那位年轻干部,也就是我的爷爷,成了他的好朋友.
小时候,老纪爷爷经常来我家做客,和我爷爷对酌下棋.住在香粉厂附近的所有人都知道,老纪爷爷在等他的大小姐.
但大家也都在私底下悄悄说,大小姐八成是死了.
战火连天的岁月,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奔赴战区去找她可能已经牺牲了的情郎.世道艰险,又是国共打仗又是日本人侵略的,她能活下来吗,她能活到现在吗？
大家心里都有一杆秤,但谁也不敢把自己的猜想跟老纪爷爷说.
几十年来,街坊里一直有热心肠的人想给老纪爷爷介绍对象,他有一门好手艺,人也长得斯文好看.别的老头子大腹便便穿着老头衫摇蒲扇的年纪,唯有他,斑白的鬓发清爽,半旧的中山装整齐.让很多大龄未婚女中年和丧偶孀居的老太太心动不已.
但他都拒绝了,他一心一意活在自己的世界里,等着他的大小姐回来.
后来有一年,大概是1990年前后吧,我爸爸外出去北京公干.在一次会议上,一个人被人搀扶着从他身边经过.那是一张被岁月风霜摧残过的面容,尽管已经失去丽色和活泼,但我爸爸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怎么可能认不出来呢,老纪爷爷家客厅里挂着的大相框里言笑晏晏的少女,他看了几十年,对她就像对自己的父母那样熟悉.
他失声喊出她的名字.
她回过头来.
九
从北京回来后,我爸爸对老纪爷爷说,替他打听到了,大小姐早死了,死在了1941年的安徽,和那个李自由一起.
在老纪爷爷家跟他汇报这件事的时候,他家里坐着一个老太太.那旱街道居委会陈大妈刚刚给老纪爷爷介绍的对象,大家都喊她张老师.张老师有着很多和老纪爷爷相似的特质,斯文儒雅,衣衫整洁,总是笑眯眯的.
她很喜欢老纪爷爷,总来帮他收拾屋子,尽管老纪爷爷并不怎么领她的情.
听完爸爸的汇报,老纪爷爷没有说话,而是放下眼镜,一声不吭地回了卧室.
后来,他再也没有提过大小姐的事,我们也再没看到过张老师.
爷爷把爸爸骂了一顿,爸爸哭丧着脸辩解： “我也是为纪叔叔好,张老师多好的一个人啊……”
在北京,我爸爸跟大小姐说了老纪爷爷这些年的情况,质问她既然活着为什么不肯回上海去.大小姐睁大的眼睛里还有一点少女时代的天真,她说： “我是故意不回去的,我希望他以为我死了.我当年离家时就抱着这个想法,香粉店,我是打算送给他的.”
在那两年相濡以沫的相处中,她发现了小纪那颗滚烫的心,但是很抱歉,她三生已许他人,所以她借着皖南事变去找李自由的机会离开了上海.无论李自由是死是活,她都没打算回上海.香粉店就留给小纪了,反正这些年香粉店一直都是他在打理,他那么爱香粉,香粉店理应是他的.
好在李自由没有死,她找到了他,与他共结连理.他们是爱人,也是同志.这对爱人同志直到现在还在一起,这些年有风有雨,但总的来说,有情饮水饱,情痴不怕天地变,他们过得很好.
直到她被我爸爸找到,也并不打算回上海.她对我爸爸说： “就当我已经死了吧.”
于是我爸爸对老纪爷爷说,大小姐死了,大小姐早死了,
他原以为告诉他大小姐死了,老纪爷爷就会放下执念,走入庸常的幸福生活.
但我们都没有想到,爱人爱到老纪爷爷这种程度,等人等到老纪爷爷这么执着,爱和等就只是一个人的事情,原是与被爱被等的那人无关的.
尾声
老纪爷爷去世于干禧年的前夕.
幸运的是,一直到他去世, “杜芳春”都还生机勃勃着.他没见到后来“杜芳春”的没落,他这一生都守住了大小姐的家业.
在他的遗物里,我们发现了三样东西——
一样是一屋子的女士皮鞋,一年一年,随着潮流变换着样式.从1941年到1999年,五十多双皮鞋,放了满满一面墙的架子.
一样是一份泛黄的遗嘱,上面写着——若我女归来嫁给小纪,“杜芳春”由小纪和我女共同继承；若我女不归, “杜芳春”归小纪.立遗嘱的人是杜老板,落款是1937年初.
最后一样是一本存折,那存款的数目不大也不小,恰恰是一个人一生的积蓄.存折里夹着一张字条,上面端端正正的字迹写着一行字：给大小姐和姑爷.
落款时间旱老纪爷爷去世的前一个星期,字迹,还新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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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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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廊坊孔雀城悦府 项目简介廊坊孔雀城悦府是廊坊高端品质住宅缔造者——廊坊孔雀城,继铂宫、大公馆之后,又一从地段到产品的全面升级力作 悦府位于CBD东南40公里处,京沪高速直达三环,五大高速、两大.
3、 泡在茶水里的城 从小就爱喝茶,是个铁杆的茶迷 朝阳初升的清晨,远眺着青山秀水,呼吸着新鲜空气,细细品味着香茗,我想,这应该是一天之中最为惬意的事吧！说到喝茶,就不能不提到一个地方——成都 有人.
4、 休闲经济为边境小城带来大变化对话墨脱县委副书记、常务副县长李斌 因为墨脱县坐落在山谷中,可用土地面积非常少,所以我们考虑将县城和周围村庄联动发展 规划和建设都要以旅游小城的发展为核心来打造,还提出“人人都是导游、人人都是解说员”的倡议 文小.
5、 张静初：小城姑娘的文艺之路 诉皇帝,他想试一试 大殿上,老臣仔细观察了三个金人后,胸有成竹地拿出三根稻草,分别插入三个金人的耳朵 第一个金人的稻草从另一边耳朵出来了,第二个金人的稻草从嘴巴里直接掉出来,而第三个金人的稻草掉进了肚.
6、 寻找休闲百城 中国有2800多个县,包括县级市、县、旗、镇……在内的“小城”足够多,但它们足够诗意休闲吗一些诗歌里的城市让人留恋也令人遐想,但我们为何一次次只是路过什么样的诗意休闲小城会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