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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军庆
这段时间,隔三岔五地欧阳劲松就会在凌晨一两点钟打来电话.他晚上睡不好,长期失眠,深夜里的电话铃声如同某种不祥的灵异事件,令人毛骨悚然.为了不影响到陈修身,我把手机调到振动状态,搁在我的枕头下面.尽管手机的振动极其微弱,无论我睡得多么沉实,只要欧阳劲松来电了,我就会即刻醒来.我捂着手机,支支吾吾地讲话.如果他讲的时间比较长一点,我就会从床上爬起来,来到客厅或洗手间里跟他聊.陈修身也知道我接听的是欧阳劲松的电话,以前我们的时间相当有规律,要么是上床入睡之前,要么是早晨醒来之后.现在他居然调整到深更半夜,正睡到半梦半醒间,他突然侧过来扒拉我的身体.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但是这样做的结果很容易跟欧阳劲松的来电时间撞车.陈修身正和我做着时,手机恰好在枕头下面振动起来.这种时候真令人沮丧,即使我从枕头下面抽出了手机,也羞于启齿.陈修身没有停的意思,我把手机扔在一边.它不再振动,我以为欧阳劲松不会再打了.但是我错了,它又开始振动.它振动的光线和动静因为夜深人静显然被放大了,我们的情绪一同被破坏掉了.我意识到了陈修身的愤怒,所以我不得不哀求他暂时停下来,等一会儿我们再接着做,我向他保证不会影响到什么,隔会儿再做一定能做得更好.陈修身反过来哀求我,他说稍等等,一会儿就行,等一会儿你可以给欧阳劲松回拨过去.我坚持说不行,我必须接听他的电话.陈修身是一个有涵养的人,哪怕在这种事情上他也保持着隐忍,于是他叹了一口气,从我身上下来.
有几次,陈修身盯着我的眼睛问我：“你和欧阳劲松上过床没有？”
我正在收拾餐桌上的盘子.“没有.”我说,“欧阳劲松是个君子.”
“你说没有就可以了.”陈修身相当厌倦,语调里充满了嘲讽,“你完全没必要告诉我他是个君子.”
“可他就是个君子.”
“问题是这世上还有正人君子吗？”
“我不知道别人,我只知道欧阳劲松.”
争执的结果只能不欢而散.令他感到欣慰的是他从我这儿得到了非常确切的回答,那就是我没有给他戴上绿帽子.但是他仍然要求和我分房而睡,他很大度地对我说：“你可以自由地接听那些深夜里的来电.”
我们家是所大房子,可以一个人住一间房.当然我们并没有终止夫妻间的性生活,该过的时候还是要过,我们只是不在一张床上过夜.我理解陈修身的善意,单独有一间房和一张床,我就可以在深夜里的任何一个时间节点上和欧阳劲松通话.
“你还在吗？”欧阳劲松总是这样开头,一开口就这样问.
“还在.”我说,我尽可能把声音压得小一点.
“我可能影响到了你,可是我没办法,我没有别人可以说话,这种时间我不能给别人打电话.”
“我可以的,没问题.”我这么说就像是一直在等着他的电话.
欧阳劲松的声音很疲惫.他的面容从黑暗里浮现出来,从我手机里那些细碎的组件中浮现出来.他的面容和他的声音在这个时刻极不相称,他的声音里面没有骨头,没有血肉,就像一个将死之人——破败的皮肤就挂在树枝上.可是他鲜活的面容依然那么干练、俊朗,他坐在主席台上的样子不怒自威.这很奇怪,每当我在深夜里听到他鬼魂似的声音,就会想起他白天里的英武形象.
“我不知道你能不能入睡,如果你睡着了,那就是我吵醒了你,我很抱歉.但是我睡不着,我从来都无法入睡.”
“我能睡,”我这样告诉欧阳劲松,“可是我把手机调到振动状态,只要它稍一振动,我就能醒来.”
“不能睡觉真是一件可怕的事情,我因此害怕夜晚.”咕咚一声,欧阳劲松又灌下一大口水.他在夜里其实没必要喝那么多水,夜里太多的水对肾脏有压迫.那只在电视镜头里经常见到的玻璃茶杯被他重重地搁在桌上.他应该还在办公室里,他总是以公务太忙为名拖延着不回家.但是即使在办公室里他也总是用手机给我打电话,他担心办公室的电话长期占线会影响到公务.“对夜晚的恐惧有多重痛苦.一重痛苦是所有的人都睡了,只有我醒着.这种情况就像是所有的人都死了,只有我还活着.或者所有的人都活着,只有我死了,这是一种无比绝望的孤独.另一重痛苦是强迫,我强迫自己入睡,但是强迫无效.无效的强迫,却又反复地一次又一次地去强迫,我总是这样蹂躏我自己.”
欧阳劲松这样说话就像是个诗人,或者就像是个学者.但实际上他是个官员,他在幸福县做副县长,分管农业.
面对失眠,谁都会焦虑,但我认为他夸大了某种东西.对这种恣意的夸大,他似乎还怀着喜悦.他在县政府大院里有一套房子,也就是他在那儿的宿舍,只住着他一个人.宿舍离办公室很近,他走上几分钟就到了.
我说：“你是太累了,你不能总是这样累着你自己.”
“跟累没关系,你能不能入睡跟你累不累没有半点关系.”他好像走出了屋子,我听到了哒哒的脚步声.他大概要去洗手间,水喝多了小便的次数难免会增加.在走廊上走着,他不再说话,只有咝咝的喘息声.欧阳劲松是个谨慎的人,即使在夜里,他也会提防着其他房间里有人.我配合着他也不作声,我们之间是有默契的,经常在夜里说着说着他就要去上一趟洗手间.他没告诉我,但是我知道.哗哗的水声,之后往回走.间或听到他小便的声音,我认为也是我们之间的一个秘密.有没有这种秘密,对我们之间的关系会有完全不同的定义.
很多时候,我都在不厌其烦地跟欧阳劲松谈论治疗失眠的秘方和土方子.但是对我说出的那些大路货,他-般都会给予无情的嘲笑.什么睡前吃个苹果喝杯牛奶热水泡泡脚.“全是不着调的扯淡！”他说.
看来这些手段他全试过,对他不管用.
我于是说出了另外一个土方子.我说：“你把花生叶子洗净晒干,当茶叶泡着喝,说不定会有效.”
这个土方子是我闺蜜告诉我的.我闺蜜爱上了一个有妇之夫,她因此度过了非常甜蜜的一段时光.但是结局却很悲惨,那男人抛弃了她.我闺蜜对我说：“我被人始乱终弃了.”她内心有了创伤,从此失眠.我对欧阳劲松说：“我帮不了她,她整夜整夜地睡不着觉.”但是我闺蜜后来跟我说：“是我姐夫帮了我.”也就是说这个土方子最初还是我闺蜜的姐夫告诉她的.她姐夫偷了邻居家一件玉器,又偷了另一个邻居家过年时做好的几斤香肠.尽管那件玉器在他拿出去鉴定时被人说成是假货,尽管那几斤香肠因为邻居是四川人所以把味道做得特别麻辣——他一点也不喜欢,但他还是喜滋滋地对我闺蜜说：“偷窃是可以上瘾的,凡是能够上瘾的事情都很有意思.”我不知道我闺蜜和她姐夫是什么关系,他们可以这样对话,我不知道他跟他小姨子也就是我闺蜜说的这些话,能不能跟他老婆说.这个问题我一直深埋在心底,从来没问过我闺蜜.但是我闺蜜的姐夫恰恰用晒干的花生叶子治好了自己早期因偷窃而造成的失眠,现在他可以一边偷窃,一边安稳地睡觉.当他得知我闺蜜因情感创伤而出现睡眠障碍时,当然毫无保留地说出了他的秘方.我闺蜜服用后马上就治愈了,她对我说：“那真是一种神奇的叶子.”
“你喝着试试看吧,反正是植物,有效也好无效也好,总之不会对你的身体有副作用.”我给欧阳劲松提供土方子的同时,也跟他讲了我闺蜜和她姐夫的那些事.我在电话里喋喋不休地讲着,夜里那么静,欧阳劲松认真地听着.如此不加掩饰地讲述他者的隐私,肯定是对我闺蜜的出卖,我滥用了她对我的信任.但是我没有因为这种出卖而有一丝自责,相反能够和欧阳劲松分享秘密我居然还怀着某种窃喜.也就是说出卖闺蜜不仅没让我产生罪感,还让我意外获得了一份喜悦.当然,这种分享是相互的,私密的谈话某种意义上是由交换建立起来的.有时候欧阳劲松也会把不能跟同事下级或老婆说的那些话说给我听,比如人事方面决策方面甚至他个人的某些事情.当他跟我说那些话的时候,虽然我明知道那些事情与我毫不相干,但是我仍然相信有某种神奇的东西正在将我们拉近.
正像闺蜜姐夫所说的那样,他说：“偷窃能让人上瘾.”那么,谈话是不是也能让人上瘾呢？分享隐私,分享秘密,把自己知道的别人的隐私告诉对方.或者倾听对方,倾听他把他所知道的别人的隐私告诉自己.这样的交流是有毒素的吗？会像那样上瘾吗？好像是这样,我在深夜里等待着来自欧阳劲松的手机振动,难道不是已经有了依赖？
但是,我和欧阳劲松之间的交谈并不是那么简单,我们不仅仅只是彼此交换隐私.陈修身后来分析说：“你可能错误理解了欧阳劲松的意图.”可是陈修身的分析来得太晚了,他在事情结束之后才这样提醒我.我为此大哭过一场,不过那已经不重要了.
“只有当你得上了某种疾病,你才会知道那一类病人有多少.”欧阳劲松说,普通人不会了解那么多.比如类风湿,比如痛风,比如糖尿病,这些疾病都不会夺人性命,但也没人能把它治得断根,你得坚持吃药.说这句话的时候不是深夜,而是周末,欧阳劲松站在同济医院的某一层楼上.“真是人以群分啊.”他这样告诉我.他说：“我这时想到了失踪者家属,想到了者.你说奇怪不奇怪,可能只有相同遭遇的人,才能理解他们的同类.”他所站立的位置是那个楼层的外走廊,站在那儿能看到医院下面杂乱停放着的车辆,戴着袖套的保安.还能看到稍远处马路上的人流,以及马路对面高高耸立着的武商广场.看来花生叶子对欧阳劲松的睡眠没有作用,但他仍然坚持喝了三个半月才放弃.“茶水的味道太差了.”他这样评价说,他把花生叶子当成了泡茶的东西,而不是药物.要吃药,还得上医院.他跟我说：“再不吃药,我就不行了.”
周末回到武汉,欧阳劲松才有机会去同济医院.他站在走廊上,在手机里给我报了那些药名,都是些稀奇古怪的名称.他一边照着纸盒上念文字,一边对我说：“都是进口药.”我从他的声音里听到了兴奋,他很少在谈论自己疾病的时候出现兴奋,我由此看到了比较乐观的苗头,或许是好事情.但是他又说：“如果我从这儿掉下去,或许只是一个瞬间,一眨眼的工夫.没有人注意到,也没人管这些.只有当重物砸地的声音响起,当人们突然发现一具尸体横陈在地面时,才会有人知道出事了.”
这是我们在深夜里讨论的话题.他现在公然在白天,并且在同济医院的走廊里说出来了.我觉得他越界了,有些轻慢.他不能这样做,这甚至是对我们所达成的默契的背叛.我强忍着泪水说：“你不能如此轻浮地跟我谈论死亡.”
“是的,我不能.”
说着,欧阳劲松从走廊上走开了.
从武汉到幸福县大约有两百多公里,就算有这么远的距离,我仍然能够从他的声音里辨析出幸福县的夜色有多么深,也能够听出那里是不是正在下暴雨,或者雨下得有多么大.幸福县多雨水,一年里有大多数时光都浸泡在雨季里.有人说那里的雨季跟他们在府河上建造了解放山水电站有关系,理由是府河蓄水改变了小气候.也有人说与此无关,从县志上的记载来看,历史上此地也曾多发水灾.
认识欧阳劲松是因为陈修身的父亲.我公公是幸福县的政府办公室主任,老资格的正科级,他最大的希望是在退休前能落实个副县级.他来武汉的时候,或者我们回老家的时候,他都会绘声绘色地跟我们介绍欧阳劲松.在我公公看来,欧阳劲松一定能往上走,走到很高的地方.他说的往上走,很高的地方,当然是官位上的升迁.他服他,他说他不像他身边的那些干部,他身上有股正气,也有能力.欧阳劲松是从省直机关空降到幸福县的,他是我和陈修身的学长.熟悉了这些之后我才知道,他老婆还在我们学校图书馆里做资料员.
夜太深,我经常分不清是夜色包裹着欧阳劲松的声音,还是欧阳劲松的声音包裹着夜色.或者它们本来就已经混为一体了？欧阳劲松满怀忧伤地对我说：“身份和疾病是有关系的,你明白这其中的道理吗？你是个什么身份,就不能不得上某种疾病.”
我想他说得有道理,事实就是如此.我说：“那是,比如教堂神父,比如德高望重的家族长老,他们如果生病了,最好能得上肺结核这类的病.脸色苍白,随时都在服药,捂着洁白的丝绢咯血.他们得上这样的病才是正常的,如果他们得上肮脏的性病那会怎样？”
欧阳劲松真的咳了一下,无力地轻笑着说：“你可真会想.他们没有选择,真得了那种病,比要了他们的命还让他们难受.”
“还有,”我说,“你不能让一个婴儿得上高血压.”
“会吗？”
我仿佛看到欧阳劲松皱着眉头,但是我们不在一起.所谓看到只是猜想,欧阳劲松是个认真的人.陈修身十五分钟之前才从这张床上离开,他的体温犹在,此刻他正在另一个房间里酣睡.他一离开,手机就振动起来了.
“我不知道,这会儿我就是瞎想一气.你说到什么样的身份和什么样的疾病才能般配,我就想到了婴儿.”
“你这么想有意思.”欧阳劲松肯定地说.
“可是我冒犯了神父和老人,也亵渎了婴儿.”
“你说到了冒犯和亵渎,很好,既然你说到了这个,那么现在还有什么没有被冒犯和亵渎呢？”
“好像没有.”我只能这么说.有时候我感觉到我接不上他的话,只能勉强应付一下,他话里的意思我并没有完全弄明白.
“比如官员,我不能不说我的身份就是官员.我被贴上标签,要撕也撕不掉了.”
“为什么要撕掉？你不光是官员,还是前途无量的年轻官员.我不知道你这样的年轻干部排在第几梯队,总之你还有往上爬的机会.很多人羡慕你的位置,你往上爬的可能性太大了.”
“但是你知道,官员已经把抑郁症的名声败坏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们把这种疾病搞得臭不可闻.”
“那是因为,那些*全是以抑郁症的名义畏罪自杀的.他们坠楼,服毒,上吊,溺水,尽管手段方法不同,结论却都是罹患抑郁症,长期饱受抑郁折磨,只得以死解脱.都是这么说的,没新的说法,都这么重复.”
“抑郁症,就官员而言,已经搞得比性病还要肮脏.”
“怪谁呢,是他们给抑郁症泼上了脏水.”
“那么,如果你是官员,你就不能得上抑郁症.即使你是清白的,你也不能得上这种病.如果你得上了抑郁症,你很有可能就是一个不折不扣的*.”
“别人怎么看是别人的事情,你为什么要在这中间画上等号呢？”我对欧阳劲松的执拗很是不解,他努力地想要撇清自己.
“如果你心里没有鬼,你又怎么会抑郁？心中无私天地宽,夜半不怕鬼敲门,老话都是这么说的.天网恢恢,你没有犯事没有鬼名堂,你怕什么？”欧阳劲松说,“我没法反驳这些说法,即使我有理由反驳,我也没机会当面跟人对质.因为没有人会这样当面质问我,所有的议论和指证都在你背后,在你不知道的哪个地方,人们就是以这种方式来审判你.”
“你想得太多了.”
“问题还不在这里,问题是一旦你被确认得上了抑郁症,有多少人在愤怒的同时还会欣喜若狂.就像一个*倒下了,会有无数个人欢呼雀跃.一个官员抑郁了,也就没有人同情你,因为你是官员,你抑郁的原因众所周知.”
我想规劝一下欧阳劲松,但我的手指发凉,我没觉得他把什么说错了.
“你所说的事情是一场狂欢,”我接着说,“现在让人欢乐的东西实在太少了,它现在渐渐变成了某种能带给人们欢乐的珍贵资源.我这么说不过分吧？”
“不过分,可是我抑郁.”
“你抑郁吗？”
“我是个深度抑郁症患者.”
这是欧阳劲松第一次跟我讲述他的病情,后来我一直在回忆我们从前的交往,反差太大了.那之前,在他身上我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之后我想,没有蛛丝马迹或许正是破绽所在.我公公在武汉安排了一个小范围的饭局,正是在那次饭局上,我见到了欧阳劲松.他看上去太阳光了,处事周到得体,一看就是个能干大事的人.回到家里,陈修身评价说：“这个人的眼睛里隐藏了一些东西.”
我笑着说：“你是不是因为我而有点吃人家的醋？”
陈修身承认说：“有点儿.”
我和陈修身之间不会有隐瞒,我们要把隔膜消除在隔膜产生之初,这也是我们结婚时就已达成的协议.“不要猜疑,或者在第一时间把猜疑说出来.”事实上欧阳劲松在饭局上就吸引了我,这一点陈修身洞若观火,他不可能看不到.我在学校正在做一个研究课题,正是关于县域经济方面的课题.于是我当场向欧阳劲松提出,能不能把幸福县当作我的课题研究基地,我将安排时间去那里调研.
欧阳劲松很是爽快,他想都没想就答应下来了.
“好啊,欢迎你来.”他甚至还站起来,很正式地和我握了一下手.他穿着白衬衣,领子和袖口都很洁净.
我和欧阳劲松就是这样一种关系.他是幸福县的副县长,我公公是那里的县政府办公室主任,我呢,又把那里选作我的课题研究基地.如果还要说细一点,他是我和陈修身的学长.他老婆在我们图书馆工作,他除了在幸福县政府大院有一套住房之外,在我们学校也有一套房子,我们同住在一个校区.好像就是这样,一种简单的能说得清楚的关系.但是我们俩的关系在我去了几次幸福县之后,变得越来越复杂.
欧阳劲松告诉我他是个深度抑郁症患者时,我很惊讶.我自己没有也并不打算歧视这种疾病,可我还是惊讶.
“你看上去不像.”我固执地说.
手机里出现了短暂的沙沙声,县城里的无线信号有时候会有问题.雨水敲打着窗户,似乎还有闪电.欧阳劲松前面说了什么我没听见,我只听到他说：“一个不卖淫的时候,可以看着很像是个良家妇女.*一样,也可以看着很像是个清廉的正人君子.”
“这么说你是在遮掩吗,不让人看出来你是个病人？”
“我很害怕.”我怀疑欧阳劲松在抽泣,但我没听到抽泣的声音.
“你在害怕什么？”当我刚提出问题,我就已经发现这问题有多么愚蠢,他在害怕什么还用问吗？
“我并不害怕疾病本身,而是害怕被人知道.换句话说,我是个深度抑郁症患者并不那么令我绝望.更让我绝望的是,我害怕人们知道我是个患有深度抑郁症的官员.在我是不是抑郁症患者这个问题上,我永远不能自证清白.”欧阳劲松说话绕来绕去,听着吃力.特较真,又有些可笑的学究气夹杂在里面.
“你没有必要自证清白！如果有人说你是*,你需要自证需要辩护.可是在你是不是抑郁症病人这方面,你没有责任和义务证明给谁看.你就是你,得什么病或者不得什么病,与别人无关.”
“嘁！”欧阳劲松粗暴地打断了我.“我是个官员,一个所有人都知道还能往上爬的官员.如果我的病情公开了,你当然知道我清白,可是别人还会相信我清白吗？一个抑郁了的官员意味着什么？还有至关重要的一点,一个抑郁症官员还有前途吗？那些曾经看得清清楚楚的光明前景会不会依然为他保留着？谁为他保留？”
从此,我一有空就在网上搜集抑郁症的相关信息和知识.
我告诉欧阳劲松：“这种病是可以治愈的.”
但是,欧阳劲松告诉我：“这种病的自杀率很高.”
“你不要吓唬我.”我说.
“我没有.”
虽然晚了几个月,但他还是答应我要去治疗.周末他回武汉,到同济医院去拿药.回武汉之前他告诉我他要吃药,再不吃药他就不行了.他一定是看到了危险.拿完药,他站在同济医院某一个楼层的外走廊上给我打电话,他在电话里给我报了那些稀奇古怪的药名.但是拿药这件事他并没有让别人知道,也没有让他老婆知道.我相信他就算吃药也会避着所有的人,像吸毒一样躲在某个地方偷偷地吞下去.在外表上欧阳劲松依然是个开朗的人,霸气的人.没有人怀疑他,他老婆也不会.他像石头和铁块那样结实,不会有缝隙,也不能有缝隙,他还能往上爬.
有关他的病情和那些绝望的情绪,他只能跟我说,在深夜里打通我的电话.
在幸福县调研期间,我独自住在洪深宾馆.洪深宾馆的前身是县政府招待所.白天里我跑来跑去很是疲惫,到了夜间又觉得孤独.于是我打欧阳劲松的电话,我问他：“你在哪儿？”
他捂着话筒说：“我正在开会,等会儿打给你.”
此时我就站在政府大院里面,在一条林上.路灯不是太亮,有些朦胧.我公公的家离这儿不远,但我不想回去.我周身战栗,失魂落魄.望着路边的楼房,我不知道欧阳劲松的家是哪个房间,他会带我去他家吗？我这时候就像是一个毫无指望的者,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混进了这座戒备森严的院子,我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让欧阳劲松收留我,把我带回家去.
过了会儿,欧阳劲松才回我电话.他说：“我从会议室出来了,你有事吗？”
我说：“我就在大院里头,我想去你家.”
他拦住我的话头,马上拒绝了我.“那不行.”他说,“院子里到处都是监控探头,你去一下我家里不要紧,明天全县人民都会知道了,那会成为一桩丑闻.”
“也有可能是一桩佳话.”我故意拧着说.同时我尽力克制着,不让我的声音里出现哪怕一丝哽咽.
“没有可能,只能是丑闻.”他坚定地说.
“或者你去洪深吧,”我近乎于耍赖,颜面尽失,“我的房间号是3109.”我报出房号就像是在,但是早在赌之前我就已经知道了输的结果.
“我不会去的.洪深也一样,里面的探头不会比大院少.”
“我不能去你家,你也不能来洪深,那么我们能做什么呢？”一时间我觉得无比悲凉.
欧阳劲松沉吟着：“我们可以像往常那样通电话.”然后他又压低声音说：“我得进去了,不能在会议室外耽搁得太久.”
会议室里的会议还在继续,他应该进去.
凌晨将至,差不多在固定时间,我于半睡半醒间意识到手机又在振动.当然是欧阳劲松,他嗓音嘶哑,可能是熬夜和饮茶太多的缘故.他像个谦谦君子那样向我道歉,真是愚蠢,有什么好道歉的.他这一道歉,反衬得我有多么下贱.事实上又不是这样,那样想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愿.但是这件事仍然荒诞,洪深宾馆因为之前是政府招待所,它和政府大院也就是一墙之隔,围墙相连的地方还有一道隐蔽的侧门.也就是说从政府大院一迈步就能进入洪深宾馆.我在武汉的时候,欧阳劲松在幸福县,我们通过手机聊天.可是我们现在就在一处,就隔着一道开有侧门的墙壁,我们却仍然只能在电话里彻夜长谈.事情于是一下子露出了荒诞破败的底子,我们可以在电话里无所顾忌地在一起,但是我们永远不可以在现实里在私底下在一起.
这不是谁的规定,它就是事实.
奇怪的是我从绝望的悲凉里竟涌起一股暖意,内心里忽然心疼起这个男人.我说：“你辛苦了,早点儿睡吧.”
他说：“你知道的,我睡不着.”
我不想谈论这些我们长期谈论的话题,它们就像某种腐败的食物,我们没有必要反复咀嚼.它们是些飘浮着的影子,从来都是悬而未决.“我不想讨论你的睡眠.”我说,“这些天我在幸福县到处跑,收获很大.”
“都有哪些收获呢？”他问道,“你在研究什么？”
“县域经济.”
“我搜集了一些第一手的很翔实的数据,”我接着说,“回去后,我将对这些数据进行细致分析.”
“不要那么信任数据.”欧阳劲松告诫说.
“这是一个大数据时代,不信任数据还能信任什么？”
“可是许多数据都是修改过的数据.你以为是原始的第一手的数据,其实已经是第二手第三手或第很多手了.”
“我只能这样,”我说,“说到底我也没法分辨.”
“你没有选择,给你什么就是什么.”
“既然如此,以你的影响力,你能不能给我真实的数据呢？”
“不能！”欧阳劲松说,“不是能不能的问题,而是我自己都怀疑这世上还有没有真实数据,因为修改的次数实在是太多了.你要明白这个道理,很多数据在某种意义上是制定出来的而不是统计出来的.”
我们的谈话进入了黑洞,或是遇到暗礁.出现这种情况,我们一般都会绕开.
欧阳劲松为什么对修改数据如此敏感？我记起了那个夜晚.快到年终,欧阳劲松到北京去出了一趟差.他办完事直接从北京回到幸福县,我当时也在县里,从表面上我看不出他有什么异常,还是那种风风火火的样子.恰好周末,以前我就坐过他的顺风车一起回武汉.这一天也是这样,我们打算吃过晚饭后就动身.可是晚饭还没吃完,欧阳劲松的司机小王突然发病了.事后我们知道小王得的是急性阑尾炎,当场做了手术.除了小王,再没有别的司机.我必须回去,陈修身要我第二天陪他去看他朋友的美展.欧阳劲松临时决定自己开车,我们俩就一起走了.
那个时候我们不怎么说话.欧阳劲松开车比较专注,也比较安静,他嘴唇抿着,显出很好看的唇线.我拿眼睛的余光从侧面瞅他,他那种雷厉风行的作派和似乎总使不完的劲头此时都有些收敛,就像大鸟的翅膀垂下了,他的肩头略显单薄.后来我一直在想,如果没有那个夜晚,我和欧阳劲松的关系还会变得那么复杂,那么纠缠不清和晦暗不明吗？从幸福县城到武汉去的线路是这样的,走316国道,30公里后上G70高速,然后直达.但这不是唯一的线路,也可以走府河沿岸的简易公路,再上高速.这条路是从前的老路,又坎坷又不安全,那天晚上欧阳劲松偏偏走在这条路上.他说：“你不是在研究县域经济吗？我给你介绍一下府河沿岸的情况吧.”
晚上很少有车辆在这条路上行驶,欧阳劲松告诉我,夏季幸福县多水灾,这里泥石流频发.在府河沿岸,不得不经常修建护坡.他指着坡上那些纵横交错的混凝土梯形台阶,“都是我们修建的,可是你在这儿修了,泥石流又会在那儿发生.”
“真是防不胜防啊.”欧阳劲松叹息着说.
车灯打出去,我只能看到模糊的图案.它们既像是土地上的伤疤,又像是抽象派的画作.但是欧阳劲松后来在电话里跟我说：“我在潜意识里是希望道路出现问题的.尽管我也知道冬季少雨,发生泥石流的可能性不大,可我仍然盼着出现意外,阻断交通,那样的话我们就可以滞留在一起.”
“可你当时道貌岸然地告诉我,你是在给我介绍府河沿岸的情况.”
“也许我的想法,即使我自己也要到后来才能弄清楚.”
我们一同回忆那个夜晚,偶尔会有不同意见,我们的分歧主要集中在一些不起眼的细枝末节上.
欧阳劲松的愿望果然实现了,几个月之前他们修建的护坡出现了垮塌,这种情况非常少见.不一定是山体的原因,更有可能是工程质量的问题.垮塌下来的石块堆积在路上,居然还有一棵矮小的松树,它们拦住了我们的去路.
“这只是一个小的事故.”他安慰我说.我相信他的说法,并没有更大的危险.但是路面实在是太狭窄了,车辆没办法调头.我以为欧阳劲松会给什么人打个电话,让他们来解救我们,以他的身份和权势是可以这样做的.但是他没打,他什么电话也没打.他只是看了看时间,大约是晚上十点四十七分,还不到十一点.“如果从现在熬到天亮,可能要熬很久,你能熬得下去吗？”欧阳劲松这样问我,他并没有问我要不要找谁来帮我们.
我点着头说：“我可以.’
我为什么要那样回答他？荒郊野外,孤男寡女,就只一辆破车,我们要在车里面共度一宵吗？好像只能这样,但是我的内心却一下子变得安宁.不能不说这是一种奇妙的感受,就是安宁,我什么也不担心.
稍后,我给陈修身打了电话.电话是当着欧阳劲松的面打的,我告诉陈修身道路塌方,我们被困在路上了.他焦急地问我要不要报警,要不要请求援助？我说：“不用,我跟欧阳县长在一起,他会想办法的.你安心地睡吧,不必管我.”
打完电话,我对着欧阳劲松笑了一下.
他说：“你告诉老公说跟我在一起,却没有告诉他我的司机不在,我们两个人在一起.”
“他没问.”我说,“要不要重新告诉他？”
“随你.”
话里面已经有了某些不动声色的挑逗意味,有点点轻佻.如果在人群当中这样打情骂俏可能算不得什么,可是只有我们两个人,又是在这样的环境里,突然就有些暖昧.我们暂时都缄口不言了,此时不适合说什么.夜色很快浓下去,府河的水哗哗地流淌着.冬夜里的寒冷笼罩着我们.欧阳劲松没有让车熄火,暖气也开着,可还是冷.他把他的外套脱下来,披在我身上.什么时候披到我身上的我已经忘记了,我只记得我没有拒绝他,他的手碰到了我的头发.他坐在驾驶座上,我坐在副驾座上,我们一块儿把座椅倒向后面,就那样仰面躺着.欧阳劲松把车灯关了,只有仪表盘闪着微弱的光,我们几乎就躺在黑暗里.我能听到他喘息的声音.
“你睡一会儿吧.”我说.
他没有回答我.他的手在动弹,我注意到他把安全带又系到身上了.
“我要不要也系上？”
“你就不必了.”他哑着嗓子笑着说.
“又不开车,你为什么要系上安全带？”
“我也不知道.”
可是我一下子就明白了,他是不是要以这种方式捆绑自己？捆绑,是为了不让他自己在深夜里侵犯我吗？想到这个,仿佛府河里漂浮着的一只小船顷刻间翻沉了,那船上还有渔火,渔火渐渐浸入水中.我也翻身坐起,把安全带系在身上.
我想到了那只船,于是我说：“如果这辆车往旁边滑动,如果它掉进府河里,我们会怎样呢？”
“没什么,它会溅起波浪,然后沉下去.一辆车,两个人,沉入水底,水面上将看不出任何痕迹.”
“你好像一点也不害怕,相反,从你的话里头我还听出了陶醉.”我这么说时,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没什么好怕的.”
松动的碎石块从山坡上滚落,响声寂寥.有几块就落在车顶上,还有些沙粒迎风吹打着车窗玻璃.就像是同舟共济,或者就像是兵荒马乱.我们待在车内,在一同沉默了十多分钟之后,我们重新开始交谈.后来我们深夜里电话长谈的习惯正是在那个夜晚养成的,它是那个夜晚留下的后遗症.或者说那个夜晚停留在后来的夜晚里,我们在那个夜晚里没有说够,它在后来的无数个夜晚里继续延伸.
我没想到我们俩在一起的夜晚竟是这样度过的,就是在说话,不停地说.欧阳劲松向我讲述他的雄心壮志,男人都有野心,他的野心好像更强烈.他甚至告诉我,他是那么渴望战争或瘟疫,那样的话他就有机会建功立业.“我是做大事的人,只有在极端的环境中,我才能够展现我的才华.”
我宽厚地微笑着,这样私密的场合可以瞎吹一气.我纵容他,我乐意看到这个男人在我面前恣意地张狂.
“战争或瘟疫可以造就英雄.”
“我好像就是为了那种年代而生的,”欧阳劲松说,“可是现在不是那种年代,现在我经常不知道我在干什么.”
这是个转折点,他张狂的时候并不多.我开始看到他的另一面,或许正是他的另一面打动了我.欧阳劲松迅速滑入颓唐.我眼见着他陷入衰败,即使在黑暗中,我也能看到他陷入衰败的过程.他的头发、脸上的各个器官、躯干、手臂以及身上的衣服,它们一一沦陷.这时候看到的欧阳劲松和白天里看到的那个劲头十足的男人完全不一样,完全不同于会场里,坐在办公桌前,或者正在处理事务的那个欧阳劲松,他们不是同一个人.我简直惊呆了,他就像是个光彩照人的演员,突然间在我面前卸妆了.我没见过一个男人还可以这样软弱,令人扼腕痛惜,他握着我的手,喃喃说道：“我老是觉得活着没什么意思.”
“你为什么会这样想？”
泪珠滚过他的脸颊,我的左手被他握着,我只能伸出右手替他拭去泪水.他的皮肤冰凉,恍如冬夜里的河水.车内昏暗,泪水也好,他颓唐的样子也好,我并不能真切地看到.我所谓的看到,实际上都是借助了声音,我从他说话和肢体扭动的声音里看到了那些东西.这种从声音里获得视觉的能力在我们后来的通话里一直存在,我躺在床上,或者躲在阳台上,也能从电话里看到他远在幸福县的样子.
陈修身还是不放心我,他接下来又打了十几个电话,可是我一个也没接听.
欧阳劲松说：“你可以接呀.”
我说：“我不.”
他的手和我握得更紧了.在我拒不接听丈夫电话的举动里,透着某种不可言传的情意,我在毫无保留地向他靠近.我的嘴唇灼热、滚烫.这时候我需要做些什么,我向左边侧过脑袋,他的脑袋就在那个地方.我不能说他在那里等着我,反正他在,我亲吻了他.亲吻的初始阶段他还有些木,有些僵,可能在一瞬间他有点发蒙,但是很快就放开了.这次亲吻在我们之间有些争议,我记得是我首先亲吻了他,但是欧阳劲松坚持说是他主动亲吻了我.我认为他这么说是在给我面子,男人和女人嘛,通常是男人先动手动脚,我们一说到这次亲吻就会争论不休.可是安全带束缚着我们的身体,我们就连扭动都很困难.即使扭动也锁定在一个狭小的范围内,我们自始至终没有解开锁着我们的那道扣.他的嘴唇有些许凉意,就像瓷器.我们在短暂的试探过后狂热地吻着对方,温暖的舌头在彼此的嘴唇里缠绕着.舌头互相抚慰、咬合,我脑子里浮现出中国结的形象,我们直吻得透不过气来也不停下.绑着的两个人,就像两个囚徒.我们为什么要绑着自己？这种被绑着陷入车里的样子就像是某个深藏不露的暗示.
回到家里,我并没有把这个夜晚的所有细节全都告诉陈修身.我没有告诉他我跟另一个男人亲吻过,他也没有深问,尤其没有问到欧阳劲松的司机.我本以为他不会在乎什么,可是在欧阳劲松死去之后,他却对我说：“我一直在嫉妒他.”
“为什么？”
“不为什么,就是嫉妒,嫉妒他.”
“你没有跟我说.”
“可是事实上你知道.”
我看到陈修身脸上的泪水.“对不起.”我说.
“我打你电话你不接,但我知道欧阳劲松的司机在医院里.”
“不要说活着有意思没意思的话,”我对欧阳劲松说,“这种话不是你随便就能说的.’
“我就是这么想的,没意思！”
“但是你那么能干,看上去沉稳干练.你知道有多少人羡慕你吗？”
“能干也好干练也好一样没意思,我刚从北京回来,没人知道我去那里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说.
“到年底了,我去想办法修改相关的数据呀.”欧阳劲松侧过头来,我们脸对着脸.从我们躺着的姿势来看,我们就像是躺在一张床上.可我们不是躺在床上,而是躺在车里.我们还被绑在座位上,但是我们的脑袋没有被绑着,我们的脑袋可以像夫妻在深夜里吹耳畔风那样凑在一块儿.“你是做研究的,可能比我更知道数据的重要性,现在各类考核都要依赖数据.”
“对的,但是数据也能修改吗？”
“也能修改吗,你怎么这样问？”欧阳劲松冷笑着,他仍然握着我的手,我的手心里在冒汗.“如果不修改,问题就太大了.’
“比如？”
“比如我这次修改的就是幸福县集体的人数和次数.”
“哪个月哪一天,来自幸福县的哪些人,因何原因进京,这些原始的记录和数据也可以修改或删除吗？那么谁来帮你修改？”
“我去请示呀,汇报呀.你所说的能干,你所说的干练,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是一样的,我看上去光明磊落.”
有了那个夜晚,我和欧阳劲松建立了另一种关系.他问过我,他说：“我可以半夜里给你打电话吗？”
我说：“可以.”
我把这当成了约定,每天睡觉前,我都要把手机调到振动,搁在枕头下面.无论多晚,只要手机振动,我就会如约醒来.
陈修身问我：“你一定要接他电话吗？”
我说：“我必须接.”
“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向陈修身保证说：“我没有出轨.”
我不知道欧阳劲松为什么那么坦然,我是有丈夫的女人,他有没有想过这样做会给我带来困扰？或者被我老公指责为骚扰？要不就是他认为我有能力处理这些事务？有了那些更大的事情,这些细微的琐事根本不值一提？在我们那么长久的交谈中,他从没有问过我的家庭.倒是陈修身,为了不影响我们说话,主动和我分房而居.
在欧阳劲松告诉我他是个深度抑郁症患者之后,我们就开始经常讨论死亡问题,或者说我们经常讨论自杀.这个本应该是很艰难的讨论,在我们之间却十分自然.但是这只限于我们两人交谈,我厌恶公开谈论.记得有一次欧阳劲松在同济医院拿药,他向我暗示说如果他从楼上掉下去了会怎样.我当时非常恼火,我认为他这样跟我讲话太轻浮了.他能够理解我的愤怒,当即很羞惭地从那个地方走开了.
自杀和名誉相关,我和欧阳劲松对此想法一致.
他说：“我就是太在乎名誉.”
“在乎名誉不是坏事情.”
“谁如果因抑郁症自杀,肯定会名誉扫地,臭名远扬.”
我同意他的说法,“这个当然,抑郁症早就让他们污名化了.”
“得上这个病就不光彩,不体面.”欧阳劲松说,“所以我害怕被人知道.”但是我却知道了,他为什么要告诉我？他问我：“你知道吗？我为什么那么渴望战争或者渴望瘟疫？”
“为什么？”
“你想过没有,”欧阳劲松说,“一个决意自杀的人在战场上冲在最前面,他倒下了.这样的话他既达到了自杀的目的,又死得像个英雄.这样的结局对他而言,是不是很完美？”
“好像是这样.”我说.
“瘟疫也一样,如果他真是想死,他就不会害怕感染.相反,救人的时候染上瘟疫是他巴不得想要的结果.”
有一段时间,欧阳劲松哕里巴唆地跟我说着这方面的假想.我没有反驳他,我找不着反驳他的理由,或者我恰恰认为他说得有道理.
又到了夏季,幸福县进入汛期.这一次,全县间歇性下了十三天暴雨.欧阳劲松扑在防汛抗洪前线,他顾不上吃饭,顾不上睡觉,夜夜连轴转.晚上,凌晨时分,他会抽空给我打个电话.从他的声音里我听出来,他显得特别亢奋.
我意识到了某种危险,我说：“你要注意休息.”
“休息什么！”欧阳劲松哈哈大笑,“所有的夜晚我都无法睡觉,现在不是更好吗？正好干活.”
“记得吃药.”我还在叮嘱他.
“不吃.”他说,“我刚刚把那些药全扔进洪水里去了.”
我好像听到了药瓶落入水中的声音,但这不可能,暴雨的声音更大一些,它掩盖了别的声音.欧阳劲松在野外工作,他给我打电话时必须大声喊叫,否则我听不见.
欧阳劲松这样在野外里喊叫着给我打电话,一共有五个夜晚,他在第六个夜晚出了意外.他成了英雄,成了典型,报纸电视后来一直在宣传他的事迹.他在洪水里把遇险人群转移到高地上去.他举着铁皮喇叭声嘶力竭地指挥人们搬运沙袋.他在齐腰深的水里往前跋涉.他在啃吃方便面,就着方便面喝雨水.这些镜头我都是从电视上看到的.最后一个镜头是欧阳劲松站在坡地上,正指着远处在说着什么,这时大片的洪水涌过来,一个浪头把他打入水中.他在落水之前,还猛力把他身边的人推到安全地带.镜头记录下了这一切,电视上说,欧阳劲松太累了,他没能活着回来.
几天后,他的尸体在下游的解放山大坝被发现.
我和欧阳劲松的故事就这样结束了.就像他曾经说过的那样,掉入水中很快就会消失无痕.他当时所说的掉入水中是在假设我们俩,假设装载着我们俩的那辆汽车.而现在只有他一个人掉进去了,我还活着.和他有关联的另一个人是他老婆.我在图书馆见到了那个女人,她穿着黑衣服,脸色苍白.我远远地看着她,谁都知道她是个寡妇,却没人知道我也是.我也刻意穿着黑衣服,我的悲伤隐藏着.偌大的校园里,我在心里把自己当成第二个寡妇.我是欧阳劲松的未亡人吗？或许我没有资格.再往深处想一下,我把自己当成寡妇也是对陈修身不公平,毕竟我丈夫还活在这世上.可是我控制不住那种悲伤的情绪,我到图书馆去,只是为了远远地瞅一眼欧阳劲松的老婆,从她身上我能找到那种缄默的伤痛.
但是陈修身却在很细致地照顾我,哪怕我在平地上走路,他也会伸出手来扶我一把.就像我是一个重病在身的人,事实上有几次如果陈修身不伸手扶我的话,我可能真的会摔倒在地.我很恍惚地望着他说：“你扶得真是时候.”
“我没扶你.”他辩解说.
“扶就是扶了,你别这么有心机.”
这个日子很晴朗,阳光普照.我们在学校旁边的森林公园里走着,陈修身忽然问我：“欧阳劲松真是殉职而死的吗？”
“是啊.”我说,“电视报纸都是这么说的,哪能有错？”在我看来这件事情早就结束了,陈修身为什么还要翻出来说呢？
“有没有可能他是自杀？”陈修身再一次问道.
他问得如此直接,我打了个趔趄,这一次陈修身没有扶我.我于是真的摔倒了,我从地上爬起来,脸上沾着灰土.
“你有什么证据？”我严厉地抢白他,“为什么你要给他抹黑,往他身上泼粪？”我质问他.这时我希望能有某种力量除掉他的舌头,让他不能说话.
“跟抹黑泼粪没有关系,我只是在说一个你也知道的事实.”
“我不知道.”
“你知道,我确信你知道,你比我更清楚欧阳劲松死于自杀.”
“这么说,以前我和欧阳劲松的通话你了若指掌？”
“他深度抑郁,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对欧阳劲松来说,死亡可能是他最重要的人生理想.真是这样的话,那么,他实现了自己的愿望.”
我像是到现在才真正认识了陈修身.“你为什么隐藏得这么深？”
“我隐藏了什么？”
“你什么都知道.”
“我知道什么或者不知道什么有什么要紧的吗？你又没问过我.”
“我能问你什么？”
“可能你以为欧阳劲松在深夜里给你打电话只是为了倾诉,他向你倾诉他的疾病和那些绝望的情绪.你听他说话,你是一个很好的倾听者,现在到哪儿去找你这么好的倾听者啊？然后你顺着他的话说话,你们讨论那些问题,你一直顺着他,从不否定他.”
“我的确没有否定他,我为什么要否定他？他又不是没有道理.能听他说话,让他把那些东西说出来难道不是一种安慰？”
“当然是安慰,可是你有没有想过？”陈修身对着我挥了一下手,我看着他的手掌像一把刀往我的面门上砍过来,“可能欧阳劲松还有另一层就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意图,那是什么？他在向你呼救！你是他最后一根稻草.所有那些绵绵不休的话题都是在苦苦哀求你,哀求你救他！”
陈修身还说了一些别的话.“如果一个人向你坦承他有多么多么迷恋死亡,实际上是在暗示你要挽留他.”——诸如此类的狗屎话吧,我听着就要吐.这些话对或者不对已经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欧阳劲松活着的时候他为什么不告诉我,偏偏在他死去以后才跟我说？如果他一定要说服我相信欧阳劲松确实死于自杀,那么他实际上也就是在逼着我承认我是帮凶.但是陈修身并不打算和我离婚,他还从另一个房间搬回了我们的主卧室.他说：“在这样一个困难的时期,我还是应该陪伴你.”
责任编校 王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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