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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硕士论文 原创主题:夜鸭停止呼叫论文 发表时间: 2024-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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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念1979年生,湖南岳阳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十月》《天涯》等期刊发表作品,《新华文摘》《中华文学选刊》等转载或进入各类年度选本.出版散文集《时间里的事物》(入选21之星丛书),小说集《鱼乐少年远足记》、《出离心》.现就读于中国人民大学创造性写作专业研究生班.

去红旗湖夜钓,是陈越来提议的.他的车后备厢有钓具,他说很长日子没碰它们了,夜钓是多么奇妙的感觉.他说既然到了这里,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当时我们在隘头村的农家乐,三个老友的相聚,酒足饭饱,但心里都有一些沉闷,可称得上是无法言说的阴郁.我们有些日子不曾见面,不甚如意的陈越来叫我出来,散心之邀,我也找不到推脱的借口.人生不如意者众多,估计你问身边人如意与否,谁都会举手摇头.

那就一块儿去吧.但在做这个决定的时候,我还是望了海鹏一眼的,他压根儿理会不到藏我心中的闪烁之意,而是醉红着眼睛,孩子般叫嚷着,噢嘢.他单身至今,整日无所牵挂,说起去玩,当然是最乐意不过的.

就这样,我们三人轰轰隆隆地出发了.坐骑是陈越来的那辆旧皮卡,这是他家那位攒钱从二手市场买来送货的车,漆是陈越来自己刷的,修理行开价要三千,他花的成本是六百.省一个算一个,反正开这种车的人也不讲究身份.这是他家那位说的,陈越来为之郁闷了几天,但习惯以后心头也就风吹霾散.皮卡嚣张地从乡间水泥路上驶过,海鹏说有人从床上爬起来骂脏话了.我鼻孔哼了一声,说你怎么听得见的.他说,你没看到有间屋子里乌漆漆的突然灯亮了,人家睡得好好的被惊醒,不骂娘才怪.典型的海鹏逻辑,就是你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同理,不装睡的人就必然清醒着.

去年秋天,陈越来从省城被他家那位召回,把床搬到了仓库,把工作地点换到了车尾丢烟响声震天的皮卡上,等于是给把微商做得风生水起的老婆打工.那段时间两个人的关系无比微妙,大有说离就离的一个桶随时引爆.他们的争吵像女人的月经,但这次一改大吵大闹的方式,以另一种面貌呈现.海鹏说是前所未有的冷战,有59天10小时58分钟没说过一句话,但居然做到了在一张桌子上吃饭,在一张床上睡觉.如果有可能的话,不知道这是不是可去申报吉尼斯.他家那位是那种把老公看得很死的人,她的理论是,男人都是坏人,她老公是男人,所以也是坏人.坏人必须给他看死,恨不得像监狱里设立一个时刻表.陈越来是从哪里找到的老婆,这当然只能怨他自己.我们知根知底,还是同学少年时,他就把那位迷住,并从此陷入深渊.我们知晓后,咋舌不已,当时的小姑娘伶牙俐齿,性情火辣,尖利的目光除了对她的陈越来流露出温情,其余都斜睨视之.我们自然不太钟情这样的女生,也并未想过她日后会成为我们好友的伴侣,背后戏谑相称“你家那位”.早恋的恶果像放久的苹果,是从里向外腐烂的.两人原本成绩还不错,一谈恋爱就步步惊心地滑落,她高考落榜,陈越来可以考个更好的学校的,结果勉强考上一所北方的三本机械学校.那位不知哪里生出来的胆量,冒着天寒地冻陪过去,打工赚钱,周末就在一起炖火锅.日久生情,日久也生厌.火辣摇身变为泼辣,一个男人摊上个爱他的泼辣女人,就像孙猴子戴上紧箍咒.这么些年过去,我还是打内心佩服他的,不离不弃.海鹏撇嘴点醒我,幼稚,你以为陈越来不想离开她,那是没个办法,家里财权让人家攥在手心,好汉也难为无米之炊呀.我转念一想,时下社会,没情没爱的婚姻多的去了,陈越来忝列其中也不足为奇.偏偏陈越来还是个好玩的人,交友甚广,打点小牌,喝点小酒,偶尔还去洗脚按摩.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睡在身边的丈夫的劣行,肚子里的那点花花肠肠,女人敏感得很.聪明的装*,心里不平衡的必然采取种种手段加以钳制.

我们的这次出行,也可以说是这种钳制的负面结果.陈越来在电话里说,老婆去参加片区*的总结表彰会,他寻思着要请我们去吃点野味,还一再申明是他请客.他肯定是担心我找借口推脱,我们在一起,从来是我掏钱买单,其实也无可厚非,从小长大的朋友,我参加工作早,收入不高但多少比他们向父母讨要的强.他和没有读大学的海鹏在北上广深等地周游一圈,始终没混出个名堂,违心的说法是时运不济,但我坚持认为是咬定青山不放松的劲儿到关键时刻就提前泄了.那些年他们把我这里当成驿站据点,迎来送往我也尊重他们漂泊的不易,待他们蔫头耷脑,一脚先一脚后地铩羽归来,举手投足间照样潇洒活脱,毫无忧患意识,这让我颇为不爽,于是我无意疏远却也有意回避.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各人自扫门前雪,我是真心希望他们堆出个像模像样的雪人.

我应允赴约,原以为在城里的哪个私家菜馆,或者铁路桥下新开的特色大排档,论吃他们比我要对这座城市熟悉.但陈越来接上我就把车开出了城,还开过了庭湖大桥,这可了得,我明明记得海鹏说过他老婆规定没有经过审批同意,是不能把车外借把车开出城的.偏生长胆子了.

陈越来平素话少,看起来温顺,处事为人也还稳重,原来在省会找了大型机械国企的销售工作,一月业绩再坏也有个三干多块的薪水,老婆一声令下,他顾全大局乖乖俯首回来当起了仓库保管员和司机班长.前不久长达两月的冷战不像他之所为,海鹏说的时候我还不敢信,坐实之后我向陈越来竖了个大拇指!端坐驾驶位上的陈越来,今天的眉宇间有些按捺不住的小欢喜,差不离要蹦出来,又缩回去了.海鹏说,那位开恩了,是在床上把关系理顺啦?陈越来不置一词,吹起口哨转动方向盘,附带着把额前垂下的一缕头发甩上去.我和海鹏相视一笑.人家请客,掌方向盘的想开到哪里,我们也无法左右,只有听之任之.

我是最后一个上车的,站在银行路口等车的时候,远远就看见那辆绿色皮卡轰轰地跑来了,吐出一缕青烟.海鹏建言,也该把车修一修,多少可以不给我们赖以生活的这座城市的PM2.5抹黑.但估计他就从来不敢提,修车花钱不说,把车修好干吗,还像美国公路电影中那样带别的女人去拉风?一次酒后,陈越来不慎泄露,他家那位说在六楼的家里,仅凭皮卡的吼叫声,连头也无须伸出窗外,就知道老公是几点几分出门送货,几时几分办事回家了.皮卡从一头会叫唤的狗摇身变成了一枚跟踪报警器.头回听到这种声控管理的科学性与便利性,但陈越来说的时候是恨得切齿,恨不得皮卡早点瘫痪成一堆废铁.

朋友的家事,我从不干涉,谁家没个一地鸡毛.海鹏几次在我耳边叽叽咕咕,说遇上这样的女人当老婆,早点离掉是对自己的后半生幸福负责.我说,你不要站着说话不腰疼,照照镜子,都像你这样,四十岁不成家,大处说是对我们民族的繁衍不负责,小处说是没个正经没个卵用.我有时说话也痞气,但陈越来有个好脾性,像是没听到我们的争论,一个人闷声大口吃菜,小口抿酒.

皮卡从城里一路加速,也花去了近一个半小时.路上我们可不寂寞,差不多海鹏包场,讲那几位想与他结婚的女人.他自封“天生乐天派”掌门,好事坏事遇到了都开心.他拉拉杂杂说了与三位心仪他要跟他过幸福生活的所谓*的交往.我暗中替他梳理了一下,这三个人最小的22岁,最大的45岁,都有过婚史,其中一位还未离婚.最让他流连忘返的是与仍受婚姻法保护的那位,年轻有活力,床上配合极佳,但处上两个月,女人说,地下情,老公发怒火,如果海鹏真能把投到公司的股份抽离出来自己做,她愿意净身出户,不然就此断开.海鹏说刚对那女人兴趣正浓,这么快断开还真是恋恋不舍.他们是在一个川籍餐饮年会上碰面的,那时海鹏在给一家熟食公司跑业务,到处递名片,名片是自印的,名头是片区总*.我估计这样的名片递过,多数没人搭理,但海鹏是那种见人熟,给那女的吹牛投了公司多少股份是完全有可能的.他还想黏黏糊糊,女的吓唬说老公找了黑社会调查,他赶紧拉了她黑名单销声匿迹.

我问海鹏,你是怎么和这女的好上的,没使吧?嘁,他很不以为然地说,追女人就是场心理战,你得看对象是哪种类型,如果是冷淡型,你就拼命拣那个小温情往她心头扎,扎一下,扎一下,让她有了痛感,若是那种一看便知肤浅俗气的,你就得装,然后偶尔塞她怀里一团高大上,让她感觉到温暖,其实什么也没有.我说,我不明白,可不可以举个实战的例子.他顿了顿,说这就是实战中总结出来的呀.然后诡秘地说,这些招数你学也白学,把家里那位公务员伺候好别出差池就行.

我毫不退让,抨击一句,你就吹吧.海鹏没钱,是个不争的事实,可我有时还真弄不懂,一个口袋空瘪的男人究竟该如何跟人谈情说爱,这世界上还有多少情爱不是建立在物质基础之上的呢?我估计那女的也是拜金女,摸清海鹏底细发现上当,然后果断退出.这也是我那当小公务员干部的妻子多次阻止我与海鹏交往的理由,一个喜欢瞎诌胡来的人,连自己的生活都没个着落,我怎能与这等品行的无产者来往.我说,我们来往也不是这一两天开始的,穿开裆裤的时候就抱团了.妻子见我死不开窍的样子,杏眼一瞪,气咻咻地摔门而走,继续跟他抱去吧.

两个男人抱什么抱,我讪讪地说.妻子已经衣装光鲜地去上班.待我沉淀沉淀情绪,妻子的批评也没错,来而不往,如果不是海鹏我会继续交往吗?我后悔不该把那些男人间的陈年往事讲给自己的老婆听,麻烦这不就是自己找上门的?海鹏在我这联络站出入的时候,我一个月挤挤巴巴的工资也就两三百块钱,有一年回老家待着久了,又发愤励志说准备重登创业之路.一次他来了,我焦急地问他到底什么打算.他说想去北京动物园做服装批发,先帮一个亲戚做,然后自己单干.蓝图总是美好而光明的.我陪他去火车站排队,而且排的卖卧铺票的窗口,轮到了,他摸口袋,“呀咿”一声,说,钱包忘带了,然后堆着满脸笑意望着我.后面的旅客催我们,还买不买呀,人家着急赶车呢.窗口里售票员更是脸呈菜色,眉头和眼睛都瞪立起来,我当时是满脸涨得通红,手忙脚乱地翻钱包,好像是我耽误了大家时间.掏钱买了票,他一把揽过我的肩,千恩万谢,拍着胸口说兄弟情都记在这里,某一天发达了数倍奉还.有什么办法呢?我面子薄,交友不慎.那时候,他已经在我宿舍住了一个礼拜了.别说我不习惯与一名同性居住,他在你屋里白吃白喝,继续下去我也受不住啊.我这是买张车票把神给送走.后来我曾多少次地嫌弃过他在我的生活中出现,但找不到割袍断义的勇气,下次他下了火车直奔我而来,我还得打开门给他接风洗尘.我也幻想过真有某一天,他还钱我笑纳,友情的疙瘩冰化于水.可事隔多年,这一天迟迟没有降临,他也从未提起还有一张车票钱的往事.我也想通了,他在外奔波,北上广深,贵阳、成都、长沙、温州,打一换一个地方,谋生之业换了不知多少茬,总之是屡败屡战.他没努力,不想成功吗,这没道理呀.我替他给妻子做着解释工作,妻子懒得搭理,不屑地笑笑,转身走了.往事不用再提,人生已多风雨.就如此般,我们的友谊之船在水上风里来雨中去,东倒西歪,但还不至于翻沉葬送.

那些年,和海鹏见面一年下来总有三五次,他常常像突然被风吹下的落叶降临我的身边,然后我就把陈越来叫出来,几个伙计开始去吃饭去洗脚去唱歌去宵夜.相较而言,陈越来给我带来的烦恼是另一种.他大学毕业在沈阳漂了一年,回到我生活的城市,拖着腆着肚子的那位初恋.恭喜恭喜,到了站再买票,这样挺好的.见面时我请他吃饭,拍着他的肩膀这样说.对我的祝贺与取笑他都不以为然,把我拖到餐馆外,让我给想想办法,找个地方落脚.那时还没有*,我犹豫一下,没敢把他们领回我家,而是帮他们找了家小旅馆住下来,然后跑了两天把房子租好,且垫付了两月租金.房租他不久归还了我,但后来,他要到人才市场落档案,到派出所*落户,找一家医院生孩子,我都没少出面出力,都是要求人,但唯一让我心理平衡的,是他没提出借钱的事.这期间他几度把孩子丢老家让父母带着,来回往返大城市谋职,他家那位始终陪在身边.再后来,他说决定回到这个三线城市,买个二手房安顿好婆娘孩子,孩子大了要读书,进学校的事就拜托兄弟了.我假设过多次借钱的场面,但他没开口,恰是这点让我在心里高看了他一眼.

朋友不就是用来麻烦吗,古人说君子之交淡如水,但“麻烦”这东西能让人的关系变得纠缠,真的纠缠不清了,就有了生命的嵌入感.某一天我看到这颇有道理的论述,心潮渐渐平息,像是两条原本海拔差异很大的江流在一个交汇口获得平衡,你一眼分不清它们原来各自的身份.跟我那些野心势利的同仁相比,陈越来海鹏与他们之间的优劣立见高下.我跟妻子说,这两个发小,有再多缺点和打扰,那也是发小,没法改变的.妻子愣了一下,这次没有摔门没有讽笑,但鼻子里还是发出了不易察觉的嗤咦之声.

吃饭是那天出来的正事,夜钓是衍生的插曲.后来插曲走调,是我们所始料未及的.

陈越来马不停蹄把车开到那个叫隘头村的农家乐.皮卡从省道下来又上了一条新修的通村公路,左转右拐,不知绕了多少弯,车终于停下来.我们的话题不知何时跳跃到了朴槿惠第二次竞选总统的事上,海鹏打赌这个女人肯定会成为韩国首位女总统,没有任何挫折能击败她.我对主流政治素来不感兴趣,他却了如指掌,人家父亲曾经当过三任总统,最大的政治资本是这女人家还是独身.我很诧异他居然用一个“女人家”来评议一个国家总统竞选这种大事,想听他的高见,可惜车已经停下.他利落地打开车门走了出去,发出一连串惊叫,太美啦,太美啦.

赞美声仿佛是沿着海鹏弯弯曲曲的肠道,到胸腔,经由喉道、口腔,穿过两片薄嘴唇发出,然后送往空旷的远方.那是一片看不到边际的旷野,被落日笼罩,光芒四射.浑圆红润的落日悬挂在一簇发光的苇穗上,淡淡的雾霭在半空缓慢地游弋.四野寂寂,这布景像3D又清晰锐利又阔远磅礴.站立良久,我脑子里一片空白,这加剧了我对平日在喧闹的城市里忙碌奔波的极大不满,城里怎能欣赏到这般美好的日落.被陈越来带到这里,我突然为不虚此行激动起来.

陈越来早已从陶醉于落日美景中抽身,把车轰隆隆地开进一个小院里.我这个小报记者,跑县域新闻时也到过不少乡镇村庄,算得上是走到哪吃到哪,但对这地方还真不熟悉.门脸不大,一片空地画了白线,前后左右停了七八台车,一看就不是个吃饭的新地儿.真正的餐厅掩映在一片竹林里,貌似不大,但曲径通幽,别有洞天.餐厅里栽植了不少真竹子,一株株竹子隔出隐秘空间,喧哗在这里都被消解成细语.我抬头看,堂厅的木柱上各悬两只红纸灯笼,米芾体书法,“有时间”,我想这店名取得好,没有时间哪能跑到这荒郊野外的来,有时间不就是用来浪费的.

海鹏先入为主,叽哩咕噜,把这店子品赞一番.我们转一圈落座,他就盯着正在菜谱上打探的我,他不说话我就知道他的肚子已经饿了,血糖低的他每天下午四五点钟就需要补充一块蛋糕面包,即使是一粒糖也会视之瑰宝.客随主便,我把菜谱递给陈越来,他报出一串菜名:野鸭子干锅、白辣椒炒腊肠、柴火熏鱼、紫菜米虾汤、蒜蓉油麦.

海鹏努力兴奋着,催着快上菜,他偏头望向刷刷写菜名的女人,你是老板娘吗?女人莞尔笑道,我不是老板娘,我是孩子他娘.海鹏扑哧笑起来,说道,我就喜欢你这样高情商的女人.女人立即打断,可不敢,帅哥错爱.他俩逗嘴之际,我多看了女人两眼,四十岁上下,淡妆,蛾月眉,胭脂唇,看得出五官质地不错,但笑的瞬间,细细皱纹就蹭蹭地爬上脸来,让人看到时光雕刻的痕迹.

她细声问,野鸭子要活的,还是死的?海鹏说,这是怎么个说法,活的生吃?她说,老板,不是这个意思,死活不一样.说完她把目光转向陈越来,这位老板你说呢?陈越来说,谁来这里吃死的,可别糊弄我们.女人莞尔一笑,现杀现吃,时间稍等久一点,品质放心.

她款款转身而去,我看到她有个宽阔的臀部,包裹在一条黑色的皮裙里面,放在过去,这肯定是能生养的主儿.陈越来没瞟女人,目光追随一只在几棵竹子里飞来飞去的苍蝇.真奇怪,入秋多久了,苍蝇还鲜活蹦跳.海鹏“啧啧”地吧嗒着,目光从女人消失的背影上收回来,眉毛拧出一个疑问,你们觉得她像不像一个人?

谁?海鹏的提问让人好奇.女人估计是到厨房递交菜单了,我想再仔细看看她.

你们难道不觉得她很像一个人?特别是笑的神态.

我摇摇头,看向陈越来,他也茫然无知的样子.

你装吧,你心里不清楚她像谁,你把我们领来就是想看看她像不像那个人吧?海鹏一本正经地指责道.

陈越来愣了一下,像是真被人说中心事,脸上有片红云飞过.他赶紧点燃一根烟,长长吐出一团烟雾.烟雾弥漫,在我们三人目光的交接处拉起一道帷幕.

谢冰芳,同学谢冰芳啊,当年追求你却被你抛弃的那个,后来转学走了.海鹏终于忍不住了,真是她吗?

我还以为你发现什么新大陆,要真是她,不早跟我们相认了吗?陈越来语气坚定地否认了.我也不相信这个女人是他们议论的谢冰芳,我们的中学同学,不过我也想不起来她的样貌,那时我是另一个班上年龄最小的,属于发育迟缓那一类型,有的同学暗中眉目传情的时候,我连旁观者都谈不上.谢冰芳什么原因转学我不知道,走了就走了,而且后来也再没见到过.海鹏突然抖出这个包袱,我吃了一惊.陈越来脸上挂不住了,有些恼怒地说,张海鹏,你暗恋谢冰芳,别老扯到我身上来.

可人家当年是喜欢你呀,为了你还割腕自杀过.海鹏又扔出一“炸弹”.我看着陈越来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担心这好端端的吃饭气氛全给毁了,连忙打开岔,张海鹏你可以改行去当编剧吧,虚构瞎编很在行了,我怎么从来不知道这回事.事实上我也确实不知道,和我没打过交道的邻班同学谢冰芳,长的很漂亮吗,她中途因爱情的落空转学,还自杀殉情,不都是小说中的狗血剧情吗?

大家一阵无语.我其实也盼着陈越来能讲讲那段纠葛,男人七拉八扯,离开女人还能谈出些什么共同话题.海鹏很失落,一把抓过菜单,报着每道菜名和,自言自语,不贵不贵,下次我约会就来这里吃,吃完就到露天里撒野.听到“撒野”—词,我们不约而同地扑哧笑起来.

“撒野”是陈越来的一个典故.有次喝多了酒,在我们的怂恿下,他讲了和他家那位第一次办事的经历.那时是念高一,两人周日回学校,一路上说说笑笑,看到一户人家的草垛子,就说上去休息一会儿.那时两人还都有些害羞,仅止于拉拉手亲亲嘴,有了草垛子,暗中流淌的在煦暖的秋阳下轻轻一碰,立即迸裂,后面的事就顺理成章了.捆打成结的草晒了好些天,糙得很,他说突然间什么也不管不顾了,就想撒野.第一次仓仓皇皇,一点都欢不开,最关键的问题是干燥的稻草尖扎得人痛,下来后,头发衣服沾一身草屑,皮肤裸露的地方全都是红的.我还记得海鹏对陈越来撒野的经典总结,精虫上脑,是个鸡笼子也会钻进去.

我说,隘头村离红旗湖不远了,下次带着老婆来,还带个露营的帐篷,找块空地铺开,先数数夜空的星星,喝点酒暖暖情绪,然后钻进帐篷,想缠绵悱恻想放肆撒野都行.陈越来说,人活得精疲力竭的,碰面说三句话就撞开火,有撒野之力也无撒野之心了.海鹏蹦出一句,不愉快就离了呀,有什么大不了的.陈越来叹息一声,把脸埋进一团浓浓的烟雾里.这声喟叹,让我们再次集体沉默起来.

不过很快海鹏又把气氛搅活了,他的八卦话题很多,一边忧心忡忡地谈着中东局势,突然跳到什么样的女人最易上手,从小时候的一次乌有的撞鬼经历接续上入侵地球的“三体人”.菜上了桌,味道可圈可点,酒也喝得有些多,酒精催化的眩晕感,就像烦闷的生活在我们心里羽化出一片摇摇坠坠的影子,想跑跑不掉,想躲也躲不开.

家里的电话又来了,是今晚的第三次,问询我的去向.起初我有意想跟妻子隐瞒,只说是和她不认识的朋友出来吃饭了.她从开始就嫌弃我跟陈越来海鹏这样的事业无成者交往过深,我瞒她的原因就在这里,道出实情她会瞧不起我,每个男人都不希望自己被老婆瞧不起.一顿饭要吃这么久吗?你自己想想是几点出的门,吃了几个小时了.妻子语气冷峻地与我摆事实.这顿饭确实超出了在城里任何一场饭局的时间,但我撒谎开了头,就得四面拆墙圆这个谎.我的支支吾吾不能不引起她的疑心.我不想让她起疑心,也不希望把家庭的和睦氛围搞砸了,到头来,还是得我把漏风的墙修补归位.

既来之,则安之,海鹏说的话有时是有道理的,至少在今晚,就让我们好好享受这旷野之外的聚会吧.我有酒壮胆,拗脾气上来,回了一句,问得有意思吗?她比我更理直气壮,男人在外面吃个饭也藏着掖着,你说有意思吗?嘟嘟嘟把电话先挂了.我的拗脾气一下像扎破的气球,蔫得无影无踪了.早些年和前女友闹掰的那天晚上,我醉得不明觉厉,竟然沿着铁路登上了去昆明的火车,兜里就揣着20块钱,后来我死皮赖脸地又混上车回来了.这件事传到前女友的耳朵里,她说的一句话差点让人噎死:“你说跟这么拗的人怎么度过一生.”几年后,我收敛住我的拗脾气,温善和顺地对待现任妻子,发誓要让前女友看到我是怎么幸福度过一生的.此时回想那些意气之念就会心生疼痛,生活让你摸爬滚打你就得摸爬滚打,胳膊再拗也拗不过大腿呀.让我心虚流汗的电话估计不会再打来了,转个身,听到陈越来也在语焉不详地向他家那位“撒谎”.我苦笑一声,抬头看看被浓墨包裹的夜晚.

夜晚空空如也,云层密集,偶有一缕天光乍泄,天空倏然之间就变成一颗熟透了的黑葡萄,饱蘸着发稠的汁液.我没法描述它的深邃和透亮,没法想象满天繁星会是怎样的奇观.像小时候的乡村夏夜,太遥远了.人的那些忧伤悲苦放置于大自然里,很快就会风吹云散,雨歇雪霁.是的,这一刻我被一种豁达的情绪拉扯着往时间的隧道里奔跑,跑回多年以前,跑到模糊但温暖的记忆身边.

这顿略显漫长的三人晚餐到了该结束的时候,餐桌上杯盘狼藉,泼洒的啤酒堰塞在桌面的罅隙里,冒着气泡.海鹏百无聊赖,打着酒嗝,一根筷子夹在大拇指和食指之间旋转飞快.没有电话追寻的他显得无比傲骄.陈越来回来后,脸上残留着没褪去的不悦.去夜钓吗,红旗湖离这里开车就十分钟.他的这个提议不容许我们的反对,一块儿走吧.我们连时间也没看,就摇摇晃晃站起来,趔趄着往外走.竹林的隔子间漆黑一片,阒寂无声.陈越来去结账,海鹏凑热闹跟过去,我听到他跟宽屁股皮裙女人说笑,女人从吧台移步相送,娇媚地挥手,目送他走向我们.她的身姿在朦胧的光线下,变得更加婀娜优美,这店子有不少回头客多半是冲着她来的吧.我脑子里突然冒出那个曾经为了朦胧爱情而寻死过的谢冰芳的样貌,那时她似乎是长得秀秀气气,时隔多年,她会长成什么样呢?我站在大门口,揣着一双醉眼度量着女人的脸庞、胸和腰肢,心里突然有了撒野的冲动.海鹏的眼神,比我更迷离,这种冲动和迷离很快就被陈越来破皮卡的轰隆声撞飞了.

沿着一条黑漆漆的路,车子启步前行,车灯亮着,成了此刻唯一的世界之光,偶有雾气裹挟而来,把视野遮蔽,我就赶紧提醒陈越来注意行车.你怎么不想着把婚离了?海鹏又开始这一追问.他把头努力伸到驾驶座前排,手扳在陈越来的右肩上,喉咙里发出急吼吼的喘气,扑散出酒和菜搅浑在一起的馊味.坐在副驾驶上的我,心里遽然一惊,以为这个哲学之问是冲我而来.陈越来不吭声,也许他觉得这是个说不清楚的问题,何况跟一个喝多酒的人.我说,海鹏,你可以不提这个事吗,先把你的破事管好.

海鹏没好气地转向我,破事,我有什么破事,我过得好好的.你看你们哪像个男人,打个电话也是遮遮掩掩,怕个毛线啊.

我一时不知如何反唇相讥,跟喝酒的人,是争不出高下的.我也喝了酒,但皮卡奔跑刮起来的风让我清醒.我先退一步,海阔天空.

陈越来把音响打开了,还是他多年来喜欢的许巍,绵长忧伤的声音立刻从暗夜里蹦了出来.你站在人群中间那么孤单,那是你破碎的心……要是这样一直开下去,该多好啊.我忍不住又开始了哀悼,对生活中永远追求不到的那些事物的哀悼.皮卡的车灯在这暗夜越来越强悍,仿佛像一把冷光闪闪的神龙宝剑,横扫这野外的一切,孤独的树木、落寞的房屋、潜伏的妖魔孽障.

车摇摇摆摆停下,车轮下的吱吱咔咔声戛然而止.开门,关门,哐,砰,每一道响声都像一把钥匙,打开夜色里的一张门.门里没有一丝光透过来,更没有女人等着.

陈越来打开后盖,在零星散乱的物品中寻找着,钓竿、电筒、线饵盒,一样样递给我.海鹏这小子喝多了,让他在车上睡吧.

那给他留点窗户缝透透气,我提醒说.

已经留了,门锁也是开的,待会儿他醒了会来找我们的.

我拧亮电筒,透过车窗往后排座照,海鹏双腿曲拱,上身微蜷,脸上神情舒展,睡得正香.我曾说他是胎儿在母腹中的睡姿,生活中再大的苦楚憋屈,都会在睡梦中消殆.人都是千奇百怪的,海鹏在我生活中扮演的角色,我一边对他有着恨铁不成钢的憎恶,一边视他为我朋友中唯一的“堂吉诃德”.

陈越来捅了捅我的腰,转身走了.我跟在后面,沿着一条下坡路走了几十米,拐个弯,眼前闪现出星星般的萤火,像渔网撒落水面溅起的波光.有一片离湖岸比较远的开阔地,有一蓬火,火旁边有两座锥子形的帐篷,跟着火光摇摇幢幢.你看,都是来夜钓的,还有露营的,我们赶紧走吧.陈越来挥挥钓竿,发出一种细微的嗖嗖之声,我的脸庞能感觉到风在游弋.

秋凉水落,红旗湖原先抬高的湖床裸露水面,隔断出数不清的水洼子,有大有小.也就是说,红旗湖已经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湖,而是很多水洼子的总称.小的水洼子被当地渔民网围起来,挖一条位置低矮点的沟渠,然后人站到水里把鱼赶到网围里一网打尽.大点的水域,这种办法不管用,只能野生野养,就腾给那些爱钓鱼的人,成了他们白天黑夜的竞技场.

大的水洼看上去近在眼前,但沿着一条车辙脚印重重叠叠的路,我就发现还是挺远的.下了坡,那锥形帐篷和火堆就看不见了,人的眼睛无法跳过那一人多高的芦苇丛.陈越来也不太熟悉这地儿,摸摸索索,才找了条更细窄的路,钻到了水边上.这一块水洼钓鱼的不多,也许是鱼钓光人挪窝了,只看到几颗光亮跳动.我举着手电筒,陈越来蹲下来把工具左右前后都摆布好,先抓了一小把饵料,打了个窝子.然后不紧不慢地给钓竿上好线钩鱼漂,挂好鱼饵.那鱼漂经电筒一照,会反光.我想起小时候去河汊边钓鱼,在竹林里砍一根细竹子,去瞎子开的杂货铺买一团线一个鱼漂,到了河边,找块潮湿的地方挖几条蚯蚓出来,有准备的话,就把泡了一天的酒糟米洒一些到水里,米一洒进水里,没多一会儿,鱼就兴致勃勃地游过来了.陈越来那时就爱好钓鱼,我呢偶尔参与一下,兴趣一直不见长.

过了秋分,水边上湿气重,没法坐,只有站着或蹲着.我举着电筒照看水面,又照远一些的地方,偶尔有几声人语,在远处的苇丛掀起一阵响动.突然有光向我们的头顶扫过来,那光很决绝,像是下了一道威严的指令.陈越来示意我把电筒灭了,光一熄,头顶的铡刀消失了,世界也随之安宁下来.

鱼久久不上钩,凉意渐重,之前胸腔里的酒意跑掉大半,我裹了裹衣服,想走动一下暖暖身子.陈越来抬起钓竿挪了地方,说,你走一走,小心脚下,别滑到水里.

我点了点头,估计他也没看我一眼.我打算踅回到大路上,或者是去烧篝火和有帐篷的地方看看.四下无人,夜风一阵阵撩拨着苇丛和草叶,发出哔哔剥剥的声音,像是有人随时从里面蹦出来拦路打劫.我沿路朝前又走了一段,仿佛一条无比漫长的隧道.走到另一个面积很小的水洼子边,几块木牌子挡住去路,牌子之间扯着一根歪歪扭扭的纤维绳.我借着微弱的电筒光察看一下四周,似乎没有可走的路通往对面.我又照照牌子上写了什么字,刚辨认出“不得跨越”,就听到一阵细碎嘈杂的声音.我不是胆大冒险的人,小时候最怕的就是走夜路,外婆叮嘱我夜里走路千万不要回头,回头鬼缠身.我现在知道这世界上没有鬼,但在这荒郊野外的地方,还是忍不住感到了寒凉.我扭头,找着路就跑,这地方长得都很像,我不敢确定是不是原路,边跑边喊了几声陈越来的名字壮胆.

我气喘吁吁地跑回到陈越来的身边,他又回到了原地,原本用来装鱼的小桶依然空空如也.他也不禁冻,瑟瑟缩缩的,还一点都不为战果惨败懊恼,反倒取笑我,撞鬼啦?

我问,你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陈越来答,什么声音?是头批来度冬的野鸭在叫吧.

叫得人心烦意乱的.我安定自己,心情稍稍平缓下来.

陈越来说,这些野鸭现在都是保护鸟类,我们晚上吃的估计也不是正宗野生的.

保护是保护,听说每年还是有人打野鸭的.

去年有个五十来岁的渔民去猎野鸭被抓,讯问他为什么这样做.你说他怎么回答的.他说夜里失眠,头痛,都是野鸭子吵的.保护区的说他们家离红旗湖还好几里路,哪有野鸭吵的道理.但后来渔民搬出家里瓶瓶罐罐的药,还让保护区的同志晚上去他们家睡觉现场体验.

这种歪道理也有人信.

后来,真有人晚上去渔民家了,居然真能听到,整夜没睡,野鸭一叫,耳朵里就轰鸣响个不停.

真是奇怪了,这人本来有失眠症吧?

渔民说过去一直不失眠的,听到野鸭叫就失眠了.你猜最后发现是什么原因,是他屋后农田老父亲的墓地旁栽了一排意大利杨树,树下有条浅水沟,跑来几只离群的野鸭,每天晚上水沟里的鸭子一听到湖上的鸭鸣,这边也凑热闹地叫唤个不停.

我琢磨着说,是渔民给自己猎野鸭找借口吧,他家里人都没事,就他嫌声音烦?

你听我说完.这渔民性格有些古怪,跟村里人往来少,他的妻子一天离家走了,不知去向.女人是渔民有年外出打工带回来的,村里人都以为她耐不住跟着渔民穷受罪,倒还蛮同情渔民的.后来正想把他放了那当儿,有人在水洼子捞鱼时,无意中挖出一只没腐烂的人手,报了案,领着几个渔民继续挖,又挖出好多块被肢解的尸体.

我说我想起来了,去年这个案件宣告侦破的时候,报纸刊发了破案的纪实报道:渔民与妻子情感不合,常常夫妻两人揪着头发拼打,最后他一怒之下,选择了杀妻抛尸,然后给外面说是妻子跑了.渔民一到现场,人就辰了,裤裆湿漉漉了,供认是自己把妻子杀了.

你们报纸上说的都是真的吗,会不会有什么冤情,真实情况就是夫妻两人打架这个原因吗?

鬼晓得,去问那些野鸭子吧.我拿着电筒晃了晃,没见到那些之前鱼漂在水面闪烁的光亮了,那几个钓鱼的不知何时已经离去.冷风飕飕的,在身后的苇丛里四处乱窜.我脑子里突然闪现那几块隔拦的木牌子,是那个渔民的抛尸地点?我没有向陈越来说这事,想起来有点后怕,担心有人随时会装神弄鬼地扑过来.我说,我们撤吧,这鱼都睡了,也钓不着.

再等等,今晚你没撞鬼我碰鬼了,鱼影子也不见.陈越来似乎不愿正视钓不到鱼这个现实,仍心存一丝侥幸.这时,远处堤坡上响起汽车的轰鸣,还有几声嘶哑的鸣笛.我像获救一般,拍了拍陈越来的右臂,海鹏醒来了,我们走吧.

陈越来沮丧地站起身,慢吞吞地收拾鱼竿,团好丝线,装好鱼饵盒,“嗬噢”大叫一声.这声音让我心里一紧,随即,我也跟着一起“嗬噢”地大声喊起来.这么大声喊,心中的恐惧就像玻璃般,碎成了很多块.

回到轰隆隆皮卡身边的时候,海鹏坐在驾驶室,把头埋在方向盘上,似醒非醒,用头捶按着洪亮的喇叭.我敲敲窗子,电筒照着那双惺忪的双眼,他冲我咧嘴,把又长又厚的舌头吐出来,然后发出一声尖利的怪叫.我们哈哈大笑起来,这是我们中学晚自习下课后在光线黯淡的走廊遇到时屡试不爽的一个举动,会把身边的女同学吓得像鸟群受惊般扇动翅膀飞叫起来.但这一刻,久违的记忆让我心惊肉跳,好像那个杀掉自己女人的渔民紧随身后向我扑过来.

车掉头返回,时间早过了零点.海鹏回到后排座,很意外地没有嘲笑陈越来的空手而归,反倒遗憾地感慨,喝醉酒让他没有体验到夜钓的乐趣.钓没钓到鱼是次要的,享受钓鱼的过程更重要.他说这话的时候,陈越来开心地说,你已经醒酒了.

海鹏说,我醒了,那再问你一次,你为什么不把婚离了?谢冰芳爱过你为你割过腕你到底知不知道?

陈越来一下蔫了,什么都不说,陡然加快车速.我听到车轮摩擦地面的声音,好像要散架似的.我重重地咳了一声,对着车窗外的夜空说,没见到这样劝离不劝合的.我又故意把话题挑开,给海鹏讲那个渔民听了野鸭叫失眠的事,夸张地说我在“不得跨越”牌子下魂飞胆散的经历.我要海鹏尖起耳朵,尝试听听湖上老远处传来的野鸭的呼叫声.

当我以为我讲这些足以让海鹏住嘴做一个听众的时候,海鹏又双手扒到前面靠椅,对陈越来说,谢冰芳当年为你寻过死还记得吗?她的手腕上留下一条蚯蚓般的瘢痕,幸好家里人发现快送去抢救及时.我后来见到她,她还提起你,很惆怅地说,人死过一次,还是不能让坏的回忆死去.

陈越来双手在方向盘上重重地拍了几下,几乎是尖叫着说,我那时压根儿就没想到会伤害她,我根本就不知道她暗恋我,我们之间什么事情也没发生,你喜欢的姑娘我手都没碰过.

这是典型的少年三角恋吗?我身为他们共同的朋友,居然不知道还有这种事被囚禁在时光深处.我脑子里像放映室播映的胶片突然燃烧出幕布上的一片焦灼,热乎乎的,像是烧到我脸上,撕也撕不掉.这一时刻,那个宽屁股皮裙女人竟然站在前面的路边.我看到皮卡车灯照耀的前方,在我们返回必然经过的那家餐馆附近,她就在路边上,影影绰绰,然后越来越清晰,她左手搭在右肘之下,右手夹着一支烟放在唇边.她吞吐烟雾,像是吐出一团浓浓的夜雾.我们的车刷地过去了,擦身而过的时候,我看到的那个女人,竟然变成了同学谢冰芳,还是读书时的那个模样,她右手腕裸露的地方,分明有一条海鹏说起的粗重瘢痕,一条纯真之爱的瘢痕.

子夜时分,万籁俱寂,野鸭停止呼叫.皮卡像一支毛笔蘸着夜色的浓墨,在狭窄的通村公路上奋力掘进.站在路边的女人并不是我视觉上的幻影,陈越来、海鹏都看到了她.也许,这一刻我们脑子里都闪过相同的追问,这么晚她站在路边干吗?她也是因为野鸭吵叫而失眠吗?皮卡已经把女人抛在身后的时候,海鹏突然喊道,停车,快停车,那真是谢冰芳啊.

我只听到皮卡一声惨叫,刹车过猛的它在堤坡上急速旋转,居然熄了火,车哐啷哐啷地向坡下冲去,前方一片黑暗,陈越来又是发出“嗬噢”的尖叫.我捂住耳朵,抱着头,想让自己缩成一团柔软的刺猬.皮卡沿着长坡滑冲,在最后不忘记来一个漂亮的侧翻身,像一个吊环运动员落地前的一次充满信心的失败.

我是第二天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躺在了医院,所幸车祸没有让我们三人丢掉性命.恼怒的妻子很快把我转到了离家近的一所医院,连让我与两位老友话别的机会都没给.太阳照常升起,生活依旧前行.出院后,陈越来和海鹏就像在这座城市消失了一样,很长时间我们再没有相互联系过.我在不经意的一次聚会中听说,陈越来与他家那位恩爱如初,海鹏居然与那个皮裙女人在一起了.他们当然没有告诉过我这些动向,我很怀疑传闻的真假,但又觉得这也算是一个并不坏的结果.我听到这两个人的名字时,那一刻耳畔异常清晰地响起几声野鸭的叫声,是那种真切的欢叫声,附和着皮卡车上的歌声:你站在人群中间那么孤单,那是你破碎的心……我是真心希望这两位老友好好活着,即使再多不顺畅不如意,那也是生活.

有关夜钓的事,后来讲给妻子听的时候,我是这样结束的:就像是平淡生活里的刺,扎进肉里,捋一捋就会痛,想拔却又拔不掉.那天我喝得有些醉意,妻子笑眯眯地看着我,说我喝多一点猫尿,人就变哲学了.

2016年11月26日初稿.2016年12月5日改

责任编校王小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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