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范文网-权威专业免费论文范文资源下载门户!
当前位置:毕业论文格式范文>职称论文>范文阅读
快捷分类:

关于中篇小说方面论文范例 与那些年里(中篇小说)相关毕业论文格式范文

分类:职称论文 原创主题:中篇小说论文 发表时间: 2024-01-14

那些年里(中篇小说),本文是关于中篇小说方面论文写作参考范文和中篇小说和那些年类毕业论文格式范文.

命运究竟是谁决定的呢?胡子说,命运就是命运决定的,这有什么好辩论的.谁是什么命就是什么命,争也没用,不争也没用,早就潜伏在那里,改变不了的!胡子相当于说了一通废话.江燕燕忍不住掩嘴窃笑,李二却扑哧笑出声来,并随即侧过脸去,望着窗外,好像是跟窗外某个人在笑.笑了一会儿,他说:想当初,不是有人说过“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胡子脸色慢慢白了.那是贝多芬说的话,当年这话还是胡子从李二的笔记本里抄到自己装订的那本天天带在身上的“名言名录”上的.那时候,是年轻幼稚,是青春浪漫,不懂人生,不懂社会……胡子反击道,有些面红耳赤.他耷拉着酒醺微红的方脸,挑衅的眼光盯着对面的李二,但李二根本不和他对视,依然望着窗外.江燕燕觉察到气氛有些不对劲儿,在桌下李二的大腿上极速地划了一下,提醒他不要跟胡子犯冲动.之前的闲话过程,胡子就说了不少蠢话,又像是气话,似乎就是为了刺激李二.坐在胡子旁边的三柱始终一言不发,这种场合他从不掺和,他也从来没兴趣聊什么命运之类.江燕燕似乎不忍桌面的僵局,也把目光转向窗外,静默着,好像一点也不关心这屋子里的议论.窗外是一棵很大的梧桐树,枝叶茂盛.这会儿起风了,树冠摇动起来,接着就下起淅淅沥沥的雨点,一滴一滴印在灰尘斑驳的窗户玻璃上.

命运这个东西,我看啊,谁也说不清楚的.大家一路走来,就说在座的吧,有谁敢说,眼下的状态就是当初所追求的——陶冶看来也是忍不住才决定打破沉默,他其实难得参与这种话题讨论.但是我们必须接受它,或者说,也是不得不接受它!——这话好像是给胡子台阶下,也可能是出于缓和一下尴尬气氛.毕竟都是早过了而立之年,还口口声声命运不命运的,有意思吗?这是我心里想的,但嘴上没说.包间里,随着陶冶话音一落,又静默了.李二抽烟了,江燕燕抽烟了,胡子也抽起烟来,打火机先后都哧嗒一下,接着就是咝咝一片吐烟声,像是都在赌气似的,只有三柱拨着筷子在盘碟间吃着,看得出,他才没有兴趣扯淡呢.此刻,陶冶略显僵硬地坐我正对面,消瘦的脸上挂着木然的笑意,仿佛后悔自己刚才说的.我挨在李二身边,从他英俊的阴沉沉的侧面神情看,他心里是愤忿的,胡子的话,包括陶冶刚才那种论调,似乎都影射了他……

那顿饭,是为李二张罗的.我刚刚在报社当上主任,恰巧李二从深圳回来了,于是经我授意,一个托我发稿照顾的老板替我订了这顿饭.我当然不能明说是别人买单,否则面子上过不去,至少陶冶知道了也不答应.他那时已是国家级开发区管委会主任,在我们一圈人中位高权重,几乎天天有饭局,招呼一顿饭,小菜一碟.都说忙,难得一聚,可等聚在一起又觉得没啥劲儿,甚至有时候都无话可说.究竟是谁首先扯出命运这个话题的,我已记不清了,但我记得也就是从那次饭局开始,命运这个话题几乎成了我们之间的禁忌.我后来想,之所以成为禁忌,是因为那个时候,我们每个人的命运好像大致的轮廓都已清晰明了,不再是青春时光那般朦胧迷茫,那般热切骚动.

李二这次请假回来主要是因为年迈的父亲住院了,他也有两年多没有回来探亲了.开始说是要住上几天的,然而两天后他就提着背包对我说,他必须走了.促使他走的原因还是老问题:一个三十好几的大男人了,立业不敢说,家还要不要成,而这个家又何时能成,父母在送去火葬场之前是否还有可能亲眼看到孙子……先是跟父母起了争执,后来又跟姐姐姐夫吵翻了.躺在医院病床上的老父亲叫他滚,不要见他,给人打工的姐姐姐夫埋怨他从来就没有尽到孝心,老母亲则泪汪汪地要求他做出保证,一项一项的……他长叹道,每次回来,这些情况我其实都想到了,可我就是忍不住想回来看看,等一回来后就立即后悔,甚至要精神崩溃!我真想永远忘掉这个该死的地方!

看到他那副沮丧而绝望的模样,我把那句“你其实牵挂的还是江燕燕吧”咽下了肚子.我不想再刺激他.本以为他只是来跟我打声招呼就走的,其实他是要向我借钱——真难以想象,他至今依然经济拮据.

我说,借多少?他望着远方,细瘦的手指上夹着缕缕细烟轻舞的,晃动了几下,似乎欲言又止,接着,把送到微微抽搐的嘴里抽着,一边吐着烟雾,一边脸色阴沉地说,十万八万不算多,一千两千不算少!我差点叫道:你想打劫我!你以为我刚刚当上个破主任就发财啦?话没说出口,是因为我心里突然感到一种酸楚,为他.我掏出钱包,从皮夹里把百元钞票全抽出来,没数,就递给他,他接了钱,也没数,揣进衣兜里,连声谢也没说,挎着脏兮兮的背包就走了.他的背影,这些年在我眼里,一直在缩小着,变得单薄,但他走路的姿态却依然气宇轩昂,有那么一种壮士出征的意味.

李二不是第一次向我借钱了,在昔日好友里面,这个一直骄傲而倔强的李二,是唯一只肯向我借钱,至于其他人打死他也不借,比如陶冶、胡子,包括他一直追求的江燕燕,甚至是如今一向慷慨大方的三柱.而且,他借我的钱是一定还的,只是时间长短而已;当有一天我接到一张汇款单时,就会发现,那上面连利息也算上了.

“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这话现在很流行,其实二十多年前,我们就这么干了.那个时候,大学毕业,风华正茂,对于将来分配回内地小城工作,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抵触.那个时候,说到理想,那一定是在远方,因此必须去远方,仿佛远方不仅有诗,有漂亮的姑娘,还有辉煌的事业.虽尚未毕业,但早就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了.

陶冶是从一开始就不为所动的,而且态度明确:我没有什么远方,我只有当下,说白了,去哪儿,对我来说,都是一个样儿.他一板一眼的,显然这事他是认真的.他打小就这般老成,大了,更显现出一种不动声色的持重.你尽可以把远方描绘得天花乱坠,但在陶冶眼里,那只是你的远方而不是他的.

三柱是我们一圈人里唯一没有读大学的,他的想法很简单:你们去远方安顿下来,如果需要我这样的人手,就招呼我一声.那个时候各类报刊杂志里红火醒目的招聘启事中,学历文凭已经是硬杠杆了.

胡子倒是阴阳怪气:你们先去打前阵吧,如果占领了阵地,最好又拿下了高地,我就立马赶到!好像我们就是打前锋的先头部队.胡子自小就是个鬼精的家伙,记得从小学到中学,凡是我们凑钱要买吃买喝的,只要让他经手去办就一定打折扣,就是按人头叫他去买糖果,那里面也一定有颗糖果是被他悄悄咬去了一半……

江燕燕不表任何态.她像个骄傲的公主,眼光微微仰着,似乎她头脑里的主意一直漂浮在天花板上——她几乎不发表任何意见,我们每每说到精彩处时她也只是傻笑几声,像在听可笑的故事——李二的心思当然是希望她能义无反顾地跟他一块儿走,就像浪漫的私奔.看得出,她表面冷漠,甚至无动于衷,其实内心也巴不得李二早点闯荡去,她当然希望她的这个死心塌地的追求者能够在远方闯出一片荣耀的人生来.

李二是说到做到的,他放弃了跟陶冶一同分配到政府机关工作的机会,是第一批奔赴当时热火朝天的“特区”海南省去淘金的.他在那里几乎是靠打零工漂泊了一年.等翌年我大学一毕业就步其后尘了(我的分配去向是中原地区一座小县城的中学老师岗位).之前,李二写信给我,说是一家民营企业报纸招聘编辑记者,他帮我把应聘材料投寄过去.后来才知道,应聘者居然就我们俩,据说应聘者条件要求中文系本科生也就我俩.老板是个东北胖子,小学文化,早期是跟俄罗斯那边做皮革生意发家的,后来转移来海南开公司做贸易了.在一间宽大敞亮面朝大海的总裁办公室里,老板斜靠在转动的皮椅上,说你们俩谁能负责报纸啊?我当场就推荐了李二.他确实比我有才华,而且那个时候他已经在不少知名报刊上发表过诗歌.我注意到,我和李二各自装在牛皮纸文件袋里的应聘材料,就摆在老板的案头上,封口尚未撕去.老板一挥手,说行啦,干活去吧.我原以为入职前的材料审核、能力水平考核、还有面试之类,统统没有发生,就像从大街马路边上随便拉来的,老板一眼看中了,就万事大吉了.拿到第一个月薪水,我俩就在街边的小摊上喝醉了,也不知是高兴还是悲伤,但彼此眼光里都透着迷茫困惑,特别是李二的眼睛里弥漫着一种不可言状的失落.那是一张简报版式的周报,一二版是老板的讲话、会见、宴请酒会之类,三四版则是公司的规章制度和举办的商贸活动,难得给个版面刊登文艺作品.这一点让李二内心尤其郁闷.不到半年时间,我跟李二都明白了,这只是混个饭碗而已,根本谈不上什么事业前途.后来,我去了珠海,李二去了深圳,他应聘去的还是一家企业报社,也还是内刊,只是薪水比过去高了很多,而且副刊可以刊发文艺作品了.而我,则干起了推销员,推销一种家用电子秤,薪水是根据销售量来提成的.

在海南那些日子里,李二多次对我直言不讳地说起过他对江燕燕的迷恋.他一向坦诚,至少在我面前从不掩饰什么.他说,等将来收获了名和利,就一定能收获江燕燕!话说得挺狠,像诅咒似的.李二从中学时代起就追江燕燕了,而江燕燕则一味儿装糊涂,从不答应单独跟他约会,李二给她写下过可以装订成册的情诗.谁都知道,那个时候暗恋江燕燕的男生多,包括我、胡子、陶冶和三柱.他想跟江燕燕见面,也只有在我们大家聚会时,而那种场合,李二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他的女神坐在我们中间却并不为他所拥有,咫尺天涯,他那种伤感失落的眼神,仿佛恨不得要把心肝掏出来给她看.我们都没有想到的是,上了大学后,江燕燕就移情别恋了,是她同系的一个文艺青年,尽管没有什么作品发表(江燕燕和李二不在同一所大学,而那时的李二因为频频有诗歌见诸报端而在大学校园里已被誉为未来的大诗人),但一表人才,风流倜傥.江燕燕大三那年假期把他带回小城风光过一回,身材高大,白面清秀,还有一头自然卷曲的飘逸的乌黑长发,微笑也十分迷人.大家见面时,李二就躲开了,只是远远地看过那个情敌一眼,就再也没有露面.我当时想,江燕燕这招儿是要断了李二(当然也包括我们当中任何人)的非分之想.而中学时代的恋情可能也就是小孩子过家家,闹着玩的.江燕燕这幕刚刚散场,李二的一幕就跟着上演了:到了大四,李二身边居然也有了女伴,也是个写诗的,眉清目秀,玲珑可人,就像报复似的在假期里随李二回到小城来.那次聚会就是李二做的东,江燕燕也在(男文艺青年不在),那女孩就杵在李二身边依着,那女孩话不多,但李二总是有话题撩拨她多说话,还是一口京片子,有时候甚至故意还跟她打情骂俏一下;而他们对面坐着的就是一脸不屑的江燕燕,她始终不愿把目光直视过去,特别是向李二身边的那位看过去……后来我们在海口街头漫步时曾无意中说起这段,李二才对我说,那是个学妹,文学禀赋很高,她当时并不知情;他当时那么做就是要刺激报复一下江燕燕,让她别自视过高,也是给自己一个心理平衡.

年轻时,谁没干过蠢事儿?那算是其中之一吧!他说.

胡子大学毕业分配去外省一座工厂当文书,他就找关系最后去了我们小城一所中学教书,他直言不讳地对我说过,这个活儿顶多也就干个一年半载.显然,这仍然不是他理想的职业,而一年半载之后他要干什么却没说.

当年中学时代,胡子也是我们诗歌沙龙的创立者和策划人,也常常在一起论及海子、骆一禾、北岛、顾城,还有拜伦、歌德、里尔克、聂鲁达……但我一直觉得他是心不在焉的,至少我从他那双眼睛里从来也没有见过,像从李二眼睛里闪烁出的那种清澈明净的光芒,那光芒有时候在诗情的激励下,接近于天堂般的神圣与庄严.如果说,早期还依稀有过的话,那么后来的胡子,他那双总显得有些浮肿的眼睛里,就再也没有那种神圣而坚定的东西了.后来,我发现他爱喝一口了,而且一喝就高,说话就冲动,爱抬杠,有时候借着酒兴疯癫癫地朗诵着:“从明天起做个幸福的人/劈柴喂马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怪怪的,像是在发泄某种恶劣的情绪.李二后来对我说,他那是在亵渎!

胡子的那所中学在小城的东边,距离市区有一段路程.他不愿天天挤公交车去,向学校申请集体宿舍.那时候大学生还是稀缺资源,学校特意给他分配了一间屋子,就在山脚下,是学校过去种植园的工具房改造的单间宿舍.每当夜幕降临,就有学生的身影沿着校园操场跑道外的后门一条幽深的小径往这间屋子走来.胡子带高三毕业班,总有他喜爱的学生被他钦点来进行专门辅导.

一天,胡子突然跑到珠海来找我,事前没有跟我任何联系,我的意思是打个电话或写封信(那个时候还无法想象如今的手机短信、微信什么的).我临时租用的屋子又狭窄又破旧,里面除了一张床,还堆放着尚未推销出去的家用电子秤.面对老友从天而降,看到我这个当年和李二都声称过要当大诗人、大作家的热血青年竟如此落魄,委身于一堆乱七八糟、模样怪异的电子秤当中,我觉得寒碜透了.胡子倒是一点不在乎,仿佛我住这种地方和我现在的境况都是他事先预料到的.他坐了两天一夜的火车,面容憔悴,衣衫不整,浑身邋里邋遢.他一进屋就在床上躺下,双肘枕在脑后,呆望着天花板,唉声叹气,左翻右侧,后来,又是展臂又是伸腿,像抽筋了似的.

他妈的,老子要去坐牢了!老子把女学生肚子搞大了!

他千里迢迢来找我,是要找我借钱,否则这事就摆不平.女学生不足十八岁,他属于未成年(犯,流氓犯,他没说),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期了,想想前期的“严打”,胡子觉得可能不是判个十年八年,甚至还要杀头呢.他显然吓坏了.现在的情况是:女方家提出要赔偿一万(原先是要三万,据说那个女学生反对,才降下两万——那年头,当个“万元户”就是社会上的有钱人了),事情还没有张扬出去,毕竟胡子的专门辅导还是有成效的,那个肚子被搞大的女学生就是当年全校考取本科的五个学生之一.

我说,你干脆答应将来娶了她,岂不一了百了?

还娶啊?她哥哥拿着刀找到我,不是她和她妈拼命拦着,那小子当场就捅了我!

女学生的流产到现在还没做,肚子一天天隆起,就等一万元赔偿到账.限期十天之内.胡子说,他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就赶来了,算一算,已过去三天了.想想这个时刻他只想到我能帮助他,我还能说什么呢?我把这一年多来节衣缩食攒下的五千块活期存折连同全给了他,愁眉苦脸的他这才绽出苦涩的笑意,一对黑圈厚重的眼眶也泛红了.我问他,要不要把李二从深圳约过来喝一顿?他连忙摇头,并要我替他保密,说这事讲出去太丢人.他连夜就乘火车赶回去了.半个月后,我收到他的来信,说事情终于摆平了,现在是学校假期,他要重新找单位,学校是混不下去了.

我当然不会想到,在以后的几年中,陶冶、三柱,甚至江燕燕见到我的面,都会悄声跟我咬耳:你知道吗,胡子那年离开中学是因为他把学校里的一个校花睡了(有说肚子搞大了),是校方勒令他离开的,这家伙后来自己把事情摆平了.我装着一无所知,问如何摆平的.胡子借了一万块就摆平了,那女孩家人就贪那点钱!我故意问,胡子找谁借的钱?都说不知道.后来我才了解到,除了对李二保密外,泄露消息的就是胡子本人,他看来只是想炫耀一下他有过那段艳史,却一句未提那钱是千里迢迢赶到当时在珠海打工的我那里借了其中的一半.那个钱,他至今未还,倒好像早就忘了.

胡子找我借钱那年,三柱就结婚了,老婆是他单位里的一名女工.三柱是顶他爸的职去机械厂当上工人的.高中毕业那年高考我落了榜(三柱好像根本就没有参加高考),我们分别送陶冶、胡子、李二和江燕燕去读大学,我那时自卑透了,临别时话都说不好,三柱倒像没事人似的,一声声地祝愿他们学业愉快,大学里好好疯一疯,仿佛他们上大学,甚至去大学里疯一疯,是天经地义的事,而他自己上不了大学,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把他们送走后,三柱请我吃了一顿饭,就在街边一家小酒店里,喝了许多酒.他安慰我,补习一年嘛,时间快得很,转眼就到明年,大学又跑不掉.我问他,你今后打算干什么?他嘿嘿一笑,好像这是秘密.老爸下半年就退休了,我就要顶职当工人了.他浓黑的眉梢扬起来,把酒杯举到我面前,说我没有什么远大理想,就希望有个铁饭碗,娶个老婆,再养个娃儿,老婆孩子热炕头,这辈子就够了!他喝干了酒,又嘿嘿一笑,神情既羞怯又自得,仿佛那幸福就在眼前.我说,这些年里你跟我们混在一起,又是抄诗又是印诗的(我记得中学我们自发油印的那些诗刊,几乎都是三柱拿到校外印刷厂里弄出来的,不仅求过人,还自掏腰包贴过钱),原来你根本就没想法啊?三柱往空杯子里倒满酒(打的散装酒),小眼睛怔怔地望着我,他那张憨厚而光滑的圆脸上露出窘态的笑.那不就是附庸风雅嘛!你们那么喜爱诗歌,天天聊着谁是大诗人的,我不跟着喜爱,掺和,你们还带我玩吗?再说,我也确实打心里喜爱那些诗,就是不太懂,你也知道,那些东西,我自己是弄不来的.小酒店里灯光昏暗,有客人在划拳行令,像吵架似的.后面厨房里一股股炝炒热辣的油烟气味飘过来.三柱突然沉默了,脸色渐渐阴沉,他用筷子翻弄着碟子里的雪菜大肠,半天才往嘴里塞一块,接着又那么翻弄着,他说,其实上高中时我才明白过来,我的成绩,是赶不上你们的!我与你们,迟早是两条道上跑的车,这辈子……

上世纪九十年代,就像分了家后的兄弟姐妹,我们各自飘荡四海,寻梦人生.之所以说“寻梦”,是因为那个时候谁都没有放弃梦想,甚至包括三柱.三柱是直到工厂关停破产,仿佛一夜之间他和媳妇双双下岗失业后才发现,原来想象得那么简单易行、甚至唾手可得的“老婆孩子热炕头”之梦也随之破灭.

三柱一连好多天都没有走出家门.她媳妇倒是没闲着,像热锅上的蚂蚁,天天出去打探消息,不久就找熟人托关系去了一家招待所当上了服务员,挣得不多,但管一顿免费的午饭,更重要的是有份活儿做了,心里变踏实了.而三柱呢,却不去找任何人.他整个人瘦了一圈,像害了一场大病.整日就在阴暗的堂屋里枯坐着,吸烟(临时抽上的),喝茶,饿了,去厨房揭开锅盖——媳妇把饭菜都闷在锅里,黑糊糊的咸菜碗压在黄澄澄干巴巴的米饭上,一层热气微弱地扑上面来——他又盖上,觉得不饿了,回到堂屋,又坐下,吸烟,喝茶,目光呆滞地望着窗外.其实,门窗和窗帘都是关闭的.开始几天不断地有过去的工友找上门来,在门外叫他,说是要去工厂里闹腾,这么轻易地失业了也太憋屈了,不行,就要到政府去绝食什么的.三柱始终不开门,就像家里根本就没有三柱这个人.外面不吵了,安静了,众人的声息也走远了,三柱好像也累了,就折身进了低矮阴暗的房间里,一头倒在床上接着睡.媳妇回来对他说,谁找了谁就找到工作了,谁托谁就调到谁那里去了,你不是在政府里有个叫陶冶的好朋友吗?他现在也是个科长了,你为什么不去找找他?……三柱不搭理她,甚至连那双变得灰暗而沉重的眼皮也未曾抬一下.

这天傍晚,媳妇回来却惊异地发现,丈夫把家里所有的书籍都捆扎起来,堆在堂屋的地上,一个乡下老人正用一杆粗圆的长秤一捆一捆地秤着斤两.你这是干啥?媳妇叫道.家里不缺这个钱!除了从小到大读的教科书,还有三柱这些年里陆续买来的许多文艺杂志和世界名著(其中还有我和李二上大学后赠送给他的名著),有些书,据三柱自己说,还是他当年一大早去书店门口排队才买到的,跟宝贝似的整齐地码在书柜里——有几本书是始终放在床头柜上的,如普希金抒情诗选、惠特曼《草叶集》、歌德《少年维特之烦恼》……也都捆在其中.媳妇当即伸手要抓那杆秤,甚至挤过身去要赶那个乡下人出去,三柱这才上前一把推开她.你别管!三柱恶狠狠地说,这些东西,就是我的心病,不把它们处理掉,我就下不了决心!我就跟过去没个了断……

三柱的决心可把媳妇吓坏了,他要去乡下跟舅舅一块儿种田去,就是说,他不当城里人了,要当农民了.这简直是疯了.要知道那个年代,一个城里户籍比金子还珍贵,不知有多少人挤破头要往城里钻.媳妇不干了,哭闹起来:你那些同学大学毕业了,都还嫌咱们这个城市小,大机关的工作都不要,跑到上海深圳广州大城市去谋发展搞创业,你倒好,连城里人也不当了,竟要去乡下当农民了,你这是啥出息啊!……媳妇公开表示,她绝不会跟他一块儿去乡下,更别说去种田养鸡什么的.然而,三柱却义无反顾,卷起铺盖就走了.三柱小时候是跟着舅舅在乡下长大的,上学后每年寒暑假期也大多是到乡下舅舅那里度过的.他熟悉那里的一切.

江燕燕从中学到大学一直是公认的校花,只是她后来有些疯过了头.大学临近毕业,她就跟那个曾让李二醋意大发的男文艺青年分了手,据说,人家又是写血书又是下跪都无济于事,她就像早计划好的.她被分配到省城辖区一个文化馆工作,她办完报到手续后,没有去上班,而是北京、上海、广州,挨个儿考察了一圈,据说“没有找到合适的落脚地”,后来她又跑到深圳,终于跟苦恋情人李二同居在了一起.关于这一段,是后来李二告诉我的,其他人并不知情.不久,她跟李二又吵翻了脸,这才去了省城那个区文化馆上班了.然而到了这年底,就传出了她跟那个区长—— 一位能力出众又仪表堂堂的学兄之间的绯闻,局面不温不火地一直维持到第二年初,直到区长的老婆三天两头跑到单位里来指桑骂槐……江燕燕就是那个时候被冠名“美狐精”称号.后来,还是依靠那位区长(学兄)的帮忙使劲,“美狐精”终于调回到我们小城的电视台做了大众生活栏目的主持人,仿佛从起点又回到了原点.关于和那个区长闹出绯闻这一段,江燕燕始终守口如瓶,而小城里也并没有多少人知道她的“美狐精”来历.

也就是江燕燕调回到小城那一年,李二的一组现代诗终于在南方荣获了“现代诗歌大赛”大奖,资金五千元——当年那是一笔可观的数目.他兴奋坏了,挨个儿打电话传消息,邀请我回小城一聚——是有几年没聚了.我那时正处低潮期,诸事不顺,事业没有一点起色,正徘徊着未来何去何从,于是就答应了.其实,我当时就猜想到,李二真正的心思还是在江燕燕身上.

酒宴订在小城最高规格的一家刚刚开业不久的江南大酒店里,见了面才发现就三个人,我、李二和江燕燕.

陶冶呢?去省委党校学习去了,说是这回学习回来就要荣升市委办主任了.从江燕燕口中听到这个消息倒是令我多少有些吃惊,这才几年工夫,陶冶这小子就要爬到正处了.他从政府一个普通科员做起,几乎两三年就上个台阶,这可是我当初根本看不出来的迹象啊.

胡子呢?李二说打他电话总是没人接,这时江燕燕就掩嘴尖尖地笑了起来,显然,她清楚胡子的行踪.他呀……我看啊,现在就是个花心流氓!她撇下嘴角,眼锋里充满不屑.胡子后来又在一所民营学校里就了职,还是当老师,这回又把一个黄花闺女的肚子搞大了,不过这回可不是女学生,是个刚刚招聘来当老师的师范毕业女生,这阵子不知又跑到哪儿躲起来了.又有这事?我万分惊讶,心想他会不会又像上次那样不打招呼就跑到珠海去找我借钱消灾?江燕燕用一种特别鄙夷的口吻说,我过去可是从没发现胡子居然有这个特别爱好!——这话也正是我想说的.

那么三柱呢?大家这才想起了他.李二说,没法联系,他过去留给我的电话号码根本就打不通了.江燕燕说,她去找过三柱,他过去的工厂,现在是合资企业了,里面根本就没三柱这个人,去了他家,他媳妇也早跑了,说是跟三柱离了婚,又重新嫁人了,房子也卖了.江燕燕后来才打听到,三柱是跑到农村去了,跟他舅舅在一起种田养鸡呢.我同样万分惊讶.这么说,三柱去当农民了?一时间我想象不出当了农民的三柱是啥模样了.

那场酒宴并没有多少欢快的气氛.李二的头发留得很长,差不多要披肩了,油亮亮的,脸孔苍白而消瘦,过去那架黑边玳瑁眼镜换成了细细的金丝边的,又被长长的头发半遮着眼角,显得文气多了,就这副形象,说他是著名诗人,也没人怀疑.他烟抽得凶,几乎一支接一支.江燕燕还是那么漂亮,一进门,就满身时尚气质,珠光宝气,仔细看就会发现,她脸上粉底抹得挺厚,眼眶周围泛着黑影,眼光也不似当年那般晶莹剔透的灵劲儿.她也学会抽烟了,是那种细长的带有薄荷味的女款,而且会很老练地吐出一个个烟圈儿.因为就三个人,李二点了龙虾、石鸡、烤鸭和一瓶茅台酒.酒过三巡,酒意红了脸的李二就抑制不住情绪,站起身来朗诵起他那组获奖的诗,声音很,手势很夸张,我却没有什么感觉,或者说,突然就没有了那种心情——那一刻我才意识到,文学那个绮丽的梦早已离我而去,连感觉似乎也找不到了,我甚至怀疑自己当年是否真的那样疯魔过文学.倒是江燕燕始终专注而深情地望着诗人,一派神情陶醉的样子……

我有些后悔这次贸然回来,看来只是给李二和江燕燕重新和好做了“电灯泡”.当然,看到两人对视的目光里重又闪烁出冰释前嫌的“电光”,我心里还是欣慰的.只是当年聚在一起尽情谈诗歌聊文学的那种兴致,大为减弱了,即便是李二如今拿了真正意义上的诗歌大奖.我想回珠海了,其实是想那个叫小青的姑娘了,这半年多来我们已经约会了多次,彼此情感正在升温.本想邀她跟我一块儿回来的,又觉得过于唐突,毕竟彼此的关系还没到那个层次.趁着这顿饭的尾声了,我说出了想回去的心思,李二这才把目光从江燕燕那张漂亮的脸上转向了我,显得诧异的样子:不是说好要待上三天吗?我苦笑笑,低着头,并不想说出内心的秘密.江燕燕说,你不打算跟三柱见上一面?一听三柱,我眼睛亮了:三柱?怎么见他啊?他不是在乡下?江燕燕把嘴里的烟雾吐出来.明天一早我们仨就去他那里,成双县万庆乡湖田村——怎么样,我都打听到了,还备好了车呢!她说.

一辆黑色桑塔纳轿车,车门上印着“百姓生活”栏目组字样.司机是个小伙子,戴着大墨镜,帅气得很.江燕燕叫他小王,看得出,他对江燕燕恭敬得很.江燕燕坐在副驾座,我和李二坐在后排.车跑了一上午,从城里到县里,最后驰上乡村小道,边走边停下车打听,快到晌午了,总算开进了一个农家大院子里.江燕燕下了车,就大声嚷道,三柱,三柱——快点儿滚出来!一个挺着大肚子的女人,从一间大屋子里颤颤悠悠地晃出来,问我们是什么人.李二走过去,做出谦卑的样子说明了我们的身份和来意.女人一听,就显得激动了,微微浮肿的面容露出欢喜的笑意,赶忙招呼进屋里坐.这时,有几只黑狗从后院蹿过来,气势汹汹的,江燕燕吓得立即躲到李二身后.大肚子女人冲狗们训斥了几句,这帮家伙马上就摇尾乞好,在我们身边嗅来嗅去.女人说,三柱下地去了,一会儿就回来了.边说边把我们领进屋里.进了屋,正面墙上挂着三柱和这个女人一张放大的合影照,看来,她就是现在的三柱的女人.在客厅里坐下,女人开始沏茶,她说,她早就听三柱说起过我们这几个人,是他从小到大的好伙伴.江燕燕问,不是说三柱跟他舅舅在一起吗?女人说,开始那几年是跟舅舅在一起干了,如今舅舅年纪大了,今年初就回县城跟他子女过了,他子女都在县城工作,就留下三柱单独干了.我问,单独干?三柱会干?女人把茶水递给我,笑了.她说,三柱现在可是这一带的致富能人呢!种田养鸡养鸭养猪,样样会,还雇用了十几个民工帮着干,否则忙不过来.李二摇着头,镜片后面的一双眼睛困惑地眨巴着,仿佛到目前为止他一直没有弄明白似的.我捧着茶杯喝着,耳朵却仔细听,脑子里那个憨厚的甚至有些木讷的三柱形象这一刻竟模糊起来.李二问,多大地啊?多大产业啊?还要雇用十几号人?女人说,现在一共三百多亩吧,其中水面养殖一百多亩,种植一百多亩,还有一百多亩,三柱正跟县农科所联合搞精优高效养殖,三柱说了,将来还要发展到上万亩呢!江燕燕瞪大眼睛叫起来:我的天哪,一万亩,这么说,三柱就是大地主了啊!女人还是那么笑着,但透着自豪了.这几年农村劳力都进城打工去了,自家土地没人种,租种又便宜,都是三柱他舅帮他流转租下来的,他舅可是这里的老村长了.这时,院子外面响起拖拉机的马达声,女人嘀咕一声他回来了,就跨出门去.我们挤着跑到屋外,那个敦敦实实的三柱把一台又高又大的拖拉机直接开进了院子里,看见了我们,不等女人说什么,立即刹住车,火未熄就飞身跳下来,嚷道,哦,哦,怪不得今天喜鹊叫了一早上啊!他扑过来跟我们紧紧拥抱在一起.这个喜出望外的汉子,把我搂得紧,这家伙壮实的身板和手臂的力量都让我暗暗吃惊.

那顿饭弄到下午两点多钟才吃上.三柱打电话把村子里的大厨请来掌勺儿,说是方圆百里红白喜事请的就是这位大厨,做得一手地道的农家土菜,本色地道.杀的鸡鸭鱼鳖都是三柱围栏和池塘里现抓现捞的,蔬菜瓜果也是就地取材,就连米酒,也是三柱的女人酿的.不多时,从院子后面的厨房的柴火大锅里,一股股浓郁的爆油炝炒煎炸的香气就飘荡过来……

这顿饭一直吃到深夜.我、李二、江燕燕都是踉踉跄跄爬进车里,连夜赶回城里的.

这次跟三柱的见面,或者说,这顿和三柱在一起吃的饭,对我刺激太大了,它直接导致了我开始反思自己截止到目前的所作所为.三柱的强壮结实,灿烂朴实的笑容,充实丰富的生活,特别是他所拥有的那片广阔而美妙的田园,对我的心灵产生了冲击力.我突然觉得要跟那种漂泊动荡的日子作个告别了.

那个时候,唯一的情感纠结是女朋友小青.她以为我是开玩笑的,根本没有当真,她还买了下周美国好莱坞大片的电影票,从小挎包里抽出来,在我面前晃动着.她的样子显得天真可爱.我说,你约别的朋友看吧,我向公司提交了辞职报告,明天就不用上班了.她站住了,瞪眼看我,伸手在我的额头摸了摸:你不是发烧了吧?我说,我不想再这么混下去了,而且,我内心也疲倦了.她马上就责问我,这些话,过去你怎么从没说过?你不是说,还要再坚持几年,苦熬几年,要在深圳或广州买下一套房子,还说到那时,你甚至要谋划是不是自己也开个公司……我的脸发烫了,现在看来,那些话可能就是为了欺骗她的.我对小青说,希望你能理解我……她就不再听我说了,扭头就走,我看到,她的背影在一阵阵抽搐,我知道她在哭了.其实,我心里还有许多话要对她说的.

回到家来,父母高兴坏了.我妈说,人家儿子三十而立,我儿子三十才懂事,知道回到父母身边尽孝心了,可不像李二那孩子(李二那个时候在我父母眼里,几乎成了反面教材).我爸倒没说什么,尽管当初他也竭力反对我去离家闯荡.浪子回头金不换,他边说,边自斟自饮.我是浪子吗?这话我没说,我对父母说,不走了,就陪在你二老身边.我爸这才给我杯子里倒上酒,眼光却盯着酒杯说,不要急着表态,你的人生你还是自己做主,我跟你妈也懒得管.我妈接了句,是想管也管不了!事实上,在江湖上混了这七八年,如此狼狈地返回家来,他们不责备我骂我,就已经让我内心很感激了.想当年,又是大学生又是高材生什么的,我这个儿子曾让父母多荣光啊,邻居们都说,这小子将来前途无量,云云.

我去找陶冶.他现在是市委办主任.跟过去比,如今的陶冶更加沉稳,说话也很谨慎,甚至拘于言笑.当我提到需要尽快找份工作安顿下来时,他蹙锁了眉头,透过镜片,那目光是疑惑的.是的,我回来之前并没有告诉他任何消息.他淡淡地笑起来,这笑是我熟悉的,随和而亲切.不是开玩笑吧?他说.还记得当初你们鼓动我也跟着你们一起出去闯时,我不为所动,是因为我知道,我没有你们那种勇气,也没那个理想,就像李二说的,理想在激励着他,缪斯女神在召唤着他,他可以为之赴汤蹈火,我甚至还说过,我就是个蜗牛,永远没有赶超,没有突破,我这种人只能随遇而安,在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可是现在,你说你回来了,我能相信这是真的吗?还有,李二也说要回来吗?我心里有些恼怒了,觉得他的话又尖又酸,甚至别有用意.不就是今非昔比了,手握权柄,扬眉吐气了,是个人物了,犯得着拿过去的卑微说事吗?他望着我,突然问:你听不惯我说这些吧?我如实点点头,说确实听不惯,并当场纠正他:李二可没说他要回来,我是失败者,我厌恶了在外面所过的日子,李二没有失败,我想他可能根本就没有考虑过回来的事.

我说的是实情,李二得知我回来了,随即给我家里打了电话,随后又写了一封长信.一句话,他认为我是个懦夫,是个半途而废的假梦想者.那个时候,我已失去了与人辩驳的任何兴趣,即使是为自己辩解,更何况是跟李二去理论什么人生成败.

还是仰仗着陶冶的帮助,不久,我就在报社上班了.他告诉我,暂时是个临时工,帮着编编稿打打字什么的,等他把事业编制活动下来,才算正式工作.他说话算数,仅一年,我的事业编制就搞定了,第二年由于我扎实的文字功底和相当的理论水平,被聘上编辑部副主任.我想,这里面一定也有陶冶的功劳.

陶冶就那么不显山不露水地有了看不见却摸得着的影响力.他那时已经结了婚,妻子是财政局的一个科长,据说是市长做的大媒.女儿上幼儿园了.住一百五十平方米的套房.可以说,他是我们当中最早进入小康生活的.正因为他拖家带口,加之公务应酬不断,我很少约他出来一聚,或聊聊.事实上那个时候,我已经明显感觉到陶冶跟我不是同道之人,即使见上面,他关心的好像就是有什么问题吗,如果没什么问题,那见面聊什么呢?谈文学谈诗歌,还有那个闲情逸致么,或者说,对他来说,哪有那个闲工夫么?其实,我早就应该发现了,是我们彼此之间的人生环境和生存空间差异大了.

那是一段苦闷而压抑的时光,我甚至一度后悔就这样窝窝囊囊地放弃了那种飘荡的寻梦生活而选择回来.跟南方快节奏高效率的生存环境比,内地的一切依旧如此沉闷,条条框框主导着行政机构运作,一切都必须按部就班,除了街头和墙壁上张贴的那些口号是一致的外,仿佛这是在两个国度里.在这里,也可以看见张贴和悬挂的醒目标语“时间就是金钱,效益就是生命”“发展是硬道理”“空谈误国,实干兴邦”诸如此类,但说归说,干归干,两者好像根本不搭界,无关联,虽说那个时候我还是个没有正式编制的见习记者,然而对此我的采访感触却尤其深刻.

一天傍晚,我把陶冶约出来散步,如实把自己的这些感触对他说了,他嘿嘿笑了几声,似乎这种话题根本就不值得拿出来一说,或者说,他早就预见到了我会说起这些.那你干吗要回来呢?你还可以去南方闯荡啊!他就这样问我,弄得我当场就灰头土脸,接不上话来.你既然回来了,就要适应这里——你不是说想把自己安逸下来吗?他说话的这种腔调让我觉得很讨厌,却也无可奈何,他说的其实没错儿,是我自己选择回来的.他走进路灯光斑驳的树荫下站住了,看着走在前面的我,淡然一笑,又说,你是不是以为大家都过得比你容易?不,我告诉你,没有人是容易的,对于一个还想担点责任,还想做点工作的人来说,更是如此!他情绪亢奋地提高了语气.我可以这样对你说,在内地这样的生存环境里,更需要人的耐力和实力,他才能熬得住,他才有可能有他的出头之日!马路上灯光昏暗,车辆穿梭,行人稀少,对面是一条狭长而热闹的街道,临街的商铺有人在吆喝着出售小商品.而身后不远处就是一幢鹤立鸡群一般高耸壮观的机关大楼,那就是我们小城的党政首脑机关,也就是陶冶工作的地方.他抬起手臂直直地指向了树冠掩映中的那幢机关大楼,那里面有许多房间亮着灯光.那里面的人容易吗?他说,看着我.多少人还在加班加点,他们不是在苦熬吗?而且,多少人可能一生都困在那里面,苦熬在那里面,甚至不知道外面的世界……他突然停止了说话,望着远处大楼里的灯光,仿佛在猜想着谁在那里加班.这时,人行道上有人迎面走过来,一眼认出了陶冶,惊喜而恭敬地掏出递上,亲切地叫着“哦,哦,陶大主任啊”,他礼貌地抬手拒绝,仅一声冷淡的“谢谢,不会”,就不再言语,接着推我一把,就往前走去.看得出,他未必认识这个恭敬他的人.他大声说,别扯那些没用的了,兄弟!跟你聊天挺没劲儿!他突然伸过手臂搭上我肩膀,好像一下子心情好转过来,跟我耳语道,今晚我带你去一个幽静的茶吧去,咱们打打牌散散心吧.瞧你愁眉苦脸的样子,你才熬几天啊,就埋怨不适应?可我要告诉你,这日子还长着呢!那一刻,我既激动又慌张,但很快就意识到了,陶冶是不会向我敞开心扉的;他不是做不到,他是认为没必要.

胡子从省城回来了,带来一个性感娇艳的女人,说是他的秘书.我差点儿没笑出声来.一桌饭是他张罗的,请了我、陶冶、三柱,还有江燕燕.胡子西装革履,留着油亮亮的大背头,说话略带港台腔,好像他如今的生意因为天天跟港台商泡在一起同化出来的.胡子显然想显摆一下,要了茅台,点了龙虾、鲍鱼什么的,反正找菜谱上最贵的点.他的女秘书叫“黄小姐”,也是一口港台腔,并不矜持,挨着胡子身边坐着,不等服务小姐动手,她就站起身忙着给我们倒茶续水,一盘盘菜端上来,又忙着给大家斟酒招呼吃.她胸脯很大,绷在黑绸缎的衣衫里,仿佛随时会膨胀出来.不知怎的,江燕燕打第一眼起,就对这个黄小姐冷冰冰的,就像遇到了天敌,不拿正眼看她.三柱倒是时不时地往黄小姐的胸脯上瞥一眼,有一回被我目光逮住了,这家伙不好意思地嘿嘿傻笑两声.陶冶问胡子做的什么生意,胡子说,贸易,跟港台那边做贸易.是什么大生意啊?三柱问,小眼睛瞅着胡子,既关切又羡慕的样子.胡子放下筷子,把点着,吐出烟雾,望着天花板,像是斟酌着该从哪儿说起.现在,还不好说吧!胡子拿腔捏调地就这么一句,好像不愿意再说了.举杯示向大家——喝酒,先把酒喝好了!他带头一饮而尽.他接着说,他刚刚带着黄小姐从新疆考察回来,是要做新疆的葡萄和瓜果的出口贸易.胡子说得有些激动了,身上也出汗了,脱下西装挂在椅背上,又松开艳红的领带,用湿巾拭着额头和脸上的汗.新疆真他妈的大,也真他妈的漂亮!他感慨着,说他带着黄小姐去了喀纳斯湖,那个地方真是美极了.他看着桌边一圈人,说老子将来就想死在那个湖里!这猛然蹦出来的一句败兴话,让我们当场目瞪口呆.

据说,胡子把第二个姑娘肚子搞大的事,最后也是花钱了结的,至于究竟花了多少钱,这回他就一点信息都不透露了.那所民营学校又待不下去了,经人介绍跑到省城跟人合伙开了一家土特产贸易公司,生意如何也不得而知,不过看他如今的来头和架势,看来钱是没少挣.

陶冶抬腕看表,从桌边站起身,说他要走了,还要赶一个饭局,是公务应酬.他说得不容置疑,我们纷纷起身送他出来,外面果然有辆黑色奥迪轿车停在酒店外等他.看来,陶冶早有安排.陶冶临上车前,江燕燕好像就知道陶冶会临阵逃脱,嘀咕道,你走得倒是潇洒啊!陶冶装作没听见.江燕燕又嘀咕道,那个黄小姐,我一看就不是正经货色,真搞不明白,胡子竟有这等趣味!这话陶冶倒是听见了,他却淡然得多,在钻进车内前他低声道,这年头,谁都不能看低了谁,看不惯也得看!他好像是说给江燕燕听的,眼睛却看着我,而手臂却是向站在酒店门口的胡子和那个黄小姐挥动的.

可能是陶冶的提前走,让胡子意识到他不能总是一个人滔滔不绝而扫了大家的兴,他转移了话题,问到李二现在混得怎样了.他像是在问我和三柱,又像是在问江燕燕,眼光从我和三柱转向江燕燕,又从江燕燕转向我和三柱——我并不清楚李二眼下的状况,我们很长时间没有联系了,而江燕燕呢,她眨巴眼睛,耸耸肩,摇头,不说话,做出一点不知情的样子.三柱倒是直接说,我都快两年没有李二的消息了,这家伙一定还在做着大诗人的梦吧.酒桌上依然没有什么气氛.那个黄小姐面色窘迫地垂下头,搬弄着纤巧的抹着金粉的手指甲,做着兰花指状.胡子眯了眯眼,晃了晃脑袋,轻微地叹息一声,似乎是为李二而叹息.他说起了李二,语气不乏揶揄了(我知道,他特别愿意当着江燕燕的面而李二不在的场合来表现自己的“远见卓识”).现在的诗人如过江之鲫,一网撒下去,捞上来的十有都说自己是诗人,就是树上砸下一片叶子,砸到三人中就有两个还是诗人,这年头,还诗什么呢?诗还有那样神圣吗?这都什么年代了,谁还在乎缪斯的殿堂?但是,我们堂吉诃德式的李二,却就这么一条道要走到天黑,甚至要走到末日降临……胡子这么说时,他身边那个浓妆艳抹的黄小姐忍不住掩嘴窃笑了,她都听得出来,胡子这是在恶意嘲讽那个叫李二的.

江燕燕好像忍了很久,此刻,她脸色也涨红了:胡子,你没有资格和权力这么说李二!恕我直言,他就是比你有才华,也比你更优秀!你不要拿什么年头年代来说事儿!我一直都承认,李二就是我崇拜的偶像!虽说这些年来,他没有混出什么名堂来,甚至穷困潦倒,但是你们谁敢否定,他不是一个纯粹而执着的人?像他那样人,如今我看是越来越少了,而越来越多的是,那些虚伪变节、投机钻营、不择手段、不要底线,甚至也不要廉耻的人!(我注意到,在江燕燕咄咄逼人的目光注视下,胡子和他身边的那个黄小姐正尴尬地垂下脑袋)说李二就是现代的堂吉诃德,我也不反对,但我就是欣赏他,也觉得他是值得欣赏的!江燕燕先前还灿若桃花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光洁,眼光里闪烁出一种冷艳凌厉的光芒.她深深吸上一口烟,又深深地吐出来,像是给冷冷清清的桌面重新布下一层青色飘逸的云雾.她仰首望着天花板上灯光柔美的枝形吊灯,专注而凝重的样子.看得出,她现在什么也不想说了.

胡子阴沉下来,一种僵硬而窘迫的神情挂在脸上,他把无助的似乎显得有些委屈的眼光投向我,希望我说几句来缓和一下气氛.其实我能说什么呢?江燕燕说的就是说我想说的,然而,胡子说的那些,难道不也是我想对李二说的吗?我举起了酒杯,说让我们敬李二一杯吧,祝他一切如意!

接下来,三柱好像突然来了兴趣要跟胡子做生意,他希望胡子能把他庄园的“绿色食品”卖到港台去,只是胡子始终显得没有多大把握的样子,说,慢慢来嘛,兄弟,你要让我先试试再说嘛.

不尴不尬地结束了这顿难熬的酒宴,胡子要请我们去歌厅或咖啡馆去再泡泡,我一听头就大了,江燕燕更是忙不迭地说她要休息了,说最近做节目累坏了.三柱倒是想再跟胡子聊聊,当然还是他的“绿色食品”能否贸易到港台的事.胡子根本就不想接他的话茬,在我和江燕燕说过不去歌厅和咖啡馆后,他对三柱说,他要带黄小姐遛遛弯儿,说这小城黄小姐没来过,是黄小姐想在周围转转看看.其实我看得出,胡子是怕三柱纠缠上他,他一时还没有那个能耐.三柱显然有些失望,一甩手臂说,那我就回了.他是对我和江燕燕说的,其实是说给胡子听的.他走向旁边一辆黑色别克轿车,一个身材挺拔的年轻司机下车给他开车门,跟先前陶冶上车时出现的情形差不多,三柱坐进车里,砰地关上车门就扬长而去.我正纳闷儿,江燕燕说,三柱买车了你不知道?给他开车的还是个退伍军人.你可不要小瞧了三柱,他如今才是真正的土财主!这句调门扬起的话好像是说给正要走开的胡子听的.

街上行人很少,路灯光映在建筑物上显得灰蒙蒙的.我对江燕燕说,我送你回去吧.江燕燕看着我,嫣然一笑,说你是想跟我说说话吧.她真是看出了我的心思.从酒宴到现在,我一直觉得很沉闷,很压抑,一切似乎都变了味儿,而且做作,勉强,令人厌恶.以往总觉得这种老友聚会,是件令人兴奋快乐的事,然而现在见了面后,恍然察觉不是那么回事了,这里面究竟出了什么问题?江燕燕走进路边一家果品店,买了一份冰激凌吮着,很惬意的样子.看得出,她并不想先开口说话.从街头走到街尾,附近有个小公园,我们走进去,在一株大槐树下的长椅子上坐下来.

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月光穿过树影洒在小道清洁的路面上,除了草丛间秋虫低啼如诉,周围安谧极了.我自然想起了当年江燕燕从大学带回来的那个白马王子,那个时候我私下以为这真是一对金童玉女、郎才女貌,何曾想到大学一毕业江燕燕就抛弃了人家.我问她当初是什么原因分的手,她一撇嘴,你们可真是好记性啊!轻佻地笑着说,他其实是个娘娘腔,软骨头,迷人的脸蛋是徒有其表,其他方面……唉,怎么说呢,是个冒牌货吧!我又试着问她在省城区文化馆和那个学兄区长又是怎么回事,江燕燕当即耷拉下脸,声音很轻,但力道很强:你犯规越界了!——显然那个故事是她的禁区.

李二最近好吗?问她这个,我是有把握的;我相信李二至今仍在追求她,爱着她,因此李二就会时不时与她保持着联系.江燕燕把吃了一半的冰激凌放在椅子上,用纸巾擦了嘴和手,说李二,让我怎么说他呢!她用手捋一把额角的头发,眼光望向公园前方甬道上漫步的一对情侣.李二是不会回头的,这一点我现在已经看出来了,可是没有想到的是,经过了这么多年,他还那么执着,那么着迷于他那个虚无缥缈的世界,他给我的感觉不是需要“远方和诗”,而是他就一直迷糊在“远方和诗”的世界里.你不觉得他是这样吗?她转头问我.我说,我说不好,不过,我一直觉得他是我们当中最有才华的,过去是,现在也是.她打断我问,那将来呢?显然她关心这个.我又说,将来我说不好.江燕燕没再追问我,轻轻叹息一声,抬头望着头顶上浓密漆黑一片的槐树,一字一句说,如果李二不是那样,我想,他可能也就不会那么让我关注他了!毫无疑问,她对李二的欣赏还是大于她对李二的责备.我问她,刚才为什么不把有关李二的情况对胡子说呢?她不假思索地反问我,你认为有这个必要吗,对于胡子那样的人?

江燕燕说,李二年初又辞职了,不,是那家企业辞退了他,他应聘去了广州一家时尚杂志社做编辑,薪水也不算高.我不明白的是,他这样飘来飘去,究竟要选择什么样的归宿?

我说,你们不是在一起处过一段?

江燕燕从挎包里掏出,用打火机点着,嗞嗞吸着.

那个时候的江燕燕仍然是电视台一姐,“当家花旦”,身边不乏追求者,其中政界和商界的都有.据说陶冶曾想介绍一位仕途看好的后生给江燕燕做对象,江燕燕只说了一句“你想让李二去动刀子吗”?就让陶冶从此噤若寒蝉.在台里,她也是帅哥靓女簇拥的人物,她的“百姓生活”栏目一度闻名遐迩,火透了.我不止一次地守在电视机前,为江燕燕在镜头前的真情流露,特别是一次次潸然泪下的画面而折服.一次偶然机会,我去电视台里开一个媒体通气会,会后我顺便看看江燕燕,特别是亲临她的现场,看看她是如何制作出那样经典的节目.我去的时候,恰巧她的节目正要开机,她嘱咐剧组人员将我安排在监视室里,透过隔音的玻璃窗,观看她将一个平常百姓的故事访谈由情节展开到提炼升华的节目完成过程.那是对一个单亲家庭的母子的访谈,内容并不复杂,一个靠打零工的母亲如何含辛茹苦地培养了一个优秀大学生的故事,江燕燕通过现场一问一答,剪接穿插的大量背景画面和扣人心弦的旁白衬托,以及恰到好处的音乐烘托,硬是把这个故事演绎得如诉如泣,而她自己也一次次面对镜头,热泪盈眶……后来,她从演播室里出来,我以为她一定还沉浸在那个情境里,一时可能难以平复心情,可是我看到的江燕燕却是红光满面,情绪亢奋,漂亮的眼眸里再也看不到半点泪迹的踪影.她把我领进休息室里,沏了两杯咖啡,跟我聊起上周刚刚看过的一部美国影片《廊桥遗梦》里的故事.我忍不住问她,刚才的节目你是不是太投入了?她怔了怔,大大的漂亮的眼睛看着我,似乎我说的是久远的事情,或者说,我怎么会问起这个话题.她点着,重重地吸了两口,然后潇洒地嘘嘘地吹出烟雾来.你不要跟我说我的节目,那个话题不好玩,也没什么意思.再说了,那是我的工作,我早厌烦透了!她摆动着手掌,相当于舞动手上那一缕袅袅烟丝盘成的云雾.我总有一天会被这类节目逼疯的!还是说点别的吧.

我发现,江燕燕其实过得并不好,脸色苍白,形容憔悴,似乎总也打不起精神似的,而且烟瘾挺大,酒宴上她几乎就一支接一支地吸.

我和李二在深圳时吵翻了!江燕燕把嘴里的烟雾喷向黑暗的阴影里.我当时明确告诉他,他必须结束这种漂泊不定的人生状态,我才可能答应嫁给他,可是他却对我说,他现在还做不到,他现在还并不需要婚姻,他只需要爱情.我当时就气坏了,每次争执起来他就拿这句话来搪塞我,我拿起茶杯就砸了他,我说他是个骗子,我怎么可能不把自己嫁出去呢?我怎么可能就这样厮守着他,就因为他爱我,眼睁睁地看着我熬成未嫁的老太婆?

江燕燕后来说,她始终拿不定主意,也就是下不了决心跟李二结束这段痛苦漫长的爱情……她声音低哑了,也不说话了,从包里拿出纸巾擦拭了眼眶和鼻子,然后把脸埋在手掌里.

后来,我对江燕燕说了自己的近况,婚姻大事家里催得急,毕竟三十多了,又说到了我那个远在珠海的女朋友小青,其实我的心里仍在思念她.我说,看来也没戏了,因为我听说她现在又有了男朋友,是个公务员.江燕燕对此没有表现出任何兴趣,也没有任何建议,只是淡淡地说,那就看缘分吧——那口吻和态度,仿佛诸如男朋友女朋友之类都让她腻味.

就在这年深秋,小青从珠海来看望我,带着她的男朋友,一个清秀的、有点腼腆的公务员.他们是去黄山、九华山旅游顺道过来的.一见面,小青就大大咧咧地指着我,对身边公务员说,这位就是我的前男友,怎么样,是不是比你帅?我当场就哑然.公务员面红耳赤,低垂视线,好像他这是来跟我相亲.我伸手过去,与公务员握了手,他的手又软又细,与他清秀细巧的面容给我的感觉一样.小青是上午才给我打的电话,说是下午到,没说带了男朋友,直到见面前,我都在幻想着这次意外相见会不会让我们重续前缘,甚至想到当晚我们要不要住在一起.然而,事实却是这般难堪,让我一时乱了阵脚,不知所措.接下来的接待.也是麻烦事,我不可能让自己一个人陷入那样的尴尬,傻乎乎地看着昔日情人如今别人的恋人,在眼前卿卿我我,或者仅仅是两个男人面对同一个恋人而使自己内心备受煎熬.我首先把他们安顿到酒店包间,就立即跑出来,分别给江燕燕、三柱、陶冶、胡子打了电话,请求他们今晚务必出席帮我应付这顿饭.江燕燕说,她来不了,今晚有个访谈节目,是事先安排好的;陶冶说,他随省经贸考察团在德国柏林呢;胡子的电话总也打不通,他现在总是处于那种你永远也联系不上他而他随时可以找上你的状态.最后,只有三柱爽快地答应了,说这就开车进城来,还补了一句:前女友——带着新男友——来看望前男友的?有意思啊!

那顿饭并没有想象得那么窘迫,而且时间也不长,就喝了几瓶啤酒,我跟小青几乎没有说上几句话.其实,当着她那个细皮嫩肉的公务员的面,也确实无话可说,或者说,也没有情趣说话,只是聊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譬如目前工作情况、谁谁现在如何了,没有涉及我俩过去关系中的秘密.她的男朋友始终显得比较拘谨,清秀文弱的脸上泛着莫名其妙的微笑,似乎任何话题他都听得有趣的样子,不时还点点头,好像是听明白了.其实,整个场面都是三柱一人在支撑,他跟小青接上话茬后,就滔滔不绝了.事先我在电话里对他说了我过去和小青的关系,他一上来就海夸我的现在如何如何,大记者呀,编辑部主任呀,一支笔呀什么的,弄得小青瞧我的眼光都怪怪的,好像她过去根本就不熟悉我.我几次想打断他,或是岔开话题,因为我看到小青身边的那个公务员脸色绯红,眼睛也不再往我这边投来了.三柱过去一向寡言少语,甚至都没有说话的,这回小青来了好像一下子点燃了他强烈的表现.不知怎的,三柱突然把话题转移到了他的庄园,一听庄园,小青的眼睛都绿了,问那是什么样的庄园啊?三柱就夸张地挥动手臂,眉飞色舞地吹嘘起来,上百亩地呀,麦子、油菜、大棚蔬菜、果园、鱼塘、鸡呀鸭呀,当然,还有青山绿水,乡村风光……小青忍不住拍起纤巧的手掌,当即提出今晚就住到三柱的庄园去.她根本就没有征求她男朋友的意思,而三柱喝干了杯子里的啤酒,一抹嘴,说那咱们这就走吧.于是,三个人匆匆收拾了一下,像去抢银行似的就走了.我买单走出酒店后,外面早就没人了,一时间,我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明白我怎么会变成一个人走在这孤零零的街道上……

其实,三柱早就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了,他的世界或许并不为我所了解,但我相信他现在是玩转了他的世界.我在成家之前几乎没有光顾过菜场,那次一大早去菜场,是因为报社收到群众来信反映菜场管理混乱的问题,报社领导把来信转给了我,我决定去实地察看一下.天才蒙蒙亮,我就骑车赶到菜场,远远地就看见菜场大棚里人头攒动,声音喧哗,我开始以为这么早就来了这么多人买菜,其实走到里面才知道,大多是菜贩子送货上架,把菜摊摆开来.地面上湿漉漉的,气味腥臭.大棚外后面停着一辆辆中型卡车,从上面不断地卸下一捆捆一筐筐新鲜的蔬菜瓜果,还有网箱里的活蹦乱跳的水产品.我走过去就注意到一个扛着装满蔬菜箩筐的男人特别眼熟,便忍不住叫了一声:三柱!这个敦实强壮的男人停顿了一下,但没有转回身,而是继续迈开步子,直到把肩上的满筐蔬菜扛到摊位上卸下后,才朝我这边走过来.你这么早也出来买菜?太阳要打西边出来了!三柱调侃我,用汗渍渍的衣下摆擦了擦双手.他把我拉到旁边,说今后由我负责给你家送菜吧.我正要对他说,我并不是来买菜的,只是想了解一下菜场的管理,可是三柱往远处喊了一嗓子,大狗子!就见从大棚口那些扛着筐子的人群中一个壮实的小伙跑过来.三柱上前吩咐道:以后你就负责每周往这位领导家送蔬菜,还有水产品,地址我回头告诉你.那个叫大狗子的小伙点头哈腰地说了一句“保证完成任务”,三柱一挥手,他就跑开了.我问三柱,你可没对我讲过,你把蔬菜卖回咱们城里来了?你不是大老板嘛,怎么也跟着起早来扛筐子?三柱撩起衣摆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扬起脖子说,唉,卖回城里算什么,我下一步还要卖到上海苏州杭州去呢!现在是人手不够,我这个老板,那是说给外面人听的,其实是自己给自己打工.这一早上,我们已经跑了四个菜场,出了三车货了.跟你们城里人比,我早就习惯起早贪黑了!正说着,就听见靠在大棚外面的卡车那儿发生了争执,不知为何吵闹起来.三柱细听了一下,就变了脸色,说麻烦事又来了!便匆匆赶过去,我也跟了过去.原来是一个戴着红袖标的市场管理员,一个干瘦的中年人靠在卡车驾驶室门上正在开罚款单,说是没按指定地点停车,而且水产品和牲畜都没有出具卫生检验合格报告.三柱挤进去,一圈人马上安静下来,他耷拉着脸,粗声大气地喝道:你们想干什么?你们想造反不成?这话居然是对他手下们说的,这让我非常吃惊.老王同志起这么早来检查工作,容易吗?不是为了大家好,他犯得着跟你们过不去?我一时间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们都给我老实站到一边去,听见了没有?果然,众人都往旁边闪开了.他边说边挽着那个叫老王的管理员的手臂,硬生生把他拉到了卡车屁股后面去了,我没有跟过去,但我看见三柱在对老王耳语着,仿佛两人的关系很熟.不多时,三柱和老王从卡车屁股后面走出来,彼此神情都显出开心而释然,显然问题解决好了,而且解决得令人满意.老王夹着里面装着罚款单据的公文包,一言不发地从众人面前走了过去,走进了声音嘈杂的菜场大棚里.三柱对众人说,还愣着干什么,干活儿去啊!众人便走散了,我问三柱,跟那个老王你搞了什么名堂?怎么也不罚款了?三柱嘿嘿笑笑,拍着我的肩膀,说你还是去买你的菜吧,去晚了,就没有新鲜的了.

后来,那封群众来信只作为“群众来信”在报纸上的“群众来信”栏目里发了.

三柱说话算数,以后他时不时地就派那个叫大狗子的往我家送来时令的蔬菜瓜果和新鲜的水产品.

第二天我就去了三柱的乡下庄园,我看见,在一片荷花池塘里,三柱、小青还有她的男朋友,坐在一只大木盆样的小舟上,游弋在硕大*的荷叶之间采着一颗颗莲蓬子.阳光明媚,山峦青翠,邻近的村庄的上空炊烟袅袅,野鸟在天空翱翔和啼鸣.我的心情一下子好起来.小青看到了小路上走过来的我,立即挥动手臂,兴奋地叫道,快来啊,这里的莲子又嫩又甜!三柱忙不迭地制止她,别嚷嚷,他上来,这木盆就沉了.

靠到岸边,我才看见小舟上不仅载着满满一竹篮子莲蓬、鲜藕,还有网在网里活蹦乱跳的鱼儿.三柱说,他们一早就起床了,先在村庄里转转,后来又去爬山,朝霞升起时,他们欣赏了周围的景色.小青插了一句:简直美妙极了!然后,又到这池塘里弄了这些午餐享用的东西.小青脸蛋红扑扑的,白净的额头上挂着一层细密的汗粒,亢奋的眼光显得格外晶亮.她居然赤着白嫩的双脚,挽着牛仔裤脚,上衣在肚脐那儿扎个结儿.这里太好了,她对我说,你怎么不搬到这里来跟三柱住在一块儿?看看这景色……空气又好,环境又安静,真是世外桃源!她的男朋友站在她身后,上衣湿了,裤子和脚上的皮鞋也泥迹斑斑.他冲我略显歉意地笑笑,点点头,算是招呼了.三柱把右手塞进嘴里吹了一声极响亮的口哨,吓得我一跳.很快,从远处山弯处那一幢崭新的洋楼那儿就响起了狗儿兴奋的嗥叫,不多时,三只大狼狗,一灰两黄,像百米冲刺一般出现在小道上,狂奔过来,直接扑到三柱身上,那亲昵劲儿就像它们与三柱失散多年了.小青和男朋友吓得往后躲得远远的.三柱的口哨不仅唤来了狗,也唤来了家里的佣人,佣人挑了一副扁担赶来,把那些莲蓬鲜藕和鱼儿挑了回去.

按江燕燕的话说,三柱是做实了“土财主”这个称谓.年收入过百万了.当年三百亩土地,已增至五百多亩,大多是经济作物,他的庄园还跟几所大学的农业研究所合作,搞高效环保绿色农业,他现在不仅是农村致富带头人,还当上了县人大代表.在往回走的路上,三柱说,上海、苏州、合肥的副食品市场上,现在都可以看到我的“庄园牌”产品了.他已经注册了产品商标.他看看我,又看看走在身后的小青说,你们一定猜不到吧,我大儿子都七岁了,上小学一年级了,老二呢,是女儿,也两岁了,下一步,我还想养个老三呢!他那张肉墩墩的脸上满是得意,一双小眼睛瞥了我一下,低声说,要是国家同意,我他妈非养他个篮球队不可!这话引得身后的小青扑哧笑出声来.

午餐就在庄园的餐厅里吃的,其实这里就是一个大食堂,后面院子里还有一排房屋,那都是用餐的包间,每间里面的墙壁上都挂着三柱不同时期与社会各界名流和官员的合影照片和各种各样的奖状和证书.从照片上看,出入这个庄园并在这里就餐的,都是当下一些身份或官职显赫的人物.院子还做了个人工假山,周围砌着小水池,有各种美丽的金鱼游动在里面.院子角落处堆放了成堆的空酒瓶,在那些五颜六色、花花绿绿的酒瓶中,不乏茅台五粮液水井坊甚至人头马的酒瓶标志.中午就我们四个人吃的饭,三柱媳妇和孩子都在县城里.三柱在县城里买了一幢别墅,平日里他也是要回县城去的,主要还是为了孩子.他说,读书嘛,农村的教育水平毕竟还是有差距的.

那顿午餐,小青不断地说不能吃了,再吃会成为胖子了(她其实苗条得有些过了),但还是忍不住要吃,看来,确实是这里的食材太好了,即三柱所谓正宗绿色食品.红烧甲鱼、清蒸鳜鱼,莲子焖麻鸭,仅这三道菜就让小青欲罢不能.小青的男朋友也是吃得满嘴油腻,几乎都没怎么说话了.其实,这顿饭,大家都专注吃了,说的话也是围绕吃.三柱为这顿饭是下了功夫的,是有心要让我的前女友和她带来的男朋友留下美好印象.午餐后,三柱派车送他们去县城的火车站,他们要赶下午的火车去上海继续旅程.临别时,三柱装了满满一大包他的“庄园牌”土特产送给他们.小青突然冲过来,抱住了我,哭了.对不起啊,她在我的耳边说,声音只能让我听见.我知道你还爱着我,可是我……忘了我吧,重新找个好姑娘结婚吧!你也三十多了,你看看你的朋友三柱,日子过得滋润,人生……其实就是一个过程,你说,是不是?她芬芳的气息,包括她微微的抽泣声,都弥漫在我的左颈项窝里,漫延到我的后背上,她的嘴唇就贴在我的左耳轮上,她似乎要让我记住她此刻说出的每一个字.那一刻,我木愣愣地站着,甚至都忘了用自己的手臂紧紧地搂住这个娇弱美妙的躯体,而只是小声嗯嗯了两声,我脑子里乱得很,几乎说不上话来,事实上,是小青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和她对我说出的那些话才使我的大脑变成了一片空白.

一辆黑色锃亮的奥迪A8(三柱现在的座驾)从院子里扬长而去,我只觉得心里变得又空又慌,仿佛突然被掏空了似的,视线里也渐渐一片模糊.三柱把手臂搭上我肩膀,眼睛望着在乡村道路上疾驰而过的那辆光亮夺目的奥迪轿车,感叹地说,真是个好姑娘!我就不明白,像你这样有文化的人,怎么会舍得放弃这个姑娘!三柱这话,让我觉得又狠又毒.我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觉得自己羞愧无比.

是啊,都三十好几的男人了,身体和心理也没有什么毛病,却始终这样形单影只,也就怪不得周围怪异的目光和众多私下的议论了.何况,父母所给的压力也有增无减,那道人生大坎儿不越过去是终究不行的.经父母的一位老友介绍,一个跟我年龄相仿的姑娘嫁给了我,一年后,我们有了一个可爱女儿,生活像所有人的生活一样,变得正常而平安.

胡子破产了,被人骗去了很多钱,他被骗去的钱里面居然还有三柱借给他的三十万,当初说是公司应急周转一下,结果骗子们卷了钱后就突然人间蒸发了.胡子蓬头垢面地从省城回来,他不好意思去见别人,却直接来到报社找到我,他对我说,他这下子终于变成穷光蛋了,而且还有一屁股债务,往后的日子真他妈的不想过了.看到他那副落魄的样子,我相信他不是轻易说出这种话来的.我安慰他,希望他别胡思乱想,晚上请他吃饭,问他需不需要把陶冶、三柱和江燕燕叫上,他赶忙摆手制止,说除了你,我谁也不想见,我现在这个样子跟他妈乞丐有什么两样!天色暗下来后,我们走到街上,在路边一家小酒店里点了些菜就喝起来.他的胃口很好,酒量也大,不等我举杯,他就顾自喝开了.我问他今后打算,他摇头,说不知道什么叫今后了.我说,你可以去三柱的庄园嘛,他现在整天忙得不行,你能写会算帮帮他也是好的.胡子这才说出了三柱曾借给他的三十万也被骗的事.他说,他现在根本就没脸去见三柱,再说,三柱那里毕竟还是乡下,他在乡下可是待不惯的.我说,找陶冶说一下吧,他或许有办法帮助你.他眨巴着浮肿的黑眼眶,看着我,我怎么跟陶冶开口呢?我明白他的心理,我第二天就去找了陶冶,把胡子的情况说了,陶冶听了,直摇头,连声叹息.这家伙,怎么就活不明白呢?他不把自己的小命折腾完了,可能都收不了心!陶冶埋怨归埋怨,可还是很快把胡子介绍去了他管辖的开发区里的一家民营企业,并且直接上任公司办公主任一职,据说那个老板看重的就是这个叫胡子的居然是管委会主任当年的发小同学这层关系.陶冶在电话里对我说,请你转告胡子,请他好自为之,不要继续瞎胡闹,瞎折腾了!……话里的潜台词我听出来了,这也是陶冶愿意帮他的最后一次了.

陶冶住院了,真是太意外了.江燕燕通知我们一同去医院看望他.约好在医院大门前见面,我问江燕燕,怎么没有通知胡子?江燕燕阴着脸说,亏他还是陶冶给安排的工作,手机总也打不通,发了短信给他,今天早晨回了.江燕燕把她的手机递给我,我看到胡子短信是:在外地,替我向陶冶问声好,祝他早日康复.江燕燕看着我,又看了看旁边的三柱,说,我猜啊,十有是躲债去了.你听谁说的?我问.江燕燕白了我一眼,往人流如潮的医院里面走去.最近我们台里报道了好几起讨债人找上门来胁迫,甚至追杀的事件,亏你还是新闻单位的!我们一同挤进了电梯,我想起来了,最近报纸上也连续报道过这方面的消息,但我怎么也不会把它们与胡子联系起来.

病房里摆着一束束鲜花和花篮水果,连床头柜上也是.陶冶看到我们进来,立即从病床上直起身子,坐在床前床后的人立即站起身,跟陶冶握了手,便纷纷离去.看得出,虽说是住院,但这里也门庭若市.这是一间套房,有空调、电视、沙发、微波炉,隔壁不仅有卫生间,还有陪护人员的卧室.江燕燕感叹道,厅局级的干部病房就是不一样啊!陶冶冲那个站立在过道上的年轻的陪护员挥了一下手,他掩上门就出去了.陶冶穿着蓝条纹的病号服,脸色黄中泛黑,面容憔悴,看来病得不轻,特别让我吃惊的是,他过去乌黑油亮的头发不仅稀疏枯黄了,而且几乎全白了.他说,他住院的消息是保密的,怎么会惊动了你们?江燕燕说出了实情.年初市委宣传部就有领导招呼电视台,要用专题片形式全面报道开发区的发展成就,特别是陶冶主任的功绩,但陶冶一向低调,不太愿意接受采访(我知道,对于我们报纸宣传,陶冶也是这个态度),但这回还是那个宣传部的领导对江燕燕说,陶冶主任都累进医院了,节目就从这里开始吧.陶冶笑道:拉倒吧,我这个样子还做什么节目啊!出洋相吧!陶冶重新在床上躺下,眼光扫了我们一遍.不瞒你们说,我弄到这个病床上来,就是没完没了的酒宴闹的,感情深一口闷闷出来的!一场又一场,这才弄出了胃出血,肝硬化.这回你们知道了吧,开发区的项目怎么搞上去的,酒桌上喝上去的!江燕燕打断道,开发区的GDP也是喝酒喝出来的吧!陶冶苦涩地沉下脸.都是老哥们儿老姐们儿了,这些年里,兄弟我的压力可是一天比一天大啊,虽说不至于提心吊胆,可也真是够辛苦的!他摇晃着无力的脑袋,叹息一声:唉,官场上,一言难尽……

他的话让我想起前年的那次采访.那是开发区成立十周年辉煌业绩展,我被指定专访开发区主任陶冶.这活儿是市委宣传部和报社领导安排的,何况是采访我的老友,我当然不会推辞.一个小时指定的采访时间,在开发区主任那间宽大明亮的办公室里,陶冶对答如流,滔滔不绝——都是事先沟通好的题目,陶冶显然做足了功课.采访结束后,陶冶提着茶杯往门前走时对我说,去接待室坐坐吧.接待室就在隔壁,我在沙发上坐定,秘书就送进来两杯冲好的散发着浓香的咖啡.不多时,陶冶走进来,脱了那套深色西装,穿上了平日的便装,一坐下就问我今天采访的效果如何,我实话实说,没问题,是预期的效果.陶冶淡淡一笑:都是导演好的嘛,何况你还有一支生花妙笔呢!他这样说仿佛故意揶揄我.我说,你也够风光的了,算得上是小城官场上的风云人物!他端起茶几上的咖啡呷了一口,然后反问我:你以为官场上好混吗?你要那么以为,那就大错特错了!他放下咖啡杯,眼光看着我,继续说,我告诉你,有能力,有学识,这只是一方面,你还要有人脉,还要有情商,当然还要有机遇,就是等你上位后,你还要干出政绩来,你还要让上面的和下面的都看得见,而你还必须清醒地知道,这些政绩是上面的正确领导和下面的同志们的共同努力的结果.就是说,你还必须是低调的,说穿了,是夹着尾巴的!说到这里,他欠起身,从茶几上摆放的中华里抽出一支来衔到嘴上,又抓起那上面的打火机给自己点上火,吱地一声吸起来——他是从不吸烟的,原来吸起来居然也有模有样儿!他吐出烟雾后,接着又说,不瞒你老同学,你看我如今好像风光得很,其实,我屁股底下的这个位置始终是有人关注着的,明里暗里的动作和交锋多得很,我早就身心疲惫了,但是我又不能退缩下去,我还必须坚守得住,而且要干得更好!你们经常说到李二一直在追求“远方和诗”,其实,我才是走在一条漫漫不归路啊!

陶冶靠在病床上,苍白而消瘦的脸颊染上两朵红云,像是点缀上去的,它们伴着他随之展开的苦涩的微笑.这个城市,这个地区,总是要有人去拼命工作,忘我奋斗的,说大了,就是这个国家,总是要有人去拼命干的,我们这一代人,可能是历史的选择……

坐在病床头的三柱对陶冶说,等你这回出院了,到我乡下庄园里住上一阵吧,我那里空气好,水好,加上我的绿色食品养着你,保准你一定康复.陶冶摇头苦笑:等我退休吧,退了休我就直接搬进你的庄园去,给你打工.

三柱急忙摆手,那可使不得,你这么大的官到我那里打工,怕是去拆庙的吧!

从医院出来是中午了.三柱提议去附近饭店里随便吃点,就找到附近街道的一家小饭店,点了几道菜,本不打算喝酒的,可是江燕燕提出要喝,并且对三柱说,去把你车上的好酒拿来吧.三柱惊怔了:你怎么知道我车上有好酒?江燕燕不屑地一摆手:快去拿吧!三柱就往外去了.我问江燕燕,是啊,你怎么知道三柱车上有好酒?江燕燕诡异地一笑:你以为现在的三柱,还是当初的三柱吗?我敢跟你打赌,他车上不仅有茅台、五粮液,还有XO,甚至还有成沓的.我有些目瞪口呆:放干吗?江燕燕掩嘴乐了:亏你还是报社采编部主任!你去问三柱是干吗用呢?正说话间,三柱拿着一瓶茅台进来,不想江燕燕却冲他一摆手,好像故意的:三柱啊,今天就不喝茅台了,喝XO吧!我注意到江燕燕用眼角逗趣地斜视着我.三柱迟疑了,脸也红了,但还是转身走出去,江燕燕这才冲我一撇嘴: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一瓶XO几乎是我跟江燕燕两个喝光的.三柱喝得不多,他下午要开车回乡下(那个时候还没有严查酒驾).他买了单后,就提前走了.江燕燕明显喝多了,是她自己主动要喝的,而且显得有些失落,她像是要把自己灌醉的样子.我试着问她是不是最近心情不好,工作不顺,或是刚刚看到了陶冶的病情而情绪低落.江燕燕没有答话,她脸颊泛着酒红,但眼光却是冷色的,是那种坚定的冷色.三柱走后,她把这冷色的眼光投向窗外的街道,透过尘灰斑驳的玻璃,可以看到街面熙攘嘈杂的人流,不时会有一张陌生的面孔印在那脏兮兮的玻璃上往里面探视着,转瞬间又变成了街道上的景象.她把脸和目光转了回来,在挎包里摸出了,用打火机点着吸起来,据说前段时间戒了,后来又开始抽上了.她吐出烟雾,看着桌面残菜剩汤的杯盘,似笑非笑地眯着眼,仿佛自言自语:现在,有时候,真觉得没意思!你看看陶冶,官也做得可以了,可又怎么样?没日没夜地干着,谨小慎微地活着,人都累成那样了可一点也不敢松懈!你再看看三柱,也算是个人物了,在他的一亩三分地里就是个土皇帝,滋润得很,可是你让他一进城里来,马上现出原形……这社会上的条条蛇都是他妈咬人的!她端起酒杯又咕下一口.有时候,我他妈的真想堕落……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堕落!真的,怎样才叫堕落啊!

当时,我想象不出是什么情绪使江燕燕说出如此令我震惊莫名的话来,我想,她一定是对眼下的生活厌烦透了.

就在这年底,江燕燕居然从电视台辞职,跳槽去了南方一家民营影视公司,做了独立制片人.她是悄无声息地走的.而且,她和李二终于到了同一座城市.看来,这两个人还是谁也离不开谁.也是在这个年底,因为陶冶又高升了,要调任西部一个省辖市担任常委兼组织部长,我想必须设宴饯行一下,打了江燕燕的手机才得知那个号码已经停机了,我只好如实对陶冶说联系不上江燕燕.陶冶一听,这才告诉了我有关江燕燕的情况.至于胡子,联系来联系去就是联系不上他本人.能联系上的就剩下三柱了,陶冶说,算了吧,什么饯行不饯行的,现在手机、短信、飞机、高铁,就是天南地北要想吃顿饭,也就半天工夫的事,我看还是留着下次,大家凑齐了再聚吧.三柱听说了,想办饯行宴的热情比我高,他坚持要陶冶去他的乡下庄园,他一定用最高规格的“正宗绿色食品”招待即将上任的常委兼组织部长.陶冶还是不为所动,只好对三柱说,心意我领了,兄弟!其实我心里明白,那样的饯行,我和三柱除了说些送别的恭维话,并无特别的意义,而陶冶除了必要的应付,他跟我们又能说上什么呢?他早已不在我们这个层次看问题谈想法,就是说,彼此并没有多少共同语言,凑在一起的场合,更多的时间里其实是彼此的尴尬和漫长的应付.他的仕途未来远不在我们的视野和情调之中.这种距离感,不,是那种悄然而至却又猝不及防的陌生感,早已非一日之寒,就像我们这帮昔日的好友不知不觉中就进入了中年,而对接踵而至的老年却浑然不觉.

不知道是日子熬成的,还是自己修炼的,总之,我终于安逸下来,或者说,我终于与过去那个骚动的、惶惑的、不安分的我,彻底地妥协了.这是我过了不惑之年才终于意识到的.孩子已经读完初中了,中考考得不错,进了省重点中学,妻子晚上在床头对我说,看来,还是咱俩的DNA优秀吧.我没答话,其实那一刻,我内心感慨万端.妻子是个街道办事处的小职员,中专学历,并不算聪明,人还善良,相貌一般.如果说,我们的孩子真是我们爱情的结晶,那么说到所谓DNA,我也就无话可说了,可是我们的结合压根儿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何况,这些年里,为了孩子的好学校好老师好成绩,我们费尽周折,历经艰辛,真不是一言可以蔽之,倘若坚持说是孩子的先天基因厉害,那么我宁愿套用所谓俗话,叫歪打正着吧.

凑合着过吧!这是我对眼下夫妻生活最为深刻的体认,也是江燕燕、陶冶、李二,包括三柱每每口头上或电话里问到我时的明确答复.真不是敷衍应付之辞.

原以为该变化的或可能发生变化的,都已经从年轮岁月里逍遁了,年轻时谈论的所谓命运,会越来越清晰地呈现出它本来的面目.然而,变化从来就没有停歇下它诡异而神秘的脚步.就在陶冶高升去外省高就,江燕燕辞职去了影视公司的第二年秋天,胡子的噩耗却从新疆的喀纳斯传来——他真的是把自己沉没在了那条美丽的湖水里.他留下的遗言是:死在这条美丽的湖泊里是他的夙愿.他还说了自己的人生从一开始就不完美,现在因为无法偿还的债务,他对这个世界已没有任何留恋了.他的后事是三柱去*的,包括把他的骨灰从新疆弄回来,直到买块墓地安葬.

又是一年的秋天,我突然得知,李二和江燕燕也去了新疆,而且也是直奔喀纳斯湖去的,我吓坏了,立即把这个消息发给了三柱,包括远在外省任职的陶冶.当天傍晚,我就接到了李二的电话,他和江燕燕此刻就漫步在喀纳斯湖畔,他首先对我描绘了湖畔景色、宜人风光,接着就笑起来,说江燕燕让我转告你:我们才不会在这里步胡子的后尘,我们还要浪漫地活下去,直到慢慢变老.

就在这天晚上,我怎么也睡不着,竟鬼使神差地找出了当年那本布满尘灰、皮面泛黄的旧影集,在书房里翻开,就像翻开了不忍卒读的历史.第一页上就是陶冶、胡子、李二、三柱、江燕燕,包括我的中学毕业照片.这六张规格一致、都剪裁了花边的二寸黑白照片,呈扇形地镶嵌在黑色纸页上,不仔细辨认,已经很难认出谁是谁了,就是说,时光早已涂改了照片上每个人脸上的稚嫩、单纯和那种喷薄欲出的青春朝气.然而,从照片上每个人的眼睛里所折射出的目光中,似乎还是提前预示了某种命运的气息.瘦弱的陶冶一脸严肃,一看便知当时是正襟危坐在那种披着厚重的绒布里面的照相机镜头前,他那双微眯的目光,冷静而镇定,仿佛知晓未来人生之途的艰辛不易……而微胖的胡子则是微笑的,像是哈着腰身,他那目光却是散淡的,游移的,似乎一切都在不确定当中……帅气的李二那个时候头发就梳向一侧了,而且额头光亮,英气逼人——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他当年的目光就表现出了那种张扬的坚定和自负的骄傲,仿佛是在说,对于未来,他无所畏惧,他始终不渝……而那个扎着两条细辫子的江燕燕,今天看来,仍像个漂亮的洋娃娃那样可爱迷人,她的微笑除了美丽天真,如今看来也无他词可以形容,她当年那目光就如同看到了七彩人生和万象世界,等着她去那样一个天地里游历和探询……三柱却是一张圆圆的紧绷着的脸,而且没有任何表情,那一刻他仿佛被什么魔法怔住了,他的目光显得惊恐不安,似乎未来充满了不可预见的惊涛骇浪……

我突然想起来了,中学毕业时我们曾约定,彼此互赠的照片背面都要写上自己未来要干什么,或者说出自己崇拜的偶像,也就是将来立志的方向.其实他们当年写下过什么,我都看过,只是如今早已忘记.我首先将陶冶的照片抽下,翻到背面,我看到他写着:拿破仑,接着就用蓝墨水钢笔来回若干次涂抹,又在下面工整地写上一行小字:“一个对国家有用的人”.三柱的背面写着:倪志福,接着就用铅笔来回涂改,又在下面歪歪扭扭地写上一个名字:王进喜.江燕燕的照片背面居然写的是,,接着又用用红铅笔涂改了,改写为英格丽·褒曼.只有李二的照片背面写着一行清秀遒劲的小字:中国未来的艾青!

我之所以最后一个抽出胡子照片,是因为他已经离世了,而我一直在回忆着他当初写下过什么却总也想不起来.我抽出了胡子照片,那张照片背面写的是:许.我愣住了,当我艰难地想起了这个名字就是当年火遍大江南北的香港电视连续剧《上海滩》里面的主人公时,我的眼泪就禁不住流了下来.

作者简介:钱玉贵,男,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中国作协会员,中国化工作协主席,安徽省作协副主席,一级作家.鲁迅文学院十七届作家高研班学员.先后出版长篇小说《壤土》《潜入罪恶》《尘世喧嚣》,中篇小说集《追寻安娜》《遭遇城市》;散文集《你,是唯一的》《像片叶子一样活着》等,累计发表作品两百多万字,先后获得文学类奖项若干.

汇总,上文是一篇关于中篇小说和那些年方面的中篇小说论文题目、论文提纲、中篇小说论文开题报告、文献综述、参考文献的相关大学硕士和本科毕业论文.

参考文献:

1、 身体里的秋色(中篇小说) 1走进自己居住了二十多年的这所院子,刘月光竟然有种做贼的感觉 这应该源于提在手里的塑料袋,袋子有两个,其中一个里面装了十个足够大的大连生蚝;另一个是一只散养的柴乌鸡 这些食材对她来说有些奢侈,用去了接.

2、 睡在父亲的身体里(组诗) 潘云贵,1990年12月出生于福建长乐,硕士,大学教师 诗歌发表于诗刊诗林星星山花飞天扬子江福建文学……刊物 曾获第四届张坚诗歌奖·2011年度新锐奖、诗歌月刊2013年度优秀散文诗奖、.

3、 在匆匆而过的时刻里(组诗) 回眸一望有种熟悉的微光在几十年的场合里出现那些关系密切的脸淡进淡出在分辨出面孔的时候遗忘的名字在唇齿间颤动绷紧的线路同往事混在一起瞬间几百个人或更多人的心脏淹没了我心脏的跳动仿佛树群的飒飒和鸟鸣在集体.

4、 寻找叶丽雅(中篇小说) 叶丽雅是我的初恋情人,可她早已经离开这个世界 她是怎么死的,这个让我平生首次春心萌动的美丽女孩,怎么没有留下一句话便风一样地从这个世界飘逝、了无踪影了呢我要寻找叶丽雅,准确地说是要寻找叶丽雅的魂灵,我.

5、 雪花飘在雨地里(小说) 一2011年秋天,在晋西南黄河三角洲的小镇阳庄,我们的女主人公——雪花,穿过稠密的雨丝,在街上轻盈地飘过,停在老雷家的杂货铺前 老雷从门里望出去,雪花穿一件白袄,打一把红伞;雨.

6、 站在一望无际的金黄里(组诗) 站在一望无际的金黄里站在古麇国站在故乡的大地上一望无际的金黄 淌黄流金 黄金千里 千里金黄站在一望无际的金黄里这里就是我的归程和梦想一望无际的金黄淹没我就像故乡的盛情淹没一个归来的游子是这片永生永世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