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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能走多远方面论文范文例文 跟一生能走多远方面在职研究生论文范文

分类:职称论文 原创主题:一生能走多远论文 发表时间: 2024-01-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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贾 颖

1

看到的人都说,徐海燕离岛那天,一直没回头.

都以为她能走很远很远,没想到她落脚在一百公里外的丹东.口音没什么改变,平翘舌不分,一张嘴就是去声,“石头”说成“四头”,“吃”说成“逮”,“什么”说成“横吗”.所以,平日里,她并不怎么讲话,实在要讲,先在嘴里反复颠倒着用词,舌头像是熨斗,把要说的字一个个熨烫平整才出口.

她性格中带着些娇气.就是这一点点娇气,让她觉着自己生错了地方.于是,拼着命要离开大黄海里的小岛子.等到真的同男人办了离婚手续,一个人走出小岛子,徐海燕也被自己的决绝惊着了,神情有些恍惚,一颗心像是被拘在脸盆里的鱼,挣命搅动,搅得胸口透不过气的疼.

她晓得这疼的来源.

婆家人说,离婚,行,儿子归夫家.

儿子是她身上掉下来的肉.然而,要想走出拘束她二十几年的岛子,就必须舍下儿子.

舍就舍吧.她咬一咬牙,挺直脊背,仰着头,走向码头.

头一两年,徐海燕想起儿子,总觉得有些亏欠.冲动之下,又是车又是船,一路颠簸四五个钟头,进岛看儿子.然而,婆家并没遂她的愿,收下她给儿子买的东西,一句话把她打发了:儿子不在家.任凭什么时间,什么季节,儿子总是不在家.加之进出岛子要看潮水,到了冬季封海期,两三天才有一趟船,错过潮水就白跑一趟,连岛都进不去.久而久之,徐海燕断了看儿子的念头.

第四年,她想,人死守孝不过是三年.我只当离开岛子就是死一回,现在三年期满,算是重新投胎,把前尘往事全忘干净.这样想着,就很有些理直气壮的意思,觉着自己并没有对不起谁,也就渐渐把日子放开来过.

她在鸭绿江边韩朝风情街上开了一家便利店.

过了晌午,店里没人,徐海燕杵着下巴想心事,冷不防一抬头,看到一双眼睛正盯着自己.

是个少年.面熟.

徐海燕微微斜视的眼睛上下打量着少年,问道:“买什么?”

少年眨了眨眼睛,说:“阿姨,你一天能挣多少钱?”没等徐海燕回答,少年接着说道:“我有个同学家也开便利店.我问过他,他说他家一天能赚二三百块钱.”

徐海燕说:“干嘛?想盘店?”

少年从口袋里掏出一百块钱,放到收款机旁边,没底气地说:“后天下午三点,我们班级开家长会.我给你一百块钱,你假装我妈妈去学校开家长会”.

徐海燕拒绝说:“我一下午可不止挣一百块.”心想,给我一千我也不干.

少年说:“不用一下午.”

徐海燕随口说:“连来带去也差不多得小半天.一旦来个旅游团什么的……”

少年踌躇着,从口袋里又掏出一百块钱,说:“我只有这么多.”

徐海燕笑了:“孩子,不认不识的,你干嘛找我去开家长会?我长得像你妈?”

少年说:“我爸公司的矿泉水和饮料都是你送的.他还给过你小费.”

附近几家对朝鲜或者韩国的外贸公司是徐海燕的老主顾.有时她把货送过去,有时喊老张帮忙送.给小费的只有一家,路口拐角处的十一楼上,老板是个不爱说话面色凝重的中年人.

她乜斜着眼睛,重新打量少年,依稀在他眉眼间找到些中年人的模样.

“你爸要知道这事儿,会怪罪我.” 徐海燕不能不认真了.去或不去,得掂量掂量了.

少年长吁一口气,说道:“他去韩国了.我跟老师说我爸出差,老师说让我妈来.我要是再说我妈也出差,老师肯定以为我撒谎.再说,家长会总要有个家长去.不然,过后还得单独去,那可就麻烦了.”

徐海燕问:“你怎么不让你妈去?”

少年怅惘地说:“她更远.在美国.也许是法国.说不好.”说完,撇撇嘴.

徐海燕心里一动.自己的儿子,受了委屈,想哭不敢哭,也是这样撇着嘴,硬憋着.她瞬间决定,帮这个孩子.“去家长会干什么?我可不会跟老师说话.”

少年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说:“不用跟老师说话.到时候我领你去,你上我座位上坐着,听他们讲.他们讲完,你就走.”

徐海燕说:“就这么简单?”

少年点头:“就这么简单.”说完,捏起钞票,将一端折起,用力捏出一道痕迹,再沿着折痕小心翼翼地将钱撕成两半.然后,把两片残缺的钱递给徐海燕,自己留下另两片.“等开完家长会,我把这两百块钱再粘到一起.一块儿都给你.”

徐海燕禁不住气恼,斥道:“你个小蛤子皮用半截子钱唬弄我.你当我叫海风吹潮乎了?”

少年听不懂她的岛上口音,一双小眼睛眨呀眨,说:“我问过银行,两张钱粘上还能用.不信你去问银行.”

真是龙生龙,凤生凤.徐海燕本不想要孩子的钱,心说:小蛤子皮你是怕我拿了钱不去.我倒要看看你还能有什么弯弯肠子.于是,问道:“老师不认识你妈?”少年摇摇头.

她不放心,又问:“别人也不认识?”少年说:“我转到这儿才半年.谁也不认识.”

看着少年瘦小的身影走出店外,徐海燕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了什么应承下这件荒唐事.

傍晚时分,投递员老张骑着电动车来找她:“你晚上吃了饭去跳广场舞吗?”

“不去.”

徐海燕不想再参加那些活动了,别扭.大家伙一块儿说话,说着说着就把她给撇出来.也不是故意不搭她的话茬儿,可她就是进入不到人们用话围成的圈子.不管是谁起的话头儿,到了她这儿,话头儿就像是绷断的车链子,接不上,话轱辘也转不下去,弄得都不自在.

老张停好电动车,走进店里,眼里含着笑意,颇有深意地说:“我今晚和几个哥们儿在家楼下吃烤肉,你也来.”

“不去.”

“周五看玉兰花?”

“不去.”

老张宽厚地笑了:“怎么也得给我个面子,好歹选一个.”

徐海燕缓了口气,说:“我星期五下午得去开家长会.”

老张一愣怔.徐海燕看他窘迫的样子,斜眼梢子陡得挑了上去,挂着笑意,三言两语把下午的事情说了,却隐了钱的事.

“你真去呀?”老张问.

“嗯.我都答应了.”徐海燕缓了口气.“今晚烤肉我就去吧.”

她不想断了和老张的关系.店里有个体力活什么的,也好张嘴支派.其实,在她的内心深处,想的是,权永达已经有些日子没来.于是,她对老张说:“和你吃烤肉,说明白了啊,咱俩什么关系也没有.”

老张隐隐有些不快,道:“你不用撇得那么清,就是一顿烤肉,吃不出什么复杂关系来.”

徐海燕嗔怪着推他一把,说:“晚上你来接我.”

吃完烧烤回来,已经是晚上九点多钟,喝了几杯啤酒,微微有些醉意.徐海燕晓得老张叫自己去的用意,是想告诉他的哥们儿,这个女人是自己的相好.她不点破他,刻意矜持着,让众人明白,这只是老张的一厢情愿.

泡在浴缸里的徐海燕,不知不觉有了困意,迷离中眼前浮现出少年的脸庞.她在心里把少年跟儿子比较了一下,觉得这个少年并不怎么招人喜欢,一双眼睛太活泛,眨巴眨巴,好像眼皮子后面藏了一肚子坏心眼儿.她突然对答应那个小子去开家长会有些后悔了.

晚上,徐海燕做了个梦.先是梦见白天那个少年拉着她,眼泪鼻涕弄了她一身.她嫌恶地一把推开,谁知推开的竟是自己的儿子.梦里,儿子个头儿那么小,顶着个大脑袋,眼睛像少年一样,眨巴眨巴地瞅着她.她一巴掌拍过去,嚷道:眨巴什么眨巴,连声妈都不会叫吗?这一嚷把自己给嚷醒了.

2

南黄海海域有三个岛,民间有“獐岛鹿岛小不点岛”的说法,徐海燕就住在小不点岛上.

小不点岛的名字是小岛子,面积不足一平方公里.

徐海燕不想一辈子就窝在巴掌大的小岛上,除了海水,还是海水,要么就是船,和浑身海腥味儿的男人.

那天,徐海燕头也不回地离开小岛子,想到的第一个人,就是那个叫权永达的商人.虽然只是一面之缘,但是,凭着女人的直觉,她断定他不会拒绝.

认识权永达,是在岛上最热闹的时节.

农历三月二十三,海神娘娘生日,众多香客进岛,到娘娘庙上香,祈愿.权永达三月二十进岛,和几个生意伙伴住在徐海燕婆家.两个人虽然没说什么话,眉眼之间的交流却不少.

徐海燕天生斜眼梢子,仿佛不肯正眼瞧人似的,眼风斜斜地抛出去,颇有风情.权永达被她的眼风撩拨着,竟有些着迷.两个人眉来眼去却来不及演绎什么风流事,权永达就离开岛子走了.婆婆似乎看出些端倪,时不时拿话来敲打她, “巴掌大个地方,别做出什么丢人现眼的事,真弄出点是非来让人笑话.”徐海燕和婆婆顶撞起来.向丈夫诉苦,没得到安慰,反被呛了几句,堵得她胸口生疼.

离婚后和计划离岛前,徐海燕偷偷给权永达打电话,说是去丹东办事,请他帮忙联系个住处.两人一见面,起初有几分陌生,客套话说完,便出现了令人尴尬的局面.徐海燕斜着眼睛瞄一眼权永达,正与他的眼神碰个正着.她局促地正了正身子,斜眼梢子兜着笑意,绵软地叫道:“权哥——”

权永达收留了徐海燕.浓情蜜意时,也都说些山盟海誓的话,连自己都不信.

日子像水一样流,何况是露水情缘,原本就没什么根基.徐海燕算了算,权永达已经一个多月没朝面.老张倒是天天往店里跑,她嫌烦,故意冷着他,拿话刺激他.她怕权永达在店里碰着老张.

权永达偶尔到店里来.上一次,正赶上老张帮她收拾货架子.晚上亲热时,权永达漫不经心地调侃道:“老板娘,什么时候雇的长工?”徐海燕没接话,知道这事不能解释,便极尽能事地挑逗他,满足他.待她虚脱般长长叹息一声,把头埋在他肘弯里时,他捏着她湿淋淋的脸,说了句韩语,她没听懂.也没问.

自此,权永达再没来找过她.

日子一空,徐海燕就心慌,像是漂在海上的浮漂,没着没落.

当少年背着书包再次出现在店里时,徐海燕这才想起,开家长会.她斜着眼梢子,问道:“你叫什么名儿?”

“叶一翀”.少年说,“一是一二三的一.翀是一个羽毛的羽,加一个中国的中字.”

徐海燕说:“这也能组成个字呀?我还以为是冲锋的冲呢.”

叶一翀不屑地说:“这个翀是直飞上天的意思.”

到了学校,徐海燕站在教室门口往里张望,看到里面坐满了家长,便有几分心虚,她回头看了看叶一翀,问:“现在进去?”叶一翀点点头.

她硬着头皮走进去.

座位有些窄,她丰满的身体费了些小周折才塞进去,像是被卡在里面,一动也不敢动.

教室门口左上方的小广播里传来一个女人严肃的声音.讲了些什么徐海燕没有认真听,坐着又无聊,干脆翻开座位里的本子看.本子上画着头像,一个胖胖的女人,在右耳朵下面挽着松松的髻,搭在肩膀上,仿佛不用肩膀兜着些,这个髻就会坠落到地上似的.胖而圆的脸上是两道细细的眉,嘴巴小的像是海鸟的喙,鼻子是一条L形的线,只是L形的那个弯拐得很圆润.翻了半天,终于翻出点儿门道来.原来,这胖女人的头像是画在本子的边角上,每一页的表情都画得不一样,如果把本子卷起来,快速翻页,看到的就像是连环画一样不停变换的表情.

不知过了多久,徐海燕看到家长们纷纷站起来往外走,也跟着起身,刚走到讲桌前,就听老师喊道:“叶一翀的家长等一下.”徐海燕没反应过来,继续走.

一个家长推她一把,问:“老师叫叶一翀家长,是不是喊你呢?”

少年挤过来,拽拽她的衣角,示意她一起到老师跟前.

“老师,有事?”徐海燕的四声又蹿出来,将“事”说成了“四”,她窘迫地闭了嘴.

老师简要地说了说叶一翀期中考试成绩,徐海燕这才用心地看一眼捏在手里的成绩单.找到叶一翀的名字,上下数了数,大概是个居中的位置.

老师说:“孩子挺有潜力.”接着又说了些家长要配合学校督促孩子学习之类的话,徐海燕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只盼老师快点儿把话说完.

“叶一翀妈妈,留个电话号码吧,以后有什么事,方便咱们联系.”老师说.

徐海燕回过神儿来,正犹豫着给不给老师号码,叶一翀脱口说出一串数字来,老师记在了手机上.

走出学校,徐海燕一肚子气:“你不是说光听就行了吗?”

叶一翀说:“也没让你说什么呀!”

徐海燕忽然想起什么来,一把薅住叶一翀,大声道:“哎,你是不是把我的手机号给你们老师了?”

叶一翀挣脱她的手,说:“老师不是跟你要手机号嘛.”

“她要的是家长的手机号,我又不是你家长.”徐海燕觉得自己简直是掉进了这个小蛤子皮挖的陷阱里,就像是陷进海边的烂泥滩里,怎么抖落也抖落不掉满身泥.

叶一翀站在离她一米远的地方,说:“我花钱就是请你来当家长的.”

徐海燕一时无语,板着脸,道:“那你把钱给我.”

叶一翀打开书包,拿出一个彩笔盒,从一堆彩笔下面抽出两张半截子钱.

徐海燕拿了钱,警告说:“听着,小蛤子皮,你老师不找我就算了,要是你在学校闯了什么祸,老师找我去说道,去一次一百元去一次一百元.我看你有多少个一百元拿来撕着玩儿.”

到此,徐海燕以为和叶一翀的小游戏就算是告一段落,甚至还没进一步思考这个钱怎么处理,叶一翀已经跑了.

3

老张时常骑着电动车带徐海燕穿老胡同.心情好时,她跟着去.哪一天,故意别扭,说好了去的地方,临时又改主意,死活不肯去,即使勉强去了,也是一副不耐烦的样子.老张刚一张嘴,还没等说出什么典故来,她就抢白他:“你说这些有什么意思?你就是想说你是这疙瘩长出来的,我是海水潮来的.”老张也常常被噎得直翻眼珠子,瞅着她的斜眼梢子,却是怒不得打不得.

徐海燕小心谨慎地掌着她和老张的情舵.觉得近时,就稍稍远些,淡些.觉得淡得有些凉了,却又在没凉透之前,加一把火,把快要熄灭的热情,再燃起来.

对于权永达,却不是这样.舵,掌在对方手里.如果他不来找她,不打电话给她,她就只有等着他来.来了,说些见闻,趣事,说哪里的女人绵软,哪里的女人泼辣,哪里的女人活儿好.徐海燕晓得他在丹东不只她一个女人.可是,她不说破.他来,她极尽所能,哄他开心.他帮过她,她还需要他.

一次尽兴的云雨之后,她在他耳边吹着气,一下一下:“你教我做边贸吧.”他笑了笑,亲一下她的嘴,不说话.

她斜眼梢子勾着他的眼睛,水汪汪的像是能淹死人:“不做生意,我没钱怎么活?”他揉搓着她,说:“你做别的.”于是,徐海燕盘店,进货,一切都挂在他账上.

丹东的春天冷热不定,早晚穿着长袖还觉得凉,中午却又热得像是入了伏,热浪吹得人困恹恹的.

正午时分,店里没有什么人,徐海燕小睡了一会儿.待睁开眼睛时,斜斜的眼神儿像是渔民撒出去的网,一下子把叶一翀的脸兜进了眼眶子.

她轻声笑道:“你不上课跑我这儿来干嘛.又要开家长会?不许站在门口,挡害.”

叶一翀往旁边挪一步,说:“老师说给你打了一上午电话也没打通,让我来叫你下午去一趟学校.”

徐海燕这才想起清早起来忘了开机.她果断拒绝道:“不去.”

叶一翀似乎并不意外.木桩子一样杵在店中间,不说话,也不走.两个人默不作声地僵持着.

徐海燕斜眼梢子瞄着他,忽然好奇心起,想知道养这么个小蛤子皮到底能招来多少麻烦.于是,问道:“老师为什么叫我去?”

叶一翀说:“我把同桌给揍了.”

徐海燕说:“人家招你惹你了,你揍人家?”

叶一翀说:“他拿我的本.不还我.”

徐海燕说:“不还你就再买一个.你不是挺有钱的吗?”

叶一翀说:“买不到.”

徐海燕嘲笑道:“买不到你就揍人家?你要是个蟹子是不是就得横着走,谁拌着你了,你就用钳子往死里夹.”

叶一翀小声嘟嚷道:“你又不是我妈,管那么多.”

徐海燕竖起斜眼梢子,说:“不是你妈就不能管你了?”

叶一翀嘴硬道:“不是我妈就不能管.”

徐海燕说:“今儿下午我就去找你老师,和老师一起,替你妈好生管管你.”叶一翀听出了徐海燕这是想揭露他,眼神突然露出焦急、不安或恐惧.

徐海燕的心顿时软了下来:“我上辈子欠你的.”叶一翀眼里放出了光.

徐海燕喊了老张帮忙看店,跟小蛤子皮去学校见老师.她尽量板着自己不说话,把斜眼梢子挂满笑意,老师说什么,她都点头说好好好好,是是是,全然不理睬叶一翀扔过来的警告眼神儿.

被打孩子没有大碍,倒是家长不依不饶,去医院做了核磁共振心电图脑电图,花了一千多块,要求打人者承担.

叶一翀悄声道:“你借我钱.”徐海燕说:“叫你爸来给你送钱.”

叶一翀说:“他还没回来.”

徐海燕说:“我不能给你拿这个钱.我不是你家长.”叶一翀撇撇嘴,说:“你不借我钱,我就跟老师说,你不是我妈.你还拿了我的钱.”

徐海燕惊呆了,骂了一句:“小蛤皮子,你也会讹人?”说不清为什么,她掏出一千六百块钱,交给老师,又说了些道歉的话.之后,理都不理叶一翀,急忙走出了学校.

徐海燕怒气冲冲走进店,对老张说:“你走吧!”

跟在身后的叶一翀转身要走,徐海燕喝道:“小蛤子皮你给我站住.”转身对着老张说:“叫你走!”

老张脸上有些挂不住,想说什么,看看她的脸色,讪笑着走了.

徐海燕慢慢地把气喘匀,对叶一翀说:“我本来想还给你那二百,现在看……你说怎么办吧?”

叶一翀说:“我也不知道他去医院,还花这么多钱.”

徐海燕骂道:“谁让你先动手?笨蛋才往脸上打,明晃晃的伤在那儿,人家说什么你都得听着.”她像数落自家孩子一样絮叨着,“笨死了你,打个架都不会.你就糊弄我有精神头儿.”

叶一翀说:“我没糊弄你.我还你钱!”

徐海燕说:“你怎么还?”叶一翀说:“我写个欠条.等我有钱了马上还你.”

“不行.”徐海燕不想和这个小蛤子皮再纠缠下去,断然道:“叫你爸妈来,还我钱.你要是不叫,我明天自己去找你爸.”

叶一翀放软了语气,央求说:“我每天放学就来帮你看店,还领同学来买东西,你能不能给我算点儿工钱?”说着,偷看一眼徐海燕,低声道:“你不用给我工钱,记在账上,等攒够一千六百元,我再帮你看一个月的店.”

徐海燕一下子跳起来,骂道:“你欠我钱还琢磨着赚我的钱.我到底是哪辈子欠你的,你这辈子撵着来要账?”她的斜眼梢子像是要点着火似的,斜斜地燎向叶一翀.

叶一翀根本不抬头看她.

徐海燕内心长叹一声:你个小要账的.我等你爸回来,我可不跟你扯了.

4

权永达长时间不来,徐海燕便觉着他随时有可能来,因此给老张下了禁足令.老张不知就里,逗趣说:“我来买东西行不?”

“不行.”

“我得罪你了?”

“没有.”

“那怎么就不让来了?我又不逼你嫁给我.”

“叫你别来就别来.”

老张站了一会儿,脸上的笑渐渐冷却.他盯着徐海燕的眼睛,说:“好.我走.”

走出去,想起什么,又折回来,语气冷冷地说:“上次帮你看店,有个男的到店里转悠半天.”

徐海燕心一动,仔细问了相貌,断定是权永达:“他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

“那你没告诉他,我有事出去,你是帮我临时看店的?”

老张感觉到那个男人对于徐海燕的特殊意义,赌气道:“下次他再来,我就跟他说,我是你雇的长工.”

徐海燕斜一眼老张,硬着心肠说:“没有下次.”

老张看着徐海燕的眼神竟有些哀怨,半晌,说:“好.我走.这就走.”

叶一翀不管徐海燕同意与否,每天下午四点准时到店里来.收钱,卖货,像模像样地忙碌着.

徐海燕不由自主地想到儿子,对儿子的歉疚感像种子发芽似的,大有破土而生茁壮成长的意味.也不知他爸是不是给他找了后妈.后妈若是再生个孩子,能待见儿子吗?即使是不生孩子,也没有哪一个后妈会把前窝生的孩子当自己亲生的养.徐海燕重重叹一口气.

叶一翀悄无声息地改变了店里的风格.他将店里的货物重新归类,又在收银机旁边摆上一个玻璃碗,碗里堆着五颜六色的糖块儿,包装上写着韩国字.重新换了货架子上的价签.云朵一样的白色卡片上,右上角画着一个温暖的女人形象,写在左下角,卡通的数字标明着,不同的货物用不同的彩色笔.

徐海燕摆弄着收款机旁玻璃碗里的糖块儿,斜眼梢子瞄着货架子上的签,问道:“这些算不算工钱?”

叶一翀正在低头画着什么,抬手摸了摸鼻子,“不算.”

徐海燕没话找话地说:“你画什么?拿给我看看.”

“没画完呢.”

“我就看没画完的.”

叶一翀抬头,很无奈地皱着眉.徐海燕挤过来,歪着脑袋端祥.卡片纸上画着胖女人,微笑的模样仿佛在哪里见过.想了想,觉着很像自己,又不十分像.

卡片上的女人眉毛细得像是一条线.徐海燕抬手摸了摸自己浓密的眉毛,心说:那么细的眉毛是怎么长出来的.

她还想揶揄几句,没来得及张嘴,蓦地看到一个衣着光鲜的瘦弱男人走进来.她一愣神儿,随即一抹笑意挑上眉梢.

“权哥——”徐海燕柔声道.

男人点一下头,眼睛瞅着叶一翀.

徐海燕说:“帮忙的.”说完瞄一眼叶一翀.叶一翀纠正道:“不是帮忙的.是打工的.”

徐海燕怪他多嘴,瞅他一眼,暗示他不许说话.叶一翀撇撇嘴,耸耸肩膀,不再言语.

徐海燕走到男人跟前,眼光热烈,再次叫道:“权哥——”.碍着叶一翀在眼前,不便让声音寄托太多内容,只婉转地说:“我们回家吧.”又对叶一翀说:“看门,有事给我挂电话.”

长时间没见,徐海燕把身体的饥饿和心理的渴望演绎到了极致.畅快的虚脱之后,徐海燕睁开眼睛,汗水挡住了视线,她无力地抬起手,抹了一把.再睁开眼睛时,看到权永达正盯着自己.

她斜斜的眼风兜过来,伸手捂他的眼睛:“看什么?哪儿你不认识?”

他推开她的手,说:“你的帮工还不少.老的小的挺全乎.”

徐海燕琢磨着这句话不好接,干脆什么也不说,只用手轻柔地抚摸着权永达的身体.

两个人在安静中躺着,虽然是身体着挨在一起,中间却隔了一段心事的距离.渐渐地,安静像是褥子底下的石子,硌得徐海燕不舒服.

她翻过身去,觉着后背对着权永达不好.又翻过来,对着他的脸.他的眼睛盯着棚顶,她顺着他的目光往上看.

灯罩里不知什么时候进去个苍蝇,在里面挣扎着飞,黑色的影子透过乳白色的罩子,绝望的东一下西一下.

她移开目光,轻轻在他耳边吹着气.

忽然,他捏住她的手,使劲儿攥着,越来越用力,她疼得流出眼泪.待他松开手时,她的手半天没知觉.

“权哥,你要是不喜欢小蛤子皮在我店里帮忙,我再不叫他来.”

“你的店.你喜欢怎么着就怎么着.”

徐海燕的手在权永达身上一下一下划着,说:“权哥,我可是投奔你来的.”权永达就伸出胳膊搂着她的肩膀,不语.

5

叶一翀每天都在他自己订的签到簿上打个红色的对勾.徐海燕说:“你是签给我看的?”叶一翀说:“这样才像上班.”徐海燕不屑一笑.

签到第十七天的时候,徐海燕被老师的电话召到学校.她打量着站在老师旁边的两个男生,讨好似的问道:“老师,你找我?”

老师皱着眉头,强压着火气,说:“叶一翀抢同学钱.”

徐海燕不高兴老师用“抢”字,她把眼睛斜向两个男生,问:“怎么抢你们钱了?”

两个男生面带羞愧地低下头,叶一翀恶狠狠地盯着他们,一脸不服气和委屈.

徐海燕瞅一眼叶一翀,问:“你抢人家钱了?”

叶一翀说:“我没抢.”

“没抢是怎么回事儿”.徐海燕的斜眼梢子像火苗一样燎向两个男生.其中一个少年像怕被火烧着似的,躲开她的目光,心虚地低下头.

叶一翀理直气壮地说:“我们打赌,他俩输了.”

老师接过叶一翀的话,向徐海燕介绍事情的原委.原来,两个男生和叶一翀打赌小组赛的结果,叶一翀赌上届亚军荷兰队赢,两个男生赌西班牙赢.赌资是一个月在小饭桌的伙食费.结果荷兰5:1狂扫西班牙.两个男生不认账,叶一翀恼了,堵在教室门口,威胁说不给钱就揍人.

徐海燕瞅着两个男生,慢条斯理道:“愿赌服输.输了就得给钱啊.”

可是这话听在老师耳朵里,却像是在助纣为虐.便有些不满地对她说:“这么小的孩子,家长怎么能灌输的思想呢?”

徐海燕坚持道:“赌钱是不对.可是赌了赖账也不对.老师要批评应该一起都批评.”

老师被徐海燕一句话堵得憋在那里,红了脸,恼怒地看了看徐海燕,又瞅一眼叶一翀.

徐海燕不理会老师的眼色,说:“要不咱们就把这俩孩子家长也叫来,一起评评理,看我说的对不对.”

老师被徐海燕将在那里,本意是叫徐海燕来解决叶一翀的问题,不承想,徐海燕如此纠缠,只得三个孩子一起训戒,严令以后不许有行为.

待两个孩子背着书包走了,老师冲着徐海燕没好气地说:“叶一翀天天背一兜子矿泉水来班级卖,搞得班级像个自由市场.你们做家长的都给孩子灌输了些什么?这样下去怎么得了?”

徐海燕不以为然,心说,又不是抢来的钱,犯什么错?有挣钱的本事不好么?你教孩子好生念书,将来上好大学,找好工作,还不是一样让他们有本事挣大钱.虽然心里觉着老师小题大做,可是她并不敢出声顶撞老师,隐隐觉得刚才已经得罪了老师,便低声下气地向老师保证,再也不会让孩子拿东西到学校卖.

徐海燕拉扯着叶一翀,刚出校园大门,一把甩下叶一翀的胳膊,大声骂道:“你个小蛤子皮,成天蔫巴拉叽不说话,心眼儿还挺多.你说,今天这个账怎么算?我上辈子该你的还是欠你的?你说!”

叶一翀使劲抿着嘴,瞅瞅徐海燕的脸色,不说话.

问题都解决了,说起来也不是什么大事,可徐海燕就想跳脚骂大街,借劲儿把这些日子的不痛快全反上来倒出去.

她的不痛快源自权永达.

上次权永达来找她并不是跟她叙旧情,更不是缠绵男女之间那点事.他来是跟她了断.

她摆明了姿态,跟着他,不计较名份.只求有一个人给她个看得见的未来.不能总是这么一个人两头不着岸.可是,他却兜头一盆冷水泼向她.

两个人地并肩躺着,话也说得无遮无拦:“你收拾收拾,过两天就把东西搬走.要是你一个人忙不过来,我来帮你.”他把房子卖了,瞅她白天在店里忙活的时候,领着买家看了房子,定钱也交了,只等着过两天办手续.

徐海燕像是溺在水里,垂死挣扎,央求道:“权哥,房子卖了我去哪儿呀?”

“你不是早就找好下家了吗?”

“权哥,我只跟着你.你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权永达打量着房子,说:“我还不知道跟着谁呢.”

徐海燕盯着权永达,一瞬间恶念陡起,想伸手掐住他的脖子,掐死他.她在想象里使出全身的力气,不由得咬紧牙关,憋着气,一双手却掐在男人的胳膊上,掐出一道血印子.

男人被掐疼了,刚要骂,看到她的眼睛,吓得一激灵,用力抖掉她的手,起身穿衣服.徐海燕也被自己吓着了,见权永达一件件往身上套衣服,着身子跳下床,将女人的本事都使了出来,一哭二闹三上吊地闹腾起来.

权永达一脸漠然不哄不劝,只撂下一句话:“三天之内必须搬走.”

房子的名头是权永达.两个人感情最浓时,徐海燕琢磨着把名头换了自己的,权永达嘴上答应着,却迟迟不办.逼得急了,就说:“换名头还要花钱,你的和我的有什么区别?”

她晓得他是个狠人,不念什么旧情,钱往哪儿流,他就往哪儿走.他是嗅着钱的味道过日子的人.话说回来,她又何尝是个念旧情的人?她离开岛子奔前程,晓得她的前程不能拴在哪个男人身上,男人不过是她渡到岸上的船.现在,她还没靠到岸上,渡她的船却要轰下她自行走了,留下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悬着浮着,没个着落.她在权永达冷漠的目光下闹腾得精疲力竭.突然,徐海燕越想越憋屈,猛地跳将起来,扑向权永达,又挠又咬地撕扯着,瘦小的权永达根本不是她对手,加之她的疯狂和不顾一切,更是无法抵挡,只有夺路逃走.她抡起餐椅,将家中能砸的东西都砸得稀烂,又拿刀把床垫子横七竖八一阵乱划,最后扯下窗帘,剪成一条一条,折腾到天黑透了,再没什么东西可以破坏,才算是消停下来.

一切已成定局,徐海燕反倒冷静下来,盘算着接下来该怎么办.

在这个城市里,徐海燕没有谁可以投靠.她晓得老张会无条件收留她,但是,就这样去投靠他,她还不肯.

她收拾了自己的东西,装进纸箱子,搬出和权永达共住的房子,暂时堆放到店里.本就不宽敞的店面愈发显得拥挤.

现在,她只剩下便利店,还有那个讨债一样的小蛤子皮.她冲着小蛤子皮大喊大叫,仿佛她不这么歇斯底里,小蛤子皮就会像她住了三四年的房子一样,名头是别人的,所有权是别人的,住出了感情也还是跟自己没有半毛钱的关系,一抬脚就被踢出来.

“你三天两头儿整景儿.大街上这么多人,你随便找谁不行?你怎么就钳着我不放?啊?你说话呀.我去开家长会,我去看人家爹妈脸色,我去听老师训.我哪辈子该你的?我还不……”

来往行人不时侧目看着他们俩,一个絮絮叨叨地数落着,一个倔乎乎地梗着脖子.终于有人看不下去,走过来,拉了拉徐海燕的胳膊,说:“小孩子能犯多大的错,当妈的说两句得了.好歹给孩子留点颜面!”

徐海燕心里的火正旺着,这句话像是火上浇油,腾地一下子燎了过去:“我没这样的儿子.给他留颜面谁给我留颜面.”

“你本来就不是我妈.”一直闭着嘴的叶一翀也恼了,变声期的嗓音喊出来像是碎玻璃茬子,一下子划伤了徐海燕的心.

“我要有你这么个儿子,我早就上吊死了.”她伸出手,说:“把钱给我.今天这回算三百.马上还.还完咱俩谁也不该谁的.”

徐海燕这一段话说的心里很舒爽,叶一翀却变了脸色,一张小脸煞白,眼睛里满是怒火,像个小狼崽子似地恶狠狠地盯着她.“我妈才不像你!我妈从来不骂人,也不像你说话那么难听.”

“你妈不骂人,说话好听,你去找你妈去.别成天来缠缠我.”

两个人的言来语往已经衍生为不分年龄和辈分的斗气.一番争吵下来,没有赢家,都是筋疲力尽的伤心,赌气似的各自走开.

接连着两三天,叶一翀都没来.到第四天傍晚,叶一翀来了.他径直走到徐海燕跟前,把一个纸包往柜台上一放,说:“给你.”

徐海燕瞄一眼纸包,问:“什么?”

叶一翀也不看她,闷声道:“钱.”

徐海燕打开纸包,果然是一叠钱,十块二十块五十块一百块的,数了数,是她昨天喊出的数额,一分不少.

叶一翀说:“还你.”

徐海燕说:“行.放这儿吧.”

两个人隔着收款机,谁也不看谁.

叶一翀站了一会儿,转身走了.

徐海燕张了张嘴,想喊住他,终是没有喊出来,眼瞅着他走出店门,消失在暮色里.心说:“走吧.走吧.都走.谁离了谁还不是活.赶明儿我也走.”

6

从未有过的孤独感像病毒一样侵蚀着徐海燕的情绪.她急切地想找个人说说话,或者说,她需要一个人听她说话.她在心里掂量一下,决定放下身段去找老张.

吃过晚饭,她信步走到鸭绿江边,看见老张在人群中跳广场舞,便假装漫不经心地挨过去.老张却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地跳着舞着,根本不理睬她.

徐海燕面子上下不来,跟着身边的人比划一会儿,慢慢退了出来,一个人在江边转悠到天黑透了才回店里.

这些天窝在店里,洗不了澡,睡得也不踏实,徐海燕心里不知有多憋屈.偏偏小蛤子皮也是一个无情的,她为他做了那么多,他却连一句服软的暖心话都没有,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索性放声大哭起来.

徐海燕成天没滋没味地过着,心里竟悬着久未露面的小哈子皮,竟盼他在学校再闯点什么祸.想着想着,她突然心烦意乱,关了店门,直奔着学校去.

沿着街面走了十几米,徐海燕稍一犹豫,拐到鸭绿江边.她得把时间稍微地拉长些.她只是想着去找小蛤皮子,至于为什么找他,用什么理由把他再拉回到自己这儿来,她还没有想好.起码在她心里,她和他的账已经了了.

逆着鸭绿江水往上游走,徐海燕一瞬间的恍惚,仿佛又走回在大海边.在岛上,往东西南北任何一个方向看过去,看到的都是海.唯一的海.太阳从海上升起,又从海上落下.就像是在海上画了个半圆似的.她一边逆着江水向上游走着,一边在内心里纠结,不晓得自己是着了什么魔,扔下身上掉下来的肉,跑到这里被一个小蛤子皮牵扯着仿佛要走回到从前的日子里去.

就是不能由着他说来就来 ,说走就走.徐海燕劝解着自己,好歹我是个大人,哪能让一个小蛤子皮来支派我.我得和他说清楚,以后再也别来找我.这最后的话,得我说.她为自己的行为找到充足的理由后,便迅速地拐回到最近便的路线,朝学校走去.

学校早放了学.只有零星的学生在操场上跑步打沙包.徐海燕围着操场走了一圈也没有找见小蛤子皮.正准备往回走,却发现远处大树下,坐着一个孤零零的孩子.她一眼认出是叶一翀.眼里竟然涌起了泪.

“跟我走.”她走过去,伸手拉叶一翀的书包.叶一翀一闪身,避开她的手.

叶一翀说:“我钱都还你了.”徐海燕拽着他的胳膊,说:“那也不行.我还没算利息呢.”

叶一翀盯着她看,不挪步.她生拉着他往前拽,一路拽回到店里,使劲按到小椅子上.

徐海燕摆弄着货架子,弄得架子上的物品叮咣响:“不就是骂你两句吗?我又没打你.” 她从货架子上抽出几袋小食品,扔到叶一翀怀里.又找了瓶原生态鲜奶,拧开,顿到他眼前.

叶一翀把东西推到一边.

“吃吧.吃饱了好有劲儿跟我比量着较劲儿.你个小蛤子皮,还说不得了?从今天开始,天天到我店里来,还利息.”徐海燕絮絮叨叨地说着,说到后来,也不知道自己都说了些什么.再看叶一翀正低着头在一个本子上画来画去.

徐海燕走过去,没好气地夺过本子.又看到那个胖女人的脸庞,笑眯眯的模样.

“谁?”她问.见叶一翀不说话,又问:“你妈?”

叶一翀点点头.

徐海燕左右端详了一会儿,说:“我还以为你画的是我呢.”

叶一翀拿回本子,在圆润的脸上点一个酒窝:“才不像呢.你没有酒窝.”

徐海燕摁了摁自己的左脸,说:“不就是一个酒窝吗?明天我去整一个.我整两个,两边脸一边一个酒窝.”说完,忍不住噗的笑了.

两个人算是和好了.

“你还我那些钱,不是又跟同学打赌弄来的吧?”

“不是.”

“那你从哪弄来的?”

“我自己的.”

“你哪来那么多钱?”见叶一翀不说话,徐海燕接着道:“我是吓唬你.你可别为了还我钱去偷去抢.”

叶一翀不屑道:“钱是我攒的.”

徐海燕问道:“你攒了那么老些钱,以前怎么不拿出来用?”

“不想用.”

“不用你攒钱干什么?”

“不干什么.”

徐海燕的日子又活泛起来.她每天等着她的小蛤子皮放学后来店里,有事没事拿话逗着他.

“你妈也和你爸一块儿做边贸呀?”徐海燕对一个未曾谋面的女人,充满了好奇.

叶一翀不接她的话茬.妈妈的话题是禁区,无论徐海燕从哪个角度切入,都无法往纵深里发展,其它的事情,倒也或多或少地能聊上几句.渐渐地,叶一翀也不那么绷着,时不时和她开个小玩笑,逗上几句.

“那个邮递员是不是在追你呀?他怎么不来了.”

“生气了呗.”

叶一翀看看她,摇了摇头,说:“你们大人就是爱欺负对你们好的人.谁越对你们好,你们就越爱欺负谁,越拿谁不当回事.”

徐海燕一下子怔住,笑骂道:“你个小屁孩还懂的不少!”

两个人越聊越近,禁忌也就少了.

“我有个事,一直想问你.你找我去开家长会,是不是因为我长得像你妈?”

“不是.”

“那是什么?”

“你和我家保姆都在江边跳广场舞.除了追你的那个邮递员总找你说话,别的人都不怎么理你.不像我家保姆,见到谁都认识,跳完广场舞还得再唠个半小时才回家.”

“是我不爱跟他们说话.”徐海燕不爱往下说,又捡起之前的话头,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肯定去开家长会?”

叶一翀得意地笑了笑,说:“我就是想试试看.”

徐海燕斜眼梢子瞟过去,嗔道:“你个小蛤子皮,拿我当试验品呀.”

两个人越唠话越多,叶一翀竟然对徐海燕的穿着指手画脚起来,见她总是穿着鲜艳,便调侃道:“你这是把公园里的花儿全穿身上了呀?”

徐海燕低头看看自己的衣裳,也觉得太过花哨,橘黄的布料子上,东一朵西一朵桃红的粉嫩的花儿.但是,她不甘心被小蛤子皮笑话,扯了扯衣裳,说:“我把花都穿身上怎么了?”

“你看看你身上穿了多少种颜色?”

“我就喜欢把这么些颜色都拼一块儿穿.穿着安全.”说完了,徐海燕自己先愣了一下,把斜眼梢子藏在额前的一绺头发里,思谋着自己怎么说出了“安全”两个字.她觉着安全两个字并不能够准确地表达她的意思,可是她又找不出更好的词.

“晃眼.”叶一翀说着把眼睛眯起来,仿佛真的被那些鲜艳的色彩给灼伤了眼睛似的.

徐海燕微微地红了脸,抬手把垂在眼前的头发撩开,斜着眼梢子,瞄向小蛤子皮:“我不穿得新鲜点儿,你能一眼瞅着我吗?”

“干嘛总叫我小蛤子皮?”

“小蛤子皮就是小蛤子皮.你不是小蛤子皮还是什么?”

徐海燕听从小蛤子皮建议,新进了一些韩国食品.街面上有韩国食品店,来丹东的游客多少都会买些韩国产品.最初她试探着进了些咖啡和口香糖,后来又进了些韩国方便面和饼干,没想到卖得都挺好.于是辟出个架子,专卖韩国食品.叶一翀仍在新画好的价签上画着那个面熟的胖女人,只不过换了韩国的头饰.

徐海燕端详着说:“你妈笑起来挺好看.”她对那个未曾谋面的女人好奇心越来越重.

叶一翀说:“我妈笑不笑都好看.”话题一到这里就成了雷区.徐海燕不敢硬往下说,生怕一不小心踩了地雷,轰的一下子把她此刻的经营着的一切给炸散了.

老张一直没来找她,这多少让她有些失落.现在有了小蛤子皮,不知不觉间把老张放下了.权永达从此再无消息.某一天,她心念一动,转回到两个人的住处,看到房门已经换了新的,恍惚间觉得像是经历了一场梦.她闭上眼睛,许久不敢睁开,怕睁开了,脚下踩着的是岛上的礁石,耳边响起的是海浪的声音.

7

徐海燕租了间一居室的房子,把堆在店里的箱子都搬过去,忙活了几天,总算整理出个模样.累得焦躁时,便又想起老张的好.心想,若不是自己撵他走,伤了他,这些力气活哪用自己动手?旋即又想,若是为了省些力气,屈就自己,保不齐惹来更大的麻烦呢.一个把持不住,有了什么实质性的进展,就得和他过一辈子.她是不把男女间的事情当真,他却是那种死心眼的性格.她是绝不肯兜个圈子,换个地方,再过和从前一样的日子.

小蛤子皮要参加期末考试了.那天,天边儿竟然有一大片火烧云,红得像是谁在天上点着了火.小蛤子皮跟她说,明天开始准备考试,不来店里.强调说,九号他会再过来一趟,十号正式放暑假.放假后,他爸会送他去老家呆一段时间.

徐海燕有些不自在,故意别扭着问:“你吐字清楚点儿好不好.到底是你老家还是你姥儿家?”

“老——家.”

“老家在哪?”

“杭州.离上海很近.你去过上海吗?”

“没去过.一段时间是多长时间?”

“嗯,一个月吧.”

“你欠我的利息还没还完呢.这一个月也算利息.”徐海燕心里乱糟糟的,做什么都摔摔打打,一会儿嫌叶一翀挡害,一会儿又说货物放错了地方.叶一翀不理她,低头在本子上画呀画的.徐海燕闹够了,自己也觉得无趣,就说:“算了,反正你的钱也还了.利息不利息的,也没几个钱.你回来不回来跟我也没什么关系.爱哪哪去.”

叶一翀任凭徐海燕在那儿自说自话:“谁能跟谁在一起一辈子?当初我还以为我得老死在岛上呢.离了岛不也活得挺好?别寻思跟我一起混了几天,我就离不得你……”

直到天黑,要关店门了,两个人一个闷头画着画,一个对着空气说呀说.终于,叶一翀停下手中的笔,把本子一合,长舒一口气,走过来,把本子递给徐海燕,说:“给.你用这个记账吧.”

徐海燕打开本子,看到里面又是画着那个胖女人,在本子的右下角.只是这一次女人换了发型,是一根又粗又黑的麻花辫子,从右肩搭拉下来.左上角是一个梳着莫希干发型的小男孩,两颗门牙的位置,一颗是大大的板牙,旁边儿是空荡荡的洞.

徐海燕指着莫希干发型的男孩问:“谁?”

“我.”

“两颗牙怎么剩一颗了?”

“从树上掉下来,摔没了.”

“你张嘴我看看.”

叶一翀真的张开嘴让她看.

“这个女的是谁?”

“这个嘛,就算是你吧.”

“怎么叫就算是.是我就是我.是你妈就是你妈.”

“脸是我妈,头发是你.”

徐海燕晚上回到租住的房子,饭也懒得做,直接把自己泡在浴缸里反复洗搓.离开岛子这么多年,她仍觉得周身散发着海水的咸腥味儿,好像是用烙铁烙在身上的印迹,怎么也挥散不掉.她把自己淹没在浓郁的香精气味儿中,皮肤被搓澡巾搓得通红,仿佛成了褪了皮的蛇.

第二天到了店里,徐海燕看谁都不顺眼,对来店里的客人也不像从前那样一张笑脸迎着,常常不自觉地就发起火来.明明是自己走神儿拿错了东西,偏要和顾客争执说是对方没有说清楚.小蛤子皮留下的记账本,她根本就没往上写字.她的字写得难看,不舍得也不好意思往上面写,只天天拿在手里翻着看,一边看一边在嘴里骂着小蛤子皮.直骂到两个人约定的九号,也不见小蛤子皮来.

徐海燕忽然有了一种被抛弃的痛苦.好像是她身体里的某一种东西,被谁冷不防地抽离出去了.

十号十一号,还不见小蛤皮的影子,徐海燕失眠了.

终于熬到天亮,徐海燕直奔学校.她不想就这么和小蛤子皮了结.

学生们都放假了,操场上一片安静.

徐海燕围着学校走了一圈,只好折回到江边,顺着江水一路无精打采地往回走.远远地,却发现小哈子皮坐在店门口,右手臂缠着纱布,从手上直缠到胳膊肘.

她以为是幻觉,瞪着他.他向她摆摆手,问:“你上哪儿去了?”

她一屁股坐到小蛤子皮身边儿,斜眼梢子里满是柔情.

“没上哪儿.”她指了指他的胳膊,问:“怎么了?又跟人打架?”

叶一翀前后晃了晃手臂,说:“哪有那么多架可打?”

“那是怎么弄的?”

叶一翀说:“和同学踢足球,一不小心把掌骨给踢残了.”说完,瞅着徐海燕,嘲讽道:“你又穿一身花儿可哪走.不怕蜜蜂蜇着你呀.”

“我就爱穿一身花儿.”

“不是说了你穿土的衣服和浅灰色的衣服好看吗?”

徐海燕撇嘴道:“黄的穿着像是黄蚬子.灰的像是黑蚬子.有什么好看.”

叶一翀顺着她的话往下说:“你穿这个还像煮熟的螃蟹呢.”

徐海燕双手比量着说:“我一钳子夹死你个小蛤子皮.”

两个人坐在店门前,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

徐海燕叹一口气,说:“我以为你悄没声儿走了呢.”

“我走会跟你说再见的.”叶一翀安慰说:“放心吧.”

“你住院了?”徐海燕伸手想摸摸小蛤子皮打着石膏的手臂,却因为不大习惯这样亲昵的动作,又把手收了回来.

“嗯.”

“有人照顾你吗?”

“有.”

“你妈?”

“不是.护工.花钱雇的.”

“那——你妈呢?”犹豫了一下,徐海燕还是忍不住问出这句话.

叶一翀抬起左手,隔着石膏挠了挠右手臂,说:“你是不是特别想知道我妈的事?”

徐海燕点头承认,说:“我打听过,你爸是你说的那个人.但是没打听着你妈.”

叶一翀说:“她不在这儿.你当然打听不着.”他看一眼徐海燕,悠悠地说:“有一年,我妈跟我爸出国去玩儿,回来后,我妈就再也不乐意呆在这儿了.她喜欢像外国人那样.然后,就去外国了.”

徐海燕想问,为什么不带你一起走.想到自己的出走,也是舍下了一切的不管不顾,这句话终究是没有问出口.

“有时候,我一点儿存在感都没有.”叶一翀看着远处,“存在感,你懂吗?”

徐海燕想了想,她不明白什么叫存在感.她很想问问,存在感是不是就是安全感,就像她喜欢穿新鲜颜色的衣服.她知道那些衣服太鲜艳了,甚至比花园儿里的花儿都新鲜.可是,她就是喜欢那么新鲜地走在人群里,让经过的人,都看到她.她从小不怕人看,不怕人说她斜眼梢子太活泛,她只怕把日子过成一潭死水.忽然地,她想明白了,离开小岛子,就是奔着热闹来的.越热闹,她越有安全感.越多人在意她,她越有安全感.

8

丹东进入连雨季,一场又一场的雨,没有缝隙似的,从早下到晚.

徐海燕跟叶一翀约定,每天的晚饭由她送.但仅限于两个人之间的秘密.

每天傍晚,叶一翀借故早早支走护工,徐海燕端着骨头汤,堂而皇之地出现在病房.有那么一两次,差点儿与叶一翀父亲撞个正着,惊得脸红心跳.

叶一翀右手三根掌骨骨折,徐海燕想法弄来一堆树皮和一只野人参泡上白酒,每天倒一小盅让叶一翀临睡前喝,说是长骨头.

日子一晃就到了出院的日子.

叶一翀说:“我回杭州可能再不回来了”

徐海燕不解,问道:“再不回来是什么意思?”

叶一翀有些落寞地说:“我爸又要结婚了.这次把我送回去,以后我就在杭州和奶奶一起.”

徐海燕的心忽地一沉,但还是拿出逗乐的样子:“你不是想赖账特意不回来罢?你还欠我一个月的利息呢.”

叶一翀眨眨小眼睛,说:“你仔细算算,我欠你多少?让我爸还你.”

徐海燕斜眼梢子抛过来一道温柔的暖光,笑道:“嗯,老鼻子了.一下子也算不过来.先该着吧.”

吓一翀说:“该着也算利息么?”

徐海燕捏捏他的脸,说“我上辈子欠你的.”

叶一翀问:“那你这辈子欠谁的?”

徐海燕一时语塞,半天,说:“欠我儿子的.”

这对叶一翀是个无法继续的话题,只好说:“这辈子我欠你的,下辈子我想办法还给你.”

徐海燕的心忽然痛了一下,就像是海水蛰着伤口似的.她想,这一辈子,她是该着儿子的了.不管她以后过什么样的日子,有儿子这根绳子牵扯着,她是永远也没有办法将自己给放生了的.从前她以为,放生是解脱,像蛇蜕皮,蜕下旧的,换一身新的.如今想来,再换多少层皮,还是条蛇.

临走,叶一翀摆摆手,挤出一丝笑容,说:“再见.”

徐海燕咕哝道:“再见——谁知道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

叶一翀没听清,追问道:“你说什么?”

徐海燕摇摇头,说:“没说什么.好生活着,好生长大.再见.”

离开医院,徐海燕向鸭绿江边走去.有人在放生,透明的大塑料袋里装着水,水里游动着一条条鱼.徐海燕认得那些鱼是鲶鱼.

徐海燕站在放生的人群身后,斜眼梢子瞄着那些从塑料袋里挣脱出来游向江水里的鱼,一时恍惚起来.好像这些年在丹东的生活是做了个长长的梦.

她忽然想回岛上看看.

徐海燕坐了三四个小时的车到了码头,却因为台风来袭,一切船只不得出海.天气预报说,第二天下午,名叫 “麦德姆”的台风将在丹东和朝鲜北部之间登陆,对黄海北部海域天气的影响达四天左右,期间全部船只回港避风.

徐海燕站在风雨将至的大海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恣意纵横的海腥味吸入肺中.有雨点落下,打湿她的头发,脸庞,身体.她仰着头,闭上眼睛,任凭风雨将自己裹挟着.

暴风雨阻断了她回小岛子的路途.可是,她并没有因此而有什么沮丧.她心里清楚,即使没有这一场台风,她回到岛上,也回不到过去.她已经和岛上的一切格格不入了.

既然回不去,不如索性走得再远些.

徐海燕于风雨之中,对着海那边的小岛子,在心底道了声:“再见.”

台风过后,晴空万里.

某一天,邮递员老张骑着电动车,停在徐海燕的便利店门口,故意冷着声音喊道:“有人吗?快递.”

然而,从店里走出来的人却不是徐海燕.

徐海燕把店兑给了从吉林来的小夫妻俩,至于她去了哪里,是不是还在丹东,没有人知道.

岛上的人也几乎忘记了她曾经是岛上的一分子.只是在说起从前时,偶尔会有人提起她,用听不出褒贬的口气,沉思着说:嗯,那个女人,心太野,小岛子这点地方可容不下她.

只是,从此后的每年六月初七前后,都会有一个包裹,随客轮颠簸着抵达小岛子村委会.

收件人是于大伟.

寄件人却不固定,加之字迹潦草,人们也无心去辨认.

直到于大伟离开岛子,去山东的一个什么地方当了海军,包裹依然年年寄来.

〔责任编辑 宋长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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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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