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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剑客节气相关毕业论文怎么写 与三剑客节气类本科毕业论文范文

分类:专科论文 原创主题:三剑客节气论文 发表时间: 2024-02-23

三剑客节气,该文是三剑客节气相关硕士毕业论文范文与三剑客节气和三剑客类硕士学位论文范文.

谷雨洗纤素,裁为白牡丹.新春的大地,得甘霖的滋润,焕发出勃勃生机.清明时节的肃穆,又为大地的春色平添了几许人生的厚重感.

在这莺莺燕燕、姹紫嫣红的暮春时节,虽不能登高台而歌,却也能泼墨挥毫,写就一些精致的文章,本期三剑客·节气系列就将为您带来暮春的体验.

文/玄武纪·犁墨刀

谷雨·茉沫默

玄武纪·犁墨刀,玄武纪写作小组签约作者,腹黑天蝎男一枚,伪理工,真文艺.喜欢创作科幻、武侠类小说.热爱文学和音乐,目标是创造一个宏大而真实的近未来系列科幻.

(一)

雨在窗外“滴滴答答”地落着,屋内,谭晏穿着一身火红的新郎装,在明亮的烛光下擦着他的剑.在今夜,他要用这柄剑去杀死那个端坐在火红鸳鸯帐中的女子,她是他的新婚妻子.

谭晏持剑起身,放缓脚步,踱到床前,轻轻唤了一声“娘子”.

一向娇蛮的唐菡茉似是有些娇羞,顶着红盖头的她,双手在腿上不安地绞来绞去,许久才听她低低地回了一声:“相公……”

谭晏蹲下身,轻轻握住了唐菡茉绞动的手,然后起身.

唐菡茉被谭晏从床上牵起,以为他要抱住自己,然而谭晏却只是拉住她的手,与她耳鬓厮磨道:“跟我来.”

于是,红盖头下的唐菡茉只好攥紧谭晏宽大结实的左手,乖乖地跟在他的身边.

突然,一阵风钻进唐菡茉的喜袍底下,她不由自主地轻颤一下,随即双手搂住谭晏的胳膊,依偎进他的怀中,问道:“好冷啊,相公,为什么要带我到屋外……”

“是啊,为什么要带你到屋外呢?”谭晏揽着唐菡茉温暖的身子喃喃道,然后左手猛地一用力,将怀中的唐菡茉*在屋外的阶梯下.

红盖头飘落,雨滴迸落,唐菡茉从泥水中挣扎着爬起来,回首看见的却是她最爱的那个男人,于雨中持剑,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眼神中暖意尽失.

“吴警官!吴警官!”

穿着透明雨衣的吴音萦从小说的情节中惊醒,她看到一身白大褂的法医李翔站在她的旁边,无框眼镜上满是水珠.他手中晃着一个透明的塑料物证袋,袋子里装着一柄沾满血污的水果刀.

李翔趁吴音萦盯着水果刀的工夫,一把抄过她手中那摞厚厚的满是血污的稿件,然后翻过来瞅了一眼封面,见到第一张方格纸上写着两个饱满的楷书——《谷雨》.

“哇哦,那剑默写的《谷雨》手稿!怎么,吴音萦警花也喜欢看那剑默的武侠小说?”李翔揶揄着,随即戴上塑胶手套,又掏出一个物证袋将这摞《谷雨》的手稿小心翼翼地塞了进去,然后又递给吴音萦:“不过你们蒋队长可就在那边,让他瞧见你在命案现场拿着证物乱晃,看他怎么凶你!”

“我这叫调查取证!老头子看见了也无话可说!”吴音萦接过两个物证袋,朝李翔晃了晃白皙的小拳头没好气道,可随即她的眼神又暗淡下来:“可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儿呢,他俩不是都快要结婚了么……”

玄武湖畔,120救护车和110警车的警笛声交相呼应,李翔回头瞅了一眼白色担架上的那具尸体和担架旁脸色刷白的那剑默,耸了耸肩:“谁懂呢……”

(二)

南京市局刑警大队.

大队的十几名干警都悉数围坐桌前,谢了顶的蒋队长坐在长桌的一端,左手握着冒着腾腾热气的白瓷茶杯.

一身警装的吴音萦用金属棒戳着多媒体屏幕上那个戴着能卡住半张脸墨镜的时尚女孩,用明亮的嗓音说道:“死者名叫祁沫,女,二十四岁,江苏南京人,南京誓泰药业董事长祁先正的独女,1992年出生于南京,2014年毕业于南京大学德语专业……”

“那剑默,原名那恪,男,三十一岁,江苏连云港人,当下知名武侠小说家,死者的未婚夫,1985年出生于连云港市,2007年毕业于河海大学港航专业,毕业后曾在南京市水利局工作过一段时间,不过后来因为个人身体原因辞职,成为自由撰稿人,一直默默无闻,2012年与《今古传奇·武侠》杂志签约成为武侠小说家,发表了二十四节气系列武侠小说,受到大量读者的热捧,成了当下最火的武侠小说家……”

这张照片上的那恪身穿一件休闲衫,浑身透着成熟男人的沧桑性感,却偏偏又不失年轻人的青春活力,难怪祁沫这个阅男无数的富家千金会爱上他.

听完两人的资料后,蒋队长沉声道:“根据那恪的口供,和我们的多方调查,我们基本可以还原当时的案情发展,2016年4月19日晚9:30左右,那恪与祁沫于玄武湖散步,祁沫因未知原因掏出水果刀自杀,那恪立即掏出120报警,然而由于失血过多,祁沫最终抢救无效死亡.”

“可队长,祁先正坚称自己的女儿不可能自杀,他坚持是因为那恪……”一个年轻干警在他队长说完之后补充道.

“不,我们调查了祁沫在医院的病历,她长期患有神经衰弱,之前在大学也确实曾有过咨询心理医生的经历,所以那恪的律师说的‘祁沫是因为神经衰弱而自杀’也算合理.”干警小王一边翻着调查资料一边陈述道,“而且,那把水果刀因为下雨的关系,法医那边无法从上面识别出有效的指纹,所以我们没有决定性的物证,还有就是,那恪虽说是知名人士,但祁沫却是祁先正独女,将来会继承其父亲的万贯家业,于情于理,那恪都不会在他和祁沫快要结婚的关头杀死自己的未婚妻的,对他而言,娶了祁沫那就是财色双收……”

“咳咳,小王啊,注意一下你的言辞……”蒋队长吊着他的三角眼干咳了几声.

另一个老干警老刘缓缓道:“而且那恪作为公众知名人士,他的大批铁杆读者在盯着我们这个案子,这次案件对我们警方的压力很大,但就我们目前掌握的证据和资料来看,基本上能排除那恪的杀人嫌疑,所以我觉得既然已经排除了他杀的话,就应该尽快释放他……”

蒋队长听得连连点头.

“报告队长,我不认为祁沫是因为神经衰弱而自杀的!尽管目前没找到证据……”吴音萦忽然站起来,高声道.

蒋队长头都没抬,皱着眉一挥手道:“那就坐下,等你找到证据再说!”

“嘁!”吴音萦小脸通红,气鼓鼓地坐下,引得在座的干警一阵低笑.

法医鉴定科里,整个鉴定室漆黑一片,只亮了一盏小台灯,灯下的吴音萦正在认真翻阅《谷雨》手稿.

而李翔坐在一旁的板凳上哈欠连天地无奈道:“我说小姑奶奶,你到底要调查到几点啊?”他一抹衣袖,瞅了一眼腕表,沉沉地叹了口气,“差三分钟就十二点,吴音萦警花,你真的是在调查取证而不是在借机看武侠小说么?”

“祁沫死的时候紧紧地攥着这摞手稿,那群棒槌全都忽略了这点,我女人的直觉告诉我,这摞手稿中一定有破案线索!”吴音萦头也不抬地答道,“至于几点结束的问题,我觉得你准备好替我买早饭吧.”

“不是吧!”李翔一脸悲催地大叫道,“你说我又不是你男友,我怎么感觉我一天到晚都干的是你男朋友的事儿啊!”

“少在那儿胡说八道!”吴音萦一巴掌拍在李翔的头上,把他打得一愣一愣的,但目光依旧没有离开那叠手稿.

“无良警花啊!压榨劳工啊……”李翔在一旁捂头干号.

三个时辰之后……

“我知道了!”吴音萦猛地一锤桌子,突然起身大喝一声,把一旁正在打盹的李翔吓得够呛.

李翔睡眼蒙眬地凑过头来道:“警花姐姐,你知道了什么?”

吴音萦推开他那张臭屁的脸,凝眉低语:“我要去祁沫的家里验证一下我的想法!”

(三)

派出所探询室中.

“恭喜你,大作家,你被无罪释放了.”一身米色长风衣的吴音萦拉开椅子,从容地坐在那恪对面,然后挥了挥手,示意那恪身后的狱警可以打开那恪手上的了.

狱警打开那恪的之后,吴音萦说:“谢谢,可不可以让我和他单独聊聊?”

年轻的狱警点了点头,走出了探询室.

那恪低头搓了搓自己发红的手腕:“不知道警官想和我聊点什么?我那儿还拖了一堆的稿子……”

“哦,是啊,我忘了,你是个写武侠的大作家啊,大作家都是很忙的啊……”吴音萦撇嘴戏谑道,但忽然,她的语气静得可怕,“只是我真的很想知道一件事,当你把刀刺进她心脏的时候,你的心痛过么?”

不停搓着手腕的那恪陡然停下了动作,他抬起头,发现坐在他对面的靓丽女警正直勾勾地盯着他,目光如刀,他顿了一会儿,笑道:“警官,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要是还怀疑祁沫是我杀的,你尽管来抓我,但也请你准备好……”

“证据是么?2010年4月20日深夜,南大的珠江路的苏果超市前,有一名怀孕的女子被一个开着保时捷的年轻女孩撞倒,那天是谷雨.”吴音萦一边盯着那恪的眼睛,一边诉说着时间和地点,“或许是她喝了酒,或许是其他什么原因,总之这个开车的女孩并没有扶起那个怀孕的女子,最后,那个孕妇抢救无效身亡.那个孕妇叫魏诗诗,是你当年的未婚妻,而那个开着豪车的女孩,名字就叫祁沫.”

直到吴音萦把话说完,那恪也没有说一个字,他俩隔着长桌对视许久,终于,那恪埋首轻笑一声:“你从哪里知道的,局应该没有这样的记录吧,毕竟这个案子被认为是一个意外,一个在深夜下楼买东西的孕妇,半路因羊水破裂,抢救无效而死……”

那恪忽然抬头,眼神中满是愤懑:“可你知道诗诗被那个富家千金撞倒之后,她在地上爬了多远么?整整一公里!而那个地方正好是监控的盲区!”

“所以你调取的不是公共的监控,而是那个超市的监控是么?可你为什么不上诉呢?”

“调出那段视频的并不是我,而是诗诗的父母……上诉?祁先正那老东西第二天就拿钱派人删除了那段监控视频!我也是出差回来才知道这件事儿的,呵呵,我连诗诗最后一眼都没见着,她就被火化了……”

吴音萦眼神悠远地看着面前的这个男人:“你不是想知道我是从哪里看到这个视频的么,我现在告诉你,是在祁沫的电脑里.”

那恪忽然愣住了,喃喃道:“不……不可能……你在开玩笑吧……”

吴音萦一字一顿道:“信不信由你,那段视频的日期是2015年9月份.”

“不可能……这不可能……她怎么会有那段视频呢……”

那恪笑容开始扭曲:“你的意思是,祁沫一开始就知道诗诗是我的未婚妻?”

吴音萦点了点头:“没错,可这个高傲的傻女孩并没有因此逃离你,反而幻想着她能代替你已死去的未婚妻来与你结婚生子,幸福一生……不过当时估计她并没有想到,你和她在一起是为了报仇.祁沫虽然是个千金大小姐,但却是你的铁杆书迷,她应该是太爱你了吧,直到看到了你《谷雨》后半段没写完的手稿,这个快要穿上婚纱的幸福女人才意识到,原来她最爱的那个男人,与她恋爱、结婚……一切的一切还是为了杀她复仇,那一刻,她的心恐怕在流血吧……而当你在谷雨那天晚上约她出来的时候,她应该就知道了,你是要杀她,可她还是去了,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那恪听到这儿,觉得心脏的某处猛烈地抽动了一下,久久不能平息,那是痛么?

这时,吴音萦清灵的嗓音传来:“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你最后打120急救电话只是为了摆脱嫌疑还是因为后悔了呢?或者我换种更直白的问法……你有爱过那个女孩子么,哪怕是一点点儿?”

此时的那恪眼神空洞,茫然地喃喃自语:“我不知道……不知道……”

吴音萦忽然从风衣口袋中掏出一张叠了三叠的粉红色信纸,拍在了浑身颤抖的那恪面前:“在祁沫的书房里找到的,看看吧,这是她看了你的《谷雨》为你续写的结尾,也是为她自己……”

然后吴音萦起身,头也不回地推门走出探询室,并留下一句满是讥讽的话:“祁沫电脑里的那段视频已经被我删除,你不用再担心坐牢了,不过你也不需要谢我,我只是想让你一辈子活在痛苦与内疚中而已……想做个为爱复仇的伟大男人么?哼,我看你根本是武侠小说写多了!”

探询室空无一人,粉红色的信封静静地躺在桌上,那恪甚至能闻到纸张上散发着的草莓香味.他突然意识到他竟不敢看……但最终他还是颤抖着伸出手,抖抖索索地将那信纸展开,又展开,祁沫清秀的小楷落在纸上……

红盖头飘落,雨滴迸落,唐菡茉从泥水中挣扎着爬起来,回首看见的却是她最爱的那个男人,于雨中持剑,居高临下地望着她,眼神中暖意尽失.

细雨微斜,唐菡茉睫毛错合,玉颔微抬,以此来迎接一柄快要触及其脖颈的寒冽青锋.

雨滴“当当”地砸在谭晏的剑上,再顺着剑锋滑入唐菡茉的前襟,她的肌肤在被雨水浸透的缦衫下更显得凝脂润玉.

“知道为什么我要杀你么?”谭晏道.

“我知道.”唐菡茉闻声一笑,像是朵在雨中绽放的白茉莉,对那柄可能随时会洞穿其脖颈的剑锋不以为意.

“哦?”谭晏有些动容.

“魏诗诗,唐门与江南雷火门的火拼中,我杀了你青梅竹马的未婚妻,魏诗诗.”唐菡茉笑容带些凄惨,“对吧谭晏,或者应该说,雷火门的七公子,雷藏.”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的身份的?”雷藏瞳仁闪烁.

唐菡茉浅笑:“反正比你想象中的早.”

“那你为何……”

“我不知道……”唐菡茉似乎已知道雷藏的疑问,“我只知道,如果不嫁你我会不开心……不开心的话,能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雷藏不说话,此刻的他和唐菡茉一样湿漉漉的,他冰冷的双眸在雨中竟有些轻颤.

此时正值谷雨,风渗入他那件已经洗得发白的布衫中,开始微凉,润入皮肤后却带有丝丝蒙胧的暖意.

雷藏低下头,发垂遮目,但持剑的手却一刻未松:“唐菡茉,为了雷火门上下三百一十二口,你必须死.”

“我一直在等这一天呢……”唐菡茉眼神氤氲地浅笑着.

青寒色的剑锋慢慢触到她脖颈上吹弹可破的皮肤,然后再慢慢地陷入她的喉间.

“如果杀了我,会让你从此不再难过的话……”

江南雨夜里,一柄沉默的剑上绽放了一朵绯红如血的茉莉……

走在派出所的长廊上,风衣飘飘的吴音萦忽然就听到了一阵哭声,那是一个男人的哭声,沙哑而刺耳,但她可以确定,她从来没听到过如此歇斯底里的哭泣,简直像是要刺穿整个天际.

一滴水珠忽然落在了吴音萦的脸上,她抬手,轻轻擦了一下,然后望向天空.

原本晴朗的天空忽然就开始飘雨,细细的,凉凉的,吴音萦突然想起,原来今天,是谷雨啊.

不久之后,吴音萦在空间上发了一条谁也没看懂的日志:

在那个凄冷的雨夜里,那个一身红妆的傻姑娘在生命的最后一刻还抱有着一丝奢望,或许顶住她脖颈的剑会有一丝松动,或许那会变成一个原谅的拥抱与吻呢……

文/玄武纪·偃蹇

谷雨夜

玄武纪·偃蹇,玄武纪写作小组签约作者.年少即好文,手上提笔忘言.风寒长料峭,心头松涛不息.慎怀偃蹇之气,将行偃蹇之路,尽瘁而后已.

一、

江怀义孤骑飞奔在夜色里.身后追来骤雨般密而疾的马蹄声,愈来愈近了.他深吸一口气,反手解下背上所负之剑,合鞘护在胸前.

他是京中舞剑名姬之子,其母师承公孙大娘一脉,生前擅舞剑器,亦好藏剑.他胸前所护的这柄巨阙,乃是江南大侠柳公曾用之剑,辗转流落,终为其母所得,藏于家中,算来已有数十年.江怀义名如其人,好任侠,重节气,此番柳公后人传书江家,欲要寻回此剑,他一口应下,翌日启程飞马千里,孤身前来送剑.是日黄昏,眼见到了会稽境内,柳庄已然不远,他便不去寻宿头,连夜赶路,不料在荒郊野岭被一行马贼盯上,穷追数十里至此.

江怀义连日奔波,风尘未扫,目下已是人倦马乏,终究撑不住了.

耳畔听得一阵风声,几匹马越过他,转而掉头,与后方人马一起将他团团围住.一簇刀剑明晃晃逼过来,为首的头目勒紧缰绳,在轻微晃动后稳住身子,屏足中气喝道:“赶路的,留下买路钱再走不迟.”

江怀义身上所剩银钱无多,心知来人终是要动手抢些什么,旁的物事都无碍,唯独巨阙剑万万丢不得.许人之诺重于千金,他心下一横,锵地抽出剑来,横于身前.江怀义是个弱不禁风的书生模样,众马贼见他不发一语拔剑而出,颇有几分凌厉气概,不由一愣,后退了些许.正静观其变之际,却见江怀义骤然甩臂,以剑背狠抽马身,马乍一受惊,立时登蹄嘶鸣,在包围圈内横冲直撞了一番.

众马贼猝不及防,一时间被冲得人仰马翻.江怀义调转马头,向最薄弱处奔了去,两三个喽啰挥刀砍来,皆被他屈身躲过,又提剑相刺,反将对方接连搠下了马.江怀义剑上染血,策马逃出重围,沿着去路飞也似的狂奔.

马贼头目率众追了一段路,在北山坡勒马停下,向下方谷地望道:“那小子径朝柳庄去了.柳庄人丁不少,我等莫要轻举妄动.”

就地清点手下,一死二伤,尸体驮在马上,一行人向着寨子反身回途.

江怀义奔到庄门前,跃下马来,急急叩得门响.少顷门开,一庄客从里探出半个身子来,上下打量,见他模样狼狈,心中有疑.待他一一报出名姓来历、此番缘由后,这才放下戒备,将他迎了进去.

到得堂上,江怀义已是精疲力竭,腿上一软,几乎虚脱.年逾花甲的柳家长老慌忙来迎.

江怀义以袖拭净剑上血迹,又稍整衣衫.面朝长老,俯首鞠躬如负弩,双手捧剑向前,口中道:“柳家巨阙,今夜完璧归赵.”语落如金石坠地.

二、

江怀义在一片鸣啭声中醒来.

暮春三月,江南正是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时节.天光自窗缝泻进来,颇有些晃眼.江怀义推窗望见阡陌交错,远山青翠.昨夜凶险恍若一梦.

恰有庄客叩门而入,端来一碟吃食,皆是些乡野糕点,方方正正,摆得齐整.

“这青糕,是今晨新采的新鲜艾叶和着糯米粉一起蒸的,极是清香,还请江少侠尝些.”

江怀义接过,拈起一块送入口中,颔首称赞.又接着吃了几块,解了腹中之饥,遂问道:“这位哥哥,今日天气甚好,可否领我在贵庄四处走一走?”

“自然使得,江少侠于柳家有大恩,切莫客气.”庄客连声应允,当下便领着江怀义迈出房外,一路而行.

柳庄坐落于谷地,一河自中穿过,两岸遍植柳树,再远些则是沟渠纵横的田地.庄内百余口人,皆是当年柳大侠的后人.江怀义向来仰慕柳大侠高义,对柳庄亦神往已久,而今一见果真如世外桃源.只是左右瞧了半晌,却未见有人舞弄刀剑.

“不知贵庄的清俊子弟都在何处习武?”

庄客迟疑片刻,答道:“身强体壮的,这时辰皆在山中狩猎,再晚些时候便下到田里莳秧.”

江怀义一怔,摇头摆手,正欲再问时,忽听得近旁一阵嬉闹声.抬眼望去,柳树下一群孩童,正围住个十来岁的少年,嬉笑着扔掷碎石.那少年蜷缩一团,生受欺侮亦不出声.庄客见江怀义望去,出言叹道:“那是个哑巴孩子,没爹没娘的孤儿,长老收留他在庄内干些杂活.他是忍气吞声的温厚性子.这些浑小子们,平日里就好欺负他.”

庄客说着,上前大声呵斥了几句,那群顽劣孩童顷刻散尽,留少年一人孤坐着,眉眼低垂.江怀义忽觉寂寥非常,他靠近过去,躬下身来,犹疑着,极轻极缓地伸出手,似要抚一抚少年的脑袋.那少年显是怕生,野鹿般迅疾地避开了,兀自倚着树干蜷缩得更紧.

江怀义又叫庄客将房中剩下的半碟青糕端了来.他蹲下身子,亲自捧到少年面前.少年不接,他便不收.僵持了约有一盏茶的工夫,少年终是接过碟子,吃得小心翼翼.怕那些顽童归来夺了糕点,江怀义便一直守着少年,看他一口一口慢慢地吃完.瞧着碟中将尽,江怀义顺了顺少年的背,唇边带了笑意.

许是蹲得有些久,他重又站起身来时,才觉浑身都覆满了灰白的柳絮,好似经了场鹅毛大雪一般.

三、

入夜前,众庄客皆忙碌起来,在空地里摆开了十余方桌、许多条凳.野味、菜蔬、果品、大坛的黄酒,亦教人目不暇接地端上来.

正逢谷雨之节,又得巨阙剑重归,柳家长老遂吩咐上下置了这场夜宴.

觥筹交错间,许多人向江怀义敬酒.江怀义站起身,举杯朗声道:“贵庄此次寻回柳公巨阙,想来定是要在江湖上重振声势.怀义不才,也愿一尽绵力,先浮一大白.”

仰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过喉头,直坠进腹中,翻起几分激昂的意气来.江怀义想到柳大侠的威名事迹,又想到自己千里送剑之举,不由陷入一种豪迈悲壮里.环顾四下,仿佛满座皆是侠士,无人不淌热血.

“江少侠说笑了,现今的柳庄已是只问农事,不入江湖了.哪里要重振什么声势呢?”

柳家长老一语忽令江怀义怔立当场.

“我一路行来,见得此地盗匪不少.贵庄若不问江湖之事,何以自保?”

“刀剑无眼,打打杀杀徒增死伤,不如依了那些盗匪强人,交些银钱求个清静.”长老又道,“不瞒江少侠,这刀剑之术,在谷里早已没人学了.”

江怀义只觉一腔热血,如灼剑入水般,嗞的一声陡然冷了下去.他心有不解,喃喃道:“那巨阙剑……”

“江少侠有所不知,这巨阙之内暗藏乾坤.”

长老招手唤来两名庄客,一人取巨阙剑,执剑斜插于地,一人举铁锤疾击之.巨阙应声折断,裂成两截落地.断面平滑,露出剑腹内的金色来.

“巨阙剑身厚且重,乃是因其内藏金.老叟向江少侠讨回巨阙,只因近年庄中开销渐盛.得了剑中之金,除却缴纳赋税,供奉强人外,还可再为庄内多置办些家什.”

江怀义瞧得清楚.他默然不语,将目光从断裂的巨阙剑上移开,恍惚飘到远处,只见得青绿的秧田成片,虽尚嫌低矮,却也郁郁葱葱,相接如海.成列的柳树亦生得挺拔,在夜色里染了一层薄薄的雾气,仿佛人影憧憧.

“有道是雨生百谷啊.”长老之言响在近前.

江怀义忽然醒觉过来,这柳庄的前途,确非在剑上.

四、

江怀义叹了口气,向长老道:“家母生前曾有一夙愿——执此巨阙一舞.奈何此剑流落至家母手中时,她已年长多疾,神光气力大不如前.此剑又颇厚重,是以她直至逝世亦未了此愿.

“而今这剑虽已断了,还请长老成全,许我替家母了此夙愿.

“就用剑柄这段吧!”江怀义语调铿锵,蓦地伸手拾起横卧地上的断剑,身亦顺势反转,抛剑数尺高,待复又接住时,身子已旋过了三四圈.倒执断剑于胸前,大喝一声,江怀义翻腕立剑,一气呵成,将诸般剑舞中最为雄壮的裴将军满堂势赫赫生风地舞了出来.

恰在其时,天边滚过一团重云,竟淅淅沥沥落起雨来.

北山坡上,马贼一行正埋伏暗处,肃立而待.那马贼头目顺着雨势向下望去,原本灯火通明的庄院内,灯笼烛台一众物事皆被打得悬摆飘摇,昏明不定.独见一人于空地上慷慨作剑舞,动若山奔海立、沙起雷行,声势宏大,仿佛九天云垂.

马贼头目望见这般景象,定定立住,心怀震荡.

江怀义一面舞,一面高声诵道:“大君制六合,猛将清九垓.战马若龙虎,腾凌何壮哉.将军临八荒,烜赫耀英才.剑舞若游电,随风萦且回.”

那半截断剑在他手中如有神附,风驰电掣般地腾挪起舞,大开大阖,横扫雨线.暮春之雨本就柔意绵绵的,在江怀义剑舞的声势下更显细弱.是以众庄客喝得醺然,并不躲雨,仍坐在原地观舞.

江怀义越舞越疾,口中诵诗之声也越渐高昂:“登高望天山,白云正崔巍.入阵破骄虏,威名雄震雷.一射百马倒,再射万夫开.匈奴不敢敌,相呼归去来.功成报天子,可以画麟台!”断剑无锋胜似有锋,破空之声有如金戈铁马.这最后一句,正合着山头劈开重云的一声闷雷.

一出舞毕,还复寂静.江怀义收剑而立,神魂未归,有些痴了.

众人抚掌叫好,相视称叹间眉飞色舞.唯角落处的少年张着口,呜呜了几声,说不出话,两颊竟已是挂上了清泪.

江怀义将断剑奉还长老,静立时忽听得远处隐有子规夜啼:“不如归去,不如归去.”他不禁怆然伤怀,当即拱手告辞,欲要连夜而归.柳家长老挽留不住,只得劝江怀义再饮几杯暖身,一面吩咐人去备些干粮与盘缠.

江怀义与庄客又同饮了几杯,未瞧见长老走到檐下晦暗处,与一人附耳低言了片刻.那人听罢,悄然奔马而出,朝北山坡去了.

五、

江怀义到马厩时,有人正屈着身子给他的马细心喂食草料.他走近了看时,认出是那白日里的少年.少年回身望向他,仍是有些羞怯,乌黑的眸子低了下去.江怀义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伸手拍了拍少年的背,悄无声息地将玉佩留在了少年衣带间.

他拢住缰绳,将马牵到开阔处.瞧瞧天上,雨暂歇了,只余下些蒙蒙的潮气.就此翻身上马,奔出庄门而去.

行了不多时候,到得坡上,马停住不前.江怀义俯身去看,竟见其眼耳口鼻七窍皆流出黑血,哀嘶一声,猝然屈蹄翻倒在地.江怀义跌下马,身后忽又嗖嗖地腾起一阵响箭之声,霎时见火把乱明,四下一群黑影密不透风地围了上来.

几簇火把照在江怀义身前,将他面庞的棱角照得一清二楚.

“我不愿杀你,可你昨夜杀了寨中兄弟,按规矩偿命,我不得不如此.

“你……”马贼头目有些语滞,蹩脚地添了一句,“你的剑舞得极好.”

他高居马上,俯视江怀义,见江怀义抬起头直视过来.一双寒冽冽的眼,映出四下恶鬼般晃动的人影,青天白日里的羽虫薄翼似的,纤毫毕现.

马贼头目有些怔忪.“噗”的一声,喽啰已将利刃贯进江怀义的后心,血淌了一地,转瞬混进深浅不一的积水里.

江怀义孤零零躺在泥泞里,周身麻木,眼皮沉沉欲阖.恍惚中见得一个细瘦的影子靠过来,他辨认了好些时候,先是认出了那影子手里捧着的物事,是他的玉佩,既而那对定定瞧着他的乌黑眸子也清晰起来.

“你是来还这玉佩的?”江怀义从喉中费力地咳出声音,“这玉佩不是我落下的,是我留与你的.”

他又轻声道:“那喂马的草料里有毒吧. 是你下手的么?”

少年闻言发出一阵呜咽,死命摇头.

“我知是他们教你下手的.”江怀义睁眼望着天,苦笑了两声,语带凄凉,“原是他们早已沆瀣一气了.”

半晌后,他闭上眼睛,不再言语了.

少年将玉佩放进江怀义的衣领间,又在江怀义的身上悲伏了半晌.听得背后传来一阵喧哗欢笑声,他转身去看,从柳庄里腾起一簇火光.

柳家长老的面庞正被熔金炉的火光映得恍若魑魅.他目不转睛,盯着那一线金水自剑腹流出,渐渐汇聚成泊.

“哥哥,柳庄那老儿甚是恭顺,想必日后少不了孝敬些银钱.”

“今日杀了那小子,报了仇,回到寨中该痛饮几杯才是.”

众马贼行在山路上,如同得胜之军凯旋回寨.人皆面露得色,唯有马贼头目颓丧着,枯坐马上,粗且浓的长眉紧蹙,横亘于一双涣散无神的眼眸上方,宛若两条毛虫凶恶相咬.

“不该是他死的.”马贼头目忽然说道.他从未有过如此柔和的语调,因疤痕而狰狞的脸上亦从未曾露出过如此悲伤的神情.

他想着方才在山坡上俯望的一场剑舞,想着江怀义临死前望过来的眼.从里到外,浑身都凉透了.雨又落了起来,每线雨丝皆如利针,扎进皮肉里,痛意混着寒气一同弥漫开,直教人连骨头也不由哆嗦.马贼头目翻身下了马.

“哥哥去哪里?”

“这样浑噩的鬼日子,还有什么过头?”他反问道.

无人作答,所有的马贼都默不作声,用同一张惶惑的脸望着他.

他独自迈开步子,脑中一片空茫,除却逃开这场雨再无别的念头.就这般踽踽独行,撇下身后一众人马,他愈走愈疾.

只想走到这场谷雨的最北端,走到空气尚未潮湿腻人,泥地里还未积起坑坑洼洼水泊的地方去.

文/玄武纪·减子

集·来思

玄武纪·减子,女,爱远游,爱饮酒,爱赏美.狮子座,玄武纪写作小组签约作者.南开中文系本科,德语双学位,MPA硕士在读.贪心的享乐主义者,既要现实的幸福,也要精彩的故事.

雨,下了三日.

风从树梢间吹过,缠绕回他的视线.

杨今我坐在杏花酒楼上临窗而眺,他已等了三日,可他依然很坚定.

渭水环绕着黛瓦,浪花腾起,激透远方的绿树红山,绵延成天际的大湖,大湖之外是大海,大海之外是白云和星辰.

而在山云相接的极西边,有一片梅林,气候总要晚上几分,梅花落尽的时节,才有风将雨吹进来.在那里,躺着一座小小的坟茔,雨落纷纷的夜晚,月晖之下会绽出小小的白花.

有小二来献茶,杨今我回首道谢,正看到一个年轻人走上楼梯拐角.

那年轻人也不客气,径直坐到了杨今我一桌,目光落在他腰间的,复又看向他泛出白色汗渍的领口和满是泥水的马靴.

似乎隔着桌子都能感受到杨今我身上扑面而来的酸臭味,年轻人嫌弃地皱了皱眉.

杨今我也打量着年轻人,他穿着一件制作极尽繁复、色彩极尽绚丽的衣衫,一路行来,两侧茶客纷纷注目.

原来这就是江湖人,他心中叹道.

杨今我面色不变,转过头继续向窗外看去:“永生若珏司的驭世鉴左侍?”

年轻人笑了笑,指着案上的一只空盏唤来小二添茶,一饮而尽.

杨今我道:“你迟到了两天,这不是个好习惯.”

年轻人微微抬眸,慢悠悠地道:“我迟到了.”

“对.”

“我这样不是好习惯.”

“嗯.”

杨今我对年轻人认错的态度很满意,这使他感到满足.

年轻人幽幽道:“所以呢?”

“所以?”杨今我顿了下.

他这才猛然发觉,刚刚年轻人的两句话,重音都在“我”字.

“所以,”年轻人笑着,一字一顿,满面不屑,“你管不着.”

被窒住,有那么一瞬间,杨今我有种被挑衅的怒火.但他忍住了,不能和教化之外的粗鄙江湖人一般见识.他道:“你们的规矩我都懂.”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个沉甸甸的布包,“这是五十两.我要打听一个人,之前的信上已说明白.”

说话间,他的目光一直落在窗外,好像再不想多看年轻人一眼,又好像透过了纷纷雾雨,看到了极远的地方.

年轻人点点头,大方地收下那袋银子:“不过我有个疑问.”

“请讲.”

“你在信中出了高价,只为得知逐晚风的踪迹.你为什么要杀他?”

“我不是个江湖人,却也曾听闻一句江湖话.”杨今我沉着嗓子道,“知道的越少,活得会长久些.”

“并非如此.”年轻人似乎很爱笑,他的嘴角满是笑意,目光中却透出桀骜.他忽然抬手指了指窗外,“你能看到什么?”

“……大雨.”杨今我莫明其妙,“都是水.”

“还有呢?”

“树.”

“树上有多少片叶子?”

“……”

“每片叶子上落了多少滴雨?”

“……”

雨水顺着屋檐如注倾落,击在窗棂上.杨今我想,这人莫非是个疯子?

年轻人道:“江湖每天被杀的人,比这满树的雨滴还要多.为财为义,因爱生恨,因恨生爱.纵是下手之际倏然后悔,回头杀死线人的,也见怪不怪.我总要知道你为什么杀人,杀人的心意坚决不坚决.虽然生意很重要,可命也很重要.”年轻人语气莫名,似乎意有所指.

窗外的雨,细密如织.

滴答.

滴答.

在天空的尽头,云海的彼岸,在那个最后落下春雨的地方,有一座小小的坟茔,月光落下时,会绽出一茎白花.

杨今我道:“并不是什么有意思的故事.”

年轻人道:“一个将军要一个淫贼,没有比这更好玩的事了.”

杨今我抬眸,缓缓道:“原来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了.”

他露出那枚一直拢在袖中的戒指,仔细擦拭着上面镶嵌的白花:“你看起来……十几岁?二十岁?唉,你有心上人吗?”

“我心胸宽广,”年轻人笑道,“那上面的人很多.”

“你还是不懂啊,”杨今我摇头,再摇头,“是那种你爱她,为了她可以放弃道义、放弃生命、放弃一切的女孩.”

年轻人的眉头蹙了起来:“谁的道义生命?”

“啊?”杨今我明显愣了下,“全部的啊.”

“那就是别人的事了,我为什么要操心.”年轻人道,“好累,呵,还虚伪.”

杨今我知道和这个思路怪异的人是说不下去了.

他道:“我有个心上人,叫小梅,在很小的时候我们就认识了.我母亲是个奇怪的人,每天都活在对死亡的恐惧中,时刻每多过一分,她的面孔便苍白一分,神情便紧张一分.于是,她逼着我用一切时间来读书,将时间压榨得能挤出水儿来.村子里的小孩都怕我母亲,只有小梅敢用石子丢我家的窗子,有次我正巧开窗被石子划破了脸.”

年轻人发现他的眼下仍隐约有一条极浅的疤痕.

“后来我快要被母亲逼疯了,实在受不了,看见朝廷的征兵令就跑了出来,临行前答应小梅三年后一定带着红绸回来上她家提亲.当时真是傻啊.”杨今我叹了口气,“那个年纪的小姑娘,绽放得就像月光下的一朵白花,静伫着都有芬芳.我就将她一个人扔在那里,谁见了都会起色心.”

闾巷相望,小梅倚在墙边,阳光像珍珠洒落在她的头发上.她朱贝般的唇角浅浅地笑,可睫毛上分明缀着珠光.那天,她穿了一件淡蓝色的裙子,领口有三颗扣子,衣角绣着几朵细小的白色碎花,随着她的呼吸,在空中飘飞起伏,散发着花香.在他早年死亡般灰霾的压抑生活中,小梅是一股倔强绽放的蓬勃生命力.

“是的.”年轻人点头.

“因为我从小生活在西北,对那里的地形很熟悉,一从军,便被编入了飞将军的队伍,做向导.”杨今我摆弄着茶杯,缓缓道,“战事嘛……就那么回事,有时顺利,有时艰难些.三年很快就过去了,后来的事情,左侍肯定知道了.”

年轻人道:“可我仍旧想听你亲自讲出来.”

杨今我皱眉.

小二上来添水,茶香弥漫开来,馥郁而清甜.年轻人不紧不慢:“你这人不敢面对过去,对茶叶的品位倒是不错.”

“你在讥讽我?”杨今我的眉头皱起了来.

“看来不仅对茶叶的品位不错,反应也很敏捷.”年轻人的目光从他面上轻轻撩拨而过,“嗯,不傻.”

“哎……”

杨今我叹了口气,继续道:“守城的差事不好做,龙城那边又热又干,刮起风来,沙子比指甲还要大,日头顶在脑袋上,兵器割进身体里都能闻见焦糊的味道.那阵子正好是春草不接的时候,匈奴人攻了过来,一刀砍下去,血从腔子里喷出来,泼到地上,也不过是一缕烟,就没了.后来眼看着约定的日子越来越近,”他顿了顿,端起茶杯咽了口水,“我就走了.”

“原来是做了逃兵.”年轻人笑吟吟地恍然大悟.

“左侍既已知晓,不必这般奚落.”杨今我神色不变,“三年烽烟旦暮,相思日苦,我不能失信于她.”

年轻人笑着打量他:“我看是怕死吧.看着战场上那么多人倒下,才发现根本没逃开母亲的恐惧,是不是?那种时候还能想起心上人?”他若有所悟似的缓缓点头,“为了找借口,也是难得了.”

杨今我拍案而起,气得面孔已变了色:“左侍莫要欺人太甚!”

年轻人不说话了.他不知从哪里掏出手绢,认真地擦拭起了指甲,每一丝缝隙、每一条纹路,似乎那里是一朵雕工精致的花.

然后他开始整理衣衫,细细抚平每一丝褶皱,开始望向窗外,哼着小曲看雨落.

总之就是不着急.

远处渭水的潮声涨了又退,青石板路上,茶楼招幡的影子由西边移向了东边,他方整理收起手绢,每一丝指甲上都洁净泛着微光.年轻人抬起头,脸上满是诧异的神色:“你怎么还在?”

杨今我怔住.

年轻人道:“你不是生气了?”

杨今我点头.

年轻人笑笑,道:“生意是你要做的,若你怒极想走,自然也是随意.”他停了下,补充道,“当然,酬金不退.”

杨今我皱眉:“你很缺钱?”

“家中有人缺钱.”年轻人看着他,“不走了?”

杨今我怒哼一声,又坐下来.

年轻人道:“故事还未听完.你当了逃兵,又为何要杀逐晚风?据我所知,那小子只对女人感兴趣,素来不碍男人的事.”他的目光上上下下缠绕着杨今我,“特别是浑身冒着马汗味道的臭兵卒.”

“因为小梅.”

年轻人的眉头皱了起来.

“那天,我刚赶到村口,小梅家的门前聚满了人,漫天的大火涌起黑烟,我没听见小梅的呼喊.我赶到时,她刚咽下最后一口气,然而她惨叫的余音还没散去,空气似乎还在震颤.我站在那里,心底有根弦,便也跟着一起震颤、抽动.”杨今我缓缓说着,他的声音冷静,已近冷酷,“突然,她家的大门洞开了.黑憧憧的浓烟中,小梅的尸体滚了出来.那时,她还没死透,散在地上,奇异地扭曲着,关节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杨今我的目光抬了起来,“但我过不去,就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皮肤迅速干瘪变黑,整个人变成了一块碳.还冒着火光,静止了.”

昔日惨状仍历历在目,杨今我的声音压抑着隐隐颤抖.

可年轻人面色平静,道:“莫不是逐晚风放的火?”

“不是.”

年轻人道:“那定是他堆拾的薪柴了.”

“不是.”

年轻人思索片刻,点头道:“我知道了,小梅的那座建筑定然是逐晚风设计建造的.”

杨今我怒道:“你尽扯他做什么?”

年轻人双手一展,道:“既与他没干系,你杀他做什么?”

“自然与他有关!”杨今我的眉头竖了起来,几乎是低吼着,“我回去的十天前,逐晚风来过村子,你、你也知道他是做什么的……”

“‘舞蝶迷香径,翩翩逐晚风.’他是个淫贼.”年轻人慢悠悠地补充.

“后来小梅便被发现破了身子……原本在这期间,若能抓住他,便可以让他娶了小梅,也就没有之后的事了,可没人知道这厮躲哪里去了.后来……便有了我回来那日看到的一幕.小梅不堪受辱,自杀了.”

“一个人在某时某地出现,总会有必然联系.”年轻人似笑非笑地总结.

似乎受到质疑,杨今我的眉头拧了起来:“那时匈奴人破了龙城,刚攻进来,兵荒马乱的.除了他,还有谁顾得上这些?”

年轻人缓缓点头:“你信上所说我已知晓.可那段时间你应在归途中,不知如何得知这些?”

“如此大事自然是人尽皆知,街头巷尾,贩夫走卒,酒楼的掌柜小二,都可打听详情.”

年轻人笑了:“原来是茶馆常客.”

“我必杀了逐晚风为小梅报仇.”似乎已习惯年轻人的聊天方式,杨今我不理他的奚落,继续道,“我虽不是个江湖人,却也听闻永生若珏司的驭世鉴掌握天下秘闻,左侍定然知晓那淫贼的踪迹.”

“我既然敢来,自然是知晓.”

“烦请指点.”杨今我双手抱拳俯首,做出恭敬的姿态.

年轻人忽然道:“不可以.”

杨今我一怔,意料不及,抬头愣在那里.

年轻人道:“按照驭世鉴的规矩,一个问题酬金五十两,不多不少.”

“是的.”杨今我指了指桌上的布包,示意酬金已付.

谁料年轻人摇头:“这是刚才那个问题的酬金.”

“刚才的问题?”

“刚刚你问我是不是很缺钱,我老老实实答了家中有人缺钱;后来你又问我为何尽提逐晚风,我也回答了.这便是一百两.你还问我在兵荒马乱中除了他还有谁会顾上那事,我不知,便老老实实地没回答,这个问题就不算了.”年轻人目光坦诚地看着他,“如此说来,你还欠我五十两.”

杨今我皱眉:“这也算?”

“自然.”年轻人笑吟吟地点点头,“好了,你又问了一个问题.一共一百五十两,先结清吧.”

“咣啷”!一袋银子掷到面前,年轻人笑着拂了拂袖子,衣衫上镶金纹玉的袖口一闪,银子已敛了进去.

他伸手唤来小二,又叫了一壶好茶,几碟小菜,全然不顾杨今我愠怒的目光,不紧不慢地咀嚼着,仿佛在品味天下珍馐.他吃得极斯文,每口菜必嚼三十下,三口菜必饮一口茶,仿佛吞咽有障碍,半个时辰才吃完一碗羊羹,筷子又不紧不慢地向第二盘菜伸去.

年轻人的身体还是少年似的单薄,可下箸不停,仿佛没人阻止,他便能将这一整桌的菜肴吃净,只是慢而已.

杨今我终于耐不住,皱眉低喝:“有完没完!”

年轻人看了眼窗外,其时日已西沉,暮色四起,远方渭水如黛,群山流墨.

他缓缓放下碗箸,细细地擦净口唇,站起身抚平衣衫,便转身带路.行至茶楼门口时,却忽地停下,转身奇怪地打量着杨今我:

“你果真不是个江湖人.”

“确实不是.”

“你一点江湖的消息也不了解?”

“丝毫不知.”

夜色流淌在渭水上,天空飘起了小雨,夹着稀稀落落的冰粒,落在月光下,仿佛谛听着梵唱的精灵.杨今我随着年轻人来到码头,搭了一艘船,梭开粼粼月色,一路向北驶去.临近北地时,他们弃船换马,又行了三日许,渐渐的,空气中羊肉和胡椒的味道越来越重,街上也尽是胡服打扮的异族人.

他二人在街上寻觅客栈歇息,正巧遇见一小队匈奴骚扰.杨今我不愿多惹事端,带着年轻人躲进了一间深巷.只听得好一阵纷纷扬扬,匈奴人才散去.似乎屡遭侵扰,四周的百姓早已见怪不怪,商人们依旧搭着板子做生意,妇人们如常三五结伴地抱着衣服去河边浣洗.

杨今我的眉头皱了起来:“逐晚风当真在此处?”

“你要杀他的消息走漏了风声,这里远离中原,又少见江湖人,想来是安全些.”

“那他当下躲在哪里?”

“你请的影子杀手可准备好了?”

杨今我的目光向后微微一瞥,巷角有片黑影若有似无地晃了下,随后消失了.

年轻人点头:“随我来.”

二人行出村子,沿山而上,花木渐浓,枝丫横生,羊肉与胡椒味退去,空气中渐渐有了草蕨的味道.枝头还缀着几朵残梅,花瓣已褪成了透明的色泽.

杨今我在一座小坟前站定,面孔中满是诧异.

年轻人道:“在心上人面前为她报仇,岂非更加志在必得?”

杨今我道:“他会来这里?”

“会.”

“从哪里来?”

他顺着年轻人手指的方向看去.山脚下村镇的热闹已经褪去,远处依稀可见辽阔的草原、马匹和圆顶的帐篷.梅林中,枝丫上残冬的积雪未消,泛着淡蓝色的阳光,杨今我的目光晃了晃.

他的脸色忽然变了.

只觉背后几处大穴一阵刺痛,他僵直着倒在了地上.眼前日光一暗,一条人影闪出,冷光割裂寒风,树上残梅纷纷飘落,夹着凌厉之势向梅林中的影子攻去.年轻人高高跃起,足尖在梅瓣上一踏,已攻入了林中.

打斗的声音极快便消失了.

迅速地解决掉影子杀手,年轻人笑着走了回来.

杀手的武功大多不高,多靠着偷袭时攻其不备.一旦被人发现踪迹,正面交锋中杀掉他们,自然不难.

杨今我的面孔扭曲了,他喘息着:“你、你不做生意了?”

“自己的生意,我为何要做?”年轻人笑吟吟地看着他.

“你、你是……”杨今我的脸白了.

“逐晚风.”

年轻人不紧不慢地积了一捧梅瓣撒落地上,坐在他身旁.冷白的阳光落在林子中,余雪未消,秃枝残瓣,孤坟荒景,他那一身描金绣玉的绚丽衣衫如怒放极妍的花朵,变成了最绚丽的景色.

只看得杨今我咬牙切齿.

逐晚风道:“你这人真是蠢啊,驭世鉴的左侍是个女人啊.整个江湖都知道的事情,这都能被我骗到?”他掸了掸那条浮夸的衣袖,“江湖上要杀我的人不少,可一无所知靠别人调查才能杀我的人很少,我很是好奇.

“说起来还要感谢你请我吃的那顿饭.”他笑嘻嘻的,“我得到那封信后,一路马不停蹄地赶过来,早就是精疲力竭.吃饱了,才有了制住你的力气.”

“你把她杀了?”

逐晚风恍若不闻.他低头整理着衣衫,拾起每条流苏仔细打理,全神投入,好像在制作一件精致的工艺品,只是不理他.

日头一点点移动,风吹过树枝,花瓣颤抖,撩拨成低转千回的声音,切切嘈嘈,萦绕在二人耳畔.杨今我额间的发丝扬起又落下,他映在地上的影子转了半个圆形.

隐隐的,地面传来震动.

逐晚风终于动了.

他缓缓站起来:“时间差不多了,还够我讲个故事.”他转头看着地上的杨今我,唇角慢慢咧出笑容,“有个人为了我,给永生若珏司的驭世鉴送了信笺,而这封信被驭世鉴的左侍得到了.你说这人实在是不懂江湖啊,如此机密的事情竟然不当面言语,而将一切在信中讲得一清二楚,”他低头摆弄着指甲,眼角瞥了下杨今我,“正巧驭世鉴左侍和我不打不相识,她有事求我,就将这封信交给了我.”

他笑看着杨今我:“你说说看,这件事告诉我们什么?”

杨今我怒目而视,不语.

“这件事告诉我们,太蠢的人不适合活着.”逐晚风道,“这世上蠢人不少,但蠢到这种份上的人不多,我太好奇,于是就来了.诶,你别瞪我,不要急,早晚会让你死的.

“其实故事的开头不是这里,大概要再向前推一推.三年前吧,有个怕死的懦夫上了战场,做了飞将军的向导.三年后,实在受不了煎熬,终于想起了和爱人的约定,找到了借口逃了回来.可是失去了向导的军队迷了路,一败涂地,匈奴人趁机而入,侵入了边境的几个小镇,可巧了,逃兵的家乡也在其中.”逐晚风道,“这时,有风声说江湖上一个恶贯满盈的采花贼要来,逃兵的心上人吓得不敢出门,却也因此错过了镇子居民的撤退.采花贼没来,倒是等来了迫切凶猛的匈奴人.而那个采花贼呢?”

逐晚风不自然地撇了撇嘴角:“让我们礼貌些,称他为客,好吧.”

他眼珠一转,看了眼杨今我:“那位客,原本约了人在关外比武,永生若珏司当期的《江湖月报》还刊写了这事.可赶到时,只是满目的兵荒马乱、断壁残垣,至于比武……只能说我吐的血没他多,他受的伤没我重.乘兴而来,败兴而归,正巧路过了那个镇子.那天晚上,风高月明,窗户里,匈奴人影憧憧,月光偶尔闪过,女人的衣服被扯了下来,不白,是蜜色的,就像阳光流淌在麦子地上……”

他的声音停住了,因为他感受到了杨今我冒着怒气的目光.

杨今我道:“你就坐视不管?”

“匈奴人不是我放的,姑娘不是我扔在那的.”逐晚风道,“我为何要管?”

“你!”

逐晚风只是一个劲地笑.

杨今我忽然一声冷哼:“不,你管了.”他的目光移动着,“我想起那期的《江湖月报》了,那场比武你受伤极重,所以没将小梅救下来,反而被人识破身份,是不是?”

逐晚风的脸孔忽然隐晦了,小声嗫嚅了句:“丢人.”

杨今我思索许久,沉吟着:“你的意思是,小梅的死不是你干的,而是我?”

“你错了,”逐晚风道,“我只是把故事讲给你.至于你怎么想,我并不在乎.”

地面的震动越来越大,渐渐有规律起来.远方,太阳落下的金色交织成云纹裂锦,隐隐出现了一条白线,迅速地移动着,白线变成了白练,变成了云,变成了浪.

匈奴军队席卷呼啸着,似乎要从山脚下借道而过.

杨今我道:“我说过,要为小梅报仇的.”

“你做不到.”逐晚风摇头.

却见手指闪动,他迅速地解开了杨今我的穴道,将一柄腰刀扔给他:“但至少,你可以死在那里.”

“也可以杀了你.”

“但可一试.”

杨今我拔出腰刀,看向山下浩浩荡荡的军队,沉默了片刻.忽然道:“也许三年前我就该死.”

“是的.”

杨今我回头,笑了:“不安慰我?”

“你去吧.我在这里等着,将你们合葬在一起.”

文/玄武纪·迷津

清明·三两知交

玄武纪·迷津,玄武纪写作小组签约作者,魔都人.生于吴侬软语,醉于刀光剑影,常读到废寝忘食.掩上书只觉山水之间,街头巷尾都有侠影闪过,想记录于纸,双手奉上,大喊一声:英雄,请看!

李松柏疾步走在小径上,腰侧挂一把,半敞着袍衫的领口,面沉如铁.

山中多雾,树木间似漫起一层白烟,鸟兽们皆不见踪影,躲在这烟中喧哗去了.棣棠和玉兰的花期已老,带着湿气的东风吹过,簌簌落到道旁的软泥上.

杭州春景如此动人,这位来自北方的汉子却没有时间欣赏,他是一名度支吏,并且在中午之前就要动身返回长安,送去今年的春茶.

自新帝登基以来,朝堂内上行下效痴迷饮茶,京师之中茶叶贵如黄金,供不应求.其中最受推崇的正是在清明之前就已采制完成的新茶,它们色味俱佳、柔嫩且稀少,被称为明前茶.

恰逢今年雨水贫瘠,皇帝便命户部在江南扩大征收,西子湖畔的宝云茶庄亦被钦点在册,百里茶林皆由官家购入,不得私自取用.李松柏也正是因此缘故,在五日前到达茶庄,一直监督着新茶的采摘和炒制,工作到寒食之日才得以结束.然而就在当晚装船时他却发现,这批茶和清点时相比少了十斤.

十斤茶,千贯钱,够他这样一个小官吏在长安城置办一所不错的宅子,也够一个盗贼吃上三年五载的牢饭.恶虽小却不可为,事关律法,他的刀从来不留情面.

李松柏连夜审问了几个茶匠,果然发现了一个值得怀疑的人,宝云茶庄的少东苏彦,有人曾看见他独自去过库房.李松柏一听就有了把握,他当度支吏已经好些年头,这样监守自盗的事,实在是见过不少了.

不管对方耍什么花招,有这把刀就足够.踏着山中春泥,李松柏拇指轻按刀柄,四下寻找着.

山脚下的寺庙敲响了晨钟,阳光渐渐照破雾气与树叶.李松柏发现苏彦时,他正席地坐在一棵树旁,穿着端正的对襟外衫,面前堆着风炉、水罐、竹盘,以及一些零散而叫不出名的茶具.他手中握着一个茶碾,心无旁骛地碾着,新叶本就嫩薄,在石头间一磨,立时碎如粉末.

“苏公子在做什么?”李松柏沉声问道.

似被突然的说话声惊扰,苏彦停下动作,抬头看向李松柏道:“是在煎茶,李度支怎么也来了?”

“我是为了这些茶叶来的.”李松柏双目如炬,紧紧盯着苏彦的表情.

水声响,苏彦转开视线,连忙先从壶中舀出一瓢水来放在炉边,才抹了抹手笑道,“那正好,一壶水可分三杯茶,还请李度支一同品尝.”

李松柏心里有些疑惑,苏彦此时言谈端正大方,动作亦自然如行云流水,全无犯下错处的惊慌.他摇摇头问道:“不急,李某想先请问苏公子,你手中的这些茶叶,是何时何地所取?”

苏彦垂眸不答,提着袖口将磨好的茶粉倒入壶中,他的手指纤细修长,骨节分明,的确是一双精于茶道的手.他用一根竹棒缓缓搅拌沸水,撮了些细盐,片刻后说道:“昨日傍晚,取自宝云库房.”

“区区几许钱财,苏公子身为茶庄的少东,为此受了牢狱之灾,怕是不值.”李松柏没有料到他这样坦然承认,难免好心规劝几句,“你即刻将的茶叶归还,现在这一杯我也就作罢.”

“可惜无法还你.”苏彦面露难色,摇头将方才取出的温水再度倒回壶中,说道,“那些茶叶我已挑拣研磨,制成这罐中三两茶粉,余下的虽还可饮,和原先的也是大不相同了.”

“那休怪我将苏公子交给县衙惩办.”李松柏有些恼火,眯起眼,朝前踏上一步.

苏彦也同时伸出手来,茶壶离开风炉,微斜,青绿的水流飞滚入杯中,满而不溢,茶沫如柳絮般覆盖在杯盏之上.

“李度支莫急,你看,其实这茶和剑很相似.”苏彦放下茶壶,再度用布巾抹了抹手指,“煎茶时手要很稳,心要很静,眼中要能度量,有时候像沸水急进,有时候又像炉火灵动.用剑之道岂非也是如此?”

说到最后,苏彦抬起头,双目灼灼直看向李松柏.李松柏当然明白这种视线的含义,他的右手后撤握住,说道:“那就让我讨教一二.”

“请赐教.”苏彦站起身,从茶席后绕出,手腕翻转,也从腰间取下一柄软剑.

李松柏的手还没有动,刀也还未出鞘,他在观察苏彦,这个年轻人长衫如碧,晨光下持剑而立,像一株挺拔蓬勃的草木,全无半点贪财奸佞之相.李松柏有些心软,这把刀伴他执法多年,破过铁甲,斩过匪首,出手必伤,他很想给这个年轻人一个悔过的机会.

沉默间气劲袭来,苏彦已抢先攻出,剑尖游动直取李松柏胸前.李松柏侧身闪避,剑锋贴着他的袍襟削过,他借势连步朝后退去,而苏彦的剑也贴着他的脚步紧追.

直退了百米,眼见对方一口气息将尽,李松柏突然反守为攻,刀鞘直击苏彦的剑尖三寸.这一击的力气不小,可苏彦就像算准了时机,剑尖反在着力的瞬间一同软了下去,借着击打的力气缠上了刀鞘.

李松柏微眯双眼,手腕一挥一沉,刀鞘立刻脱开如巨石向剑锋压去.苏彦后退半步,软剑压低又弹起,堪堪挑开了李松柏劈向右肩的一刀.

两人的身手都极快,三四步间已过了十几招,李松柏刀法霸道,很少有这般无法攻近对方身前的时候.对手比自己想象的强很多,念及此处,他手上的刀劲更重了几分,此时却听苏彦突然问道:“李度支觉得苏某剑法如何?”

李松柏直言道:“手握得再稳,招式仍是拼命逞勇之流.”

苏彦摇头,有些怅然:“这剑法是有名字的,它叫飞来剑.”

话音未落,他突然身形急转,剑尖带着疾风四起,摇动变幻出层层叠影,以势不可挡的凶悍直取李松柏面门.李松柏一惊,眼瞳微扩,他想要挥刀格挡已经来不及了,但软剑没有靠近他的咽喉,而是用力挑过了他的刀镡.

锵——金鸣刺耳,从李松柏手中飞脱,直插入泥土中,刀劲激得风炉里火星四溢.

“没想到一个茶庄的少东,竟有如此高的剑术.”李松柏立在原地,但看向苏彦的眼神已经变了,他叹道,“苏彦,莫非你持才自傲,觉得只要剑术高超就可以藐视律法,任意行事?”

苏彦摸了摸鼻子,似有些歉意,他指了指李松柏的右侧说道:“在下并无此意,只是与故人相约,每年送他三两好茶,不想失信于人……若不比试一番,恐怕李度支不肯听我辩解.”

“谁?”李松柏顺着方向猛然回头.

但他的身后并没有人,只有凉风吹着绿树摇动,芒草萋萋,必有尸骨.方才满心想着追回茶叶,李松柏只注意了摆茶的苏彦,并没有发现在茶席的后侧还有一方坟墓.

“这是你的故人?”李松柏愈发不解,转回头问道.

苏彦点点头,束好了软剑,又走前几步将地上的拔起,双手奉回李松柏.

“究竟是何缘故?”李松柏取回刀,不得不承认自己真有了几分好奇.

苏彦伸手请向茶席道:“还请李度支容我细说.”

“好吧.”略一犹豫,李松柏还是在席后坐下,将刀横在膝上,等待苏彦的解释.

苏彦也在一侧坐下,斟酌了片刻,开口说道:“其实明前茶并非是最早的新芽,在茶林里,春分时刻就开始有芽叶长出,那些叶子虽然更香,却太过柔嫩,是无法研制成茶叶的.年幼时,我常和一位邻人兄长漫山寻找这些茶树叶,摘下来,嚼在口中,只觉得浑身都是春天的香气.”

李松柏点点头没有打断他,凝神听着.

“邻人自小习剑,而我学茶,闲暇时间里就互相当起了师父.”说到此处,苏彦苦笑了一下,目光虚望向头顶树枝,“可惜他真算不得一个好学生……”

树叶轻摇,鸟声啼,和煦的阳光从头顶洒下.

两个总角少年,举着半截树枝,你退我进的在青绿的草地上比画.

“你又输了.”穿着蓝色布衣的高个子用力一扑,将另一人手中的树枝打落,笑道,“我说让你一手,你还不乐意.”

“你不过是仗着比我高.”苏彦拍打着绿衣上的草屑站起身,满脸的不服.

“得了吧,你那些动作就像春分时候的茶叶子,摆得漂亮,却一点火气也没有.”蓝衣少年瞥了他一眼,捡起地上的树枝扔回去,“好好再来几遍!”

一招一式的反复,少年们渐渐打得疲了,就嚼着沁香的茶叶并肩躺在春风里.

苏彦突然转头去问:“你刚说的剑意究竟是什么东西?”

“剑意啊,大约就是心里的信念吧,比如我们为什么要握剑?只要找到了这个东西,自然就会变得勇敢坚定,招式也有了底气.” 蓝衣少年半眯着眼,想了想打趣道,“阿彦太规矩,只当它是和茶道一样的做学问,那可赢不了.不如以后你每年孝敬哥哥我三两好茶,要最好的那种,有事我来替你出头.”

“胡说.”苏彦想了想却不明其意,只兀自不信着.

“别不信,我很快就会练成这套剑法,然后闯荡江湖,扬威一方.”

蓝衣少年握着拳,他从不怀疑自己能不能成为一个剑客.说到兴起,跳起来摆足架势,一掌打向眼前树干,拍得杏花满头.

少年还把这套剑法叫作飞来剑,可剑并不会飞来,飞来的只是一场横祸.

深夜,风冷无月,一伙盗匪闯入宝云茶庄放火烧掠.苏彦和家人被逼入花园,几乎走投无路,隔壁青年突然从围墙上一跃而入,大喊道:“苏彦,躲什么!你的剑呢!”

苏彦不知所措,剑还在腰间,他却愣在原地.这是他第一次看全了那套飞来剑法,锋刃之势如此刚健勇猛,一往无前.

蓝色的身影杀入黑夜,视线里鲜血飞溅,有别人的,也有他的.苏彦看见盗匪们一同围住了他,先是一只黑布包裹的手飞出了包围,后来又有黑衣人相继倒下.他觉得自己应该冲上前去,但手心汗湿,害怕得几乎无法迈步.苏彦心想大哥是个剑客,相信他就好,他一定能打退贼人的,自己的剑还不够火候啊.

包围越来越小,血雾中突然一个戴着发冠的头颅也飞了出来,年轻的脸庞“咚”地砸落到地上,再无声息.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热血从四肢冲到脸上,苏彦猛然大叫起来,泪水奔涌,悲伤恐惧和自责,如烈火烧灼心头.

那一天他们最终得救,正是因为邻人的拼命杀贼,才让自己一家等到了衙役的援助.

“所以,你自己练了这套飞来剑法?”李松柏突然出声问道.

“是,从那天之后,我知道了为什么握剑,什么是剑的火候.”苏彦微叹,面上仍有自责,“我花了七年时间,将飞来剑练到了如今的程度,却也抵不过当年的怯懦.他说得对,剑招是学问,但剑意却是心中坚定的信念.”

“可恨!”李松柏一拍大腿骂着,他一贯嫉恶如仇,只听的又惜又怒.

苏彦摇了摇头,隐去了眼中怅然,他站起身道:“那些贼人终究伏法,今时今日于我而言,百里茶林已无贼人敢入.”

李松柏看苏彦神色坚毅,回想他与自身气质迥异的剑法,安慰的话在嘴边转了转又咽回.

两人一时沉默,苏彦转过身,合袖一揖道:“君子自当守诺,此事还请李度支通融,为我减些罪责.”

李松柏眉头紧皱,叩着膝上的刀柄,突然一把收回腰间,说道:“苏公子何出此言?李某今日就要启程返回长安,不过来寻你道别一声,哪有什么通融?

苏彦一愣,片刻才再度长揖到底:“谢过李兄.”

“今日暂且别过,明年我会向户部自荐,到时候再来宝云茶庄一聚吧.”李松柏伸手扶过,爽朗笑起来,指着茶盏道,“这三杯茶,可是要请我一杯?”

苏彦亦笑,五指合请道:“正是如此,还望李兄品论.”

李松柏举盏而饮,赭色的袍衫倒映在碧清的茶中,入口已微凉,犹如剔透春风落入体内.他不由自主地抚着刀鞘,慢慢弯起嘴角:“此回破戒,也值得饮上一杯.”

想来不论是剑与刀,或者一杯名茶,若要握在掌中大约皆离不开信念二字.

阳光渐浓,将山花与茶树揉得一片盎然.李松柏抬起头,看见身侧的苏彦饮尽了茶,又将陶罐中的茶粉扬向天空.

茶百棵,采新叶十斤,取三两,赠知交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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