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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要出远门有关硕士论文范文 和哥要出远门相关论文范文例文

分类:硕士论文 原创主题:哥要出远门论文 发表时间: 2024-0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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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的坏的都掏出来,摊开摆桌上,明明白白让人家看.在县一中读的高中.成绩在年级排前二.没读大学,连个三本都没读.人家问,咋的啦?李佐答,根本就没参加高考,没分数哪能被录取?这么说,别有用心,是讲自己虎落平阳,讲自己不是没能耐.人家又问,书念得这么好,怎么就不去高考呢?也不隐瞒,直说,正当我娘被杀死了嘛.话说得清汤寡水,轻轻巧巧从嗓子眼出来,当时可是惊涛骇浪,字如铅沉.又问,你娘被谁杀死了?也是直说,被那个男人,我原来的爹李仲良.此刻讲到李仲良,李仲良模样又浮现在他脑中.他已好长时间不想这个男子.即使这个男子只出现在记忆里,他也不知道怎样处理.这个叫李仲良的男子,曾经是他爹.他喊了十九年爹后,现在不能再喊爹.别人不允许.这个男子,常年在镇电炉厂上班,一手蛮力,他的刀子要捅哪里就捅哪里,何况喝过酒、吵着架,下刀牛都无法逃生.人家追着问,李仲良为啥拿刀捅你娘?他答,我不是他的种嘛.

听到这,对面张姨被吓着,叫,娘呀,你还有这等的隐秘事.张姨看旁边的张老板,稍停顿又对李佐说,你倒可怜着了,就没去找那个男子?李佐纳闷,问,找哪个男子?张姨说,那个男子呀,就是把你送到世上来的那个,他要负责的呀.李佐摇头说,我先前不知这事,压根就不知道,没问过.如今我娘都没了,没地方问.坐在侧面的张老板说,就没找找啥证据?张姨附和,对对,要找找证据.箱子底下,手机里面,你娘说不定藏啥地方,不该没留点真凭实据的呀.知道讲这段事情不易,果然这样.李佐耐住性子说,没有.张姨不死心,把脸凑近,压低声问,那个男人没找过你?李佐回,没,从来没.张姨说,说不定暗地里看过你,你蒙在鼓里不知道.也是呢,你这么聪明,下种的男人也不会笨,把事情做得严实,不漏风.

张姨不嫌事情离奇.

李佐不作声,看着自己的茶杯.他知道张姨此刻将目光黏在他脸上,等他回应.他希望张姨赶紧转换话题,谈今天要谈的正事.刚才讲的是事实.可还有另外一部分事实,被刚才讲的东西掩盖在下面,现在不能提及.

你娘怎么做这种糊涂事呢.张姨叹气,痛心疾首.

李佐还是被这话碰得疼,生出些怨恨.张姨你倒是谈正经事啊,在说啥话呢?只好将该由张姨说的话,自己接过来说.姨,张老板,我把该说的,都如实讲了,不知道的也不编排.你们看能成就成,成不了我也感恩.

张姨闭了嘴,看张老板.张老板看张姨,没作声.张老板这样,是嫌讲得还不透彻.张姨就说,哦,哦,还有几个事,实打实敲下.

姨你说,我把话从心窝子里掏出来.

第一件,你真的认命,不想念大学了?

不想.已做工三年,脑壳里没书本的影,还拿啥考?

倒也是.第二件是,你老家那边,对你做上门女婿这事,没哪个反对吧?

没.爹娘就不说,那边老人也不做爷奶了,叔伯姑三家也不认我,现今只一味毒我,毒得什么似的,没人再操心我的事.

嗯,是这样.小李表过态,张老板你怎么定夺?

张老板刚才眼睛盯在手机上,听张姨问,抬头不咸不淡说,等我思量思量再说.

李佐认定自己被张老板否定掉.他的身份与遭遇,可怕,麻烦,会吓退人家.张老板也是这样,被吓退了.口气在那摆着,思量思量再说,就是说不行.这意思,猪牛驴羊都可以听出.人家只是说得婉转,给点颜面,不打脸.

张姨也听出意思,说,成,成,张老板你思量下,再定夺.说罢,先立起身,脸上赔着笑.李佐看得出,那笑有意思在里面,是向张老板赔不是.找了这么个人,耽误了你时间,我是好心办坏事,没想到他是野种.这四句话,张姨没说,可全在笑里边.

对李佐来讲,张姨说是熟人,也是生人.在小区门口开商店,李佐常去买个日用品,答过话后,就熟.这熟,外面熟,里面却生.但张姨的热心,不管真假,且张姨对上门买东西的客都热心,还是带着长辈对他的关心.这点难得.李佐对张姨尊敬,藏着私心,总到张姨身上、话里找点母亲的影子.张姨要给他说亲,他感激.他是真心感激,不虚头巴脑.平日,张姨守在小区门口的商店里.那个小店,把张姨的脚拴住,很少能出门走动.但张姨喜欢搭讪,与各式人谈,与各路人谈,县城一点芝麻事都清楚.得知张老板在找上门女婿,立马想到李佐,便找李佐谈事.张姨说,张老板家在高档别墅群里.这别墅区,在县城东南角风水宝地,前面是湖,后面是山.里面二十幢别墅,都独门独院,全住着县城能人.张老板是张姨娘家村上的,原先做瓦匠,后来到县城做工程,现在工程做得大着呢.对女婿不计较啥,钱、工作、房子都算不上事,都没有还更好.只要人长得俊就成.张姨觉得李佐长得俊,符合条件.赶紧找李佐,问意见.李佐认为悬,说,张老板就不找县城里门当户对的?张姨说,人家心疼自家女子,不愿让女子到婆家受冤枉气,才要找上门女婿,门当户对的,哪肯倒插门?李佐想想,说,就麻烦张姨试试,成不成,我都感恩,谢你.话这么平淡说,好像随便,无所谓,内心却窃喜.天无绝人之路.这就是.张姨就拿着李佐照片,赶过去给张老板家属看,力荐李佐,说这后生外貌,大概在县城里不说数一也是数二.张姨觉得这门亲事能成.如果能成,与张老板家就有关系勾连上,日后会亲切起来.在县城办大小事,都要有关系后台.张姨将照片送过去,过半个月,张老板家那边还没动静.李佐想得通,知道张老板家收下许多后生照片,在对比着看,对比着挑.反倒张姨等得不耐烦,差点没拿住性子,要跑过去问.好在有消息过来,张姨得到电话,说张家女子中意李佐,张家与李佐要见面详谈.

面谈,也就是相亲,当面锣鼓当面敲,把一些情况讲清楚、了解清楚.现在,李佐被张姨带着,正在相亲.为了这次相亲,他歇半天工,到县城最大的商场,买了全身新衣,还剪了头发,在家洗过澡.他重视.机会就在跟前,忽闪忽闪地让他抓,他自然想把握住机会.心里清楚,自己绝非张家唯一人选,要尽量表现好些.可双方见上面,他觉得这相亲别扭,不是县城里的路数.张家女子没来,女子她娘没来,只来了她爹张老板.张老板身形魁梧,肩阔腰圆.那腰其实称不上腰,是啤酒肚.这个庞大身躯坐在李佐侧面,结结实实塞在椅背与桌子台面之间.到目前为止,张老板话不多,眼也很少看李佐.李佐还是能感受到,张老板偶尔投来的一瞥,气势凌厉,像把锋利薄刀,从自己眉眼处划过.这才是真实的张老板.能在县城做工程,能耐实打实摆着,毋庸置疑.

见张姨屁股离开凳子,张老板说,你这是有事情去?

对对,要赶回店里去.老头在,实在不放心,岁数没上七十,脑袋倒常搭错筋,人家给五十,他家九十.张姨说.这话作践自家老头有点狠.她其实是要赶紧脱身,苗头不对了嘛.

成,你去忙事,我跟小李再坐一歇歇,掏掏话.张老板说.

李佐没想到张老板会这么说.他刚才那句等我思量下再说,猪牛驴羊已听出啥意思,张老板却不是那个意思.便觉得这个老板有点奇.再看张姨脸上,立马上了尴尬色.李佐知道张姨在想啥.肯定在想,好事做不到底,瞎子点灯白费蜡,怕功劳给抹杀掉.可话讲出口,就飞进人家耳朵洞里,没法捉回塞进嘴巴里.况且张姨这等样子,也已是跳上驴背的出发模样,自己上去就不能自己下来.也没人劝她下来.李佐在张老板面前小心翼翼,不敢开口.她就只能心痒痒地离开.

张姨走后,张老板要当考官.

李佐坐在张老板对面椅子上.眼睛落在桌面.桌上有一壶碧螺春,三个杯子.其中一个算添加,要另外加钱.一碟瓜子,一碟花生,还有一份水果,都没吃.李佐已估量过,要三百多块钱.在县城,这是高消费.这消费,包括富丽堂皇的装饰、不冷不热的空气、服务员时常来添水时的笑脸.连张姨都知道这么说,李佐不好意思嫌贵.知道张姨好心,怕张老板嫌弃地方破,才进这家县城高档茶餐厅,要个包间谈事.

张老板开始发问,身体没啥毛病吧?

他赶紧答,没,好好的,自小就没住过院.说起来,也只背上有块小疤.

问,咋落下的?

答,两年前落下的.打过一架,与我叔,还有堂哥、堂弟.

又问,为啥?

又答,是我被赶出来的事.我的叔伯说我不属于李家,不能再住在家里,房子是李家祖上传的,只能住李家子嗣.我不肯走.叔伯跟我理论,说我在李家白吃白住十九年,还供读书、供看病,废掉多少粮食多少钱多少心血.本来是要偿还的,看在从小在眼皮底下长大的情分,也不计较,好意要我自己走,反正大了嘛.肯走就算,一刀两断、一撇两清,今后是河水井水不往来,见面也别招呼.家里反正不能再看到我.再在村子里出现,我爷奶两人吃不消,脸皮都因我一个个挂不住,眼见得要塌脸,再不走就要被活活气死.我还是不肯,冷不丁的,我能到哪里去?我说等我读完书,挣上钱,就报李家的恩.他们不肯,要我死透心,说羊不能跟狼走一路.一门心思去找镇政府,找舅家.始终就是谈不成.后来堂兄弟就上来动手,捉住我要将我扔出门去.我抱住桌腿,他们就连人带桌一块往外搬.我拉住门板,他们就将门板卸下来,往外扔.双拳难敌四手,我被扔到院子里,就操根木棍,他们拿上铁铲,大家干上.就这样,干上一架,带个疤出家门.

李佐一点点讲,小心地讲,不让话外生话,多出枝节.这些事,终归要摆上台面.自己不讲,张老板去访出来,效果就不一样.李佐拣要紧的说,把事情的骨头讲了,事情的肉没说.那些怎么活过来的事,犯不着讲细.那些事难以出口.即使现在讲个大概,也要小心,要绕着弯、有选择地讲,不被那些事实打实触碰.那些事,饿狼饿虎一样,攒着劲要伤人,不加提防,扑过来就是一口,能让他疼得当着张老板面掉泪.眼泪早积聚在那里,可以号啕三天三夜.虽然事情过去了,但事情骨头连着肉,在李佐心里搁着,完整崭新,宛如昨日之事.忘却?鬼话.不上心?鬼话.不讲,也怕把某些秘密牵连出来.张老板精明,眼光毒辣,不能让他察觉蛛丝马迹.在三年前的血雨腥风中,他藏起了什么,不能说,任凭在别人眼里烂成,也不能说.现在,好多事压在心里.它们被压在里面太久,都憋闷得慌了.但世界上,还没遇到合适时间、合适耳朵,把这些事情掏出来,面对世人.

李佐将事情的骨头,一点点吐完.

张老板听罢,没作声.李佐从张老板的脸上,看不出表情.张老板那张长脸,铁铸似的,没甚表情.张老板开始抽烟.这样子像是在思量.抽两口后,张老板从烟盒里取出一根给李佐.李佐摆手,张老板没收手.李佐接过来.哪知张老板“啪”地一下,把打火机点燃,送到李佐面前.打火机顶端的金火苗,在李佐鼻子跟前跳跃.李佐赶紧说,我不会抽烟.张老板问,从没抽过吗?李佐以为张老板在考验他,便说,没抽过烟.哪知张老板对他的话不甚满意,批评教育一般说,不抽哪成嘛?男子大了不抽烟不喝酒,等于在社会上没两只脚,怎么行?来来,抽上抽上.张老板举着打火机的手一直伸着.李佐左右看看,说,这里不让抽.张老板不耐烦了,道,做事哪要这么规矩?这点小事,你还把它当个难事,丑事,天大事,那万事成毬.

李佐逃不过,只好将烟放进嘴里,凑到火苗上点燃.

两人抽烟.张老板开口道,小李,今天接触下来,你蛮不错,生得像模像样,长得结结实实,脑袋瓜也聪明,整个人拿得出手.家庭关系这样,我倒不嫌弃啥,反而认为干净,可一门心思做我女婿.听张老板这么讲,李佐松口气.没想到张老板对野种这问题,能这么看待.他以为已通过张老板的考验.张老板的话,猪牛驴羊都可以听出意思,但并非那个意思.张老板接着说,对别人家来说,你算是个好女婿,但还不合我心意.我要找的人,不仅是当女婿,还要以后能够接手我的公司.我的要求,自然而然高那么一点,也奇怪那么一点.对你来讲,是奇怪.对我来讲,算正常.我发现你最大的毛病,就是不成熟.我在你这么大年纪,基本上刀不入、百毒不侵.你还得加紧练.现今,我给你个机会,让你去办件事.办成,我家女子就是你的.办不成,各走各道.愿不愿意,你思量一下,这两天就给我电话.

从茶餐厅出来,李佐不舒坦,说不清是难受,还是失落.有群蚂蚁已跑到身体里面.一刻在心尖上爬,一刻在肺里爬,一刻在腰子上爬.无处下手挠痒.有一刻,他觉得非要找个无人僻静处,歇片刻再走.最好能哭一场,憋着、绷着难受.要说世界如此大,边走边找,各处都有人影,就没一处僻静地.要说世界人如此多,却没个能讲掏心窝子话的人.那人在哪里?怎么还没谋面?要说世上路无数条,可怎么就找不到一条路?

他被张老板交办的事,难住.

郁闷透顶.终于明白,张老板找上门女婿,用意远非张姨说得那么简单.张老板把张姨支走,是方便提要求,让他去办那件事.那事不正经,不是正常人可以办.自己能做得出来?能做得来,他就不是人.

要走张老板的路,希望渺茫得很.

他的路,在三年前全成断头路.随着李仲良一刀下去,“咔嚓”一声,路全被齐刷刷折断.

锥心之痛,来自方方面面.连无处不在的空气,都在耳朵洞里,分秒不停责骂他.

被赶出家门那天,村上人都围来看.大多是老人孩子,壮年人在外打工.虽是老人孩子,但伤起人来,让他更觉得寒心.他们将头露在围墙上看,又不纯粹看热闹,嘴里帮腔,骂不要脸,,该遭五雷轰顶的,祸害完人,还赖着不肯走,出门往东八百里、往西八百里,各处打听,也没这样的理儿.他第一次听到这样群体责骂.他对村庄的好感,全部破灭.在与堂兄弟的争斗中,他势单力薄,被赶出来.家里院门、屋门被堂兄们守着.他只能去跪在伯伯家门口,赔不是,求宽恕.祖父祖母就住在那里.弟弟李佑也在里面.他能听到李佑在哭,看不到弟的人影,看情景弟是被看管住了.他心里明镜一样清楚,现在只有祖父母站出来发话,才能救他.父母一下没后,只能指望他们.他马上要参加高考,祖父母不在经济上支持,他还怎么能参加高考?成绩不好也就作罢,偏偏在县一中是优等生.好前程已在面前,看得见,即将摸得着,身子忽然被卡住.

外祖父那边早翻脸.给母亲办完丧事,那天,两个舅舅齐齐发作,一个扮虎,一个扮狼,要搞大动作.舅要他站边,离开叔伯族亲阵营,站到坚决要判李仲良死刑那队去.他没肯.大舅冷脸说,你都不是李家人,说到血亲,还占我们这边半身血关系,你还想怎么着?小舅也劝说,你喝口冷水,让脑袋瓜子冷静片刻,掂量掂量.他还是没答应.他怎么会要李仲良的命呢?这个男子,从小把他捧在手上,大一点把他扛在肩上,这点点滴滴都记得.虽为母亲的死疼得撕心裂肺,七魂已丢掉五魂,但怎么会索要李仲良的命?弟弟李佑正在旁边拉着他手嘛.家里四口人,一下没掉两个大人,弟弟的手只能紧紧拽住他.他能让弟弟失去父亲吗?不能啊.把他脑袋拧下来,把他的心挖出来,他的手还是要给李佑拽的呀.他给舅舅跪下,让李佑也跪下,磕头,求给李仲良一条生路,别去上面顶、闹.没用啊.舅舅那边将狠话扔过来,砸他脸上,说今后一刀两断,此后无情.无情,就是不给亲外甥面子.舅舅砸烂家里好多东西.没人敢拦.娘家人站出来,为女子在婆家讨公道,这事多着呢,况且里面还有条人命.砸得一屋子破烂,真个是眼里心里都没外甥.与那边关系就冷脸,不来往.

他对着祖父母住处,跪到晚上,跪到早晨,跪得不成人样.不忍心,他要争,不争会后悔一辈子.没有吃的,也没有喝的,天又冷,风如刀割面.内心还烧着把旺火.上半夜身子就开始抖,风中草叶一样,筛糠一样.眼前的门有人进出,没人过来理睬他.又跪一天,天落小雪.他冻得半条命没掉.顶着一头雪,昏过去.后来被热乎乎的东西惊醒.在没睁眼前,以为有人念他可怜,搭理他了.把眼睛睁开,才见有条狗正在他脸上舔.狗见他睁眼,往后一跳,跑掉.他挣扎起来看,发现已被人扔到村外面.他想叫想哭,可心没法再冷,也没法再悲,只吐出一句叹息,娘,你儿子要是没醒过来,就去你那地儿了.他们心太硬,都没人给镇上派出所打一个报警电话,明摆着想看自己冻死.幸亏有只落雪天在外面跑的狗.他撑起身子,要站起来.一时半会儿做不到,像得了软腿病,或者没两条腿.后来发现,何止是腿,整个身子都没啥知觉,里里外外冻着.又冷又饿,在雪地里坐片刻才站起.大地像波浪,在眼前起伏摇晃.他一点点往路边走.村里回不去,也不想回去.被村庄伤得太重.以往,村庄披着漂亮外衣,他看到的是美好.现在,这外衣露出丑陋又可怕的底子.镇里也不用去,去了能求到啥?民警调解,只一时,不会一世.得回县城,县一中是安身之地.雪地滑,一个趔趄后接一个跟头.总算来到路边,等开往县城的中巴车过来.心里没底,惶恐不安于这雪天还有没有车子.连声祈求,老天觉得折磨够了,就让一辆中巴车过来.就在风雪天里,熬一秒一秒.身体说没知觉,却又像被剥皮抽筋,被推进刀山火海,被锯成两半,被油煎着……难受.眼睛发糊.看到远处有汽车出现.眨一下眼又消失.那车看得明明白白、真真切切,大红车身醒目,怎会消失?它在雪中开到哪里去了?后来,终于来辆真车.他到马路中间拦车,生怕车子不停.车停下,他抓住车门里面的扶手,费些腿劲才跨上车.他把身子瘫在发动机盖上,那里暖和.在车上,想哭啊,世界这么大,人这么多,但谁都指望不上.哭不出来,眼泪似给冻住.

丢却魂魄般,他坐车回到县一中.猪牛驴羊都知道,爷奶叔伯没给他路走,他已彻底完蛋,不用再指望去读大学.当即病了一场.又非感冒,像死掉一样.陷在那场病里好久,死去活来,一刻前外冷里热,一刻后外热里冷,满嘴胡话.好在县一中的医生给他开药挂水,同学也照顾.一个星期后,才能下床.下床,就看到问题跑到面前蹲着,虎视眈眈瞅他,不面对不行.唉,真不如继续病着.一点点想,慌乱着想,壮着胆想,做下决定.读大学,死心吧,即刻出去找工作.学校宿舍还能住段时日.身上的钱省着花,还能过一个月.他走出县一中,立刻在县城找每月按时拿工资的活.虽然钱少,但能挣到钱,心就不慌,不像无处可投的寒夜之鸟.两个月后,在县城工地找活干.他不再回学校住宿.做体力活好处明显,能按劳动量算工钱,比在超市、加油站打工挣得多.体力活,没啥挑.修路的,建楼房的,只要有力气,都能干.且有的工程一干就是两三年,只要不拖欠工钱就成.现在,他在一个小区建筑工地上.按规划,这个小区将建一百幢楼房,成为县城最大的居民小区.

走出校门那刻,他把一口普通话,收到肚子里.再开口,满嘴县城土话.这样,人显得老道复杂些,显得在城里有根基.性格也改掉.不再腼腆,不再谦和,已像炮仗、轰天炮那种惊天动地,别人一给火就炸.脏话越说越熟络.面对的都是些啥人?别指望那些人全都善面慈心.复杂着呢,看不见的东西阴森着呢.工地上,有时候就是争点小钱,甚至为一个钢镚,也会干上一场.谁都明白,钢镚事小,被人家看扁就麻烦,再被人家验证出是软蛋,人家要爬头上来作威作福.他是聪明人,走进工地稍微琢磨,就明白这个理.年纪小,嫩,但不能退缩,要吵架就吵,要干架就干.非要给人留下印象,此人年纪虽小,却非善茬,不好欺负.这么做,是没时间给人欺侮.时间金贵,一刻值千金,他要赶紧在世道上立起来.

临近高考前,班主任着急,来工地找他.班主任就站在工地门口等,也不避进出的卡车扬起的黄尘,立在那里漫天灰尘中,逼他露面.班主任只求他回学校去.班主任说,还有两个月,你赶紧回校,钱可以想办法,几位任课老师都说好,谁也不忍看你放弃.咬咬牙,考上大学就有办法.他知道,班主任真为他急,正把一颗热腾腾的心捧给他.从高一到高三,班主任像父亲那样,立在日子里.看着班主任的身影,他多么希望这个眼含祈求的男子,是他真正的父亲,也多么希望能被班主任抱着,哭上一场.可是不能这么做,他不能让班主任跌进他的故事里,爬不上来.班主任越对他好,就越要让班主任死心.他压制冲动,从脚手架下去谢老师恩情,求不要再来找.他现在不是为自己活,要为李佑活,为家里活.他冷着脸说,老师,你原谅我,放过我,你来一回就让我死一回,我真的不能回校.班主任又急又心疼,反而先哭起来.这个男子当着工地上众多面孔,用哭腔对他吼,你不是要做中国的费曼、狄拉克、普朗克吗?李佐我告诉你,你不是为这工地而生,你不能将自己扔在这工地上,你愿意,老师我怎么都不答应.班主任的眼泪,当着他的面流淌.这泪是那么毒,那么亲切,让他差点不能坚持.他咬着牙说,老师,我现在只能做李佐,也只能活在这工地上.班主任不死心,看着他说,李佐,你别有精神压力,只要你愿意,我现在就认你做干儿子,你跟着我生活,怎样?班主任竟然说出这种话.这惹泪的话,一下击穿他.他的腿颤动,插在口袋里的手在抖,七魂六魄都在抖.又高兴,又悲凉.他多想当即跪下来,给老师磕上一百个响头.可自己的活路,就是弟的死路.他对老师说,不能,我凭啥要给你当儿子?这话太狠,太毒,像蛇那样蹿起来就是一口,伤着了老师.敬爱的老师,父亲一样的恩人,请你原谅我.他在心里愧疚,道歉.他看着班主任唉声叹气离开,也看到自己的理想随风而逝.理想曾经很美,让他晕眩.考上重点大学物理系,学有所成,埋头在实验室,研究科学界的顶层问题.生活也有质感,世界各地飞……有一万种过幸福日子的方式.现在,生活只剩下一种方式,就是在县城工地上干活.

他根本放不下过去,也放不下未来.放不下,就疼.疼起来,实在没办法,世上没这种治疗药,就找三个茶缸,反扣在桌上,权当一个是母亲,一个是没动刀子前的父亲,一个是李佑.一家人聚着,聊聊天,看看电视,吃吃饭.聊天、看电视,两个茶缸一字排,是父母.一个茶缸在另一边.那是李佑,学生嘛,要做功课.吃饭,桌对面、左右各按一个.茶缸比照片好.照片上姿势、神态都凝固着.茶缸可以活过来,变成真正的一家人.

——娘,这盆煎豆腐不错,尝尝味道,我是把你的手艺学来了.是吧,味道是不错吧?我就肯定你会夸我.不是我脑瓜子好使,是娘你教得好.我还学会做油焖茄子啦,明儿做给你吃,咋样?弟你要吃红烧肉?你别囔囔,别囔囔,活像个馋鬼.哥承认错误,是好长时间没吃红烧肉.想省点钱嘛.娘不是说过日子要悠着点?别囔囔,别囔囔,哥话还没说完呢.弟你要吃,哥就去买呗,没啥大不了的.谁让你是我弟呢?命中注定,我欠你的.明天就去买肉,顺便给爹割点猪耳朵回来下酒.爹你说好不?不要几个钱的.爹你喜欢吃,我当然要买给你吃.我在工地上,挣的钱也不算少.你放心吃,敞开来吃,今后有得吃.

——爹,你要看啥电视剧,古装戏?打仗的?家庭喜剧的?我为你摁台.现在的电视剧,越来越热燥,小鲜肉小*,饱眼福呢.啥?我也可以去演电影、电视剧?娘,你不要笑话儿.我就安安心心待在工地上,不去凑热闹.我要是去演,把金鸡奖、百花奖、金马奖、金棕榈奖、金球奖、奥斯卡奖全拿下,这要羞煞多少人.这不是不给别人活路嘛.咱不干这样没的事,正正经经营生才是.

——弟,做作业身体要坐正,看你脸都快贴作业本上去了,你是饿了要啃字吃还是要钻进本子里?这要变近视眼的.跟你说过一千遍一万遍,做四眼田鸡可不怎么好看.咦,你这数学试卷怎么答的呀?这个错题,莫名其妙嘛.开三次方你都会错,你还有脑子吗?来,把语文试卷拿出来,让哥瞧瞧.别磨蹭.你一磨蹭,哥就知道没好事.什么呀,才考八十多分呐.乖乖,啧啧,古文翻译还扣两分,你挺能的呀,借了天王爷的胆,啥都敢错.叫你背叫你背,你全把哥的话当耳边风.啥?背过,忘记了?你还狡辩.你多大年纪?七老八十?得老年痴呆了?哥严肃跟你讲,脑子长出来,就要用,经常用,不然脑子就小掉,变核桃仁大小.李佑啊李佑,哥警告你,这可不行,绝对不行.哥再看到你吊儿郎当,不会对你客气.你听听,爹表态,娘也表态,让我好好管着你.你可甭不服气.你可是要考县一中、重点大学的.

一家四口人,聊聊谈谈.他讲很多话,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当话痨.话语越来越轻快,像小提琴的弓弦在他心尖上拉着,拉出好听的颤音,心共鸣着抖.过去的美好回来了呀.爹说,今儿个早点睡,明早都有事.娘也说困觉.家庭聚会收尾,落幕.趁寂寞、思念卷土重来之前,合上眼,赶紧进入梦中.

三年时间,他把自己打扮成硬茬子人物.硬茬子?假的.别人不知,他自己可清楚得很.他像描脸谱一样,把整个身体描绘成一个野蛮人.把色彩洗掉,他还是那个受到惊吓的年轻人.三年时间,兔子尾巴一样,太短,没啥作用.日子冷不丁被折断,悲痛沮丧中,他来不及长大.

难死人的事就在眼前.事关李佑.李佑在县一中读高三.弟弟一步步按他的脚步走,从镇初中考到县一中,现今正从县一中往重点大学考.在高三,还有半年时间高考,李佑的命运要变卦.让弟走自己走过的路,他不忍心.

李佐在街边蹲下.没清静之地,只能就地蹲下,抱膝低头,不看眼前一只只走过的脚,好好捋一捋脑中纷乱想法.

要说服李佑去参加高考,很难,得有充分理由.他本来想把做张老板的上门女婿,当作一个好理由.但张老板这边悬了,愁死个人.

李佑脾气犟.他见识过.

三年前,家里巨变时,他在县城读高三,李佑在镇上读初三,都是节骨眼上的时候.他放弃高考,弟也没挺住,都被家里的事裹挟着,快速沉沦.弟上课不听,家庭作业不做,后来是逃学.没人管,放野马了,成绩直线掉.也怪他,忙着在县城干活挣钱,总以为李佑那边不会出问题.弟平时还是听话的嘛.到他坐中巴车,到镇中学给弟送钱时,才发觉弟出了问题.隐忧得到证实,爷奶叔伯不会管李佑,最多给口饭吃.指望他们供李佑读高中、大学?难.指望帮着买房、娶亲?不可能.心急火燎,把李佑叫出校来谈.要狠狠谈.李佑开口就说,没啥嘛,反正考上高中也不去读.他问,怎么不去读,哥不是在挣钱供着你读吗?弟说,反正我是不想读书.他说,你倒讲个子丑寅卯出来听.弟说,哥的钱总是哥的钱,你又不是我亲哥.他说,刚才耳边聒噪,没听清嘛,你重讲一遍我听.这是在威胁.弟说这种话,伤人心呐.顾不及伤心,他先要把弟镇压住.压不住,弟就完蛋了.弟听出他在威胁,但还是说,你又不是我亲哥.哎呀,这时候才叫伤心.这个弟,可怜.年纪小小,就看不到希望.他想把弟抱在怀里,疼爱一番,两个人好好哭一下下.他说,弟,站这么远干吗,你靠过来些,哥跟你讲句话.弟就慢慢移过来,脚步比蜗牛还慢.待弟立到面前,他说,弟,你听好.说着,一巴掌就朝弟脸上挥去.弟猝不及防,毫无准备,结结实实就挨了他大嘴巴子.目瞪口呆间,弟趔趄着后退,仰面跌倒在地上.他蹿过去,一只脚踏在弟的胸口上.弟挣脱,哪里翻得过身?他暴睁圆眼,凶神恶煞般,俯身问,还敢那么说不?弟的眼里冒出火来,流出泪来,嘴巴却闭得紧腾腾.他说,你不悔改喽?弟仍旧不吱声.在那刻,弟犟着呢,被心里的东西顶着呢.他就一把拽住弟的头发,另一只手抽弟大嘴巴.正反抽,左右抽.“*,*.”,雷打电闪,天毁地灭.弟的脸被打红,打紫.小公牛,小祖宗,我的弟,咋不认个错?认过错,哥就住手,就抱住跟你一起哭了呀.只好继续打,把一些念头从弟的脑袋瓜里打飞.“*,*.”弟的鼻孔流血了呀.还是打,要打服,不打服今生今世这个弟弟就没了.李佑的两面面颊都糊上血.他的手心手背,也糊上弟的鼻血.弟还在犟着呢.他停住手问,你妈叫啥名?说,快说.他怒吼,扬起手,要让弟看清,不答又要挨一阵大嘴巴.弟答了,虽哭哭啼啼的,幸亏开口了.弟说,赵桂兰.他又吼,我妈叫啥名?弟说,赵桂兰.又吼,一个妈生的,我是不是你亲哥?弟说,是亲哥.再吼,你长记性没?弟说,记住了.仍旧吼,真心记住没?弟说,真心记住,哥是我不对,是我不好.哎呀,弟这话又狠又毒,要将他的眼泪赶出来.忍住,不哭,千万要忍住,在弟面前有个大人模样.他硬生生收回眼泪.又问,家里四个人的时候,谁做主?弟说,爹做主.又问,爹娘不在的时候,谁做主?弟说,哥做主.他说,你听清楚,现在家里是哥做主,你得听话.哥死后,才由你做主,要做主得把家像模像样撑住.弟说,哥我知道了.他收回脚,说,你站起来.弟就从地上爬起来.他说,你倒是有点精神呀,怎么蔫着?弟挺着腰杆.他把五百块钱给弟,说,收好,别丢掉.弟接过,收进里面的贴心口袋.他黑着脸说,多余话不讲,小佑你让哥省点心,把成绩搞好,考到城里县一中去,跟哥靠在一起.弟点头.哎呀,这个小可怜.他转身就走.他不忍心看,脚步走得飞快.不是走,是逃.还立马把工地里的事,搬到脑袋瓜里盘算.他曾想问问家里到底是啥情况,啥都没问就走.虽说名义上爷奶叔伯管着弟养着弟,可爷奶终究没收入.叔伯那边开头热,后来冷.婶子的脸可不会经常笑.况且他们怎么想的,更不需要问.养李佑?送去读高中、大学?做梦呢.他们还不是指望李佑不读书,赶紧找份工,自己养自己?

好在李佑听话,争气,考上县一中.但成绩只高出县一中录取分数线三分.够悬,跟他当年全镇第一高分没法比.李佑来县城参加完中考,就留在县城.他为弟请了家教.县一中学生都聪明得很,弟要赶紧把成绩跟上,特别是英语口语,英语老师授课不会再用普通话.这要花一大笔钱.这钱没法省,他知道高考的竞争压力.

为弟到县城读书,他早做好准备.

他搬出工地宿舍,在一个老小区租了间房.房不大,五十多平方米,又在顶楼.房与他人共租.卧室各住一间,客厅、厨房与卫生间共用.李佐每月出房租两百块钱,不是太多,可以承受.弟到县城读书,他要造出一个像模像样的家.觉得给弟一个家,比啥都重要.李佑平时住校,休息天就到李佐这里来.假期也住这里.过年,他撵弟回家,与祖父母一块度春节.父母不在,他不能出面,只能让李佑回去,把家门打开.让村人看到,这户人家还在.读高二前,李佑每个星期都有休息天.进入高三,一个月只休一天.兄弟俩见面时间变少.李佑来后,李佐要给他补身体.学习压力大,弟长得瘦.一早起来,李佐买菜、下厨,做各种好吃的.做好饭后,自己去工地,把家留给弟,让弟在房里安心看书、做作业、睡觉.在这三年间,他的菜烧得越来越好.弟总是在休息天的前一个晚上到.在那晚,两人睡一张床,聊些家常问题,有哪些难处,要哥做什么,要给老师送点什么.问得很仔细.一会儿在爹的角色里,一会儿在娘的角色里.他都忘了,自己只比弟大三岁而已.李佑回校,李佐要给钱,还将多做的菜打包,让弟带学校里吃.

事情出在徐婷婷身上.

弟到来后一年,徐婷婷随后出现在他屋里.徐婷婷是工地上烧饭师傅的女儿,在工地上做些洗菜、洗碗的杂工.后来跟李佐好上.两人关系,开头是几片肉的关系.李佐注意到,徐婷婷在给他打菜时,与别人不一样.就是打菜方式不同.工地每日中午开饭,大都是白菜炖肉.白菜炖肉,听起来其中有肉,肉其实是点缀,让白菜油头足些,气味香些.工地供上百个人吃饭,菜精致不起来.工地不是饭馆,只求菜能下饭,汤能泡饭,不计较肉多少.要吃肉下馆子去嘛,工头长他们不就隔三岔五下馆子吃肉喝酒?你自个吝啬,心疼钱,把钱当嫡亲孙子疼,在工地上吃顿一块钱的饭,就别奢求啥.工地烧饭师傅这句话,在理.干体力活的,要吃到一小片肉,凭运气,要看徐婷婷这个女子,一勺下去,那勺下到哪里.运气好,把饭盆中的白菜扒拉开来,有一块白色肉片藏在里面.高兴,了.没肉也就那样,吃呗,肚子饱就成.李佐发现,自己中肉奖的概率高.后来,还出现两块、三块肉躲在白菜下面的情况.表面却又看不出来.这是上百人中独一份.他不敢声张.李佐对打菜的女子留了心,看她给自己下勺.果然不一样.这女子,看似漫不经心,随随便便,也不看着盆,那勺子往下一落,就落到盆边上,挖一大勺白菜,往李佐食盆里扣.这女子是有心的啦.就零零散散又频频繁繁瞄女子.长得普通,二十出头年纪,脸型是县城常见的.可以想见,这女子长到五十岁时候,也是这模样,只不过脸上添点皱纹.打菜这女子,李佐本来是视而不见.他压根想不到自己会与这女子有啥牵连.这女子给他留心,在菜盆里玩花样,他眼里就有了她.他想试试.睡过女子,自己就是正儿八经的男子,是大人.这女子再能嫁给他,养个孩,家也就正儿八经.有个女人烧烧饭洗洗衣,对李佑也好.便试探,请她到电影院看电影.成.今天?女子没忸怩,立刻答应.前后意思趴在一起,猪牛驴羊就都知道怎么回事.两人好上了.拉手、亲嘴、摸身体,上床,无师自通,快着呢.都年轻,都好奇,还都迷,只要李佑不在,徐婷婷就常过来找李佐.见面就是上床.不多话,也不需要说话,两人在那刻讨厌说话.关上门,心急火燎脱掉衣服,被蛇吓着那样蹿上床,赤条条叠在一起.过后,两人齐头并躺时,才有些话在两人嘴里往来.话不多,没几句,还翻来覆去讲,真的没什么说的,于是又抱在一起.之后,徐婷婷稍微躺一下下,穿衣服走人.她的空闲也不多,夜里要骑半小时自行车,赶回她爹身边.两人之间,从没有说过亲爱的、心肝儿,没有说过我爱你.他们都小心翼翼,不把对方逼到非开口不成的境地.李佐能肯定,徐婷婷在爱上他与嫁给他之间犹豫.徐婷婷迷恋他的身体.但他除了身体,在县城里一无所有.后面还有个弟弟要供读书,徐婷婷也知道.他也不能肯定自己会爱上徐婷婷.徐婷婷的精神层次,与他不在一个谱上.没法交流深层次东西,讲点衣服、电视剧还可以.他真的需要一个能拯救他灵魂的女子.他们彼此都在等对方说出我爱你,或者说我们分手那句话.两人一起,躲在一团迷雾里面,谨慎保持肉体关系.嫁与不嫁,娶与不娶,他不问,她也不说.她不问,他也不说.他们有时候心照不宣,赌一把命.睡在一起时没采取措施.若能怀上骨肉,事情就定下,各自认命,不用再挣扎计较,一方不用为对方贫困犹豫不决,另一方不会因对方平淡无奇而害怕未来.这真的是赌.他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造一个孩子出来,日子过成啥样,没底,也没数.但好歹生活成形,家也成形.但生活没给这种机会.那个能定事的孩子没造出来.都有遗憾,又不遗憾.有一次,徐婷婷将头枕在他胸口上,慢慢告诉他,爹为她找了婆家,在县城有房.他听出这个女子的意思.她没讲那男子长相如何,没讲那男子工作咋样,没讲那男子身体好坏,只讲那男子有房.徐婷婷暗示他,给了他底线,他要是能够有间自己的房,不管大小,她都会说服父亲嫁给他.可他没有.再过几年也不见得有.李佑还要读大学嘛.每月工钱三千出头,要给弟八百,房租两百,家里零散花费三四百.还要支付零散的家教费用.剩下的钱存在卡里,一点点给弟高中开学用,买衣物用.还给弟读大学攒费用.知道没钱,也就没想过房的事.想也是白想.徐婷婷的要求,没法满足,这一点猪牛驴羊都知道,徐婷婷也知道,只是要他放下李佑,她愿意与他一道攒套房出来.徐婷婷提醒过,现在读大学可是有贷款的.他没接口.那样不成,那样就是抛弃掉李佑.弟不能再被最后一个亲人抛弃.唉,认命,天注定,与徐婷婷不是一条道上的,不是一个屋子里的,不是一张床上的.仍旧觉得,有遗憾,又不遗憾.他就笑着恭喜徐婷婷.这个曾在精神领域被他看低的女子走后,他还是怅然若失.

他没想到,徐婷婷离开,受刺激最大的却是李佑.李佑终于发现哥的困境,跳起来要说话.弟挑明讲,凭哥一个人,势单力薄,无法解决问题.他说,那咋样?慢慢来呗,一口吃不成胖子.弟说,我倒有个办法.他知道弟有幺蛾子出,说,别替大人瞎出主意啊.弟笑了,说,哥你听我讲,你在十九岁出校门,我现今也十九,也该出校门找份工做.好处有二,哥你选一样.一处好处呢,我们两人挣钱,好过你一人,事情就好办得多.比如在县城买房这事,你一人挣钱,还供我读书,比起我们两个人挣钱买房,可以早三分之二时间实现.还一好处呢,我接你班,在工地干活,哥你去高考.再不去,哥你就要把知识点忘了.哥读大学后,我再去高考,我能行,有信心.听弟这么说,他知道弟长大了,懂事了.但这事,已摊在自己头上就认命,不能把弟弟拉下水.于是,他冷脸说,别胡思乱想,好好读你的书.弟不退让,哥你如今二十二,不把自己的大事弄稳妥,一拖沓下来,问题就麻烦.我是无论如何,不想看到哥你吃这样的苦果子.你过不上好日子,我要内疚一辈子.见弟说得正经,情绪还挂在了脸上,他瞪眼道,难不成你成一家之主了?日后怎么办,我会盘算,会有好安排,不需要你瞎操心.弟说,我知道你用心,良苦着呢.你忍心毁自己,我不能忍心.你不能强迫我接受你的牺牲.他不耐烦地说,絮絮叨叨,胡说八道,一口一个毁掉、牺牲,是你该说的话?小佑,哥警告你,可别分心,耽误大事,把高考考好,别的事,天无绝人之路,船到桥头自然直.

他对李佑说话强硬,把弟弟的话当没价值的屁话.心里不是那样.那刻,他为弟弟长大而高兴,为亲爱的弟弟能想着他的苦楚而高兴.非常高兴.高兴得不露声色,高兴得不想让弟再多讲一句话.李佑没枉费他的付出,没把他的煎熬当狗屎,也不会像父亲那样不知道怎么做人.但他还没能说服弟,弟骨子里死犟着呢,只怕弟果真就不参加高考,或者考上不去读大学.现在,他不能再用扇嘴巴子那种方式,让李佑屈服.弟有思想了,有主见了,要伸手帮他这个哥.真是愁死个人,要像伍子胥一夜白头.直到张老板找女婿这事出现,他才觉得事情有转机.能够到张老板家去做女婿,李佑该无话可说,会去参加高考,去读大学.他把成为张老板的女婿,当作一定要争取的事.没想到要成为张老板女婿,条件苛刻.

李佐,你不能只想着自己,要多想想李佑.你不能把弟也拉到泥潭里来.他批评自己.

可我怎么办?就这样毁掉?他问自己.

你已经是驴粪,当狗屎也没啥差别.他回答自己.

不甘心嘛.他叹息.

甘心不甘心,还有别的啥希望?他责问自己.

没有.

没有,你就去做张老板交办的事啊.

李佐决定,去办张老板交给的事.那是难事,不好办.便猛地立起身,到街边一家银行取款机里,取八百块钱,准备给李佑送去.办张老板的事,不知会惹出怎样的麻烦,不知究竟要多少天时间.先把李佑的生活费送过去,才安稳踏实.

取完钱,李佐回来取车.刚才,他骑着自行车来相亲.这是他唯一的交通工具.这辆车每天跟他工地、家两头跑.刚才张姨让他把自行车歇得远远的,不让张老板看到.开锁,推车过来,看见张老板的汽车还停在原地.刚才他们从茶餐厅出来,都已走到大厅过道上,张老板手机来了电话.张老板把手机掏出来,看过号码,立即接通,脚就停在走道里不动.李佐等片刻,见张老板又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就打个招呼,先结账出门.那一刻,他真心腻味张老板,要赶紧离开.张老板那边好像是重要电话,到这刻也没说完.李佐到街对面银行取款机取钱,去回花了五分多钟时间,张老板还被电话拉住身影,没出来.李佐决定等张老板出来,一鼓作气,把自己的决定讲出来.只等了片刻,又决定不等张老板.有啥话电话里说.刚才张老板已给他手机号.在茶餐厅里,他看见张老板从口袋里掏出三只手机,搁在桌上.两只黑色的,一只银色的.不知给他的手机号,属于哪只手机.见张老板还没出来,茶餐厅门口也看不见人影,那口气竟然松掉,决定电话里再说.李佐变卦,想给自己一段时间思量.张老板那事,实在不是好事.

他骑车往县一中去.阳光照下来,落在县城街道上.满眼都是在忙着营生的.街边建筑,身上各种线牵牵拉拉,挂着、涂着、贴着各色广告,有的还插着彩旗,响着小喇叭.当个县城建筑也不容易,蛮累的.骑车的、开车的、走路的,四面八方走,看起来都有理由,笃定那个方向可取到啥东西似的.被阳光一打脸,刚才在茶餐厅里的事,竟觉得有点恍惚,不像真的,也不像电影、电视里演的.李佐觉得自己这样想下去不妙,有问题.自己是要逃,要躲避,要找理由拒绝吗?索性不想.断然不想.

到达县一中.学校大门依旧如他在时,校园里也还是那么熟悉.在这里读三年书,后来梦里回来过三年,自然熟.生出感慨,他在这里雄心壮志,又失魂落魄.人生发生一百八十度转折,县一中就在那个转折点上.也不多想,多想伤神.在门卫处登记后,就到李佑教室前等.先是站着等,然后坐在花坛上等.不是花季,花坛里面只有几棵矮的绿化树.草本的花已萎掉,木本的花挂着稀疏的发黄的被虫啃出洞的残叶.花坛里面的地,被学生踩得光溜溜的,实实的.用老家种庄稼的经验看,这土得翻开来让太阳晒,晒熟后敲碎,才适合来年植物生长.以前在这里读书时,没想到这些.只知道上下午最后一节课结束,从这里抄近路,往食堂里跑.身份不一样,看问题就不一样.

就这么四处看看,等来下课铃声.老师从教室里出来,几个学生也走出教室.高三嘛,李佐知道,不像小学生那样,觉得上课是受委屈,一下课就全跑出来.在命运决定点,人多少会紧张、异样.李佐站起来,走到窗户跟前唤李佑.李佑见到哥,赶紧出来.弟说,哥,没啥急事吧?他说,没,就来看你嘛.弟说,你这叫非同寻常,刚才着实吓我一跳.他说,其实还是有点小事,哥要出趟远门.弟说,稀罕事,你要出远门,有多远?干啥去?他说,哥的事,别一个劲打听,该告诉你的,哥自然给你讲.不该知道的,问死也没用.我这趟出门,可能要七八天,也可能十天半个月,不知日期长短,才先把下个月生活费给你送来.估计这个星期哥就出门,你去家里,要自己做饭吃.你给我长点心,记住,菜一定要洗干净,放水里多洗洗,多泡泡.剩菜记得倒掉,别留到隔夜吃,那会吃坏肚子.弟说,我知道,出门在外,哥你保重.他把钱给李佑,说,好了,进教室吧,哥走了.李佑收好钱,抬头像有话说,结果还是笑一下,转身走去.还好,李佑没说啥.他只怕弟现在开口,说些不参加高考的话.弟.他在后面叫一声.看着李佑的背影,他忽然不好受,难过.将要去做的事,已在一搭一搭伤他,甚至在扇他脸.李佑回身,走到他面前问,哥,啥事?他笑笑,道,有一个理我要跟你讲明白.我让你给我省点心,不是让你给我省点钱.钱该花就花,在学校里多买点好吃的补身体,懂不?弟说,我知道,我不是精神好得很嘛.他说,那你赶紧去吧,我走了.

兄弟俩一个进教室,一个往校门去.

他刚才是想与弟说另一番话来着.他想叮嘱李佑,假如在之后一段时间,听到看到哥有啥事,不要在意,别往心里去,那都是假的,哥知道分寸.结果,他还是把这些话收回肚子里,不讲.刚才失态,才要讲那些话.根本就讲不得嘛.那些话吓人,把弟吓得六神不宁可不好.唉,小佑,亲爱的弟弟,哥多么想与你坐下来好好谈谈,掏掏心窝子,把内心压着的事释放出来.可谈不得呢.我其实挺不安、委屈、害怕,这些东西都拴在一根绳上,一扯就牵牵连连全出来,会吓坏你.我在工地上吆五喝六,跟女子急乎上床,只是想快点成大人.可还差得远,被张老板一试,就暴露深浅.难啊.难就难在,内心还住着个孩子,这孩子还那么纯真,对将来还没死心,对现状还没法接受,想着随时随地找个怀抱,哭诉委屈.唉,你哥其实一点也不坚强.这些话,弟你可不适合当听众.一旦听罢,你可就要炸了啊.

李佐出县一中校门,内心还有悲伤烟雾飘荡.有些事,被判无期徒刑,要一直压在心里,死掉才烂掉.有些事,要等很多年以后,才能慢慢吐露,释放出囚笼.还有些事,要当场毙掉.

自己是谁的种,他清清楚楚知道.他现在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弟弟李佑.

庭审时,他听李仲良陈述.李仲良说,那天在电炉厂,大家闲聊讲家里小孩的事,我就说我家老大倒蛮省心,考上县重点中学,明年就要读大学去.老张,就是张友军嘛,就说,你家老大聪明,能考上县城重点中学,镇里独一份.这么聪明,可不像是你的种.有好几个人接嘴,长得也不像,眉眼鼻嘴没老李的影,比老李漂亮十倍,会不会在医院抱错小孩了?我就翻脸.张友军嘴毒,说李仲良,你家老大是你的种,我就把屌割下来.我就上去干.有人拉住我说,大伙开开玩笑嘛,别当真,闹出事情不好.我就被拉住了嘛.私底下不舒服,一肚子火还在嘛.他们老早就这么说,在我耳边嘀咕聒噪,一直说我老大长相不像我.我有心眼,看得见,他们恶毒嘛,眼红嘛,恨不得同我换孩子才舒心,恨不得我家老大、老二两个死掉才舒心.他们自家孩子不争气,书读得不好,没指望的,已可以看到老.他们还眼红子过得好,顺心.桂兰给我脸,从不当人数落我嘛,我要东给东,要西给西.可我经不住他们这样反复说,众口说,水滴石穿嘛,还是有点想法.十多年前,越看老大,越不像自己.也真的不像,老大比我聪明,比我俊十倍.我兄弟也说,要去查查.我没去,害怕嘛.我装作开玩笑,问过桂兰.她说老大是舅家种,像舅家人.我听罢,觉得也对.但旁人总是拿住这点,装作玩笑,拿刀翻来覆去捅嘛.我一发作,又说开玩笑.心里头石头放不下,丢不掉.我还劝慰自己,不是还有老二嘛,老大讲不清,老二肯定没得跑.那天在厂里生上一肚闷气,歇夜班出来回家,在街上就看到桂兰了嘛,她在同一个男的讲话.我走过去看那男的,冷气就腾腾直冒.那男的长相跟我家老大挺像.我就问桂兰这是谁嘛.桂兰说是老同学,也没说个名,道个姓,就拉着我走.她好像挺慌的.我挺生气.回家喝上酒,喝着喝着就对桂兰说,镇上那男的是你情人吧?桂兰骂我神经病.我就说,你还挺不要脸,老大就是那男人下的种,让我白养十几年.桂兰就哭嘛,哭一歇歇,就端起碗,把一碗汤面倒我脸上.很烫嘛,她做错事还要烫死我.我跳将起来,到厨房里抓把东西就打她、捅她.都不知道怎么捅的,也不知道捅几下,脑子那时烧坏了,看到赵桂兰倒在地上,才吓清醒,知道自己闯下大祸.我这是第一次打桂兰啊.

李仲良这番陈述,让他万箭穿心.他像被锤子砸中脑瓜顶,被热腾腾的辣椒油泼个满身.他看清两点.一个是父亲很早就怀疑他.不仅父亲怀疑,还有好多人怀疑.这让他找到以往见到的不怀好意且含有他意的笑的原因.特别是叔伯、堂兄他们.他们亲近李佑,而不亲近他,总是有层膜隔着.他才知道底细.从父亲那里感受的所有爱,竟然是假的.是父亲看在母亲和弟弟的分上,演戏一样演出来的,并没把真正的父爱给他.再一个是他们家破碎掉,有人未必真同情.大家挤在一起穷,没啥话,都活得真诚.眼见得有人家日子好过,要跳出穷坑,但自个家好不起来,有人就难受,眼馋,还使坏.在这群小人中,外人不说,婶子大妈不说,竟还有叔伯的影子在其中.这些人呐,他们把刀塞到李仲良手中,鼓动、怂恿去捅.一时,他恨自己怎么不长丑点,怎么不笨些,那样就随父亲.随了父亲,就没母亲被捅死的凄惨事.可生得漂亮聪明,不是自己要的呀.委屈压制不住,压上两百斤石头也没用,照样冒上来.坐在法庭里,眼泪就扑簌簌掉.身体里有两眼泪泉翻涌.真个是泪如雨下,且下的是暴雨,大伏天的倾盆暴雨,哗哗流淌.前襟湿掉一大块,裤裆也湿了.没人过来询问他,替他擦眼泪,更不会有人把他搂在怀里安慰.因为娘已死.那个真心疼爱他的人已死.他的脑中,出现见到母亲的最后样子.母亲追出家门,对回校的他高声叮嘱,天一冷就加衣服,别冻着.他经历过母亲的死亡.在法庭上,又目睹父亲的消失.

李仲良所讲的,加之他不配合做亲子鉴定,让叔伯认定他是野种,不折不扣的,板上钉钉的,不可宽恕的.这种看法,如他所料,又如他所愿.虽然残酷,他以为可以扛得住这称谓.其实扛得艰难.

祖父母为李仲良请的律师,曾带他去医院抽血,用作亲子鉴定.这本是要验证他非李仲良亲生,打他大嘴巴子.他那时恨李仲良,但也不想害他丢命.有亲情,还有李佑在,怎么想也要让法院判李仲良轻些.就去了医院.后来鉴定报告出来,律师找他看.报告里,白纸黑字写着,李佐与李仲良有父子关系,他乃李仲良亲生.看了,心态微妙.自己是李仲良亲生,他甚至有点失望.这张纸面世,悲剧将被改成另一个悲剧.这样,家里上演了两场悲剧.他问律师,没错?律师说,底下签名盖章,错不了.他想片刻,说,报告放我这里,不要拿法庭上去出示,暂时也别对外说啥,无论是谁,只当没这材料,只说我死活不肯亲子鉴定.律师问,这样对你不公.他说,公不公,我现在没法计较,计较也改不了事实,还要让别人更难受.我当着家,就听我的,现在没必要讲.

他把鉴定报告收起.事情正在火头上,暂且不能给别人知道,特别是舅那边.他们知道这结果,会炸的,甚至会去打人,扒自家的房.现在,舅毕竟还有些理亏着.压下报告,很冷静,手没抖.后来,道理越想越透,看清利弊关系.把这份报告收起,不仅为李仲良,还为活着的人.李仲良捅死无辜的赵桂兰,李仲良捅死该死的赵桂兰,是不同的两件事.在村子里,大家正在同情自家,只觉得李仲良太可怜,被女人蒙骗到这种地步.全村人都说,儿媳给戴绿帽,还生下,当然要把不要脸的人杀了嘛,不杀才不是人.祖父母要靠这同情理解活着,本家族亲也靠同情理解才能昂头.也是为弟好.不公开,最起码人家不会讲到他的父亲,就说那个神经病咋样.现在,在别人眼里,李佑还是无辜可怜的,他一个人被骂野种就够了.李仲良将刀捅进娘的身子,这个报告是另外一把刀,公布出来就是娘将刀捅进李仲良身体.弟不能再面对这种亲人互杀,杀一次少半条命.他觉得唯一对不起的是母亲.又想,娘即使死了,只要为大家好,她也会赞同.等自己把家撑结实,一定会把这张鉴定报告,贴在村头让大家看.他会带着弟,到娘坟前请罪,也让娘看到家又完整了,兴旺了.对自己来讲,公开不公开,区别不大.娘死,爹坐牢,这事实没法改变.他不可能再做读大学的梦.他自我勉励,努力吧,李佐,赶紧长成大人,重整旗鼓,把家兴旺起来,这是你做长子的责任.

他把秘密*起来,一人承受.这秘密最沉重的一次,是坐在法庭里,听李仲良陈述.他差点跳起来,对李仲良撕心裂肺大喊,我是你亲生的.李仲良是他亲生父亲,他该爱他,又该恨他.世界上最难的问题,落到他头上.爱与恨肉搏在一起,缠成绳索,将他捆住.至今,他都无法解开父亲与李仲良这个结.唉,李仲良,李仲良,我的亲爹,瞧瞧你都造下啥孽.李仲良给他出的难题,他还没有能力解开.

李佐给工头打电话,请半个月假.在时间上,他往宽里算,有十天时间就该见分晓.十天后,要么把张老板交给的事办掉,要么自己失败而归.工头骂娘,你要歇这么多天作啥,作妖去?他赔笑,道,出趟远门,办急事嘛,没办法不去的.工头说,你最好快点,一个萝卜一个坑,大家顶不了就添新人,到时你可别对我冷脸.他说,知道,你肯定罩我的.回来给你带两瓶酒喝.那边就说,赶紧点,快去快回.

工地那边落实好,李佐打张老板电话.嘟嘟响阵,张老板接了.李佐说,张老板,我想好了,把你交代的事办掉.电话那头说,办不办你自个儿拿主见.他说,办,办.那头说,真办呐?他说,实打实的.那头说,成,干吧.

把两件事落实掉,李佐骑车回家.不想被张姨看到,进小区时,特意从边门进.如果与张姨打上照面,没半个时辰脱不掉身.回到住处,先做饭吃.很想吃顿肉,红烧肉、排骨汤之类都好.家中没肉.没冰箱嘛.要等李佑来那天,他才买肉回来.平时中饭都在工地上吃,早晚两顿在家都是简单应付,有时从工地带馒头回来,有时下碗面条,不正儿八经做饭,能吃饱就成.现在要出门,倒想吃点肉,把营养补一下.出去,可就吃不到一顿安稳饭.于是做了西红柿炒蛋,再煮碗面.大口吃完,心就开始狂跳.要去办张老板的事,还是紧张.他出门,下到底楼,依旧绕路,从小门出小区.

越走越慌.意志不坚定,摇摆着.

自己这是去干啥?

干啥?不就是去完成张老板交代的事.

肯定要这么造孽?

要的,有机会就要抓住.

一路上,踌躇,彷徨,犹豫,走得费心劲,又有心力交瘁之感.心里那个小孩,也犯上要哭的毛病,想立刻找个僻静处,立立脚,哭上那么一分钟两分钟.此刻,天已擦黑,街上的人比刚才还多,各处都是人影.下班的在路上,放学的也在路上,哪里有僻静地?唉,世界这么大呢,就没块清静地方.眼前这人多呢,就没个掏心窝子的朋友.又想到李仲良.糊涂爹不干糊涂事,自己哪至于这样凄惨?不然,本科都快读完,这时刻,在大学里正与同学吃着晚饭.唉,李仲良,李仲良,亲爹呐.

在街道上走得很慢,花了一个多小时,到了锦绣小区.这处地方,是张老板指定的办事地方,其实就在县城里.他停下脚,要等个人.等谁,他不知道.张老板也没细讲.他刚立住脚,背后立马有声音过来.你,李佐?回头看,见背后立着一个男子向他点头示意.这男子三十多岁模样,寸头,脸上的肉鼓着.他也点头.男子说,我,小魏,来给你打下手的.他笑笑.张老板叫小魏给他当下手,这话信不得.小魏多半是来监督他,看他办事情况的.接上头,但彼此都陌生,没多话,就进小区.两人看着楼房号,找到了地方.11号楼一单元五楼东边,住着许立胜.这个男子就是他们要找的人.站在楼下,他想了一下叫这名字的男子.这种男子该有怎样一副长相?反正该有些特别.小魏在一边,问,现在上去?他将胡思乱想掐掉,说,成,你带着我.哪知小魏跳脚说,兄弟,是你带着我,我现在归你管,你向西我就向西.小魏的话让他吃惊,听起来他们好像黑社会成员.他心里想让小魏带着,自己跟在后面.眼见得不行,便狠下心,冷下脸,沿着楼梯上去.楼梯窄,是水泥台阶.看得出,这是不新不旧的居民楼.现在县城新校区,层数往十层以上去,全配有电梯,种各种绿化树和花花草草.

他们来到五楼.此时,箭已射出,水也泼出,他只能动手.刚想敲门,小魏从背后伸出手来敲.边敲边低声说,这种事我来,不用你亲自动手.他侧开身,没作声.脸要端着,肚子里劲要憋着,怕言语间松掉.小魏敲三遍,里边才有动静.门打开,屋里没亮灯.里面的人隐在黑里,看不清面孔.小魏缩回身子,让他顶前.

你是许立胜?他只好冷着脸问.

过五六秒,里面才嗯了声.然后屋子里灯亮起来.他看到了许立胜的脸.是四十多岁男子的脸,脸相在县城里,有普遍性代表性.在异乡这种脸一出现,老乡就会认出来.咦,东山县的,对不对?对,对,老乡嘛.许立胜这名,应该属于竖着浓眉的那种长相男子.想不到这男子眉目这样普通.

这男子没问他们是谁,就迎他们进屋.待他们进去,男子问,兄弟还没吃饭吧?让我做点饭.

他赶紧说,已吃过.

男子道,吃过了呀?我都准备好了.要不这样,咱们喝点酒.

他没经历过这种事.张老板让他做这件事,他以为事情一开头不是眼泪哀求,就是愤怒谩骂.见这个男子这样热情,他以为对方把他搞错了.什么叫准备好,还要喝点酒?他看下小魏,小魏不看他,眼光在屋子里各处看.他知道自己一言一行,小魏都在监视,张老板还要听情况.他不知道怎么张嘴,怎么举手投足,能显得老道些.现在小魏不肯帮忙,连暗示都不肯,只得按照想象来.他提醒,是张老板叫我们来的.

这句话起到了作用.他看得出,男子为张老板三个字怔了一下,脸色发生变化.但男子脸上慢慢又堆出笑,坚持说,知道,知道,我接到张老板电话了.咱喝点酒吧,喝点酒好谈.

我不喝酒.他索性把话挑明,张老板要我来取东西,给你三天宽裕时间.我们暂且吃住在这儿,你拿不出,我们得把你房间砸烂.

男子仍然说,知道,知道.先喝点酒成不?

见男子说得执拗,他发觉这人精神似乎出了问题.反正不急在这一时,已做好在这里耗上很长一段时间的准备.便对小魏说,你陪许老板喝点?

小魏答得爽快,嗓门洪亮,成,你叫我喝,我哪能够不喝?

男子连忙说,那你们先在沙发上坐,我去厨房.屋子有点乱,你们将就一下.

他在沙发上坐下.小魏在一边的餐桌边坐下.看小魏这姿态,好像正儿八经把他当头了.他明白,让三十多的小魏听从自己,是张老板有本事,跟自己没丁点关系.趁着空闲四下打量,才发现,这屋子里虽然脏乱,地上散着许多用品,鞋子东一只西一只散着,但装修的确不错.墙面全做了护墙板,用的还是高档榉木面板.客厅地板砖是拼色釉面砖,主色是暗红与米色,勾金边,显得富贵又有艺术气息.顶上吊着体积庞大的水晶灯.看样子,男子以前生活不错.

男子一直在厨房里.从里面传出的声音,他听得分明.炒菜、洗锅、拿盆,还有刀、铲的磕碰声.心下好奇,这个男子此刻还有心情喝酒,为喝一顿酒,要整多少道菜出来.

他又把目光落到客厅里.液晶电视、柜式空调、屁股底下的沙发、面前的茶几、头顶的灯,这些东西将被砸掉,真的可惜.坐在沙发上,沉默时间一长,肚里那股劲慢慢松懈下来.一下难过起来.自己要砸的,是别人的家.张老板让他来砸家,他立马想到舅砸自家的情景.那时,看着舅在家里疯了般砸,他惧怕、沮丧,又愤怒无助.那时脑中什么想法都有,但想法太多,挤在脑袋中,都挤糊掉,反而什么想法都没有.自家被砸场景,还存留脑海,眨眼竟然要砸别人的家,好像一场梦魇.

他慢慢滑进悲伤情绪中.听到厨房里传出碗盆摔碎的声音,猛然惊醒.这样下去不行,得把狠劲重新鼓起来.便想,自己对这男子不了解.这男子或许做了许多错事、坏事,咎由自取,该受点惩罚,长点教训.不然,为啥会欠下张老板八十多万?现在不能同情这男子,需要同情的是弟弟李佑,还有自己.

这时,内室的门打开来,有个男孩将头露出来,对着厨房高喊,爸,爸.

男子在厨房里应声,在呢,宝贝,没事.

男孩将头缩进房间,但又伸出头看他们.

李佐脑袋轰隆一响.他没想到屋里还有个孩子.那孩子十多岁大,两只眼睛亮晶晶地看过来,带着点羞怯,带着点调皮,还有想跟他搭讪的意愿.看样子,只要他一招手,男孩就会跑过来,好奇地坐在他身边.

他连忙将头低下,心一阵疼.实在不忍心看这个孩子.假如这个孩子对他满眼怒火,他还好受些.孩子的纯真如刀,一下插在他心里.

这时,男子开始往餐桌上端菜.每次两道菜,连端三次.他想,这个男子真是疯了.男子最后拿瓶酒和杯子出来,对李佐道,陪我喝点?

李佐坐着没动,冷脸道,都说不喝酒了.

男子进屋,将孩子领出来,在餐桌边坐下.孩子吃饭,男子与小魏喝酒.两人都很悠闲的样子,端起来,碰杯,然后啜一口,咂砸嘴.他想不到这两人喝酒能喝得如此默契,这么平静,你来我往地端杯,有几分亲热在其中.小魏还和那个孩子说话,问成绩咋样等.生活太可怕,太残忍.李佐决定安心等,不看酒桌上的情况.自己嫩,还不了解这个社会,话多未必是好事.这男子与张老板到底有怎样的故事,多听无益处.只等男子表态,给钱就走人,不给钱就砸烂屋子走人.这是张老板交代给他的事.张老板盯着他说,混社会也好,蹚生活也罢,白脸黑脸黄脸青脸都要会唱.你要淬淬火,去去生,千锤百炼嘛,才能成块好钢.以后你会感谢我.现在,他来砸别人的屋子,就是来淬火去生,让张老板满意.

餐桌那边喝出了动静.他忽然听到男子发出叹息声.别脸看,男子已伏在桌上,两个肩膀在剧烈抖动.男子在无声抽泣.他知道男子迟早会哭.早料到,早有准备.但这一刻来临时,他发现自己还是被男子的哭泣感染了,鼻子发酸.这个男子,或许与他一样,肚子里盛满着辛酸事.他们都是天涯沦落人,可以互相听、讲,将一肚子愁事拉出来亮相,甚至相拥而泣一番.他想站起来,走过去问问.可不能.某种东西正沉沉地压着他,让他站不起身.他过去掏掏话的杂念,很快被干掉.他知道自己难在何处.不仅怕自己心软,更怕这男子肚子里的事.自己的事还囫囵搁在肚里,实在无法再搁进别人的辛酸事.

男子埋头哭一阵,抬头对小魏祈求,兄弟,给我条生路走.

小魏拍拍男子的肩说,兄弟,求我没用,我做不了主,现在能做主的,正坐在沙发上.

男子站起来,摇摇晃晃走到他面前,看样子酒喝得差不多了.正想着该如何应付,男子一下跪在他面前说,兄弟,给我条生路走.

李佐从沙发上跳起来,很惊慌.他没想到这男子会给他跪下.暗自心惊,面前这个哭着哀求给条路走的男子,就是他李佐啊.都是无路可走,都是要条路走.好一阵才镇定下来,对男子说,你这话该对张老板讲,我就是一个办事的,做不得主.

男子给他磕头.头砰砰磕在地面砖上.男子说,都怪我,上了别人当,钱全让人家卷走,好几百万呐.房子被抵押,老婆急成脑溢血,还躺在床上,不死不活,我实在拿不出钱.

他大声喊,别讲,别讲,我不想听你这些事.

男子说,那请你帮帮我,救救我.

男子跪着,涕泪俱下,抱住他腿.那哭相,是县城典型娘们样.这时,餐桌边的孩子也哭泣起来,哇哇地放声哭.他觉得自己快要疯掉.他现在没一丝精力,去承担孩子的哭声.他连忙挣脱,可男子抱得很紧,将他当成救命稻草.他俯身,无奈道,你看清楚啊,我只是来办事的,做不了主.

男子说,你可以的,张老板讲了,只要你同意,我欠张老板的八十万就一笔勾销.

他吓了一跳,大声责问,胡说八道,你胡说八道干吗?

是这样的,张老板电话里跟我讲的.

不可能,张老板不会这么讲.

小魏从餐桌那边丢一句话来,张老板倒的确这么说的,还让我把欠条带过来.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字据,打开亮给他和男子看.小魏说,张老板吩咐,只要你答应免除这笔债务,我立即当着你们的面,把这张借条烧掉.

他目瞪口呆.张老板不是让小魏来给他当下手的,而是让小魏补刀子的.想不到张老板用这种方式,来给自己淬火去生,这一招太恶毒,要自己的命啊.

男子缠住他,连声哀求,翻来覆去哀求,看在我家可怜的分上,给我一条生路走.

他一阵迷乱.眼前情景,虚幻又缥缈,仿佛不在人世间一样.过了好一阵才恢复神智.张老板啥意思,猪牛驴羊都知道,但就不是那个意思.张老板用意,他明白得很.

他咬着牙说,三天时间,你要么还钱,要么让我砸掉屋子.其他事,张老板说了算.

男子哀求,兄弟,给条生路,我感恩戴德.我让儿子也给你跪下,他会一辈子把你当恩人.

男子跳起来,扑过去捉住男孩,将男孩拖过来,摁着跪在他面前.

胸闷气短,他感觉自己快要被逼死.他想咆哮、怒吼,你这个白痴、木瓜、笨蛋、呆货、蠢猪、脑发育不全、满脑壳驴粪的,不要这样往死里逼我,张老板说话哪会不作数?小魏不可能将借条烧掉.这话又不能说.说了也全然无效.现在这个男子完全昏头,看不清真伪,捡到根草就当能救命的.

他咬牙说,不可能,太阳打西边出来也不可能.

男子听了,痴呆呆坐在地上,又忽然爬起,过去将里间的房门推开,对他说,请你过来看看,我老婆正躺在床上,昏迷不醒,我只能在家给她挂着水,续着命呐.

他眼前黑了一下.他最怕这些家人间亲情的事情.这是他的软肋.现在,他软肋上结结实实挨了男子一拳.他不敢过去,拼尽全力站在原地.所有情绪都被煮熟,在嗓子眼下“扑通扑通”沸腾着.这一刻太艰难,太残忍.他的泪开始在眼里转圈.此刻,他多想跪下来,给男子磕头,请求男子不要再苦苦相逼,给他弟弟一条路走.

男子失望地看着他,好一阵才说,也是我活该,也是我为小孩指望一条路.我以为张老板都手下留情了,你大概会放我一条路.今天算作白高兴.我眼瞎,你是张老板派来的人,自然是铁石心肠、冷酷无情,我家里的死活你根本不放在眼里.说一千道一万,是我不好,自作自受.

男子摇摇晃晃往餐桌那边走.立在餐桌边一会儿,男子拖把椅子搁在窗台前,一脚就跨上去,将窗户拉开.娘呀,这男子要干啥,猪牛驴羊都已看出来.他和小魏同时跳起冲过去,想拉住男子.男子头也没回,另一只脚跨了出去,整个身影在窗户里一闪,消失掉.

李佐大病一场.又回到被赶出家门那个雪天的情景.身体说没知觉,却像被剥皮抽筋,被推进刀山火海,被锯成两半,被油煎着……难受.迷迷糊糊死去活来,脑子里是那男子和孩子的脸在闪.太可怕,他无法承受自责.他曾经为家里事死过一回,现在又为这事死过去.男子跳楼,他和小魏跑下去时,发现男子一动不动.男子脑袋磕在花坛上,血已在水泥地上积聚了一大团.他没想到,这个男子居然会这样死掉.这怎么可能?他觉得不可思议.老婆昏迷不醒,需要这男子活着.还有个幼小孩子,也需要这男子活着.这男子怎么就能去死呢?这软蛋,这脑子坏掉的男子,根本没资格死.一个人可以随随便便去死吗?自己在遇到绝境时,只想着怎样活下去.常人皆如此.要是知道这男子要跳楼,自己无论如何会答应他的要求.肯定会答应的.唉,后面的事更可怕.那时,他好一阵才注意到,自己有只手被那个男孩抓着.男孩正将头埋在他屁股上,身体贴在他身上,浑身抖动.他的七魂六魄都给吓着了.这个男孩,应该痛恨他、诅咒他,而不是紧紧抓着他的手.男孩慌不择路了,世界上没有一双手可以抓,才来抓住他的手.巨大的羞愧、自责、内疚,让他的身子也颤动起来.他记得自己的手曾被弟弟这样拉过,紧紧的,颤动着.这让他的心立即死掉,碎成一块一块.他仿佛进入临死状态,两眼圆溜溜睁着,盯着面前男子的身体,思维一点点凝固,身形变得僵硬.他没意识到小魏过来拉他,扳他与孩子紧握在一起的手.等到意识回到身上,才发觉已在一辆汽车里.

都不知怎样回到住处,怎样躺倒床上.事后也想不起任何细节.那时,真正成为行尸走肉.

弟一直没出现.张姨来过.他在迷糊中听见敲门声,去开了门.门口站着张姨.他没力气站在门口,与张姨答话,回到床上.张姨跟进来,一眼瞧出他病得很糟.张姨问话,他只是嗯嗯应付.张姨摸他额头,然后说,没感冒呀.他“嗯”一声.他知道自己不是感冒,自己正死着.死也是一种病.张姨又问话,他已迷糊.过一会儿神志清醒些,见张姨还坐在床头,便道,张姨你回去吧,这么长时间了,别耽搁你.张姨听罢,叫起来,娘呀,小李你真个病糊涂了,现在已隔天,我这是第二回来.说着,要拉他起来,去医院.他说,不去,医院治生不治死,我现在死着呢.张姨说,啥胡话?你好好活着呢.张姨叹息,别上心,张老板那事黄就黄了,姨给你留着心.原来张姨以为他相亲后事情黄了,才死成这样.他感激张姨能如此掏心掏肺说.张姨非亲非故,能这样待他,没怨言,该感激.他说,张姨你别急,我年纪还小,可以慢慢来.张姨叹息,隔一阵,才道,我煮了盆鸡汤,在桌上放着,你每天吃些,慢慢调身子骨.

那一刻,他感恩,张姨真心待他好.

身体一点点好起来.等李佑来后,他才从床上下来.李佑问东问西,打听他这趟出远门情况.他冷脸说,别好奇大人的事,你安着心读书.李佑说,我以为你去看他了.他知道弟说的人是李仲良.现在不愿提及,便说,李佑,你记着,现在家里最最重要的人,是你.李佑说,我长这么大了,可以自己应付,别再为心.弟话中意思,他明白.当即发作,小佑你怎么一点也不给哥面子?哥指望你能读大学,才熬得下去,你要我这当家的急死愁死,你才不折腾吗?家里,需要你考上重点大学.李佑不作声.他急,弟犟着呢.

等力气回身,刚好十五天.要去上工,心里却五味杂陈.他遏制不住,想做一件事.现在就跑去找到那个男孩,跪在男孩面前,说自己根本就不想让他父亲死掉.又知道这事不能去做,只能想想.但脑中却总冒出一个问题,那个男孩现在会怎样?不能细想.那么个可爱天真的孩子,被他推进残酷深渊.唉,可怜的孩子,叔叔今后要能熬出头,再去找你,补偿你,把你拯救出来.这样想过,才舒坦些.上工那天,依旧做碗面条当早饭,吃完,上工地.出小区时,他在张姨那儿买两瓶白酒带着.骑车走了好长一段路,见到路边加油站,觉得眼熟,想一阵才知是自己打过工的地方.他才发现自己昏头昏脑,竟然把路走反.又回头往工地去.

靠近十点,有人找过来.李佐,李佐,门口有人寻你.那时,他正在五层楼面搬一堆大理石板,听到下面有人大声叫.吸一口气,稳住情绪,找到死也不同意的状态,就从升降铁笼下到地面.下来,就有人指给他看.工地门口,一个穿青色西装的人立着.那地方,班主任曾站立过.但那人绝不是班主任,年纪、身形都不是,找他的目的自然也不一样.他走过去,才看清男子是小魏.张老板把时间掐得这么精准,他一露面,就找过来.小魏迎过来,说,又见面了.他点头.小魏说,那事张老板摆平了.他不作声.张老板再怎么摆平,都不能让许立胜还魂.小魏说,张老板现在请你过去.他说,啥张老板李老板的,县城这么多老板,有点人模狗样都自称老板,谁知道是哪个?听他口气甚恶,小魏嘴角微微扬一下,说,我只是送话,张老板请你去.他摇头.小魏追问,你明讲,是不去了?他说,对.小魏说,成,你现在讲啥,我都得听.张老板已经吩咐,我以后跟着你,为你跑腿.他不理睬.小魏说,那我走了,以后还请你多关照,我这人没啥本事,肯为你卖命倒是真的.

他不耐烦地挥挥手.小魏见了,没再说话,点头示意后离开.

他现在不想见张老板.再一次活过来,他决定不能再去走张老板那条道.那条路他没能力走,也不应该去走.自己只不过试走一下张老板的路,就害一条人命,毁掉一个家庭.他现在要把注意力,放在寻找另外一条路上来.李佑的事愁死个人,要赶紧想办法.为避开神出鬼没的张老板,这晚下工,他在工地上磨蹭许久,比往常迟半个时辰,才骑自行车出来,还是另走一条平时不走的小道.

道四米多宽,两边是树.一丝灯火都没有,整条道黑漆漆的.好在来往的人少,也没车.人们已习惯走附近新修的一条阔路.这时,偏偏有辆车从对面驶来,开着远光,灯光雪亮,刺眼.他停车,双脚支在地上,让汽车过去.哪知汽车到跟前,停住,有人跳下车,把他从自行车上拉下,拽进车去.他挣扎,身体立刻被人摁着,脸贴在座位上,两只手被拧到背后.整个身子被人沉沉压着.心里清楚,知道自己落张老板手上.他听到自行车被搬进尾厢的声音.此刻,脑袋被死死摁着,看不清车内情况.车辆启动,行驶起来.

汽车跑了一阵,停住.他被拉下车.这下看清,面前是个农庄.在几盏明亮灯光下,可见池塘、树、房舍.他刚下车,小魏就从屋子那边过来招呼,你来啦.他不作声.小魏说,我们先到凉台那边坐,张老板等会儿出来,现正在里面谈生意上的事.

他没作声,但还是跟小魏往凉亭走.与其和汽车里的人待在一块,还不如到凉亭吹吹冷风.到了凉亭,发觉小魏早备好热茶、水果和点心.小魏给他倒茶,又拿点心给他吃,他摆手.小魏没话找话,说,我发现你果真厉害,能沉得住事.他不理会.小魏又说,张老板眼光也真的厉害,一眼看出你是个人才.他不想听小魏恭维.小魏的话,是在拿刀子捅他.他便说,你果真听我的话?小魏说,当然是真的.他道,那你现在跳水里去,让我看看真假.这话复杂,有点恶作剧,有点报复,有点想让小魏难堪,让他别这么拍马屁.哪知小魏说,成,你要我跳,立马跳.说完,小魏跑出凉亭,往水池跑去.临到岸边,还加速冲刺几步,整个人凌空飞起,落进水里.哎呀,真是疯了.他没想到小魏真去跳.小魏三十多岁,应该结婚生子.自己这样捉弄小魏,又亏欠一个孩子.

小魏浑身湿漉漉过来.他说,你赶紧回家,别感冒.

小魏看着他,说,你这句话,暖心暖肺呢.我很高兴.你能待我这样贴心,我一定为你卖命.

他挥手道,快去,别啰唆.内心对小魏有了些新看法.小魏也是要条路,才这么逼迫自己,作践自己.在社会上蹚一条路,都不容易.

小魏走后,半刻钟样子,张老板从屋里出来,走进凉亭.

成,你牛.张老板在对面坐下,立刻开口说,县城我想见人,还没有见不到的人.

他不作声.

怎么回事?很不高兴的模样,我欠着你几千万啦?

他挤出一句话,你不该害我.

张老板忽然怒道,好自大嘛,你个狂妄后生,有啥值得我下手害你?

刚才笑眯眯,现在翻脸,张老板变化委实快.他第一次看到张老板翻脸模样.那样子的确可怕,面目狰狞,两眼暴睁着冒火.

过了一阵,张老板再丢句话来.我思量过,你办的事,我觉得你还行.

他不作声.早已打定主意,不走张老板这条路.张老板啥意思,他清楚.那件事他后悔着,但显然张老板满意.他们不是一条道上的.

张老板又说,行,就这样嘛,我家女子跟你.我家女子漂亮,听我的,你放心.她有点狂,是小疯牛,但凭你现在本事,完全可以治得住,我也放心嘛.家在啥地方,张姨知道.明天你们一块过来吃午饭,把事情敲定下来,按生辰八字排个结婚时辰.说完,张老板站起,走了.

这就是张老板,霸道,说啥是啥,也难猜,说啥不是啥.一刻前是暴怒的死样,一刻后认他做女婿,白话黑话、冷话热话放在一起说,自然得变幻莫测.

他一人坐在凉亭,心悲起来.这里,倒是个没有人影的僻静之处.他好几次想找这样的地方,没找成,反被张老板送过来.好多泪积聚在身体某个黑暗地方,已蠢蠢欲动,准备奔涌.但这是张老板的地方,他不能在这失态.他听到传来脚步声.侧脸看,张老板又快步走过来,在他身边坐下.真是阴魂不散.他垂下头.

张老板坐下,自说自话,怕你在这里想不通透,可惜掉一块好料,再来掏掏话.我这人做事一向简捷明了,不废话.你可能不习惯.

又说,讲实话,我是放下身段走回来的,你毕竟是后辈嘛.我想,刘备能够赔着笑脸请孔明,我也该这样待你.

都是张老板在说.

又说,挺着张脸跟人唠叨,我可没这习惯,主要是让你听到看到我的诚意.不要以为我不知道你这人.我没闲着,四处认真打听了下,将你底细打听出来.你对别人好,重情重义,我满意.但只好不狠,只算男人中的娘们,没啥用嘛.好坏两样手段精通,才算顶天立地的男子.你能看着许立胜死,我中意.这人结局可怜,但过程可恶,你不必放心上内疚.八十万打水漂,我不怪你.那钱根本收不回笼.只是请你不来,让我没面子.啥叫见好就收?不仅讲懂得罢手、歇手,还讲有好处就收下来嘛.你嫩着哩,要学的东西,还很多很多.现在不讲这些,跟着我,给我当儿,我保证一点点教会你.你保持善良本质不要紧,只要白脸花脸青脸都会唱就行.我觉得,即使你现在恨我逼你害你,也要在我屁股后头跟着,由我领着罩着,会有好处的.要计较我作为,等你翅膀长硬再下手,咱们别两败俱伤就成.输给自家儿子,一代胜一代,是我高兴满意的事.当然,我对自己自信.第一件,在我七老八十前,你斗不过我.第二件,在我六十岁前,能让你有本事接管公司,在县城成为响当当人物.

张老板的话,哄骗猪牛驴羊的,还玄乎,让他又是女婿,又是对手.他冷笑,但立刻觉得张老板这话还有点道理,跟他曾想过的那个朦胧意思相似.李仲良要是够狠,第一次听别人嘀咕亲生非亲生,便大嘴巴抽上去,就没现在这些事.李仲良要一早就狠起来,谁敢在面前多嘴多舌?恨,是另一种爱的表达方式.但张老板的理,不是正正经经的理,自己认同,岂不是要成为第二个张老板?

他不作声.

哪知,张老板伸手拍他肩膀,道,一心要你做我女婿,才过来跟你掏心窝子.你是不错的后生,本性善良,有责任心,肯吃苦,为了弟两肋插刀,隐瞒自己身份,还聪明得很,现在又添了把狠劲,没人敢惹,谁家有你这么个孩子,是祖上积德.你值得我低声下气来夸你.

张老板居然说出这堆夸他的话.这堆招惹眼泪的话,怎么能从这人口中出来?这人不配说的呀.应该由爷奶、父母、舅舅、叔伯来说.他一直在等他们这么说的那天,现在竟然让张老板这个极其复杂的人抢先说了.茫茫人海,此刻肯来掏他心窝子的,除了亲爱的弟弟,竟然只有此人.委屈顿时一股股翻涌,他赶紧遏制.真是难.劝不住、压不住,上身开始剧烈抖动.张老板见了,说,哭吧,全哭出来,就好过些.这该是娘讲的话呀,竟又从张老板嘴里冒出来.他的声音顿时冲出喉咙.一个个低沉、粗犷又短促的呜呜声,像一只只夜鸟,扑腾着翅膀钻进夜空.

张老板一伸手,把他揽在怀中.

他知道这很难堪.但他忍不住,到临界点上,没法憋,没法扛,只能将头埋在张老板胸口.这让他更加觉得难过.竟然在这样一个胸口上哭.没有其他路,才在世间找上这样一个怀抱,来哭上一场.

张老板说,我羡慕你现在能哭得这样子痛快.讲实话,我自打十多岁起,眼泪就没流出来过.小时候,因我爹脚不利索,娘身体有病,一家人穷得被人看低,谁都可以站我家门口吆五喝六.我爹自卑,受上气,就对我看不顺眼,嘴巴子、鞋底是经常挨.我爹越打我,我越不哭.我越不哭,我爹越打我.我发誓要出人头地,混出个样子,不让人看低,到那时好好哭一下.可混出人样,太难.一路熬躺刀下砧板的苦楚,死死活活过好几回.日子过得,后一分钟急着赶前一分钟走,想找时间诉苦都找不到.这些都是掏心窝子的话,我从来没对人提过.你与我年轻时有那么点相同,命,遭遇,性格脾气,都有点相同嘛,才把这些话讲出来.这也是我们俩的缘分.天注定,多亏别人不要,让我有机会捡到你.现在你哭,就彻底哭,扯着喉咙哭,以后就没啥机会.

许多东西,随着眼泪流淌出来.有母亲的,有父亲的,有弟弟的,有锦绣小区那个不知名孩子的,还有他自己的.三年前的李佐,出现在脑海里,正站在县一中门口,远远看过来,在喊,回来,回来,咱走自己的道.唉,他叹息,对不起,亲爱的李佐,我最对不住的人,我已没法回头,恐怕要离你远去,不可能再想着做中国的费曼、狄拉克、普朗克了.

责任编辑 杨静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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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1、 不出远门的人 子沫很喜欢寿岳章子的京都,这个京都生京都长的女人,54年来一直住在父母的老房子里,从小女孩长成大学教授,不离这座古城,永远只书写这个小天地的风土人情 深深的热爱,饱满的情绪 因置身其中,实实在在是在生.

2、 一个人出远门(组诗) 路 也凌晨四点,纽约地铁凌晨四点,一个女诗人独自乘地铁横穿纽约一件标着汉字的易燃易爆物品如此快速地在黑暗中潜行头顶上方,钢铁的乘法和混凝土的函数模拟强力意志一个闪烁不定的巨大电路板一部分正睡去,一部分.

3、 胜利测井:闯出81%的中标率 2017 年,对于胜利测井公司来说是不平凡的一年 这一年测井公司创出了油价低迷期逆境突围的市场奇迹,共完成各类测井、射孔施工6895 口井,资料解释1625 口井,实现收入6 18 亿多元,比上年增加.

4、 走出误区才能治好类风关 类风湿性关节炎(简称类风关)虽然难治,但并非不能治 临床上常可看到不少久治无效,甚至终生致残的患者,究其原因是步入了治疗的误区,只有走出误区才能治好类风湿 忧郁恐惧,用药不灵类风关属于与心理因素密切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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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大臣们昏招迭出 1860年(咸丰十年)8月,英法联军从天津北塘登陆,发动第二次战争 英法联军还没有打到北京,清廷就决定在天津谈判了 但左右都谈不拢,英法联军使者执意进京,咸丰下令将所有39名联军使者全部抓了 英法联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