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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鱼尾相关论文范文集 跟鱼尾(短篇小说)有关本科论文范文

分类:专科论文 原创主题:鱼尾论文 发表时间: 2024-03-11

鱼尾(短篇小说),本文是关于鱼尾相关学年毕业论文范文与鱼尾和短篇小说相关论文如何怎么撰写.

我醒来的时候,是躺在医院的.四周的白墙让我觉得自己身在云端,恍恍惚惚的,我飘了起来,病床就成了飞翔在云端的大鹏鸟,我就是骑在大鹏鸟背上的仙客,在穿越不完的白云中自由飞翔.我愿意就这么一辈子飞着,永不落下.

哗啦,门被推开,进来的是一个我不认识的陌生的男子,一脸成熟.这个男人走近我,俯下身来,关切地问:“怎么样,好多了吧.”好像我们有多熟似的,我没有搭理他.现在的男人都进化到这种地步了?长得稍微英俊点儿就可以这么嚣张了?我真是懒得搭理他.请为我想想,此刻我是躺在病床上的,脸色蜡黄,精神萎靡,突然有个一眼看上去还挺有感觉的男人如此亲密地坐在我旁边,我该怎么搭理他?总不会让我蜡黄着脸,抬着虚弱的手臂,喷着隔夜的口气问你是谁吧.

我冲他翻了一个懒懒的白眼珠.陌生男人丝毫不介意我的无礼,对着我露齿一笑.我靠,居然性感十足.

简直受不了.我闭上眼.

闭上眼睛后,心顿时空明了许多.我今年三十五岁,额前有了皱纹,不再挺拔,腰围无限制增大,坐下来时小腹、胃、前胸,呈现三个台阶的肥圈.这个年纪的女人往往气血肾三亏,早晨起床时流满枕巾的头发,脸色晦暗皮肤松弛,摆在柜子上的化妆品够开一家日化门市.这样一个女人只能激发一个男人的性欲,却不能激发一个男人的斗志.这就是中年女人的悲哀.

我现在很悲哀.

“闭着眼干吗,不舒服?”陌生男人带着磁性的声音钻入我的耳膜.我懒得理他,我只用眼睛逼视他.他的眼里有刀,我赢不了他.

“二床,量体温.”护士小姐清脆的声音剥开我俩胶在一起的眼光.年轻的护士小姐一笑,模样儿妩媚.

“我妻子明天就能出院了吧?”

“病情基本稳定,脑部的淤血也排除干净了,今天再观察一天就能出院.”

我闭着眼睛,听他们说话.原来这个陌生男人的妻子也住这家医院,也是脑部受伤.我听到年轻护士小姐问:“你妻子好像不太爱说话,以前就这样吗?”“不,以前不这样.车祸之前才不爱说话的,真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有点迷惑,他来看他妻子,跑我病房来干吗?就为和这小护士调情吗?可你们哪儿不好去,偏来我这儿?我恨恨地睁开眼,心里盘算着怎么能把这对狗男女赶出去.然而,我看到的却是陌生男人关切的脸.怎么回事?

“小雅,来告诉护士,你为什么总是不想说话.”什么?恰似当头一个霹雳.他居然叫我小雅,可我确实不认识他.年轻的护士小姐笑眯眯对我说:“不管心里有什么不痛快,都要保持有开朗的心情……”“等会儿,”我粗暴地打断她:“你先告诉我,他谁呀?”我用下巴指向陌生男人.

我这么一问,护士小姐显然愣了一下,她看向陌生男人.陌生男人冲我笑,“怎么,生我气了?我不过昨天一天没来看你,你就说不认识我了?”还暧昧地冲我挤了一下眼.天哪!

护士小姐出去了,陌生男人拿着温度计,举起来迎着窗户看看,笑容满面地,就来掀我的被窝.这下我慌了,急问:“你!你想干什么?”他笑,“我还想干什么,量体温哪.”我把脖子底下的被子捂紧,厉声问:“你到底是谁?”陌生男人说:“我还能是谁,你的丈夫贾大伟呗.”“开什么玩笑?!”我感觉我吼出这句话时,喉咙都破了.“什么开什么玩笑,赶紧的,把温度计夹上.”陌生男人虽然笑着,但不像在开玩笑,又来掀我的被子.我死死抠住被子,高声叫道:“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你到底是谁?你想干什么?来人哪,啊——”

我锐利的声音立即刺穿门窗,箭一般发射出去.医院的走廊应声而起杂乱的脚步.一群人闯进来时,陌生男人还保持着要给我夹体温计的姿势,他显然被我突如其来的声音吓得不轻,一脸惊慌失措.

“怎么回事?”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拨开众人走进来.我颤抖着声音说:“这个人我不认识,他掀我被子.”众人顺着我的所指,看向陌生男人.陌生男人一脸尴尬,对我说:“小雅,你这是怎么了?我是你的丈夫大伟呀,你怎么能说不认识我?”“啊——”我凄厉地尖叫一声,这穿透力极强的一声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我尖叫:“你不是!你不是!来人呀!我不认识他!”我的脸由蜡黄转向潮红,我满眼惊恐,虚弱的身体因激动而强烈地战栗,头发也因强烈扭动而散了一脸.

我的丈夫的确叫贾大伟,但眼前这个陌生男人,绝对不是.

我是一名小学老师,是二年级一班的班主任,可因为我最近老是精神恍惚错误百出,这引发了学生和家长对我的强烈不满,已经有家长投诉我了.

在校长办公室,校长严厉苛责我.我木呆呆的.“秦小雅,从今天你就停课,由三班的王老师来接替你,你去文印室.”我木呆呆地看校长指着我鼻子的手.因为他的手指距离我的鼻子太近,我看他手指的两个眼珠就聚到了一起.

我抱着从教学组搬出来的纸箱,来了文印室.文印室的崔大姐热情地接待我.我木呆呆地看她.崔大姐的脸比校长的脸生动不止十倍,她狭长的眼皮里,一双褐眼珠经常会无缘无故地乱转几下.不过,这几下转动,与少女的眼珠转动截然不同.我知道,迟早有一天,我也会变成这样.女人都这样,长着长着,就把自己给毁了.崔大姐接过我的纸箱,放在一个阴暗角落的桌子上,说:“秦老师,以后你就在这儿办公吧.秦老师?秦老师?”我好不容易才把眼光聚焦在她脸上.“你脸色不对,病了?”

我木呆呆地看着崔大姐一张一合的嘴.那是两片薄而锋利的唇,适合长在任何中年女人的脸上.那是一个象征符号,女人的脸上一旦有了这样的符号,就失去了原有的性别,变成一个不男不女的怪物.为此,我深感悲哀.不是为崔大姐,而是为我自己.因为我受地球磁场的吸引,正向这个符号靠拢.

在文印室上了几天班后,崔大姐向校长反映我的情况,说我“总是木呆呆地坐着,眼睛盯着窗外的树杈一盯就是一整天,不知道吃饭,也不知道下班”.崔大姐最后总结说:“这货不是有了神经病吧.”于是,文印室隔三差五会进来几位同事,她们假意要资料,眼睛却看向我.崔大姐忙碌着与她们交换眼神.

我懒得理她们.

我再次被叫到校长办公室.这是崔大姐对我什么都不干严重不满的后果.这回校长没有用他短粗的手指指我,而是请我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并为我端来一纸杯的热茶.他坐在我对面,双手捧着一个特大号的玻璃瓶.大概瓶里的水太热,每喝一口,他都会重重叹息一声.一声声叹息后,他对我说:“小秦呀,你不要因为我让你去文印室就有情绪,我那也是为你好.你想想,你一连三个礼拜不讲新课不改作业,那些家长们连打你的心都有了,如果我不及时把你调开,还指不定会有什么后果呢.”我木呆呆地看他手里的大号瓶.那个瓶子是透明的,校长每喝一口水,脸就被瓶子装进去一回,每被装进去一回,脸就在瓶子里变一回形,每变一回形,校长就叹一口气. “小秦!小秦!”校长推我.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把目光从他的大口径瓶口移到他脸上.我发现校长的眼睛也是褐的.

只要稍一留意就会发现,其实大多数中国人的眼珠是褐的.什么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永永远远是中国人,黑眼睛是年轻姑娘才能有的眼珠,才配被称为“乌溜溜的黑眼珠”.可惜,姑娘最终都会变老,乌溜溜的黑眼珠最终都会变成狭长的褐色眼珠.悲哀啊.

我木呆呆地看着校长.校长也看着我,他甚至用他短粗的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最后他说:“小秦,如果觉得身体不舒服,就在家歇几天.”我木呆呆地站起,木呆呆地走出他的办公室.

走在街上,我看上去还是木呆呆的.一直以来,我都弄不太清楚我到底是睡着的,还是醒着的.这全怪我喜看文学书而不能很好吸收.打开文学书,“人生如梦”“浮生若梦”“恍若一梦”“黄粱美梦”的词语到处都是.这些词语都有梦幻般的魔力,让我如痴如醉的同时就分不清到底什么是梦什么不是梦了.

与我的木呆呆相反,街上每一辆行驶的汽车都像出膛的,其它交通工具也都受了惊一般急窜,所有的行人都跟逃荒一样奔着.这都是急什么?猛然间,急速的刹车声像石块剐着锅底一样在我的耳膜上剐过,我腾云驾雾般飞起来.在半空中,我才看清原来我已经走到马路的,四周有大量的行人和车辆.我是被车撞了,整个人都腾飞起来.

如果腾起来能让时间定格的话,我愿意我永远这么腾着.可惜,地球引力把我生生拽了回来.我的身体轻飘飘地跌落,脑袋却重重磕在地球表面坚硬的水泥壳上.在脑袋着地的时候,我想,小样儿,不信洞穿不了你.

我的脑袋轰嗡嗡直响,像有一大群马蜂住进我的脑袋.人群和车辆急速向我围来,那感觉就像把一块石头投入水中,水向四下里急躲,一旦石头落下又都急速地聚拢回来,一散一聚间水就荡荡漾漾.无数个黑脑袋向我聚拢过来,我就是那落入水中的石块,被荡荡漾漾的人群重重包围.我笑了,你们倒是奔呀.

本来我以为是在梦里,即使用脑袋和地球叫板也无大碍,没想到,我不但没有洞穿地球,还让自己躺进了医院.最关键是,还多了一个我不认识、却硬说是我丈夫的人!悲哀啊.

我美美地睡了一觉,这过程中我尽量控制着自己不去做梦,就是为了醒来后一切都会好.可当我在第二天张开眼睛时,发现那个自称是我丈夫的陌生男人依然在我的床前.

我的噩梦才刚刚开始.

那么,我到底是醒着做梦还是睡着看梦,我搞不清楚了.

一直以来,我都像是乘坐在一辆高速列车上,四周的景物飞速后撤,我来不及看清楚任何东西就被裹挟着向前飞奔.这是我近几年来的一贯感受,我不知道这种感受是因为周围的变换实在太快,还是因为我未老先衰过早地患上老年痴呆,我也不太明白我是怎么坐上高速列车的,这破车一旦坐上来还下不去了.在这破车上,除了飞速后撤的景物外,我唯一的收获就是攒了一身的肥膘.所以我在非梦非醒的时候也考虑过是否该跳下这列破车,可只要一有这念头,身上就是一层冷汗.请为我想想,我不过是个凡胎肉体,这样冒失跳下去没有不被碾成肉酱的道理.肥膘和肉酱,我选择前者.尽管有时因为晕车我也吐一些类似肉酱的东西出来.

为了不使我因为这破车的速度太快而晕车,我发明了现在这种办法:只盯住一种事物看,任凭周围千变万化.这样做的优点当然很多,缺点是我看上去总是木呆呆的.好在我总分不清是睡着还是醒着,这个缺点就可以完全忽略.现在,不论陌生男人如何柔声与我说话,不论大夫如何翻来覆去检查我的身体各部件,我都懒得去理他们.我只让我坐在大鹏鸟的背上,自在地飞在空洞的天上.

对了,我说过我其实是个杀人犯吗?

终于,我等到我们学校的人来看我.校长、崔大姐还有小菊,他们终于来看我了.他们敲我的病房门,我把眼睛从墙壁上错开,惊喜地发现那个自称是我丈夫的陌生男人此刻不在我的病房,真是天赐良机.我几乎乐出声来,忙说:“进来,快进来”.他们仨鱼贯而入,手里各自提着些鲜花、鸡蛋、水果.小菊第一个扑向我,呼叫着:“小雅,你怎么搞的?怎么还能让摩托撞了?”

这家伙真噪,像冬天里饿了三天的老家贼.我冲她嘘了好几声,然后眼睛警惕地看看外面.我的这一举动让他们三人大吃一惊.崔大姐不由自主地转回头看看,没发现什么,又转回头来看我.我示意他们把门关上,悄声说:“你们来得正好,有个我不认识的男人,他自称是我丈夫.你们快去报案,我不知道他这样做是什么目的.”校长、崔大姐和小菊三人互相看,都是大眼套着小眼.我催促他们:“快呀,快去报案,还愣着干什么?”正说着,那个陌生男人提着个热水瓶进来了.我尖叫起来:“就是他,快,快去报案!”可是,他们三人不但不去报案,反而都看向我.陌生男人说话了:“校长,崔大姐,小菊,你们来了.”怎么?他们是认识的?我惊恐地盯着他们三人看,希望能从他们的眼神里看出些什么.

“大伟,这几天你辛苦了.”校长说.什么?他称他是大伟?不可能,不可能,这太疯狂了.我看向小菊,小菊是我的好朋友,她不会骗我,更重要的是小菊是个二十刚出头的年轻姑娘,她还保留着一双单纯的黑眼睛,而不是像校长和崔大姐那样的褐眼珠令人无法琢磨.“小菊.”我低低喊她,从被子底下伸出手来,抓住她的手.我在她耳边低低地说:“小菊,这个人不是大伟对吧,你看在我俩是好朋友的份儿上你告诉我,他不是大伟.”我很恳切,眼里充溢着泪水.小菊眼底一软,泪水夺眶而出.可是她却说:“小雅你怎么了?真的精神出问题了?他是大伟呀!小雅你别这样,我害怕.”我甩开她的手,急切地抓向校长.我牢牢抓住校长的手说:“校长我求你了,你快去报案,这个人真的不是大伟,真的不是.”校长看着我,重重地叹口气.陌生男人说:“昨天她就说不认识我了.”校长看着我摇头,对陌生男人说:“大伟,小雅最近一直这样恍恍惚惚的.”我松开紧紧抓着校长的手,手臂重重跌落在床上.除了我,这一屋子的人都该去看精神科的大夫.

我终于被推进治疗室.我坚决拒绝,一路高呼救命.我尖利的嗓音刮着医院走廊的白墙,刮起片片白雾.他们用输液管子捆住我的手脚,我在推车上奋力挣扎但无济于事.我拼命呼叫,像一辆呼啸着的消防车,整个医院都为我颤抖.我没有病,我思维正常感觉正常一切正常,我没理由进治疗室.

我的身上很快被一群手脚麻利的大夫们插满白的绿的红的黄的电线,我尖利的呼叫声能刮下墙皮却刮不动他们的耳膜.七手八脚的医生散开后,我成了一个没下生产线的机器人,浑身上下到处是电线.我诅咒他们.我愤怒到了极点,他们凭什么这么对我?我想站起来,可我一动不能动.

我正对面的仪器后面有一个中年的医生,他按下仪器上的一个按钮.立刻就有一股电流击穿我,我被强烈的电流一瞬间击得金星四溅,手臂不由自主抬高一尺.又一个按钮被按下,我的脚猛然自己跳起来,我猝不及防,两个眼珠一个向上一个向下地跳开.同时我全身麻酥刺痒,如同有一百万个针头同时刺向我.“啊!”我锐声尖叫.按钮被一个一个按下,我像被按了快进八的碟片一样疯狂扭动,身体里的每一个脏器都像被挪移了位置,重新安排了一次.我的难受无法言喻,我的每一根发丝每一根骨头每一个毛孔都宣布独立……

我被推回病房.

我不再愤怒了,真的真的.生活啊,你是那么的美好.谁要说生活不美好我拿大耳刮子抽他,没插过电线就没资格谈论生活美不美.这个道理插过电线的人都知道.

诊断结果是“未发现植物神经混乱”.

这帮混蛋.

但是,诊断书上另有一行字:不排除意识精神混乱.“也就是说,她是一台家用VCD,所有零件都正常,只因为搭错了一根线造成图像混乱功能失调.”这是我的主治大夫推着鼻梁上的眼镜,对那个自称是我丈夫的陌生男人的解释.这孙子.

为了“图像混乱、功能失调”,我在医院多待了近两个星期.这期间校长和小菊分别来看过我,每次我都在暗地里非常诚恳地求他们报案,可他们除了对着我摇头和叹气外,什么都不肯做.我开始明白,能救我的,只能是我自己.

难道我失忆?

“看清楚,这是你们的结婚证.”

一个女警官把一个红皮儿的本举在我眼前.这是我选择报警的结果.我看清了,是我的结婚证,可那个和我头挨着头甜腻腻地偎在一起的绝对不是贾大伟.女警官又把一个举到我眼前,说:“看清了吧,是叫贾大伟.号码你记着吧,看看有没有错.”号码没错,也没错,可照片错了.

“骗子,你们全都是骗子.来人哪!他不是,他不是——”我尖利的声音隔了三天还在医院的上空袅袅盘旋,气韵不衰.为此,我又被推进治疗室插满电线.

之后,我彻底无声了.

后来,我被推到一个小的房间里.一个穿着白大褂、看上去面貌忠厚的男医生接待了我.他没戴口罩,笑容满面地请我坐下.被电击过后,我的眼睛始终一片血红,被蒙了水果糖纸一样,这使我不得不眯着眼睛看他.他给我端来一杯热水.这增加了我对他的信任,他能不能救我?我喝了杯里的水.他在我的对面坐下,极其认真地观察起我来.我也非常仔细地琢磨着他,我在盘算着该怎么求他救我而不被认作是神经病.

“你好,”他说,“我是精神科专家.”

我不管他是谁.我左右看看,又竖起耳朵听听外面,确信没人监视我.我把上半身放在桌上,凑近他.他立刻就明白我要对他说什么,也凑近我.这次我没有看错人.“我求你帮个忙.”我说.他说:“你说.”我压低声音:“那个自称是我丈夫的人,我确实不认识.”他点点头.我像找到亲人一样一把抓住他的手.他压低声音问:“那你说他是谁?”“是谁我还不知道,但他绝对不是我丈夫.”他调整了一下看我的角度与光线,压低声音问:“你想让我帮你什么?”“你能不能帮我报案?不要在这个区,要到别的区,不,最好到外省.”他慎重地点点头,并握紧我的手说:“好.”我激动地回握他.

“不过,你要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你问你问.”

“你叫什么名字?”我一愣,我胸前的病号卡上和他面前的病历本上都有我的姓名年龄,他不会是不认识字吧?

“秦小雅.”

“多大年龄?结婚了吗?”

我坐后去,把后背贴在椅子上.然后,他居然拿出一张图片,指着上面的三个大鸭梨问我:“这是什么?”

他妈的我上当了.我早该明白,越是看上去值得信赖的人,其实越是骗我们的人,这种例子多得是,你要信他们,被插电线时就不要喊冤.他又举起一张卡来,指着上面的一个大苹果问:“这是什么?”我认真看看,然后像他那样慎重地对我,我也慎重地看他:“这是张大千的水墨荷叶图.”他大吃一惊,提醒我:“再仔细看看!”我恍然大悟:“原来是你母亲的大腚.”

这样做的后果是我的住院日期又被延长.我算明白了,如果我想出了医院这个牢笼,就得老老实实认下那个自称是我丈夫的男人,这是我唯一的出路.

而这,可能是又一个牢笼.

我被恐惧深深地扼住.

我没有失忆,也没有发疯,我说了我是个杀人犯.我现在的处境很不妙,这个陌生男人,很可能是个.难道他们已经知道了一切?

一回到家,我就急忙打开柜子,三翻两翻,翻出了我的影集.令我惊讶万分的是,影集里所有关于我和贾大伟的照片,全被换成我和陌生男人的合影.疯狂,太疯狂了.我绝望地合上影集,把手指插进头发里,我的脑子里乱糟糟的,像被谁蒙了一块布似的透不过气.我透不过气由来已久,但没有哪一次像这一次强烈.

我抬头,看床头上方挂着的巨幅结婚照.在那里,陌生男人穿着贾大伟的礼服嘲弄般冲我坏笑,而我在那里面装模作样地依偎着他一脸的甜蜜状.我歪着头很认真地看照片里的我,我发现我不但不认识那个陌生男人,就连我自己,我都有些不认识.我见过很多巨幅的结婚照片,可几乎每一张照片都和这幅一样看上去没有什么大的区别,都假得叫人信以为真.千篇一律的结婚照片让人搞不清楚到底谁是谁.也就是说,如果这张照片里的人不是我而照片是挂在我的房间的,我就得承认照片上的人就是我.或者说照片里的人本来是我,只因为我太像其他人所以我也就不一定是我.同样的道理,照片上的我丈夫可以是贾大伟也可以不是,反正天底下的结婚照都大同小异差别不大.

我用手中的影集狠狠地砸向墙上的巨幅照片.“咣啷啷”一声巨响之后,相框上的玻璃掉在床上和地下,巨幅照片败叶一样飘下来,玻璃渣碎了一地.

“怎么了?怎么了?”陌生男人从卫生间火速奔来.我顺手捡起一块玻璃碎片逼向他的咽喉,厉声问:“你到底是谁?自称是我的丈夫有什么目的?”陌生男人不知怎么晃了一下手,我的手腕就被他捏住.他说:“看来你的病还是没好,你还需要住院.”

为了不住院,我就不能再逼问他是谁.但是,他绝不是贾大伟,贾大伟从来不捏我的手腕.

晚上,我洗完澡出来,却发现陌生男人正躺在我的床上.我惊呼一声.他被我的惊呼吓了一跳,捂着胸口说:“你能不能不叫?会吓死人的.”

“不许你睡我的床.”

“什么叫你的床?这是咱俩的床.”

“什么叫咱俩的床,这是我的床.”我简直要疯掉了.

“这是怎么话儿说呢,别装大尾巴狼了,宝贝快来睡吧,我都等不及了.”他嬉皮笑脸地下床向我扑来.他居然只穿着背心裤衩,裤衩的,居然还有个可耻的凸起.

“来人呀……”

他以迅雷之势捂住我的嘴,慌乱地说:“姑奶奶,求你别叫,别叫,成么?”我被他紧紧箍着,一股浓郁的男人气息直扑我的鼻腔.他的呼吸有薄荷的清香,他的手指有烟草的味道,我感觉我是进了一座森林,幽远,博大……他松开手,说:“行,这是你的床,我走,我走行了吧.”

他睡到了书房.

我睡在双人床上.

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悄无声息地起床,着脚走到客厅如同风过浮萍.这使我想起小时候赤脚踩在冰冻的河面上,冰冷的清冽由脚底直冲脑门又由脑门回转直通脚底.我喜欢这清冽透明上下通彻的感觉,可惜,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我蹑手蹑脚地打开电脑,放入一张碟片.

结果,无显示.

我推开书房门,悄无声息地走到陌生男人的床边.就着月光,我看到一张熟睡的男人的脸.我俯下身来,仔细地观察起他来.因为我观察他的距离太近,他被惊动,张开眼后他立即喊:“谁?干什么?”人如弹簧一样骤然弹起.我躲闪不及,被他钢铁一般的脑门碰了个正着,我捂着下巴,惨叫一声.

吃早饭的时候,我的下巴淤青.我气狠狠地把碟片放在餐桌上,“谁允许你删的?”“这什么东西?”他问.“婚礼录像.”“噢.”他往嘴里塞一块面包,面包咽下去,他翻上来一句话,“谁的?”我忍着怒气,轻蔑地说:“我和贾大伟的.”“噢,是咱俩的.”他面不改色.我瞪他,他冲我嘻嘻一笑,说:“咱俩的结婚录像不是早被你删了吗.”“什么?”我被这个猪八戒倒打了一耙,我气愤难耐,“你胡说!我为什么要删掉录像.”他最怕我的高分贝声音,马上收敛嬉皮笑脸,“怎么你不记得吗?上次咱俩吵架,你说我是天底下最大的坏蛋,还说你是瞎了狗眼才嫁给我的,一怒之下,你就把结婚录像给删了.”“你才瞎了狗眼.”我更加怒不可遏.他口含面包片,两眼里全是诚恳的迷惑,双手向我坦开,“的确是你说的.”他口齿含混不清,有面包渣随着他说话向我飞溅过来.我怒:“说话的时候不要吃东西!”他忙把手里的面包片一起塞进嘴里,这使他的两个腮帮子鼓胀如蛤蟆.

“不是,我觉着咱俩得好好谈谈.”痛彻地咀嚼过后,他对我说.

“有屁快放.”

“这叫什么话,有老婆这么跟老公说话的吗?”

“谁是你老婆?”

“又来了.你不能老这样,生气归生气,不能没完没了,那你要不是我老婆干嘛和我一桌子吃饭一屋子睡觉?”

“是你赖皮非得自称是我老公.你说,你到底是谁?”

“姑奶奶,你换个问题问行不行.”

“行,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嘿.”他用手扇自己的脸.低头沉吟片刻,他抬起头说:“小雅,你有没有想过,当时,那辆摩托车撞你的时候,你的脑袋重重地磕在地上……”

“于是,就图像混乱、功能失调对吧?呸,全是他妈的放屁”.

“对,全他妈的放屁,”他接着我的口气说.“可是小雅,你必须面对一个现实,你是在脑袋磕了地以后才觉得颠倒混乱起来的,对吧?”

那倒是,在我脑袋磕向地球之前,我感觉一切都是悲哀的,在我脑袋磕了地球之后,一切都是疯狂的.我冷笑一声道:“怎么,你也怀疑我有神经病?”

“不,”他斩钉截铁地说,“我老婆不可能有神经病,谁说我老婆有神经病谁就是真正的神经病.”

“扑哧”我没忍住.他趁机把他的爪子放在我腿上:“小雅,我们是不是可以这样想一下,你的头磕在地上,于是脑部受了伤——别急别急,听我说完,你可能失忆了.”

“失忆?”我睁大眼睛,转了几转后,我骂:“放屁.”他并不生气,耐心地对我说:“失忆也不一定是把以前的事全忘掉,有一部分忘记了,但大多数还记着,这叫选择性失忆,比如,你选择把我给忘了.”

“我干嘛单单要忘记你?”

“这就得问你.有可能是咱俩太熟悉了,太熟悉的东西往往被忽略,比如有人往往记不住自己的手机号码而能牢牢记住领导的号码,也有可能是你对我心存不满,想让我彻底消失……”

“够了!”

我暴喝一声,手臂开始哆嗦,冷汗在我的后背嗖嗖直冒.

我就知道,他们是不会罢休的!

我抬头看这个自称是我丈夫的陌生男人,他虽然脸上笑嘻嘻,可他的眼里却有冷电一般的光.

他,绝非贾大伟.

绕过楼道里堆放的大白菜、蜂窝煤,低头躲过悬挂着的一辆可以进历史博物馆的自行车,我敲开四楼东边的门.开门的是我婆婆,她看见我就沉下脸来.我们和天下所有的婆媳一样,是上辈子不分胜负的冤家这辈子接着干的对头.

“你来干什么?”

我懒得理她.进了屋,我直奔衣箱上的玻璃相框.相框里的照片多是些旧照片,远的可以追述到上世纪三十年代.婆婆追在我屁股后面直问:“干什么干什么你想干什么?”好像我是日本人进村儿执行三光政策来了.我把眼睛凑近相框,在看似整齐实则凌乱的照片里寻找贾大伟的照片.从一个光着屁股啃着手指的满月娃娃,到露着骑在小三轮车上;从戴着红领巾理着小寸头,到手插在裤兜面向阳光;从挤破青春痘留下疤痕的脸,到面色开始转向成熟晦暗.像是一本急速翻动的手动动画书一样,我看到一个人在岁月里穿行与蜕变的过程.而这个过程,确实是那个自称是我丈夫的陌生男人的过程.

我轰然坐下,脑浆子像开了锅一样地翻腾着,天与地此时在我眼中上下倒了个位置,我的眼睛仁缩小成一条线,如正午的猫.

“真不知道大伟娶你干什么?不会做饭,不会干家务,连生孩子也不会?”我婆婆却冲我嚷嚷.

这老帮子.

此时在我眼里,她是头冲下的.我看到她鼻子上面的嘴得啵得啵没完没了,唾沫星子四溅.我转头看屋里,发现屋里的家具也全是四脚朝天浮在半空的.疯狂,太疯狂了.

我猛地站起.我婆婆吓了一跳,立即后退一步,双拳护胸拉开架势:“你想干什么?”我木呆呆地转过身,头冲下,划着空气走向门口.我婆婆在背后骂:“神经病.”我懒得理她.“我儿子呢?”她追问.我头冲下,回过身来,对她说:“你儿子死了,我杀的.”“哇”的一声,她杀猪般嚎哭起来.我轻笑一下,双脚划着空气走下楼来.

划到街上我发现,太阳是在下面的,而所有的汽车和行人都是在空中浮着的.这也就是说,假如我此时还有决心和勇气企图洞穿地球的话,难度就会加大一百倍.

我被禁止出门,理由是我差点又被车撞了.我当然不服,冲陌生男人叫:“凭什么?”他说:“容易出事.”这也就是说,我再不能出去求证这个陌生男人的真实身份了.

吃过晚饭,我擦擦嘴就要回卧室.

“站住.”他说.

我回头望他.

“凭什么老是我做饭我洗碗?”

“从来都是这样的啊.”

“那是你失忆,实际上,一直都是你做饭你洗碗.”我看着他微笑.还好,他顶住了,也看着我微笑.

好吧.

我在厨房洗碗,他倚在门框上双手抱着膀子看,一副在欣赏我的样子.这个混蛋.打开热水,在池里滴几滴洗洁精,我用一块棉布轻轻地洗我的这些碗.我的这些碗,是我以前托人从景德镇买回来的正宗青影细瓷碗,胎质细腻、轻薄温润.可惜,上面布满了细微的划痕,那是用钢丝球刷碗的后果.每当看到这些划痕,我就想到我自己.那些细细密密的划痕,那些飞逝不再的时光.“你洗碗的时候最漂亮.”陌生男人说.我心一抖,甩了擦碗布说:“你装的一点都不像.”他呵呵一笑说:“你失去的记忆太多.”

以前我洗碗的时候,我的丈夫贾大伟总会急吼吼:“干嘛挤洗洁精,洗洁精不要钱啊?”

“不挤洗洁精能洗干净吗?要不你把热水打开.”

“开什么热水,热水器耗多大电你知道吗?”

“这碗我没法儿洗了.”

“我来洗,我来洗.”

“哎你怎么能用钢丝球刷碗?”我急了.

“不用它怎么办,总得洗干净吧.”

“……”

  我不知道这是我睡着的时候做过的梦还是醒着的时候看到过的梦,我只知道这是我最不愿意想起的事.为了它不往上翻腾,我在上面盖了许多东西,计有五袋水泥、七斤稻草、三车灰渣、六立方的黄土,外加在上面拉一撅黄屎.可是,它还是晃晃悠悠地冒了出来.

  藏匿从来都不是最有效的办法.

我家的楼后是一个大型的垃圾场,不是政府规划的那种正规垃圾场,是地产开发商规划的未来工地.当初贾大伟拿着地产商印制的精美广告,兴奋地告诉我,这是全市最低的楼盘时,我拿着广告图片认真地看了又看,最后拍板,就它了.请不要就此小看我的审美水准和消费智慧,我其实和绝大多数人一样,傻不到哪里去,完全明白印在铜板纸上的广告与盖在地面上的楼,往往不是一回事的.但是,请为我想想,我是把脸踩地下和婆婆挤在一起住受尽闲气好,还是买一套最低价的楼搬出来自己住好?我是在听到别人谈汽车楼房时击破自己的耳鼓膜好,还是也凑过去自豪地说我也新买了一套楼好?“海上明珠”“世纪花园”“梦幻巴黎”的楼盘不用铜版纸的广告蒙事,我买得起吗?

楼房是住进来了,可从家里往外一看,目光所及是一片广袤的待开发工地.地产商的心胸与远见博大而深远,售完我们居住的一期,还有二期三期四期五期无限期的楼盘在美好远景的路途上.在排队等待民工们把它竖立起来之前,我们只好面对工地上的无数建筑垃圾.既然它已经是垃圾场了,我们也就不必客气,可以随心所欲地把各种垃圾向它倾倒,连楼都不用下,推开窗户,直接把鸡蛋壳、白菜帮、酱油瓶投掷一样投出即可.每到晚上做饭的时候,从各个窗户“嗖嗖”飞出的“”蔚为壮观.这才知道,原来每一个家庭里都有一位伟大的投掷战士.

我木呆呆地站在窗口,眼珠子盯在垃圾场中的某一处已经多时了,那里,藏匿着一个秘密.

满眼满眼的废砖破瓦、像最邪恶的花朵一般夹杂在其间的红的黄的黑的塑料袋、嗖嗖飞出的各种质地的“”、隔壁咚咚的高分贝的士高音乐,都已经不能刺激我的神经了.在它们的重重包围下,我依然能够静静地站着,足见我并不是不堪一击的脆弱.做生活的强者,指的就是我.

“受不了了.”陌生男人终于在隔壁高分贝的音乐下愤怒了.他冲出去砸开了隔壁的门.事情很快就解决了,比你我想象的还要快.高分贝的音乐突然止住,骤然而来的安静反倒让我不适应.

我微笑,一直看着他.他的眼光移向地下,移向沙发,移向自己的脚.突然脖子一梗,看向我:“你老这么看着我干嘛?”

“说吧,你到底是谁?”

他伸过手来想摸我脑门,被我一把推开.“不行,你还得上医院.”说着,他穿起外套,“还愣着干什么?赶紧的,穿衣服,上医院.”我一听医院二字就崩溃.我尖起嗓子“啊”一声.他飞速向我扑来,其势如俯冲的老鹰.没来得及提起的裤子绊倒了他,他用手捂着我的嘴,我俩一齐摔倒.他不肯放开捂着我嘴的手,“姑奶奶,咱不叫,成吗?”我被捂着嘴,只能发出“唔唔”的声音.

我们僵持着.

他的手掌很温暖.他的呼吸有薄荷的清香.我面飞红霞,媚眼如丝.“想什么呢?”他眼睛不好掩饰地闪了一下.我伸出舌尖,舔他的手掌心.他眼里紧闭的门窗松动了一下.但只那么一下,他就一跃而起.

我就知道,他们是不会罢休的.

“我饿了,给我做饭去.”

“贾大伟从来不这样对我说话.”

“那是你失忆.”

我懒得理他.

他抱着膀子看我做饭.

饭菜放在桌上的时候,他睁大了眼.我暗暗得意.“做一手好菜,就是不做.”他叹息着拿起筷子.我微笑着看他.他抢人似的急速往嘴里扒几口,“好吃.”菜沫飞溅出来,落我一脸.我把筷子掼在桌上,“你猪啊!”他说:“恭喜你,答对了.”他没有和我的眼睛对视.

“事实上,”我说,“贾大伟从不夸我做菜好吃.”

“你记错了.”他松了松裤腰带.

我说:“饭后陪我出去散步,这我没记错吧.”

“没影儿的事.不过看在菜的份儿上,陪你.”

我白了他一眼.

“干嘛走这儿?黑咕隆冬的.”他问.

“每回散步不都走这儿吗?”

“记忆失误,咱俩从不走这儿.”他冲我笑.我白了他一眼.“你看你,挺美一美人,为什么老用白眼珠子看人.”

我大步向前走,他在后面跟着.这是我每天上下班的必经之路,我非常熟悉.

不出所料,一个黑影向我窜来.我收住脚步.黑影对我说:“这几天老没见你,哪去了?躲我?”在昏暗的灯影下,我看清他的嘴脸,这个长期骚扰我的流氓.

“我躲你?你也配!滚.”

“别介,生这么大气干什么.”

“滚.”

“我知道你不怕我,可我干嘛要让人怕,谁又怕过我?我说了只是爱慕你,你看这么长时间了,我不是也没伤害过你吗?”说着,这流氓就对我动手动脚起来.

“哎哎,哎,干吗?干吗?”流氓被一个壮实的手臂提起来,双脚在半空中乱蹬.自称是我丈夫的陌生男人像山一样的挡在我身前,拎布袋子一样拎着流氓.流氓在空中扭动,陌生男人低吼一声:“滚.”流氓一挨脚落地,立即后退三步,嘴里直嚷:“我谁呀?”陌生男人说:“再这么骚扰我老婆,你试试.”

“我没——哎哟妈呀.”陌生男人蓦地飞起一脚,正中他的鼻梁,顿时鲜血长流.

“滚.”

流氓捂着鼻子,兀自问;“你到底谁呀?”我一步跨前对他说:“你不认识他,他是马王爷,三只眼的.”

都回到家了,我脸上的笑容都还没止下来.他说:“特得意吧.”我白他一眼.他说:“你怎么说我是马王爷?你应该说我是你丈夫.”我不笑了,狠狠地瞪他一眼.他却笑了.

贾大伟从来不这样.他给我画一张图,然后告诉我:“你可以绕这条路走,从这里拐进去,再从这里拐出来,这样走虽然绕了些弯路,但完全可以避开这个流氓.”

这个流氓已经骚扰我很长时间了,我不怕他,但我也没办法解决他.当初他猛地从黑暗里窜出来的时候,我确实被吓了一跳.当时他冲我喊:“*.”我定定神,想这家伙眼神不好使吧.请为我想想,我都已经三十五岁了,没有资格在街上被流氓骚扰了.我尽量把脸扭向亮处,我想让他知道我不是少女,不要白费心机.他看清楚了我的脸,但还是挡着我的去路.他居然问:“你不害怕吗?”

我为什么要害怕?我三十五岁了,悲凉地知道什么应该害怕什么不应该害怕.更为悲凉的是,他喊我*,让我心里热烘烘的.他的手向我胸前袭来,我目光凛冽,“你敢?”他缩回手.“要不,你给我点钱?”他迟疑着说.看看,三十五岁的时候连遭遇的流氓都是这么疲软.这家伙这辈子看来就这么点出息了.让一个三十五岁的女人拿出钱来,这比登天容易不了多少.

我懒得理他.此后他就不定期地等在这里,每次都有所企图,但每次都什么也做不了.我解决不了他,就不去解决.对此我是这么理解的,有些东西是我们不喜欢的,但却是与我们形影相随的,除非我们死.比较而言,当然是活着,与我们不喜欢的东西在一起更为上算些.也就是说,想要活着,就必得忍受一些东西,不管你喜不喜欢,这是活着的代价.我又开始糊涂了,老是这样,那样说,是这个道理,这样说,也是这个道理,同样的道理可以有上万种不同的说法,而上万种的说法其实就是这一个道理.就像人有上万种不同的活法,而上万种不同的活法,其实走的是同一个程序.这样绕过来绕过去,我就又不太知道我原来是想说什么了.连人生都是这样,何况一个成不了气候的流氓?

深夜里,我木呆呆地站在窗口,眼睛盯着窗外垃圾场的某一处,那里藏匿着我记忆的源头.有些东西,不是我想不想,而是我能不能.

我像一截木棍一样地站着,可我觉得我除了身体,其余一切都是瘫在地下的,任凭我怎么拽怎么扶,它们都立不起来,像鼻涕一样.它们会突然地失声痛哭,搞得我总是击鼓一般耳鸣.看着它们捶胸顿足、痛苦嚎啕的样子,除了鄙夷,我不知道我还能干什么.

“救我!”它们喊.

打开衣橱,拿出我的真丝豹纹睡衣.

洗了个热水澡,对着镜子,我打开头上的浴巾,万千青丝披散开来,曲曲弯弯,极尽风韵.在脸上涂一层极薄的白色,粉底在脸上晕染开来,醉酒一样陀红,淡,而雅致.香奈儿喷在耳后,腕上,人在近处,香味却从远处而来.吊带豹纹睡衣附在身上,被体温一蒸,就有了豹的轻捷.

我走向陌生男人住的书房,他的灯还没有关,我轻盈地飘进去.他在看墙上的字幅,“你一直临摹赵孟頫.”他不回头说.我不说话.他回头看,发现我穿着豹纹睡衣,立刻回过头去.“写得一点都不好,一看就是女人字,阴柔,还透着郁闷.”他鉴赏家一样,摇头晃脑.我冲过去一把撕下墙上的字幅,揉巴揉巴踩在脚下.他推我一把,拯救那字幅:“逗你玩儿呢.”我坐在床上,盯着他:“贾大伟从来不知道赵孟頫,说吧,你是谁?”

“又来了.”

我看着他,微微笑.

他不自在起来:“来我这屋干什么?回你那屋去.”

我看他,很恳切地看.

他眼睛是软了那么一下的,但最终还是坚定了.他说:“回你屋去.”

我对我瘫在地上的东西说:“贱!”它们无声无息.

我知道,我不去那个地方,他们是不会罢休的.

不会!

  空旷的夜幕,高悬着一轮清冷的下弦月.

  粗粝的废砖烂瓦割着我的脚,我愿意我的脚是疼痛的,这种疼痛我能够承受.偶然踩在装满垃圾的塑料袋上,黏黏地凉,如鼻涕,如我的它们.我带着它们朝那个我总是木呆呆看着的地方走去.

藏匿,从来不是最好的办法.

蹲下身子,我用双手刨那些废砖烂瓦.深夜里的垃圾场寂静无人,大片大片的废砖烂瓦在月色下沉默着,如一幅线条粗放的黑白色版画.我,用我的手在刨它们.我的头顶,是一轮清冷的下弦月.

没有几下,手指就被磨破了,指甲不堪重负,与皮肉分离,鲜血飞溅在废砖烂瓦上,恰似桃花在版画上盛开.今夜,我是这版画的中心,我桃花般的鲜血,是这版画的灵魂.我知道,用不了多久,新一轮的太阳就会到来,挡也挡不住.然而,今夜却是我的.微风掠过我的发梢,吹皱了我的豹纹睡衣,我感觉我像一只蝴蝶般飞舞起来,美艳绝伦,心痛难耐.瘫着的它们,前所未有地雀跃.

我血肉模糊的手指终于触到一块柔软的东西,就在此时,我的四周骤然巨亮,七八道雪亮如柱的灯齐齐向我照来.与此同时,警车响起凄厉的警报声.我的版画被无情撕碎,我的夜空被残忍割破.我知道,此时我是个孤独站在舞台上的舞者,追光灯的灯柱一道一道打在我身上,有很多的眼睛在看着我.我的舞台已经备好,我要在今夜超凡脱俗,羽化成仙;我要在今夜长袖独舞,舞姿翩跹;我要在今夜荡平胸臆,长啸如歌.

继续向下挖,我手指上的肉一片一片四散开来,十指连心,痛彻心扉.我用力睁着眼睛,让眼球裸露在风中.我在心中狂笑.我挖出一张脸来,一张似笑非笑忠厚善良的脸.是的,是的,是的,这才是我的丈夫贾大伟.他是被我用尖刀刺穿后,埋在这里的.此时,他的双眼半张半合,他还在微笑着,他到死都没有对我表示疑问.对此,我深表谢意.

那夜,我回到家中,我的丈夫贾大伟,他急忙把我拦在门口,“请你先换鞋,再进屋.”我木呆呆地站着不动.他对我笑,“我用毛巾擦了四遍地,请你尊重一下我的劳动成果.”我像提线木偶一样,一动一停地换鞋.“呀,不要把包放在沙发上,要这样挂在衣钩上.”他冲过来接住我的包,端端正正挂在衣钩上.

要么爆发,要么死去,我得有所选择才行.我木呆呆地坐下.他看看我的脸,问:“怎么,那个小流氓又欺负你了?我不是说了嘛,走另一条路,绕一下就可以.我亲自去量过的,多不出多少路程来,”

我无声.

我的丈夫贾大伟,他去了厨房.水冷冷地流着,我木呆呆地站在他身后,“你在洗什么?”“是这样,”他背对着我,一边忙碌,一边说:“这些牙签,我收集了一下,还好好的,扔掉太可惜.我把它们整理整理洗洗干净,再用开水烫烫,还可以再用一次,反正是咱俩用过的,谁也不嫌谁是吧.小雅,你下次用牙签的时候注意不要把牙签尖挑破.我倒不是说牙签能节省几个钱,我是说任何事情都要从小处看起……”

一只苍蝇进了我脑子里,没有什么比这更令人恐怖的了,它会下蛆,我会烂掉.我眼前一黑.当我再睁开眼时,就惊奇地发现,我的丈夫贾大伟,他的后背上开了一扇窗户.我不知道我是睡着的还是醒着的,也不知道我是梦里的我,还是梦外的我.他背上的窗户里有一台液晶电视,而我,是屏幕里的主角.在屏幕里的我对着在屏幕外的我嫣然一笑.在那里,我时髦又漂亮,头发是光闪闪的金,眼眸如夜空的星星,嘴唇像樱桃一般殷红,皮肤胜雪似的洁白;在那里,我的腰肢像杨柳一样柔软,双腿像小白杨一样挺直,小腹像面板一样平坦;在那里,我有汉白玉石一样的脖颈,天鹅翅膀一样的双臂,白鸽振翅一样的;在那里,天上有个太阳,红艳艳.

屏幕外的我被明媚的阳光刺得睁不开眼,我眯起眼睛.就是我这一眯眼,那个太阳就收拢了光辉,由热烈变成清冷,变成了月亮.在明月下,我猛然发现屏幕里的我正在逐渐枯萎.我金黄的头发首先干枯,像一蓬墙头上的枯草;我眼睛周围开始有了皱纹,像金鱼的尾巴;我的身体上,也有了密布的细纹,像我的青影瓷碗上的划痕.然后,我的牙齿开始松动.这一系列的变化虽然缓慢,但却进行得异常酷烈,让屏幕里的我和屏幕外的我都心胆俱裂.我张大了嘴,瞪大了眼,和屏幕里的我一起惊恐万分.我亲眼目睹了我的牙齿一块一块变灰变黑,再一块一块地松动脱落;随着牙齿的脱落,我的双颊迅速塌了下去,颧骨高耸起来,眼窝深陷下去;我的脖颈、我的腰身也迅速枯朽如千年的树皮;而我的,变成了空着的口袋,风吹过来时,与我的头发一起,随风摆动.

岩浆在瞬间喷发,我拿起一把尖刀,拼尽全力掼向那扇屏幕.

好了,终于剧终了.

我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背插着没入手柄的尖刀,我的丈夫贾大伟依然在喋喋不休地说着.我看到他曾经挺拔的腰身其实也已经弯曲,他的后脑勺已经谢顶,稀疏的头发掩饰不住红鸡蛋皮一样的头皮.“为什么我的后背发凉?”他回头看我.我对着他嫣然一笑.

这就是我杀人的全部过程.

我站起身来,回头望去.不少的警车和围着我,还有看热闹的人.灯光雪亮中,我看到我的婆婆,她哭得立不起身来.我还看到眼睛狭长的崔大姐,手指短粗的校长,和有着黑色眼珠的小菊.我还看到孙子医生,他看到我在看他,用中指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我还看到那个给我看结婚证和的女警官.最后,我看到了身穿警服的陌生男人.

他是个.没错,他是个,我早就知道他是个,可除了束手就擒,我还能怎样?

我冷笑一下,抬头仰望,我的头顶是一弯精美绝伦的下弦月.我被它的清辉拥抱着,旷世孤独.我抚摸我的脸,我的脖颈,我的肩.我把豹纹睡衣的吊带脱下肩头,轻薄的睡衣轻轻滑落下去.

“哗!”四周一片惊呼.

在下弦月下,我的身体光洁如一尊玉雕的女神,清冷,完美,惊艳.今夜,我的身体摒弃了世间所有的声音,使天籁逐渐清晰.

在下弦月下,我翩若惊鸿,宛若游龙,荣耀秋菊,华茂春松.我肩若削成,腰如约素,明眸善睐,瑰姿艳逸.

在下弦月下,我风姿绰约,气韵绝代.我是夏朝时翠绿山林间的少女,在淙淙的溪水里濯足;我是唐朝时骑在马背上的红衣女侠,在大漠戈壁上弯弓射雕;我是宋朝时怀抱琵琶坐在绣墩上的,芊芊素指,弹奏一曲十面埋伏.

在下弦月下,我是偷吃了灵药的嫦娥,正在等待奔月.我喜欢蚕头雁尾,颜筋柳骨;我喜欢婉约豪放,绝句律诗;我喜欢西风古道,壮怀激烈.我要带着这些飞离尘世,到月宫中舒舞广袖.

在下弦月下,我是“凤兮凤兮归故乡”的卓文君;我是“我生之后汉祚衰”的蔡文姬;我是“何须浅碧清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的李清照.

在下弦月下,我是头顶光圈的天使,背上生着洁白阔大的翅膀.我愿我能随着清风,飞到天的尽头,花瓣雨落下时,我正从树下经过,从此,乌溜溜的黑眼睛永不消退.

我什么都是,除了自己.

我深呼吸,气沉丹田,啊——一声长啸破喉而出腾空而起.我的啸声绵长深厚,力道强劲,像春天密林间声声滴血的杜鹃;像冬日苍茫草原上一飞冲天的鹰隼;像盛夏里干旱沙漠上绝望的乌鸦;像深秋高空边掠过的孤雁.

我什么都像,除了自己.

啸声落下,四周寂静无声.

又如雷霆万钧.

一阵黄风平地而起,下弦月陡然翻落.一道霞光在天际划过,新一轮的太阳正在破茧.

穿着警服的陌生男人走向我,给我的双手戴上了.卡,我被牢牢锁死.呸,我唾他,“这下你们满意了吧?!”

苏二花,女,山西代县人,山西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都市》《黄河》《山西文学》《长江文艺·好小说》等.

责任编辑 冯祉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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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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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工地上的旗(短篇小说) 作者简介安庆,中国作协会员,河南省文学院签约作家,河南省作协理事,新乡市作协副主席,鲁迅文学院第22届高研班学员 小说多次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各类选刊选载,入选多种选本;曾获第三届河南省文学奖、第二.

6、 命运(短篇小说) 作者简介巴兰华,山东省东营市人 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学员 一如果离婚也上吉尼斯世界纪录的话,四叔无疑是瓜皮岭村最有资格榜上有名的 四叔闹过四次婚变,严格来说应该是三次半 第一次说亲,财物都交托女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