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隐秘而神性的日常生活（散文），本文是生活有关论文怎么写跟神性和散文和日常生活类毕业论文怎么写.
季栋梁
上 庙
老家的村庄都有这样的小庙,一栋房子,孤零零伫立在山峁梁顶上,多数是土坯房,简陋,素朴,无钟无鼓,没有塑像壁画,泥壁素墙上挂着一块红布,红布上面挂着些木牌代表着一个个神位,牌位前的香炉也多是几块砖垒成的,很是卑微.但站在山峁梁顶,看到人家围山而居,匍匐在庙的脚下,一条条通往小庙的路就如西藏大地上随处可见的玛尼堆上飘着的经幡.有些路极细微的,仿佛一根泛白的丝线,在草木稀疏的莽莽苍苍旷野,也十分的明白醒目,那是一个家或一个人走出来的,你会肃然起敬.这些小庙是没有庙会的,不过,隔三五十里就会有一座远近有名的大寺庙,都有庙会.现在想来,形象地说我们那些小庙就像小队,大队,那些大庙就像公社、县了.
在我们那片十年九旱的土地上,上庙是人们生活中的一件大事.天旱了,得上庙祈雨,雨顺了,要上庙感恩；平日里家里日子顺了,得上庙谢神眷顾；不顺了,死鸡死羊人生病,要上庙去禳解.女人不生或不生儿子,会上庙许愿还愿；孩子不乖(生病)了,会抱到庙上去讨符,用黄表盛一点香灰,回去配点桃尖柳木烧化,化成水喝了,病竟然就那么好了.娃娃小毛病多,庙官会把墙壁上的红绸子扯下一绺,回家后做成项圈,往脖子一挂,自然是祛病辟邪,而娃娃从此就受老爷(各种神的代称)保护了,因为墙壁上那红绸子说是老爷的袍子.因此,你在我们的村庄里,常常会见到脖子里戴着红绸项圈的娃娃.人死了,孝子贤孙要打着引魂幡去庙上磕头烧香,这叫朝庙.总之,小庙是万能的,求雨、看病、祈福、禳灾、生育,它主宰着我们生老病死吉凶祸福.
因为贫穷,乡亲们很实际,但在上庙的事上,从来都不像人说的临时抱佛脚.每逢农历初一、十五,上庙是必须做的功课,人们早早起来,洗漱,整顿香盘、供品,然后,端着香盘出门,从一条条小路归到山梁上,汇集成一支庄严肃穆的队伍,走向小庙,就像许多单位部门的例会一样.没人吆喝,没人催促,人们虔诚而卑微地走在上庙的路上.上庙不仅是大人的事,也是男娃的功课,十二岁了,男娃就得上庙了,再调皮的娃娃,进了庙门,跪下去,就虔诚起来,就鸦雀无声了.
上庙是很神圣的一件事,有许多禁忌,比如准备供品时一定要洗漱,不洗漱会生疮,后辈儿孙里会有狐臭；上香时一定要将每炷香插得端,如果香插斜了,后辈儿孙将来就会弯腰驼背,会走邪路；上香时你要一心一意,心无杂念,你要谨言慎行,有道是不会说话得罪人,不会上香得罪神；上香磕完头一定要记着做揖,否则你做诸事会半途而废.十二岁开始上庙,这些禁忌自然谨记于心.现在想来所有的禁忌都是建立在轮回报应之上,成为一种约束,一种规矩,一种礼数,要人们认真践行.
神戏是经常唱的.一年了给神添了太多的麻烦,哪能不给神唱一场戏颂福呢？都没钱,挨家挨户地收钱请戏,这钱人人掏得痛快,唱神戏么.小庙是没有庙会的,又太小,多数小庙都在山顶,摆不开场子,人去看不方便,就在庄子里唱,但唱前要去小庙里祭拜,请神.角色以神面全出,举行打台、祭祀、还愿、庆（迎）神、驱邪、祝福、安祥等仪式样样要走一遍,神也就到了戏场和人们一起看戏.平时唱大戏,也都会在前面加一处神戏,有《天官赐福》《三出头》《刘海撒钱》《八仙庆寿》《五福堂》《拦路封官》,也唱《郭暧拜寿》《大登殿》《大升官》等等.唱神戏时,会把两个架子车辕对辕立起来,就像一个桥,娃娃们都得从下面钻过去,这叫过关.娃娃还没长大,抵抗灾难的能力弱,一年有许多关口要过,需要在神的保佑下过关,这一年就平顺了.
戏班子也都是业余小班子,平时做农活,农闲时便吆喝到一起,走村串户唱戏,一是得个小钱补贴家用,一是也图个热闹,过过唱戏的瘾.别看戏班子小,业余,什么戏都能唱,一个人顶几个角儿,牛一样粗壮的男人能唱旦,还风情万种的.有时候也请灯影子唱神戏,在娃娃看来那更绝,一个人连耍线子带唱,正是一人一台戏,上下五千年.
这几年人富裕了,请戏的人多了,日子过得顺溜了,发了财的,升了官的,儿孙考上大学的,都会请戏,戏前都会带神戏.发了大财的,就把神戏请到三五十里以外的大庙庙会上去唱,庙高神大么,除了敬神之外,还有着扬名声、显父母的意思在里面.戏班子当然也是方圆有名的大班子,有时请来的是县剧团、市剧团.庙会当然是盛大的节日,人们成群结队从四面八方赶来,赶庙会老人是看戏,年轻人是逛会谈恋爱,娃娃们是解馋,都很积极.三天庙会,一天都不脱空的.近些来,商场个体户也赶庙会,把商店、铺子的百般货物搬来了,庙会就成了展销会,五金百货,土特产品,各种吃喝,庙会真成了天上的街市了,琳琅满目的.离我们最近的大庙在离我们四十多里的预旺边上,山叫莲花山,观山形四周山峦真如莲瓣.莲花山上拴娃娃很灵验,每年四月八的庙会,真是人山人海.
这些年走的地方多了,进过的名寺大庙多了,气派的豪奢的辉煌的,烟火熏得人眼睛都睁不开,反倒觉得这种小庙是最靠近人的一个神,小庙就像一户人家,随人而居,与人为邻,给人以寄托,以希望,以信仰,以约束,以禁忌,以惩戒,以威严,它更像那些德高望重的老人,就站在山顶,抬头就看得见,正是头顶三尺的神灵,你会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因此上庙是一种仪式,是一种礼节,一种文化,它规范着人们的行为.到了现在,每次回村我都要上庙的,像去村上的一些老人屋里一样.庙虽然小,但却承担着和那些名寺大庙一样的职责.
有一回下乡调研移民的事,有个老汉提出一个问题：人搬迁了庙咋办,就这么撂了？总不能没有庙吧？有人说去的地方有庙,比你这庙大多了,也灵验多了.老汉说庙不在大小,这庙我们供奉了人老几辈子,说丢了就丢了.我说把村部盖成二层楼,楼上是庙,楼下是村委会,合署办公.大家都当笑话听了.那老汉认真了,神佛在上,村委会在下,正应了头上三尺有神灵么,对对,这主意好,有神灵监督,看他们还做不做亏心的事,这世上谁不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然而,这可能吗？
有一年来了朋友,经过这么一座小庙,小庙门上是常见到的那幅对联: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朋友说这“宫”怕是这世界上最小最简陋的宫了.
我说庙陋神小,但很敬业.
上 坟
在老家的村庄,死去的人是还活着的,他们会经常回家看看,所以只要动荦腥,做了新醋,酿了新酒,第一勺必是要泼散出去的.泼散就是敬的意思,不泼散吃了嘴肿哩.家里有人得病,会首先想到是冲撞了祖先,是要送病的.他们在那世还关注着这世的儿孙,常常会借助一个孩子口,教育惩训子孙.因此,经常会有小孩用酷似没见过面的先祖的声音讲述久远的隐秘家史、家族传承.
头顶三尺有神灵,脚下三尺有祖宗.老家人认为财富运势是来自于先祖,一个人一个家一个家族的荣华富贵都与祖先扯着关系,当家里多病多灾,诸事不顺,或运畅气旺,人丁兴旺,人们都会想到祖先.因此,敬祖是天经地义的大事.不敬祖先被示为败坏人伦,无恩无义,不忠不孝,心志沦丧,这样的人当然没有好运.元无名氏《延安府》第一折：“俺去那祖坟里烧一陌纸去,若要富,敬上祖.”老家人说上敬老天,下敬祖先.许多人单从风水上解读的,显然是片面了.
老家人是非常看重祖坟的.在老家能见到树的地方有两处,一是村庄,一是坟地.村庄和坟茔周围有几十上百年的老树.村庄是这世,坟院是那世,是人的两个世界,总得经营好点.村庄的树为先人所栽植,坟茔的树则为儿孙所栽植.老家松柏是栽不活的,因此坟院里多是杨树、柳树、沙枣.最耐旱易活的榆树、椿树是不能在坟茔里栽植的,因为榆与迂谐音,椿与蠢谐音,子孙后代会迂会蠢.花果树坟茔中也不易于栽植,一是长不成参天大树,二是结果后易遭人攀折,也打扰祖先的安宁,三是说后代会花心,而且像桃杏都有镇鬼的功用.坟院周围的树木是没人砍伐的,树枝繁叶茂寄托着欣欣向荣的愿望,因此坟院里常见几十年上百年的树,树冠如盖,风掠过飒飒有声.一个旺盛的家族,一定有一座气派的祖坟,荫被子孙.
老家人敬祖最重要的体现是上坟.在老家,一年中清明、十一、大年三十都是要上坟的,儿孙必须到坟上去祭奠先祖.而清明上坟最为隆重.清明是对祖先的思时之敬.清明每个上过的坟头都要压一张白纸,讲究一点的人家会压一朵白纸花,因此上过的坟坟头上就像绽放出一朵朵圣洁的白菊,在风中拂动,在土黄浅绿的山野十分惹眼.坟头压白纸有两层意思：一是告诉经过的人们这坟后世有人,倘若清明过后,遇到坟头没压白纸的坟,那就说明这是座孤坟,后继无人了.这是一种传承,在明代《帝京景物略》有记载：“三月清明日,男女扫墓,担提尊,轿马后挂楮锭,粲粲然满道也.拜者、酹者、哭者、为墓除草添土者,焚楮锭次,以纸钱置坟头.望中无纸钱,则孤坟矣.”二是告诉没有及时赶来上坟的子孙后代坟已经上过了,老家有禁忌,坟不能重上,想来是约束儿孙同时上坟,检阅后辈儿孙是不是精诚团结.因此老家清明上坟一般是不可以择日,只能在清明这天,节气当日上坟为最好,也不是一家一户零敲碎打的,以家族为核心,有严谨的组织形式,每家每户的男丁过了十二岁都要上坟,即使现在都在城里打工,清明上坟也得保证每户要有一人.
老家一带有很气派的祖坟,几十座上百座坟茔占据了整个山坡,呈金字塔形排序,极其壮观.祖坟是另一个村庄.一个家族没出五服,是绝不允许另起坟院的,倘若另起了坟院,那便是背祖叛宗,是要被人戮脊梁骨,甚至引发门户清理的大事的.而更多的家族即使出了五服的,也还在一起埋着,没有人轻易提出另立坟头的事.清明这天,男人端着盛满果品、炒菜、蒸馍、油饼、酒水的香盘,篮子里提着纸钱、香表,走向坟院.那是一支很壮观的队伍,满山坳都是人,你就能感到生在一个大家族多么有势.上坟没有女人的事,可现在不行了,如今男人都在城里打工,天南海北的,留守村庄的多是些女人娃娃,没有男丁的人家,清明上坟主要是女人了,习俗只能与时俱进.因此每遇到从城里专门赶回村上坟的人,我内心是感动和敬佩的.一位老乡清明专门从西安城的工地赶回来上坟.我说上回坟不易,他说一来回光花销就得上千块,还不说误工,在路上受的罪,可几年不上一回坟,实在说不过去,总不能把先人撂了.
现在城里人包括许多农村清明上坟都提前了,每年至三月,城里人就开始张罗扫墓的事了.有的提前一个月甚至是两个月,找一个周末就上了,他们说早早上,万一到时候有个啥事打扰了.这话听起来好像对清明扫墓看得很重,事实上不尽然,一年一度只有一个清明节,有什么比这更重要的事打扰了这样的一个节日呢？现在清明有了假,他们是规划设计清明节到哪里去玩去吃,上坟反倒成了一种麻烦,这让清明作为一个节日失去了起码的尊重,其意义大打了折扣.老家也有早清明,晚十一的说法,意思是清明上坟可以提前,十一可以晚上,这是指有事打扰,即使是提前或推后,但都不可超过一周,是为了等那些出门在外的人归来,提前一两个月上坟,那已不是提前了,这是一种背叛.米兰·昆德拉在《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这样说背叛：“从我们幼年时代起,父亲和老师就告诫我们,背叛是能够想得到的罪过中最为可恨的一种.”什么是背叛呢,昆德拉说：“背叛意味着打乱原有的秩序,背叛意味着打乱秩序和进入未知.”我觉得真正的背叛就是随心所欲地让事物失去原本的意义.清明这个自秦以前就产生的节日,传承到今日,让我们随心所欲地提前一两个月前的任何一日,这是最本质的背叛！我曾经写过一篇文章说城里没有清明节,曾引起广泛质疑与激烈争论,近于声讨.
谢 土
破四旧之前,老家人看黄历,后来被当四旧破了,这两年,老家里又挂起了黄历.黄历中每天的禁忌写得很清楚,比如“宜婚嫁”“宜出门”“忌动土”之类.“动土”是什么意思呢？风水学上“动土”是指建筑筑地基、安葬开墓穴时,挖掘第一锹土叫做“动土”.动土是神圣的,是一定要去阴阳那里请日子,必须按例而行,否则会给家人包括企业带来疾病、灾难,甚至死亡.动土就得谢土,新宅落成,择吉乔迁,或丧葬完毕,需先谢土,主人备办三牲筵席敬奉土地公、地基主和当境神,告以迁入新居（亡人入坟也是乔迁）,拜谢天公及诸神礼毕,宴请乡邻.而条件好的人家会请一场神戏以酬谢诸神,请不起戏班子,就请灯影戏.那些工程、企业主多数情况都是要谢土,不过是动土谢土一起进行,请阴阳、风水师焚香、奠酒、念经祷告.而从某种意义上讲,政府搞的奠基仪式,也是谢土的一种形式.
谢土这一习俗很久了,明朝李贽《移住上院边厦告文》写道：“今尚未塑佛,未敢入居正室,且亦未敢谢土.”许多地方都有谢土的习俗,但多是建了新屋、乔迁新居或丧葬之事.
老家的谢土也叫补土,除了造房、箍窑、打窖、抬埋亡人,要随时谢土外,一年是要谢一次土的.人一年种在土里,收在土里,吃在土里,走在土里,睡在土里,屙在土里,尿在土里,擤团鼻涕,啐口痰,干啥离得开土？就是拉泡屎擦屁股还用个土疙瘩哩,就是你鼻子烂了,也还要用个土疙瘩塞了鼻孔,人吃土地一辈子,土地只吃人一口,连死了都埋进土里烂在土里,人还是土造的哩,女娲娘娘造人不是用的土么？人就是土地上生长的庄稼.老家人说得很实在：“就像你用一个人,一年下来总得道个谢吧.”
谢土并不繁琐,请一个阴阳就够了.阴阳并不像和尚道士,平日种地,谁家有了丧葬祭典之类的法事来请了,便带着他的班底骑着摩托捎着经卷纸活、鼓铃铙镲之类的器具来了,念、唱、舞、打,就像演一台大戏,气派、壮观.他们手都很巧,丧葬用的纸活都是自己做,不要说幡、帐之类,从衣着到房子、轿车、花圈、童男童女,样样能做.
谢土就像一种日常事务,不需要大排场,于正屋摆一张桌子,用红布苫了,就是香案,然后摆上画在硬纸牌上的神佛,红蜡烛,香碗,供品,一一布置齐备,阴阳着道袍、道帽跪在供桌前,供桌上摊开着誊写的经卷,敲着木鱼鼓镲,时不时摇一下铃,口里念念有词：
一散东方甲乙木,代代子孙食皇禄；
二散西方庚辛金,代代子孙斗量金；
三散南方丙丁火,代代子孙早登科；
四散北方壬癸水,代代子孙大富贵；
五散戊己土,代代子孙寿比彭祖.
阴阳念上一阵,上三炷香,磕头做揖,脱掉道袍,抹下道帽,就算还了凡尘,靠着墙根蹴下,点根烟,就像干了一阵农活,烟瘾犯了.吃着烟,说些年节气象、五谷收成、家长里短,也说些儿孙念书、成家立业的事,有时还做做媒,做做牛羊生意,吃过几根烟,又着道袍、戴道帽继续念经,仿佛再下地干活一样,经念完后,阴阳手提铜铃,边摇边念开始在各房间和院里角角落落穿行.男主家跟在阴阳后面,双手端着香盘,胳膊上挎一个小篮,小篮里盛着五谷杂粮.阴阳进一间房边念边走,边摇铃边取篮中的五谷撒打,撒打完站在门口念一阵,男主家就跪在门边磕头烧纸升表.念完,阴阳从香盘里取出三寸宽的符往门板上一贴,又进下一间房里去了.羊圈、牛舍、鸡埘、狗窝、院墙旮旯拐角都是要念到,五谷粮食要撒到,白纸黄表要烧到,符要贴到,然后一路撒着五谷出了大门,院里鸡飞狗跳地追逐着争食,一派热闹.阴阳在大门外念过一阵,算是送走了五方大神,然后在大门墩上贴了符,进得院来,阴阳坐在香桌前,将一把芨芨,剪成一尺长的杆儿,用各色纸剪些三角纸旗画上符咒,粘在芨芨杆上,就像一面旌旗.取来八方土,蹴在院心活好团成一个泥墩,阴阳提笔在胶泥墩上画了符咒图案,然后将纸旗一一按方位插好,阴阳提铃边摇边念,到了大门前,男主家捧着胶泥墩子趴上梯子,按阴阳指点的,将胶泥墩子墩在门楼子,纸旗迎风招展,远远看上去就像一盘彩色令箭.
然后每道门上贴符,再贴对联,土厚百里籍社符得障,地灵一方箫鼓迓神麻；金木水火土,土为根基广厦起；仁义礼智信,礼做承接伦常兴；奠安东西南北中,补谢金木水火土；生金本为地恩深,土因其厚才为地；功落成首先谢土保斯地物阜民康；事告竣尤须安神佑此方风调雨顺.
那年回家,赶上三娃子是从城里专门回来谢土.三娃子原是个屠夫,三四百斤的大猪他一把攥住后腿都跑不脱,一头猪从杀到抽肠扒肚拾掇出来挂上架,一个半小时.因为他有杀猪这门手艺,走村串户杀猪,逢集到高台镇上去杀猪,他没进城打工.我曾经问过他的收入,他说比种地强.可这两年人走光,村里人越来越稀,养的猪越来越少,再好的手艺也养活不了人,就进城打工了.娘年龄大了,不然,他也就带着媳妇一起进城了.
三娃子在家里的时候每年都谢土,自进城后三年没谢土了.倒也没忘谢土的事,他在南边打工,一来回花销大不说,挤车太费事了,加上找个活不容易,假难请,超假了一天扣三天的工钱,就想着给父亲念五周年经时一并谢土.他觉得神灵应该理解的,现在许多人呆在城里几年不回来,就是回来也不谢土,谁还年年谢土.
“结果,就出事了.”三娃子挠着头说.
三娃子女人养着几十只羊,一天在沟里放牧,忽然沟里发洪水,村上的羊都在沟里放牧,偏就冲走了他家的六只羊.不久又出了事,年猪喂了一年,常在场沿上撒欢打滚,眼望要宰猪了,忽然就从场沿滚下去摔死了.女人的肚子鼓起来了,越鼓越大,以为怀孕,可越来越大,不像个娃娃在长,一检查却是长了个囊肿,花去了几千.这还不算,娘的身体今儿这不舒服,明儿那不舒服的.这些背霉的事一件两件的倒也罢了,这么多事凑在一年,就不能不想到这是预兆,是给他暗示哩.于是三娃子就从城里专程赶回来,连夜请来阴阳谢土.
“别的不说,你说这猪,经常在场沿撒泼打滚的像走平路,咋就滚了,咋就摔死了？”三娃子脸上灰灰的,边剔肉边说,“迟早的事,祸没招到人身上,算万幸了.”
一个村庄一家谢了土,只要家里有男人的就都跟趟儿似地谢土.父亲把阴阳请了,家里也谢了土,我说城里的家要不要也谢谢土,父亲说不用谢,城里人不讲究谢土,不讲究就没有这回事.
送 病
舀了一碗清水,盛了一碗五谷粮食,在院心用食指划个十字,将水碗放在上面,跪下去,捏三根筷子插进水碗,开始祷告,边祷告边念叨着太爷、太奶、爷、奶、大、妈、外爷、外奶、大舅、老姑……,筷子立不住,就不时拿筷子蘸水,捏一撮五谷粮食往碗里撒,又抓一把往背后的窑门上撒一撮,继续念叨一个个亡人的名字.在一遍遍的祷告中,三根筷子在碗端直着站住了,就知道是谁来家里了.能想到的亲戚邻舍都念叨完了,筷子还没站住,那就是孤魂野鬼了.
这是在送病,送病多是婆婆操持.
筷子站住了,婆婆拿着菜刀进窑,把菜刀压在了孙子的枕头下.孙子头上盖着湿毛巾,眼睛都不睁一下.婆婆抚抚孙子的头,掖掖被子.婆婆拿过几张白纸,剪五个一串的拉手娃娃,这叫“送病娃娃”,剪元宝串串,有时还剪纸神马或纸老虎.
婆婆边剪边对蹴在墙根吃烟的老汉说是他太爷回家来了,给了娃一个春气.
“春气”在古词语中是指疠疫之气.《礼记·月令》记载,“命国难,九门石磔攘,以毕春气”.《礼记·月令》陈集说：“春者阴气之终,故磔攘以终毕厉气也.”磔,是古代祭礼的一种形式,分裂祭牲（一般为羊、狗）以祭神为磔.头疼发热,失语胡说,就说是遇了春气,一定要禳解送春气.
婆婆跪在那里边剪纸边说你回来就回来么,再把娃捻捏一把,四岁的娃娃把你咋冲撞了,冲撞了就冲撞了,一个吃屎娃娃你也见怪,给娃一个春气,折磨他做甚.又说家里七事八事的,日子过得还不够难肠,你也回来多事,忌日的纸没给你烧？清明没给你坟头添土？十一没给你送寒衣,三十晚上没给你供奉？十周年的经没给你念？就像先人坐在对面听着,就像是说家常,埋怨责备的话还是要说的.
倘若是亲人,要等筷子自己倒了.倘若是孤魂野鬼,会奋力挥舞菜刀将筷子砍倒.
筷子倒了,婆婆又捏了一撮五谷粮食撒进碗里,又抓了一把撒向窑门.婆婆磕头做揖,端了水碗进屋,一串一串点着元宝串串,在孙子头上左三圈右三圈地绕来绕去,将燃的灰烬丢进水碗.又从孙子枕头下抽出菜刀,在孙子身上横砍三刀,竖剁三刀,嘴里始终叨叨不休地说着,完后,端着水碗在孙子头上用中指蘸水画了个十字之后,将水碗端出大门外,一直来到村头十字路口,上了三炷香,一个一个烧了那七个小纸人,边烧边念：
自己人来自己神,
十字路上另等人,
五谷元宝你享用,
快让咱娃身轻省.
烧了最后的几串元宝串串,还在旁边别烧一点纸钱,那是给孤魂野鬼的.在所有祭典亡人包括送病一类的活动中,人们都不忘记给那些孤魂野鬼上炷香,烧串纸钱.
烧过纸,婆婆泼了水,冲着野外“呸呸呸”唾三口,提着碗头也不回地回来.不可回头,说是回头能看见鬼魂,鬼魂就又跟上来了.到了大门口,将碗扣在大门旯旮里,春气就等于送走了,病也就送走了.碗扣在大门旮旯一夜,第二日碗拿回来洗了,照样吃饭喝水.走在村巷里,倘若看到一家大门旮旯扣着一只碗,那说明这家有人生病了,刚刚送过病.村头十字路口遇上一摊纸灰香灰,上面会有杂沓的脚印,那是路人踩踏的.一般人经过都会跺上几脚,说是会辟邪.
倘若病送过了,要是还不好,那就找神汉神婆或上庙抬神（我们把请神叫抬神）算问,包点香灰,回来掐桃尖柳枝,庙官还会给你撕一点墙上的红绸,回来一起化水喝了.现在也与时俱进了,有病也送,药也吃,双管齐下.请神汉神婆,抬神,也都分正病邪病,要认定是正病,就指点你到医院看.那年,老家方圆很有名的一位神婆子有病了,来找我在医院给找个专家看看.我笑笑,听娘说她给人看病很有名的,多少人的病都给她看好了.她说这娃,你笑啥？我得的是正病.
送病在老家是一种日常现象,认真想想,也不能只以迷信概括.送病就是送一个人.送病的过程就是一个检讨反省的过程,在老家,每一个死去的人都以另一种形式活着.念叨亡人名字的过程就是对逝去的先人思念的过程,由近及远,由亲及疏,反思自己的日常行为中,何时何地何事对哪些先人不敬,说一些自责求恕的话.这更能让我们想起慎终追远的深刻意义.老家人认为亡去的人都还在村子里,出现在人们的日常生活中.记得上高中时,夜壶有一次嘴肿了,说是他和人骂架,人家拿他爷爷做过的一件龌龊事揭短堵他,噎得他一句话说不出来,就埋怨了爷爷几句,结果当晚嘴就肿了.
那年一伙来自城里的文友下乡采风,在一个村里正好碰上了一个婆婆在送病,三根筷子头在水碗中站立.他们围着水碗说能,真能,筷子能站在水里,又拍又照的.到了宾馆,一个家伙舀了一碗水开始试验,我说你别招惹他们.他们立了半天,筷子并没有立住.一位文友很执著,直鼓捣了半夜.第二日他感冒了,难受得不行,对我说要不你给我送送吧.我说你自己送吧,谁让你招惹呢？
叫 魂
米色的光斜铺过来,飘乎乎的,山河罩在一层薄纱般的雾霭中,黄昏,有一种格外的宁静.倘若你碰上一位抱着鸡的人,鸡身上盖着一件小孩的衣服（孩子是不能抱出去的,扒一件孩子的衣服代替孩子）,头与尾巴露在外面,从河谷或从山边（是从孩子受到惊吓丢魂的地方）走来,一路边走边叫：“狗蛋哎,回来吧——”另一个人答应：“回来了,回来了——”那么,你也该答应：“回来了,回来了——”.这是在叫魂.
这样一路叫来,穿过村巷一直叫进家门,从鸡身上取下小孩衣服,苫盖在孩子身上,将公鸡摁在门槛,头朝里身子朝外,一刀剁了鸡头,将鸡身子扔在院里,鸡无头而不死,在院里飞跳扑腾.醮一点血点在孩子眉心,这有辟邪的作用.一般抱孩子赶集浪娘家,都会用洋红或朱砂在孩子的眉心点个红痣.
一路叫着进了家门,舀一碗清水,剪了元宝和“招魂娃娃（与送病娃娃一样）”,抓一把米,跪在炕头下,边烧纸边往水碗中撒米,念道：
叫福蛋,你应声,
黄表升了魂附身.
冤魂鬼魄你离身,
衣服轻了整一斤.
然后端了水碗进屋,来到孩子头前,边唤“狗蛋回家啦”,边伸手向门外抓一把,吹口气,往孩子头上一丢,老汉就应一声回来了,附身了.如是者三,然后把水碗端到十字路上泼出去,回来将碗扣在大门旮旯里.叫魂、应答声音要轻,声音太大,魂叫回来又会吓跑了.
倘若是在家院里受的惊吓,便在家里叫魂.婆婆拍着炕头念叨：“炕头神,炕头神,我家狗蛋丢了魂,远的你去找,近的你去寻,遇山你答应,隔河你应声,您给我找您给我寻,找回来交给他娘亲.”然后呼唤、应答.
有人叫魂经,我见过一首《叫魂经》：“堂堂游魂,何方留神,三魄照光,七魄来临.河边野活,庙前村庄,工神涝月,坟墓山林.敬请山神悟道,远路将军,当方土地,怒起精神,怒起哪是,皆有修行,千里同志,快来送魂,快快来送魂.”
近年流行一种盖过邮戳的邮票,叫着孩子的名字,在孩子头前烧,边烧边叫.据说灵验.
说到魂,老家有许多习俗,比如三十晚上要吃长面,叫拉魂面,就是把人的魂拴住,三十晚上也不能放炮,因为老先人的魂会回家来,接受后辈儿孙的叩拜,放炮会把老先人的魂惊飞.再比如正月初七是人七日,这天人不能出门,说要守在家里等着自己的魂归来.正午、晚上最好不要走偏僻荒路,会让鬼把魂带走,等等.
魂附着在人身上,胆子极小,最易受到突如其来的惊吓而离体飘游,比如一个冒然的炸雷,一声突兀的驴叫,黑暗中有人恶作剧的一声“呔”,还有被狗追咬,被牛追,祸害了什么被人吼骂追打,装神弄鬼的互相惊吓……等等,都会导致丢魂.而叫魂作为最简便的医治.在老家,每个孩子都不止一次有过丢魂的经历,一个孩子被叫过多少次魂,谁也记不住.我记得清楚的一次叫魂是有一次被一只野狗按住嘶咬,屁股被咬了个稀烂.我就呈现出丢魂的症状,黄昏我娘就和我大为我叫魂,从狗咬的地方一直叫回家来,一只老公鸡因此在门槛上送命,当晚成了炖鸡.小时候我胖乎乎的,据说狗咬烂的地方全是黄油,从那以后我便有了油葫芦的绰号.
《幼科释谜·惊风》说：“小儿之病,最重惟惊.”医学这样解释：孩子因受到外界突然发生的强烈刺激,尚未完善的中枢神经系统产生暂时性功能失调,以致精神方面出现一些异常症状,大多表现为精神萎靡不振、不思饮食；夜睡不安、失眠多梦或阵阵呓语；尖声哭闹、骤犯骤止.婴儿受惊吓后,大多表现为不吮乳、嗜睡或哭闹不安.年龄大的孩子还会出现幻视、幻听症状,这些症状正是丢魂的症状.
大人也丢魂,也叫魂.那年一个通天的旋风从村子上穿过,多数人家都折了财,有被卷走鸡的,有卷倒墙揭了房顶的,折财最大的是骚包家,六只羊被卷走了.六只羊可是一笔大财,骚包他大自此精神倒了,不说话不吃饭,人都说魂也被旋风卷走了.于是骚包的娘就给他大叫魂.叫得有一个人应声,可骚包还小,没有苍声,声音太细,应答声像是公鸡叫.于是就叫父亲过去帮忙.
现在想来,叫魂也不只能说成迷信,是有安神之功效的.多数时候,孩子会在呼唤声中醒来,睁开眼睛,正常了,会好吃好喝一番,有病众人亲.倘若叫过魂,过了夜,症状还不见好转,就要请神汉神婆来问治,再不好,就到庙里去禳解,庙里会给一道符,回来配桃尖、柳枝、院心土、千里土（鞋壳里的土）之类,化成灰冲喝,有些孩子也就好了,这也不神秘,本就是受了惊吓,自我恢复正常是常理,还有符是用朱砂画的,朱砂本就有镇惊的药理作用.然而,在小时候叫魂是一件神秘的事情.
冲 喜
冲喜取“阴阳互生,相冲相魁”“喜神临门,诸邪回避”之意.冲喜一是以婚冲喜,定亲未娶,男生重病,久治不愈,就在病中大办喜事（结婚）给病相公,谓之“冲喜”；公婆病重,以娶儿媳“冲喜”,也含有借此提早为儿子完婚,即使死了,也把单的拉扯成双的,不留遗憾；刚生不久的男孩病了,攀亲合婚,也叫冲喜.一是以丧冲喜,就是在人病重时,造老房子棺材 (俗称喜板,又叫寿木,寿方,老家叫老房子)、寿衣,添棺又叫添寿,希望驱魔祛病.长头爷爷三十一岁上得病,只死不活的,家里就给造老房子冲喜,老房子造好了,他的病好了,一直活到八十七.
以婚冲喜的情形已经绝迹了,公婆病重,以娶儿媳“冲喜”还是时常见的,但儿子提前完婚的意义则远大于冲喜,因为老人去世,按传统规矩是要守孝三年,三年内不能婚嫁,虽说三年内不婚嫁已不能守了,但过一年才可以婚嫁的规矩还是守着的.而以丧冲喜的情形还是时常有闻.当然做老房子老衣能添寿最好,添不了寿,老房子就现做现用,也不至于着急慌忙.
人寿之长短是由天来决定的,各有天命,但老家人又认为寿是可以添的,也是可以借用的.借寿一般都是子女、其他亲人将寿数借给亲人.借寿是不可以从一两人寿命中借得太多,多数是集合亲属、亲戚、朋友十人,每人借一岁至两岁,每人一两年寿命不是多大的事,而对于短寿的亲人,就可以增一二十年寿命,而借人以寿者必须心甘情愿,这样就是行善积德,于子女弟兄是大孝,于亲戚朋友则是大善,不但不伤及自己的寿命,反可以增寿.借寿人确定之后,他们就斋戒沐浴,上庙泣祷哀告神佛上苍,愿减己之寿命,以延病者之年,以尽家中家族未完之事.如果借寿者没有增寿亡去,再去庙里祷告,寿数就又回来了.民间传说历史典籍中借寿的故事不少,诸葛亮就在五丈原禳星借寿,不过没有成功.当然,这种事是很少见的,这两年已经绝迹了.不过添寿却依然存在.除了行善积德能够添寿外,最普通而常见的是闰年闰月造老房子添寿.
闰年闰月,人们认为一年中多一个月,寓意着长寿,闰年闰月一百岁,正所谓天增岁月人增寿,造老房子便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女必须在闰月里为老人造老房子做老衣,有添寿添福的意思.人活七十古来稀,在老家到了七十寿,倘若与闰年闰月重叠,那就是生在贵人的点儿上.
造老房子是儿子们的事,老人欠儿子一个媳妇钱,儿子欠老子一间老房子.造老房子从“和木”开始,到“扫屋”结束,要找阴阳请日子,上庙请香,而且儿女要按规矩动哭声,就等于把人去世送埋的整个过程彩排了一下.这都是儿女的事,做老子的一把都不能做,自己操心做了,那就给儿子们下巴把砖垫上了,那是要遭人嗤笑,笑了儿子笑老子,以后人前说话口都张不开.只有那些绝户才自己给自己造老房子.“和木”第一锛一定要砍下一块木渣来,否则不吉利,而木渣飞出去远近预测主人阳寿长短,当然飞得越远越好.
老房子造下,就摆在家里,像个家俱,平时装粮食、衣物.老房子封闭严实,可气坏了老鼠.小时候,老家人经济状况极差,并不是人人到了七十寿就能造起老房子,因此谁要造下老房子,谁脸上就光彩了,儿女脸上就更有光彩了.每年六月六,老房子要腾空清扫一回,就像打扫一间新屋,上香升表祷告,还要补漆（再刷一层漆）,老人摩挲着老房子像把玩一件宝贝.
那年回家,一进村就听到了哭声.哭声有板有眼,悲伤悠远,以为谁没了（去世）.哭声来自老根叔家,大门出进的都是戴孝之人,心里咯噔一下,难道老根叔不在了？回到家,父亲正在抠牛,牛抻着脖子对我长哞一声,正是牛儿脱毛换膘的时节,抠一回牛赛过喂一回料.我说我老根叔咋了？父亲说今年是你老根叔的七十大寿,造老房子冲喜添寿哩.我说冲喜添寿？我老根叔病了？父亲说造老房子冲喜添寿哩.我看看老根叔家院里人多多的,想必儿女都回来了吧,老根叔儿女有十一个.父亲嘿嘿一笑说你老根叔耍阴谋诡计,装病把儿孙都骗回来了.
父亲抠完牛,我把牛拉进圈里拴好,我和父亲靠着墙根吃烟,父亲说你老根叔生在贵人点上,闰年闰月七十寿,可不是谁想占全就能占上的,多少日能人都想凑齐这三样儿.咱们大队（父亲现在把村还叫大队）占在贵人点上的数得过来的几个人,刘大拿多日能的一个人,当了那些年大队长,儿女当兵招工都进城吃了皇粮,风光耍尽了,就想等个闰年造老房子,偏偏六十九是个闰年,七十寿过了,儿女们要给造老房子,可日能人都犟,偏要等着下个闰年做,还没等到下个闰年,头一歪走了,人的命再硬能硬过天？到头来不要说老房子,连老衣都没来得及做下,日急慌忙从镇上买了老房子老衣.那老房子板儿薄得透亮,一指头能戮个洞哩,价钱倒是掏大了.人死在地上,入土为安,急慌慌的谁还顾得上老房子的瞎好讨价还价?现在腿脚利索的都进城捞钱,把老汉婆娘娃娃丢在村子上看家守地,哪天一口气上不来,只得到老房子铺将就一个,老房子铺就等着挣这种钱哩.
父亲说你老根叔就想争口气造老房子,好好地显摆一下,也不单单是显摆,村里一些人早都给他算好了,都盯着哩.老葫芦……父亲停住了,唾了一口唾沫,老葫芦已经不在了,说到亡人,都有唾一口,避鬼上身.老葫芦仗着有个当干部的儿子,说话占地方,说老根啊,你我都生在贵人的点儿上,我在万年历上查看过了,闰年、闰月、七十寿,凑齐了,咱们可要早早教育儿女哩,别活到七十造不下老房子,让儿女给谎下了,那就把先人丢完了.老葫芦老拿话压你老根叔,他哪能想到他自己没活到七十,死在五黄六月,儿子赶回来跑到老房子铺,还没现成的老房子,有个老房子是别人的,香也烧过了,经也念过了.可是,没办法,五黄六月正是臭肉烂菜的季节,人停在地上总不能让蛆唼了,还能讲究个啥？只能多掏一份钱从人家手里转让过来.那房子到了那世是人家的,他住不上的.
父亲说你老根叔儿女没一个在身边,都在城里打工,日子紧张得都马顾不住驹了,老房子用心造不得半月一月,谁熬得住？请木匠,请阴阳,买木料,自己造起来太麻烦,都图方便花钱直接到棺材铺里买.要说买下的未必不比做得好,但闰年、闰月、七十寿,造老房子不仅仅是造老房子的事,不单单是添寿不添寿的事儿,重在造老房子的过程,儿女啥都打算买,你老根叔不高兴,又喊又骂的,装死,还说算命的说了,他活不过今年,就硬把儿女逼回来了.
父亲长吁口气说闰年闰月一百岁,造老房子添寿,谁知道呢,都是老辈子传下来的神神乎乎的事儿.老房子造得再好,到那世真能住上？人有没有那世都说不清哩.活人免得死人意,谁知道亡魂在哪里,阴阳都看不透,念经都这么说.可是,这世间许多事都是这么传下来的,传下来就成了讲究,成了规矩,就得守着,生在这个字上了,不造老房子儿女就把话把落下了,以后人前头说话就没底气.这些规矩啊就像是一面镜子,照出的是儿女们的为人处世,是这一门人的家风传承.
正说着话老根叔来了,叫去坐席.父亲说你是老寿星么,应该在上岗子受拜哩,咋亲自跑着请人？老根叔说儿子都忙活着哩,孙子自小就在城里长着,又不认识咱们这里的人,只好我跑一趟.这时间哭声又大起了,真哭得有板有眼,凄凉悲苦的.父亲说哭得挺欢的.老根笑笑说守着灵堂,各人哭各人的愁怅,没一滴眼泪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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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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