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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类:论文范文 原创主题:没拉过你的手论文 发表时间: 2024-04-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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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丛

人这一辈子,经的事情多了,有些很难记住,有些很难忘掉.我的家乡无山无水,属于关中道上很普通的那种.老家有一个祖上传下来的风俗:家境好点的,男娃长到十五六岁,就开始订媳妇.

首先声明一下———我这段经历,切勿对号入座,你可以把它当小说读.

1973 年,15 岁的我还在一个叫“召宅”的村子上初中.

上初一的时候,家里卖了一头快产仔的猪婆,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由亲戚说媒,给我订了一个邻村的女子.第一次“遇面”我没敢看对方一眼,当时的心情只有两个字:紧张.媒人喜欢喝茶,他在炕盘腿坐了,说一句话,呷一口茶,爹在娘的暗示下赶紧给他添一口.那女娃她爹表情很敷衍,给茶不喝,递烟摇头,不是用烟锅在自个的烟袋里一劲地挖,就是眯缝着眼,吧搭吧搭抽自己的旱烟.媒人满脸堆笑,冲他说:

亲家,听我给你说,咱这娃心灵得很!聪聪明明懂事理,书也念得好!

哦.那个被称作“亲家”的女娃她爹“哦”了一声,也嘿嘿一笑说:“就是点点太小.镢头铁锨拿得动不?地里的农活,他会几样?”

十七十八,芝麻开花.娃才十六岁,还有一长哩!

“那,再等两年罢!等娃长高了再定.”

亲家你这是啥话呀?媒人坐不住了,“蹭”地蹴在炕上,脸上却是真诚的笑靥:李家是大户,你再等两年,火车就过法门寺了———过了这个村没有这个店!

嘿嘿.这事嘛,急不得!说这话的时候,女娃她爹一口烟吸进了气管里,呛得直咳嗽,脸憋得乌青.爹连忙把茶碗递到他的嘴边,他摇头不喝,说:做父母的也难!咱都一样,说啥都没用———得看两个娃愿意不愿意.

“会晤”进行到这里,总算达成了一个初步的共识.在众目睽睽之下,我和那个叫罗彩霞的女子站到了一起.

到现在我想不起来她的模样———只记得她穿着一件粉红色的碎花花衣服,秀秀气气,紫色的发卡下面,是长长的辫子和乌黑的头发.她靠在我们家的门框上,额头和刘海儿紧贴着门,长发遮着她那张羞得通红的脸,一双手在门栓上一个劲地抠.我壮着胆子努力看过去,但只能看到她一剪子铰不断的乌发和她的下颌骨.

媒人问:“霞霞,你同意不?……同意了点下头,不同意摇下头.”

终于,她偷偷侧了一下脸,朝我瞟了一眼———她的睫毛好长!只那么一眼,很快又把自己的头埋在门框上,只顾用手使劲地抠着门栓栓.“嗙”的一声,门栓被她抠断了.她的脸立马红得像块布,头更低了.

她始终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按照规矩,女娃没说啥就是没意见,尤其是中午的臊子面,当端饭的妹妹跑回厨房,告诉大家“彩霞接住了碗,把面也吃了”的消息时,娘一脸释然.老家有个讲究,女方只要接住碗,吃了面,就是同意了.之后,爹当着媒人的面,给女方交了“四色礼”和彩礼,事情算基本定了.

订了这个亲,对我来讲,成了一种无形的压力.

因为她看上去很端庄,秀丽,加上我舅家出身不好,一种深深的自悲感使我内心无法强大起来.平时上学,她家窑顶是我上学必经之路,我都绕道而行;暑假干农活,在生产队修水渠,遇到他们村赶集的人从渠岸经过,我“嗖”地跳进深渠,早早地把自己躲藏起来.晚上他们村放电影,银幕就挂在她家的窑顶上.但是再好看的电影我也不去她们那里看,怕那里的人认出我.甚至我们村放电影,我也像做贼似的不敢往人伙里挤,我怕她们村的人看到我———对我这个“电影迷”来说,没有比这更难受的了.

我和铁锤就是因为一场电影,挨了一顿骂.

露天电影,可以说是当时农村唯一的文化娱乐项目.一面幕布、一个放映员、一束光,几乎构成了露天电影的全部要素.银幕上出现最多的,除了《南征北战》、《英雄儿女》、《列宁在1918》,还有八部革命样板戏.当时有句顺口溜:越南电影,飞机大炮;朝鲜电影,哭哭笑笑———但人们还是没远没近地追着看,乐此不疲.后来南斯拉夫电影《桥》、《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上映,才发现黑白电影原来也很精彩.

每当知道要放电影时,最兴奋的自然是我们这些半大孩子.饭都顾不上吃,早早地来到场上,垒砖头,占地方,好不容易等到电影开了,却又坐不住,寻找高处瞧,却发现碌碡上、麦草垛上全是人.也有个别顽皮的甚至爬上树,电影演到大半,憋不住尿了,悄悄解开裤子冲下面撒,下面的人头皮被打湿,纷纷抬头看天,以为下雨了.树杈上看电影打不得瞌睡.实在熬不住,睡着了,也有的从树上掉下来,砸在下面看电影的观众头上.这算幸运,有些孩子电影完了还没有醒来,家里人找了一夜,第二天发现还在树杈上睡着.有时候,电影场人太多,或者来晚了进不去,便钻到银幕背后看.背后看电影感觉很奇怪,电影里的人都用左手写字,用左手振臂高呼,用左手执筷子吃饭———我的左撇子或许就是这样养成的.

看露天电影的时代,的确是个纯真的年代.黑与白构成的老片子吸引了黑压压一大片人.换片的“中场”,底下也不闲着:瞅对象,占地盘,尿尿,母叫子儿喊娘,煞是热闹.灯一灭,幕布白光闪着321 倒计时,电影又开了.看“柳堡的故事”,多少有些缘分的男女青年就骚动不安了,旁边的人就看不过眼;鬼子进村“扫荡”了,烧杀抢掠,当娘的就紧紧捂住孩子的眼睛.而女特务“*蛇”却很是吸引人的眼球———她们是那个年代的明星,光鲜靓丽,令人过目难忘.以至于直到现在看到影视剧里的女间谍女毒枭一个个漂亮妩媚,恨不起来.

晚上演电影,下午就开始热闹了.天不黑,发电机就在某一个角落突突突地吼叫着,一条长长的缆线通向麦场.在那个农村没有电的年代,这个震耳欲聋的铁家伙着实是一景.孩子们围成一圈,想摸,又不敢碰,沁吸着那屁股后面排放出来的蓝烟.闻惯了泥土味的人,对发电机燃烧后排放出来的汽油味甚是稀罕,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这种气息往往把人带进另一个令人神往的地方,那就是城市.

电影放映师是一个很牛×的职业,三乡四镇无人不晓.放映机往往支在一张课桌上,课桌一条腿上绑着一根竹竿,竹竿上吊着一盏简易灯.记忆中的电影放映师姓白,补了颗金门牙.金牙老白靠在竹竿上监护着机子,正襟危坐,无人敢近前.那颗金牙在黑暗中的光束下闪烁着,特别耀眼.

放电影也有风险.有一次他在邻村放映电影《白毛女》.当演到黄世仁喜儿、喜儿挣扎反抗的场面时,金牙老白拽着胶片来了个人工“快进”,同时趴在话筒上喊:“伟大领袖教导我们说:

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他没想到结骨眼上自己这一“义举”一下激起了众怒,满场的人嚷嚷着骂声一片,导致“炸场”.人们蜂拥般地站起,拥挤不堪,场面失控,光柱上的攒动的人头成为特写布满整个银幕,护场的民兵挥动着长长的竹竿声喝手打,人们把板凳举在头上涌动着,满场是一片竹节与板凳的撞击声.而金牙老白的话外音仍不绝于耳:“严防阶级敌人破坏捣乱!严防……”第二遍“阶级敌人”还没喊出来,嘴巴上就挨了一竹竿.金牙老白的那颗大金牙从此再也看不到了,据说是“炸场”时遭了误伤磕掉的.

金牙老白伤好了,又来我们村放了一场电影.我的一个很要好的小伙伴(小名叫铁锤)长得比我还瘦小,点着脚也看不见银幕,索性不看电影了,满场子钻来寻去.终于发现罗彩霞也在,就像哥伦布发现了新大陆,神神秘秘找到我,拉着我硬是从人缝隙里挤到了她的身后.等我看到前面秀秀气气的她的脊背时,铁锤已经跑得无踪无影.我十分紧张地站在她的身后,屏声静气,局促不安,她那一剪子铰不断的乌发飘散出来的气息沁人心脾.想骂一声伙伴却张不开嘴,想抽身离去却迈不开腿.我希望电影快点放映完,我好逃离现场;又怕电影很快放映完了,我失去近距离接触她的机会.我希望她回身转过脸,又怕她转身回头看到我……

换片子的时候,灯光亮如白昼.我点着脚,鼓足勇气看过去,却还是只能看到她一侧的下颌骨,还是没能看到她那张脸.这时候,小伙伴铁锤在我们后面出现了,他大声喊:罗彩霞,转过脸!罗彩霞,转过脸!她拧回头,一眼看到身后的我,当下羞得满脸通红,朝后骂了一句:

“不要脸!……”

周围的观众齐刷刷朝我们看.当时的我有口难辩,更不好意思直面于她,匆忙挤出人海,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这是我订婚以后与彩霞唯一的一次偶遇———我一直纳闷,并且想搞清楚:她咋恁大脾气?她咋恁封建?究竟在骂我“不要脸”,还是指我的那位伙伴?

她好像猜到了我的疑虑.

订了婚的男女至少一年要见一次面.放学路上,我走在叉路口,看到那个秀秀气气的背影.她“哎”了一声,我的心在莫名地狂跳.她肯定来过几次了,知道我一个人走,才“哎”的.

“给.这双鞋垫看合脚不?是我妈让我带给你的!”

那是一双手工绣花的鞋垫,上面撒满星星点点的百合花.接过鞋垫的时候,我说:这么好看的鞋垫,踩在脚下太遭践.对不起你妈———我还以为是你主动给我的.

“我才不那么轻狂!”

说着话,她自己先笑了.我这才看清了她的脸———不是很皙白,却很耐看,尤其是那长长的眼线,笑起来就像一对弯月.

“咋又在偷看人家了?平平常常一个人,有啥好看的.”

我说:都一年多了,还没有正面看过你,今天是第一次.

“八字没见一撇呢!就不让你看.”她把头又拧回去,跟我保持一米距离并行着,看着蓝天白云,又说话了:

“你这个人还算老实.跟你看电影那货就不.得是叫铁锤?你看你交的啥人!那么多人在,喊人家名字呢———你说,他咋恁不要脸?”

我笑笑,知道她在解释.我问她:你没有我的鞋样,怎么晓得我的脚多大?就绣鞋垫子.

“我心里有数.不告诉你,自己想去!”

看着身后留下的一串鞋印,我恍然大悟.

世上的事情,有时候往往就那么奇巧.

上初二的时候,彩霞的哥哥因为“留级”,跟我同班.更为蹊跷的是,老师排坐位,他居然和我成了同桌.

彩霞的哥哥名叫罗汉.我真没想到,这个“罗汉”原来是那样的名副其实———不光是一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主儿,而且在学习上一塌糊涂.他一坐在我旁边,就眯着眼睛一脸坏笑地逼我:叫哥.我是学习委员,早读前由我点名.有一次点到他的时候,他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跟我叫板:罗汉是你叫的?

叫哥!其他同学莫名其妙,认为罗汉太过分,欺负人.他一下来了精神,挤眉弄眼做怪相:让他叫哥是有原因的———嘿嘿.他自己知道!

在他的张狂和反复“暴料”下,我们的关系很快便成了全班的爆炸性新闻.

身旁有一位“二百五”的大舅哥,那一段时间,可以说是我最难熬的初中岁月.看到我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好伙伴铁锤也很失落.有一天他忽然问我:想吃肉不?大块大块的牛肉?

那个粮食紧缺的年代,谁不想吃晕?何况还是牛肉.我知道他是哄我开心,便摇了摇头.

“天真万确.谁骗你是地上爬的!”铁锤一下燥了,“好心当成驴肝肺!活该挨罗汉欺负.”

铁锤他爹是生产队长,这方面的信息或许靠谱.我答应了他,并提议叫上罗汉———有肉一起吃,也好拢络一下他.当天傍晚,我们一起来到队里的饲养室.昏暗的灯光下,铁锤他爹黑着脸问:这都乱成麻了,谁让你们来的?

那情景着实吓了我们一跳.一滩黑乎乎的血水里,躺着一头老牛.只见它绝望地抬起头似乎要哞叫,却又叫不出声,两行老泪噗噗地横淌下来.铁锤他爹看不下去,冲饲养员说:算了,叫牛甭受罪咧!

这是一头刚刚生完小牛犊的高龄母牛.由于衰老,它身上的皮毛都已经脱落,四条腿已经彻底站不起来了.不知情形的小牛犊不顾饲养员的呵斥,跪趴在下面,拼命吸吮着它那干瘪的奶头.昏暗的灯光下,老母牛躺在自己血泊里,用舌头一下又一下地给小牛舔着身上的血块.饲养员说,牛犊太大了,难产,折腾了一夜.恐怕快不行了———好在牛犊健康,它算是给队上立了头功咧!

“叫牛甭受罪了”话丑理端.牛能熬到这份上,算是和土地的缘分尽了,谁也不欠谁的了.“看这架式,怕是捱不到天亮啦!”“活着也是受罪,还不如早走的好!”人们七嘴八舌地谈论,发表着各自的意见.但这不是“安乐死”,因为刀子已经架在了牛头上.

谁来杀牛?铁锤他爹说:谁杀它给谁记10 个工分.看着旁边跪着的小牛犊,在场的社员们面面相觑,谁也造不下这个孽.铁锤他爹相中了我,说,这牛跟了大伙十几年了,大家都套过它,太熟了,下不去手.你是学生娃,牛不认得你,你来吧!我吓得直往后退,说:我连鸡都没有杀过.那刀我没接,“咣”地掉在了地上.人们笑了,说队长你就甭吓娃娃伙了.咋给牛送终,你就决定吧!铁锤他爹一脸无奈,笑骂了一声×他娘!你们都属鳖的?往后缩个毬!我请外人杀,反正为大家,牛又不是我爹.

于是当晚请来了一名叫“破老汉”的刽子手.破老汉早先死了老婆,一辈子没儿女,命硬,才干起了杀牲的行当.破老汉掰起牛头对它讲:牛啊,我帮你解脱来了!你起早贪黑,一年四季出力受累,到头来还得挨刀子.你死了就不受罪了就享福咧!长疼不如短疼,忍着些,一下就过去啦———记住,来世别再做牛啦!

破老汉这么一边念叨着,一边把弯刀在牛脊梁骨上反复擦拭,企图使刀尖变得锋利起来.老母牛似乎听懂了破老汉的话语,浑身打了一个冷颤,努力地抬起头.这时候我看到它的眼睛———那是一双痛苦、绝望而又充满乞怜的眼神.老泪,从它那浑浊的眼眶里“噗噗”地流了下来.破老汉当下一闭眼,扳过牛头,迈过脸,一刀下去,牛血潺潺,挣扎的老母牛一犄角把破老汉差点挑到半空,然后拖着残体轰然一声倒下了.

虽然杀牛的场面惨烈而悲壮,但那天村子里还是很热闹:剥皮,搓牛皮绳,煮牛肉,分牛杂碎.牛头高挂在窑墙上,惹来了好些野狗,一夜不宁.每户人家都分到了新鲜的牛肉,全队男女老少结结实实打了一次牙祭.至于这头母牛的一生大家似乎顾不得缅怀了,只是关于牛肉的老嫩优劣问题议论了多日.

我们“帮灶的”也分得一块牛筋肉.我把分给我的那块顺手给了罗汉.接过牛肉,他冲我一脸坏笑:你是看牛可怜,咽不下去吧?我这个妹夫,心软得跟面条一样!你这肉哥吃了.以后谁敢欺负你,你就给哥说.

本来一切都相安无事.蹊跷的是,第二天节外生枝:挂在窑墙上的牛头不见了,与牛头同时失踪的还有罗汉———铁锤他爹提着牛缰绳寻到了学校.

肚子里的牛肉还没有消化完,罗汉又故伎重演.当时正期末考试,罗汉有恃无恐,理直气壮地抄袭.考数学,他在我耳边悄悄威胁:“告诉我答案.说不说?兄弟.你要不说,我可要回去说呀!”班主任老师投来警告的目光,罗汉正襟危坐,却把腿伸到后面,跟后排的同学打腿仗,因为动静太大,差点把桌子顶翻.老师气急败坏,点着他的大名好一番训斥臭骂:

“好你个罗汉!吃饱喝足来学校,汤肥脑满来捣乱.你知道你爹现在干啥呢?你爹现在面朝黄土背朝天、额颅汗水地在地里下苦劳作哩!你爹累得四脚朝天屁滚尿流心里却喜滋滋地想:我罗汉在学校里给我读书呢!你一天到晚做精作怪洋相百出,手搭在胸口想一想:对得起你家先人不?……

“还有你王铁锤.你笑啥笑?咹?!要不是你,你爸能提着牛绳把戏唱到学校来?你真是人碎点点稠,板小眼眼多.你们仨前天晚上干啥去了?牛头又是谁偷的?罗汉你脊背上的红道道是啥?鼻血吗?谁的鼻血?老师把你冤枉了吗?———背的牛头不认脏!”

初中最后一学期,罗汉被留级了,我这场关于“哥”的闹剧才算收了场.

1974 年的冬天,“农业学大寨”热气腾腾,我们家却冷冷清清.门前的岭上,阳坡的雪已经融化了,土地像深褐色的花豹;阴坡的雪还没有化,冰棱成串,皑皑一片.

因为孩子多,我们家成了全生产队最穷的短粮户.

越是穷,越是需要向女方家表示表示,因为在那个年代,婚变的事是经常发生的.爹妈经过一番商量,让我给彩霞家送半口袋玉米.

那天晚上,月黑风高.借来的自行车上架着借来的半口袋玉米,爹和我一路避灯躲熟人,作贼似的推着,一路无语.到村口,爹鼓励我说,去吧!甭怕.鼻子底下压了张嘴,找不着门户问一下人,我在这棵树下等你.当时的我,全然没有“媳妇”、“女婿”的概念和感觉,除了紧张,还有莫名的惆怅和难言的苦涩.

一进漆黑的村子,我就找不着哪是北,一个人推着自行车瞎转悠.碰到一个人,壮着胆子问:老哥,罗汉家是哪个门呀?那人一愣,从头到脚把我审视了片刻,说:跟着我走.走在一户门口,朝里喊了声:彩霞开门,我是你爹!

我大愣,惊出一身冷汗.

这是我第一次去彩霞家.几乎没有给我们说话的机会,中间彩霞爹妈只让彩她给我端过一杯水.

递水的时候,她只说了一个字:给.脸拧在一边,红得像一块布.

送我出门的时候,我们才说了几句话.

“我哥在学校,没欺负你吧?”

我说,你哥是个二百五.

“你甭跟他较量.我爹气得也没办法,骂他把书念到狗肚子里了!过完年,就打发他去外面打工.

哦,我问你一句话:你在村口,把我爸叫了个啥?”

“……”

从彩霞家出来,树底下烟火一闪一闪,是爹.他问:她爸没说啥?见我没吭声,爹自言自语:好,好.

只要把玉米收下就好!就怕人家不要啊.我当时头脑跟那晚的天一样,一片混乱,一抹漆黑.

夏收过后,生产队将公购粮交给粮站,留足了储备粮,剩下的粮食按照贯例,分给社员户.上等的粮食交给了国家“备战备荒”,所以分到的粮食几乎都需要晾晒.晒麦,尤其在我家平房顶上那一回,就像一幅动感十足的画,永远定格在我的脑海里.

那是个星期天,闷热难耐.父母都下地干活去了,我爬上平房晒麦.到下午,倏然间起风了,一时黑云遮日,电闪雷鸣.我慌忙找来口袋收麦.偌大一个平房,厚厚的一层麦子,我如何收拾得了?正急得不知所措,突然看到她———我的对象罗彩霞.她头戴一顶旧草帽,夹了一捆塑料布,踩着梯子上到了平房顶,窈窕的身材在雨点里飘飞着,像一股七彩旋风.

我大惊:“你……怎么来了?”

“啥话别说,赶紧收麦!先苫麦堆,你撑好口袋,我装!”

收了一大半,雷声大作,铜钱大的雨点往下砸.风把她头上的草帽吹掉了,草帽像车轮一样随风翻转直到滚下平房,彩霞顾不上去拣.平时的羞涩荡然无存,活像一个泼辣的女汉子.风把彩霞的头发拂起,从她的脸上扫到我的脸上,痒痒的谁都顾不上羞,只管猫着腰匆忙地拢麦、装麦.爹妈回到家时,我们已经把粮食全部收到了口袋里.那天平房晒麦虽然遭遇了雷阵雨,却让全家人十分惊喜.

妈拉着彩霞的胳膊肘儿不让走,留她吃饭.彩霞红着脸抽出胳膊,说家里等着她回去呢!爹妈知道她没过门,不好意思,何况天已经快黑了.

送彩霞出门的时候,我问她:你咋赶那么巧,知道我家晒麦?“我去镇上跟集,从你家门前过的时候看到的———你头也不抬,坐在晒耙上还看书呢!不怕打瞌睡、从平房上滚下来?”

我壮着胆子说,你真能干,头发叫风一吹,又好看又好闻.

“抢收呢,都忙忙的,你咋还有心思胡乱想?”

见我被她说得一脸尴尬,她又噗吃一声笑了:“都怪那股风,吹跑了我头上的草帽.当时我也想了,别人看见又咋?粮食不能淋瞎了.谁爱说啥说去!”

那年,我的大弟也订了婚.大弟为人特别忠厚,太老实,而女方又是刻苦学习迎战中考,又是学裁剪,伶俐过人.女方的父母领着女儿到我家,跟我大弟“遇面”.早饭照例是臊子面.端饭的时候,女方的父母盯着我看,问我娘:这是老大?看上去灵灵光光的.媳妇占下了没?娘一脸歉笑:占下了,给老大早就占下了!

中午吃饭的时候,娘把我关进里屋,不但不让我给客人端饭,还再三告诫我不能闪面.可怜天下父母心,娘是怕节外生枝,影响大弟定亲.最后这门亲事还是瞎了,原因是女方考上了大专.到我考学那年,我的大弟就出门在外地打工了.

1975 年,我上了杏林高中.

高中两年,可谓蹉跎岁月,不堪回首:按照“教育革命”要求,学校一共设置了四个专业班:农技、基建、红医、创作.每天的学习项目是贯彻共大、朝阳经验,学工学农,开门办学.那两年,中国大地风云摇曳:反击右倾翻案风,唐山大地震,、周总理相继去世,天件、粉碎“”……我们见证了中国历史上最为动荡不安、惊心动魄的岁月.

我们创作班的任务是油印《战地》小报,主办校园广播,排练样板戏,编写革命故事,然后在周边乡镇巡演.

不知是哪一位高人,从学校图书馆偷来一本小说《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男生们如获至宝,一上那些无聊的课程,就相互传阅,偷偷藏在课桌下看.我的同桌是一位长相俊俏、干练大方的姑娘,姓白,叫白妮.

“你爸也姓白吗?”

“废话!”

“补了颗大金牙?”

“那是以前.———咋啦?你认识我爸?”

我哈哈笑了,一下想起看露天电影《白毛女》时发生的事.我告诉她:岂止我认识,全乡的人没有不认识金牙老白的.白妮的头发黄黄的,我不知道她是染的还是自来黄,很是耐看,而眼睛却乌黑发亮,像一对黑葡萄镶嵌在那张雪白的脸上.我上课偷看小说,她当然看在眼里.有一天我的书桌里多了一张纸条:你看完借给我!白.

攻守同盟,互通有无,不久我们便成为心有灵犀的密友.

白妮是班上的文体委员,兼任校广播站的播音员.有那么一段日子,我编稿,她广播;我创作故事,她用一口流利的普通话登台表演,声情并茂,豪情万丈.

那时候的高中,一个月给学生灶交一次面粉,一周回家背一次锅盔.有次回到家,爹提醒我:“去罗家看一看亲家.我在镇上碰见女子她爸,喊了几声‘亲家’都没把他撞响.”

我一听来了气,把头一犟:咱干嘛热脸舔人冷屁股?不年不节的,我不去!

“你得是看上学校哪个女学生了?得是跟谁掐猫逗狗胡成精,魂丢了?心变了?”

我不吭声.

爹一听更来气:“上了个烂烂高中就了不得了?

不好好念书,成天搞狗屁运动,瞎闹腾,到时候龟得跟二猴一样,青得跟茄子一样!”

爹骂得没错———有时候就是瞎闹腾.有一次,师生排演秦腔移植样板戏《红灯记》,白妮演李铁梅,另一个女生演李奶奶,班主任老师演李玉和.李玉和的原唱是“(白)谢、谢、妈!(唱)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将学生叫“妈”,老师如何也喊不出来.我急中生智,给出了个主意:将“妈”改成“你”———这段戏便成了“(白)谢、谢、你!(唱)临行喝你一碗酒……”一字之改,一河水开了———演出收到了意外的效果.

“你太有才了!我好崇拜你……”演出一结束,白妮不由分说,一把搂住我的前额,给了我一个响亮的吻!

有一天我们在水库岸上记台词,白妮忽然回头,一对毛眼眼盯着库里的水,问我:你比我懂得多,告诉我,水里的鸳鸯为什么成双成对?

我想了一下,说:那是志同道合,互相监督吧!

那你说,它们会比翼双飞吗?

我看了她一眼,说:它们飞得再高,也飞不出水面.

没过几天,白妮给我还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里面夹了一只纸鸽子.上面写着:

我欣赏你的文笔,但不欣赏你的气质;我欣赏你的才情,但不欣赏你的胆识.假如做你的歌者,我将无悔;假如做你的舞者,我将无言.

我立马给她回了一只纸鸽子:

一腔热血,胸怀柔情,梦中的铁骨保尔˙ 柯察金,恨自己永远飞不出水面成不了鹰———给我心目中的冬妮娅.

很快,两年的高中生涯结束了.毕业典礼之后,我把那只书签一样的纸鸽子拿出来,告诉白妮:还记得你给我的这个吗?

“这你还留着哪?!”她大为惊讶,“看我这糨糊脑子,都忘光了!是的,你豪情万丈,才情横溢,我欣赏你,也曾崇拜你,但是它不等于那个字———喜欢归喜欢,一码是一码.你呀……没听说教育要‘回潮’了?大家都面对现实吧!”

我当时脑海里,倏然冒出《大浪淘沙》中的一句话:一腔热血换来一盆凉水.

“哦,对了!”她挤眉弄眼,打开背包,“还有一包东西在我这里搁着.前一阵在校门口,有一个姑娘让捎给你的.不是收拾行李,我都把这事忘了.看我这脑袋!”她一边捶打着自己的脑袋,一边把那包东西掏出来,给我.

是一沓绣有春夏秋冬不同花案的手工鞋垫.

很快到了我高中毕业.

当时全国还没有恢复高考,我被打回原形,回乡务农.有文化而没有一身蛮力,在当年的农村是最叫人瞧不起的.偶尔碰见彩霞她爹,他更没话了,很难从他的脸上解读出这门亲事的结果.我先是到建筑队当民工,之后生产大队组建民兵连,我被选派当了民兵———天天立正稍息,瞄准射击.

时值“”后期,全国形势一片紧张,有道是:美苏两霸“亡我之心不死”,要“全民皆兵,准备打仗”.我们从初中到高中,外语课学的均是战备用俄语———“举起手来!“”缴不杀!“”我们优待俘虏!”

民兵连的任务是挖防空洞,修战备工事,野营训练,抢险,还有实弹演习.有时候半夜三更突然声大作,有报告说:接到战斗命令,苏修出兵深夜“偷袭”了,要准备打仗!大家于是紧急集合,一口气跑了二十里路,然后在一片苜蓿地里“匍匐前进”,又纷纷爬到坟头背后“埋伏”起来,直到天亮,然后发起冲锋.有一次在发起冲锋时,一个民兵掉到崖下摔死了,防“夜袭”的演习才偃旗息鼓.

因为我会说几句“战备用语”,在民兵连就很器重.在大家夜以继日地奋战在战备工地挖防空洞的时候,连长安排我办黑板报、自编标语口号为大家鼓劲,搭梯子站在作业面上,用白石灰刷写.那年冬天,民兵连战备工地天寒地冻.我站在四五米高的梯子上,以条帚当笔,把自编的一首“打油诗”刷在防空工事山崖上,成为工地上的一景:

北风当电扇

大雪就炒面

为了消灭帝、修、反

干!干!干!

岁月埋葬了多少往事,却抹不掉人生刻骨铭心的东西.这些经历,有时候很短暂,却显得是那么漫长;有些事很痛苦甚至荒唐,却令人难忘———尽管它不堪回首,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高粱红了的时候,民兵连新增了一项任务:联防护秋.跟我同班护秋的是小孟、小艾两个知青,以及两个穿着花衫衫的“稻草人”.地老天荒的岁月,知青无疑是生产队里的一道风景.知青身上那种特殊的气质是农村姑娘小伙子所不具备的.尤其是小艾———当然,不仅仅是她的漂亮,还有那洗得发白的军装,那随风飘散的一头黑发,以及那迷茫而冷酷的眼睛.秋田里的她束着武装带,顶一头高粱花,朝你一笑,飒爽英姿,一派“不爱红妆爱武装”的青春美.小艾自然不介意我,不时地指挥我去干些颠颠跑跑的活,让我用弹弓驱赶秋田里的乌鸦和麻雀.我乐此不疲.

只所以派民兵护秋,不光为驱赶乌鸦和麻雀,还要防偷包谷、高粱的贼,遭遇战是难免的.经常有潜入秋田的熟人被捉,民兵便经常与他们拉扯、斗嘴.其实这些人当中,有些不为行窃,而是有意而为之,希望被小艾捉住,乐意按受她的撕扯与责骂.小艾爱笑,笑起来满山响;小艾也很爱发脾气,尤其对那些涎着脸冲她没话找话的农村男人.小艾生气的样子极好看,她用普通话骂人听起来很好听.

的确.山雀儿的叫声和喜雀的啁啾就是不同.

吆雀儿的时候,小艾那一声“啾———”韵律很是特别,我觉得这一声是那么的动听,以至后来心头常被这一声萦绕牵挂着.有时候我孑然一身在心里痴想:她是那么的阳光、灿烂、夺目!她不像罗彩霞那样保守封建,也不像白妮那样难以揣摩.这一辈子要是能娶个这样的女人该多好!我知道这是痴心妄想.我经历着暗恋的残酷熬煎.我甚至踽踽独行知青点的门口留连忘返.甚至攀上秋田里高高的树梢掏鸟蛋以引起知小艾的注意.

因此我很快便成了知青小孟恶作剧的对象.

在秋田的日子,知青小孟懒得吆麻雀,却喜欢怂恿我掏鸟蛋,就地烧了和小艾吃.有时候小艾不在场的时候,他让我逮了田鸡,在田楞上掏出一个窝灶,手一拧,田鸡一分为二,只留下两只肥大的后腿,他架了火烤着吃.他吃的时候,没了后腿的田鸡蜷曲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吃罢鸟蛋、田鸡便爬上高庵,微闭双眼,用一把吉它自弹自吟: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位好姑娘……我因此便恨知青小孟,视其如“情敌”,但又看着他发怵,眼前总浮现出那只没了后腿的田鸡可怜巴几的眼睛.

有一次,小艾被一只黄蜂蜇了腿,疼得大叫.雪白的腿肚子立时起了红肿.“小豆子,快给我吮!”我心跳如鼓.我不知道当时是以何种复杂的心情小艾小腿肚子里的毒汁的……

这一切当然没有逃脱知青小孟那双冷酷的眼睛.他不动声色,伺机下手,而且“教训”我的方式很特别.

收罢秋,队长叫我们套牛,犁地种麦.我和小孟来到饲养室牵牛.“皮绳我给你准备好啦!小豆子.”

顺手递给我一条皮绳:

“牛不认知青,认你,还是你来套吧.就这头小牛了!”他一脸坏笑对我说.

那是一头强健的小牛,我刚要用牛皮缰绳往牛脖子上套,那头小牛“哞———”地高声叫着,挺着犄角,怒目圆睁,似乎要跟我拼命.我吓坏了,手拿缰绳不知所措.饲养员见状,慌忙赶过来,朝我大喊:

“快撒手!没看见它的眼睛都红了?要出人命哪!”

“你忘了杀牛吃肉丢牛头那场事了?这小牛就是它生的.这条绳,这就是它娘的皮子合成的!”

1978 年,我高考落榜了.

黄昏,我来到小河边,几只野雁从头顶飞过,留下一串单调的鸣咽.我想哭,却哭不出声来.我一脚踢飞了一块绊脚石,听得“嘎哇”一声惨叫,才发现被我踢飞的不是石头,是一只癫蛤蟆.我忽然一点也不恨知青小孟了,恨起了自己.恨自己不知天高地厚,自不量力,恨自己没有一点出息.头顶红云如焰,残阳如血.我想起了罗彩霞.她爹的脸上写满了对我的不屑,难道她也看不起我了?

回乡务农,等于给我的梦想判了“无期徒刑”.

我的落魄也使这门亲事变得扑朔迷离起来.有一天铁锤突然找到我,说:知道你心里熬煎着.罗彩霞我给你约出来了,就在她家窑背上!你们当面锣对面鼓,叫她表个态.

我摇了摇头,顿感喉咙不爽,把一口陈痰吐出去.痰挂在一棵酸枣树杈上,像个惊叹号.

“都这时候了你还孤傲个毬!”铁锤冲我大吼,“我好说歹劝把人给你约出来,你当你是谁呀?多好的一个女子!你再不去,我可就找她去了!”

果然,我赶到她家的窑背上,她就在那里站着.

听见我的脚步,她却把身子转过去,给了我一个脊背.

“你当民兵了?”她看着远处的山岭,问我.

我问她:你咋知道的?

“你们列队训练,我放了学来回从那里过呢!”

我说,高中毕业,命运很背.我想当工人却当了个民工,想当兵却当了个民兵.

“你有高吗?”

一句话问得我红脖涨脸.我实话实说:比高些.但上了就比我高.为了维护自己的尊严,我又补了一句:“高粱杆高吧?却让人把头统统给剁掉了!”

她一听,咯咯地笑了:“我说笑呢!要是嫌你,那天我就不吃你家饭.”

见我不再吭声,她又挖了我一眼,问我:“听说恢复高考了,你有啥想法?想不想考大学?”

我长叹一声.说,高中等于荒了两年,啥都没学下.我拿啥应考?

“乡上不是办了复习班吗?你难道没有想法?”

我说:上复习班?万一考不上,丢人显眼,也耽搁在生产队挣工分.

“唉!工分工分……在农业社,你一辈子挣得完吗?”

我问她:那你想不想叫我去复习?

“我不知道.”她拧过头,又给了我一个后脑勺.

她呆呆地着天边的云彩,顺手掐了一根狗尾巴草在手里捻着,像在回答我的话,又像是在自言自语:“我希望你去复习,去考.我也不知道为啥,又怕你考上了……”

民兵连解散之后,生产队又派我到牛棚,帮饲养员喂牛.让我感到奇怪的,是我的搭帮———饲养员,他却是一个戴帽子的“”.

一个是落第书生,一个是戴帽子的“老右”,我们俩同病相怜,殊途同归.开始,我们翻土垫圈,铡草拌料,互相监督,相安无事.后来我没事就偷偷复习课,解那些让我在考场上栽了跟头的数学题.饲养员“老右”开始还故作规矩,不乱说乱动,渐渐地,便露出他的“庐山真面目”,发现我做错题,大摇其头.见我一脸警惕,他才告诉我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原来他是“”前的大学毕业生!

后面的事情可想而知:饲养员“老右”成了我高考的数学恩师.

只有面对习题和方程式的时候,这个平素装得老实巴脚的饲养员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简直就是理工科教授了.有一次为了给我演示一道几何证明题,他抖擞着一头白发,把肩膀上的铁锨一把拿下,将锨头抱在怀里,锨把着地,一边讲原理,一边在路上倒退着划圆锥切线xyz,足足“证明”了十来米!临近高考,我的理化还是不行.他一下急了:“你这是典型的偏科.再不抓紧补,别说大学,考中专都够呛!”于是赶紧给我出主意,建议我必须撇下农活,上迎考复习班.

在复习班,让人最受辱没、给我印象最深的,不是学习的压力,而是饥肠辘辘,吃不饱肚子.

早上包谷糁,中午搅团,晚上呢,搅团就包谷糁———我们叫“三顿杂”.老家有岭有梁,但没有山,没有河,自然就没有水.夏季干旱,秋季多雨,小麦收成靠天,人们只有捣鼓秋杂粮.没水很麻烦,全村四五百口人,真正见过鱼的不到一百.浇不了地,自然就长不出菜.

没有菜,在吃的问题上便很单调.我小时候,面条是特殊的时候才做;至于臊子面,也只有在过年、待客、请女婿这些时候才名正言顺地吃上一顿.没菜,吃包谷糁子,只有放盐.咸包谷糁子稀汤寡水,几乎是各家的主食.一日三餐,一年四季吞咽杂粮,胃里存不住货,人就拉稀.我因此一直面黄肌瘦没长开———这也是彩霞他爸一直乜斜着眼看我的原因所在.

搅团,又名“水围城”.当然还是无菜.后来不知是谁给安了一个新词,将吃搅团叫“解放台湾”.一汪汤水包围着一疙瘩搅团———真佩服发明者的绝妙比喻.搅团胀,吃得肚子鼓圆,胃发酸.化学老师建议多吃些碱,说酸碱作用生成盐和水,这叫“中和反应”.于是师生纷纷吃碱,吃得一个个脸上黄灿灿的.大家一端了搅团碗,就犯愁:啥时能把这个“台湾”“解放”了呀?

包谷糁子就凉搅团,可以说是当年关中人“永远的晚餐”.这一热一凉同时下肚,在胃里自然要闹矛盾,到晚上,自然是“好戏在后头”了.

因为是复习生,要与应届生抢“铁饭碗”,势必受到应届师生的挤兑.没有课桌,应届生上完后腾出教室,复习生才进去抢坐.学校离家里十多里路.

每周给学校背干粮,面交到灶上,馍挂在床头.学生灶一月吃一次肉菜.饭吃不饱,宿舍里便经常丢馍.

我的馍基本上是罗彩霞烙的.每回她都是用一个双层的提兜装馍,提兜上绣了两颗心,一颗红色,一颗粉色.每次她把心形提兜往我床头一挂,就悄悄转身走了.所以我那厚厚的锅盔几乎成为“偷馍”者的主要目标.

学生灶的灶夫名叫祁善,跟清朝一个太监名字很接近,人长得也很像,面团似的.祁善并不是个善茬,早上的包谷粥,饭勺在你碗边咣地一声,一歪,再一抖,很艺术,一下子就成了半勺———这一损招他不对女生,只对男生.为了能让他多夹些咸菜,同学们或是与其套近乎,或是替女生挤队,到窗口却叫那女生伸手.挤队是智与力的较量.有时挤到跟前,突然没饭了,只有敲着碗,等.排到最后的,往往没菜,只有菜汤.所以经常为一日菜在饭窗前打得血头拉叽的.

复习班有一个叫小玲的女子,给大家的印象很深———不但长得水灵,学习也非常用功.为了得到一本地理复习资料,她把一头秀发齐根铰了,换了二十多页的油印习题集.那时复习资料奇缺,为了一本习题集,走四十里夜路去借、花一个通宵来抄是很正常的事.谁要是搞到一本复习资料,就等于一只脚踏进了大学的门槛.一次见她抄《时事手册》,我们就把手头的那本一撕两半,给了羞得满面腓红的她.有一个拖家带口的复习生,人送外号“娃他爸”.“娃他爸”就经常自言自语:啊,恁女子才叫个乖!谁要这辈子娶了小玲,就享福了!

高考之日往往就是割麦之时.考试时间一天天逼近,麦子也在一天天泛黄,终于有一天,“娃他爸”的媳妇按捺不住了,一头闯进教室:“地里的麦子都要落了!你还有心思在凉房底下念书?老婆娃娃你管还是不管?你得是想考上大学把我们娘俩蹬了、跟哪个狐狸精过呀?”她这么一闹,“娃他爸”哭丧着脸,被媳妇从凉房底下赶到了麦田,从此改写了自己的人生.

小玲后来更惨.她早早就许配了人,老人看病花光了男方给的聘礼.但她不知道,进复习班的时候,家里正张罗着给她办喜事.按男方的意思,小玲一旦考上了大学,他们就鸡飞蛋打,人财两空.离高考只剩下一周之时,小玲来给我还书,只说了一句话:谢谢你.这半本书,还有习题集,我都用不上了……你好好去考吧!我问她:你眼睛怎么啦?她好像哭了一夜,眼肿得像桃子.

男方早已看好了日子:高考当天,小玲出嫁.那天,复习班的同学心情很复杂.大家商定顺道去看一眼小玲.远远地,我们就听到噼噼叭叭的鞭炮声.小玲好像也远远地看见了我们,她头顶着红绸布,泪眼婆娑.兴高采烈的人们正把她往车里拽.迎亲的唢呐声在空中飘荡,如泣如诉.

经过一年的复习,我连滚带爬,总算考上了师范.

开学报到那天,我特意去了罗彩霞家,跟她道别.

一切似乎是蓄谋已久、精心设计的———我刚一迈进门,肩膀就被谁搭了块红布.大姑娘小媳妇们在当院站成两排,瓷楞楞看着我挤眉弄眼,七嘴八舌地找话题刁难.突如其来的“礼遇”让我这个“女婿娃”一下成了“新媳妇”,立马面红耳赤,局促不安.“彩霞她妈!彩霞她妈!———彩霞呢?彩霞人呢……”彩霞她爹一改向日冷倔倔的尊容,一边高声轰着院子里的孩子和鸡,一边乐呵呵地向看热闹的人们散着纸烟和水果糖.看到红着脸走过来的彩霞,我就像看到了救星.

“没吓着你吧?也不知道谁说出去的,半个村子都传遍了.我爸妈也是!”彩霞悄声埋怨着父母,不知道她是嘴上埋怨还是真的埋怨.

我顿悟.因为我的考学,罗家等于把“迎请女婿”这套规矩提前了,而且就在此时此地.中午的酒席是隆重的.亲属、宾客频频敬酒,开始那种被绑架、被围困的局促与不安,很快化作被宠爱、被尊重的快意和舒坦.看到彩霞端饭递水,我双眼红红地盯着她那粉嘟嘟的手,楞是不想挪开.“来,大学生.

不,……中专生!未来的公办教师!先喝了哥这一杯!”罗汉一步三晃,举着酒杯来到我面前:“你……吃公家饭了,我妹子是农民.陈世美你知道不?你小子,敢……敢变了心,我,我就背上锣锣鼓鼓,到你家门口敲!”

一院子的人大惊失色.彩霞她爹脸都变了:“咋喝成这怂式子了?!我把你个活宝!”顺手脱下一只鞋,红着一对栗核眼,光着一只脚,满院追打着醉醺醺的儿子.“咣”的一声响,罗汉醉倒了,一头撞在了二门背后的老瓮上.彩霞她爹一鞋打过去,人没打着,鞋却扔进了老瓮里,溅起一片水花.

幸亏进来了个放“单眼铳”贺喜的,见主家不上礼,便说起了连珠快板.人们忙着打发这位不速之客,这场戏才算收场.

在我即将吃饱放碗、主家堂嫂不由分说劝吃最后一碗面时,我没想到“耍女婿”的闹剧刚刚拉开了帷幕.这“最后一碗面”,往往不是大块的盐放入碗中咸得要命,就是大壶的醋掺到汤里酸得出奇.果然,这碗面彩霞的堂嫂叮嘱我:“夫妻就是一碗面,酸辣苦甜共患难.这是规矩,必须连汤喝了!”姑娘媳妇们憋着笑死盯着我的眼睛,一个劲问:好吃不?要不再来点?欣赏着我痛苦的表情.

饭后,我被众人请到当院.数十双陌生的眼睛热辣辣兴冲冲盯着我这个“新人”,谈笑间,一箍颈圈猛然间套在了我脖子上.我回头正要看个究竟,身后一呼啦飞来第二个、第三个……我推来挡去,躲闪不及,寡不敌众,无可奈何.她们多为女方亲朋好友,左邻右舍、平辈媳妇,每人手里都有一把藤编或铁丝扎成的“颈圈”,每一个人都有权利扑抱过来,将它套上我的头闪身跑开.她们不光套项圈,更有甚者是“抹花脸”.在嘻嘻哈哈叽叽喳喳的笑闹中,我算是狼狈到家了———这边刚扯掉一把颈圈扔飞过去,那边又被一团油彩两把锅墨涂了个满脸花.这时候是绝对不可恼火的,我只能以一当十,与罗家人作智慧与力量的较量.半天闹下来,西装革履的我变得面目全非.

“好了好了,洗一把你的黑爪爪!”彩霞端了一盆热水,递来香皂,笑着让闹得最凶的小妹挨个洗手,“他是下午的,开学报到呢!”

“彩霞,啥时候喝你们的喜酒呀?”有人问.

“你等着.到时候我肯定会通知你!”彩霞很认真地回答道.

“好妹子!大概到什么时候呀?”又有人问.“好姐姐,我要能掐会算就好咧!”彩霞笑着回答她.从她家出来,她第一次红着脸送我,一路提着我的行李,默不作声.

那是我们订亲以后唯一的一次送行.彩霞提着我的帆布提包,低着头,在后面走;我背着旅行挎包,不时朝后面看———彼此保持着一米距离.她的背影看上去是漫不经心的,却有些走不稳的样子,病秧秧的打着趔趄.

我忽然想起吃午饭时她娘在门外悄悄跟她爸的对话:

“彩霞娃这两天是咋了?女婿考上学了,放别的女子高兴到天上去了,她咋灰塌塌的高兴不起来.晚上整夜整夜翻来覆去不睡觉!”

“还用问?啥蔓蔓结个啥蛋蛋!跟你一样死心眼.死鸡搊不上架么!……”

乡间的土路上,路两边红的高粱,黄的玉米,高秋作障,一男一女两个人,默不作声.为打破沉寂,我说:彩霞,你累不?咱们在地边的渠岸上歇歇吧?

“你不怕碰到熟人?”她挖了我一眼,又说,“你安心上学去,衣服脏了捎回来,我洗.我才不会像有些人那样,有事没事去缠搅你、影响你.”

这种七十年代末期典型的“十八相送”给我的印象好深好深.我也没想到,这个第一次却成了我们的最后一次.我说:“不送了.你回去吧!”

“我知道.再送就到你家了!”

递帆布提包的时候,我注意到很传统的她将软软的帆布手柄捏了一半,红着脸让我去拎另一半.

我实在忍不住了,问她:是怕碰到你指头?

“不……是怕碰到我的心.———你现在是商品粮了,我是农民,没文化,你想好.”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一下回过头,挖了我一眼.

那一眼,毛茸茸的,却有些红肿,有些潮湿.使我突然想起闻一多的一首诗:

你莫问我!

泪珠在眼边等着,

只须你说一句话,

一句话便会碰落.

你莫问我!

你莫惹我!

不要想灰上点火.

我的心早累倒了,

最好是让它睡着!

你莫惹我!

……

我“哦”了一声,不知是对她的回应还是自叹———天地良心,订婚6 年,我们谁也没碰过谁的手.

上了去普集镇(武师所在地)的火车,我打开提包,又看到一沓手工绣花的鞋垫子.那丝线,那针脚,密密匝匝,一双一副花,一对一屏画.我摸着彩霞给我绣的鞋垫子,心里想着爹妈叮嘱的一句话:轩儿,这是个好媳妇,巧媳妇,乖媳妇,咱考上了学,可不敢辜负了人家哪!

在关中,过了腊月初八,空气里就洋溢着年的气息了.

备年货,赶“跑集”(年集),买门神、贴子、鞭炮……关中人年前要比年后忙.夏进了仓,秋上了房,男人们开始美美地享受这劳作后的自在了.女人们烧红了炕,粗声唤着狗,细气拉着话,鞋绳儿扯得“滋溜儿”响,仿佛把一年的全攒到了这年关.

听到一声吆喝,端一碗玉米出门,换回来的或是红枣,或是年糕,或是合饹.到了正午,油锅里炸响,阳坡墙红堂堂,冰化开了,地解冻了,都说快得很一眨眼就要过年了!

年关事多.待客的,过事的,嫁女的,提亲的,衣锦还乡的,在外打工的,过年倒计时,有谁不在掐算着年关的时辰?肉上了案,葱剁成了末,四喜碟子忙开了,大红的揽盘忙开了.东家借,西家传,树杈杈上弥漫着五味炊烟.

扫舍,刷墙,关中人讲究干干净净迎新年;剃头,刮脸,关中人讲究清清爽爽过春节;结帐,还贷,关中人讲诚信,人过年帐不能隔年.过年对他们来说,既神圣,又神秘……

腊月三十,世界像变了个样,忙了一年的人们脱掉了旧褂子,换了新袄.这是一年最后的时段,也是最神圣、最热闹的日子.锣鼓、秧歌挨门挨户地敲、跳、闹.踩高跷的皆是当地的名星,平时再窝囊的人物这时候也要伺机威武一番.最活跃的要数姑娘小伙娃娃们.闲了媒人,忙了恋人,提了烟和酒名义上给老丈拜年,实际上是想和对象说话.傍晚时分,贴对联,挂灯笼,敬土地、灶君、仓神、井神.诸神到位,分门别类服伺到了,便上坟请先人,之后便是炒豆一般的鞭炮满村满院地炸响了.

爆竹在村上能响一整夜.大年初一,不放炮不出门,家家门前一片花花炮纸.“春”字倒了,“福”字倒了,今年第一晨也到了.关中道上的人把早晨叫“早起.一年的兆头全在这一“早起”了.

初一唱大戏,这是规矩.唱戏的全是熟面孔,生、旦、净、丑,提袍摔袖,吹胡瞪眼,也无章法,一唱便乱了辈份.台上无父子,台下没长幼.开场锣鼓一响就拥台,吵起来也透着年气:一个说鸡没走你就“咯咯大”地叫———差点踩了我的红灯笼!一个说狗一来你就“汪汪汪”地咬———大过年的不想跟你吵.

戏至,鞭炮大作,立刻就有位德高望众的长者上到高台,给唱得卖劲的角儿搭红披彩了.

大街上锣鼓喧天,而我老爸在炕上蒙头盖被生着闷气.娘兴高采烈一进门,看到炕上的爹,数说开了:“咋?福烧的?外面热闹破了!你没听见?”

“天都要塌了!你还有心看热闹?”

“我的天神!”娘赶忙捂爹的嘴,“大过年的你咋恁说话?家家都在看戏呢!《铡美案》!你在屋里品麻的.能睡着呀?”

“羞先人呢!”爹一头坐起来,颤抖着手指着天,“你,还有你儿……用得着在外面看这个戏?咱家就出了个陈世美!”

年后我回到家,才知道这桩婚约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家里的亲戚出面,解除了.

遇到此事,女方往往会找到门前闹一闹,以明证犯错方为男方,为无辜的自己赎回些面子;男方自知理亏,挨顿骂,人财两空.媒人给女方家里“见话”之后,听说彩霞一声没吭,三天三夜没下炕.我初中时的“老同桌”———她的哥哥罗汉摩拳擦掌,背了一面破鼓,提着一只破锣,故意站在我家门口高高的土堆上狂敲猛擂,喊着我的名字叫我出来.后来被围观的人认出:这不就是偷咱队牛头的那个人吗?罗汉一听这话,才背着锣鼓撤了.

彩霞她爸没吵没闹,整个人一下老了许多,就像霜砍了一样.人多的地方他没脸去,一回到家,不是在老伴跟前唉声叹气,就是强打精神劝慰女儿:

想开些,考上学他娃也是个呆子.眼睁睁把你爸叫哥呢!我娃甭难受,将来找个比他更好的!

一次在镇上跟集,彩霞她爸碰到媒人,抖着指头指着我家的方向,只说了一句:

“你……给带个话:他李家把我女这辈子害苦了!”

后来我听铁锤说,彩霞也不念书了,在生产队劳动,歇晌的时候别人有说有笑,她一个人坐在锨把上低头抹眼泪.

娘说:你爹妈这辈子没做过一件对不起人的事,咱把人家辜负了!你爹脸大,在家睡了三天没出门.

“为啥不要罗彩霞了?就因为我考上了学?”

“为啥?……你问你舅爷去!”

舅爷他一见面就告诉我:解铃还得系铃人,是我找的媒人把这事戳瞎的.你现在吃公家饭了,彩霞心底好,人又老实,放到农村是打灯笼也找不到的好媳妇.可她是农村户口,又没得文化,你们俩不般配!我说:这么大的事,你应当给我说一声.舅爷一听愣了:

“娃呀,舅爷过的桥比你娃走的路还多.我是为谁?这事,就揭过去了!”

爹在一旁唉声叹气:“我这心里头……咋也过不了这个坎.娃是个好娃娃!咱把人家娃心亏了!”

十一

师范的校园是逸然的,书声琅琅,垂柳成荫.每过几天,宿舍楼下,就有一条绳子搭满五颜六色的衣服在晾晒,窗台上摆满了各式各样的鞋子在“展览”,大家便知道,肯定谁的媳妇或对象又来学校“看望”来了.女人都很聪明,这些一绳一绳像彩旗一样飘扬的衣服,本身就是一种宣传广告,也是对他们感情堤坝的加固.

每当这时候,我的眼前老浮现这样一幅画面:歇晌的时候,社员们有说有笑,彩霞远远地躲在一边,一个人坐在铁锨把上埋着头抹眼泪……

我现在才似乎明白她为啥我考了学她反倒不开心、甚至连手都不让我碰一下的原因:她善良,执拗,拉了手就等于撞到了心.她想到了我们之间的差异,她有预感,才提醒我“你想好”———她怕自己的感情一旦受到伤害,转不过这个弯.我耳旁又响起那天她劝我复读时自言自语一番话:

“我希望你去复习,去考,又怕你考上了……你说,我咋就这么没出息?”

每当周末、节假日,学校举办舞会,看到镭射灯下男男女女伴着欢快的乐曲,相拥相偎翩翩起舞之时,我眼前不由得浮现出站在我家平房顶上,彩霞帮我抢收麦子时的情景:干活泼辣的她,披头散发龙口夺食,她像一个美丽的疯子.我不可饶恕自己,心里在问,在喊:罗彩霞,你现在在做什么?你恨我吗?能原谅我吗?哪怕你来学校哭一哭、闹一闹,或者当着师生的面,指着我的鼻子骂、抓破我的脸……

师范毕业那一年,我突然接到一封来信.信封是粉红色的.我急忙打开,一口气读了下去———轩,你好!

好不容易才打听到你的下落.上了师范,也不告诉老同学一声.你呀,就那么恨我吗(笑)?

同桌的时候,我们在创作班,你编剧,我主演,彼此一起度过了美好的时光,留下了难忘的记忆.

我知道我伤害了你的自尊心……但是请你理解,我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我一直没有告诉你,高中快毕业的时候,家里就早早地给我订了亲,像你们这些家庭情况相对优越的一样,好多男孩子都在十五六岁就订了娃娃亲.而且我知道你也订了亲———她让我捎给你手工鞋垫的时候,咱班上许多同学都看到了.所以我不能做你的冬妮娅,因为你已经有了你的喀秋莎(大笑)!

你也是复习了一年多才考出来的吧?比你幸运的是,我对象高中一毕业,就接班顶替参加了工作,吃到了国家商品粮.我呢?就没有那么幸运了.高中毕业回到农村,高不成低不就,安排到大队医疗站,给赤脚医生当助手.每次去了他家,他的母亲态度不冷不热,甩脸子给我看———分明是嫌我这未来儿媳妇是农村户口,将来结了婚也是“一头沉”,影响她儿子的前程.为了争这口气,我就发誓:必须考上大学!

说这么多,只想告诉你:和你一样,我也是通过自己艰苦的努力与挣拼改变了命运,考上了这所全省最有名的医学院.你的个人问题我也听说了.我知道你是一个感情丰富、多愁善感的人,但是喜欢不等于喜爱,感情不是同情.请老老实实回答我:你和她发展到了哪一步?你真的很爱她吗?你拉过她的手吗?你和她有感情吗?

我知道,放弃一段过去,可能是一件痛苦的事情,甚至会受到心灵与道德的谴责.但这样的结果对大家来说,或许都是一种解脱.文化的落差太大,在一起生活是很难幸福的,如果委屈求全,对双方都将会是一种伤害,尤其是对女人———我不仅仅是安慰你,也是在说服我自己.你很有才气,我看好你.我默默地祝福你学业、事业有成,也祝福你爱过的和爱你的人平安、顺意,获得新的幸福!

不说了.我要去上晚自习了.笔下握手!

你永远的桌友:白妮1981.中秋

十二

师范毕业后,我先是分配在一家企业子校教书,后来又调回总部,搞宣传.和许多同事一样,结婚生子,忙且充实地生活,年复一年.有人说,时间可以冲刷一切,包括那些曾经刻骨铭心的事情.此话没错.光阴轮转,物是人非.我已经很少触碰尘封已久的过去了,尤其是关于她的消息.

父亲去世后,我把母亲接到了城里,就更少回老家了,除非逢年过节.没事的时候,晚上陪母亲说说话,也聊村里的事,排解老人的恓惶.母亲有时也偶尔提起:还记得彩霞吗?人家比你命好!一儿一女.听说都考上了大学!现在恐怕都毕业了……每当这时候,我就说:上苍是公平的,只要她命好,我也就心安了.

然而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情却让我始料不及.

那是个周末.我的发小———那个和我一起看杀牛、替我“背黑锅”的小伙伴铁锤,不知从哪儿突然冒了出来,找到了我.

铁锤西装革履,手机也是苹果5S,人五人六的,再也不是被彩霞骂作“不要脸”的坏小子,可谓“鸟换炮”了.我问他:二三十年没有你的消息,我以为你早挂了.告诉我,如今在哪发财?“三两句说不清.走,我们换个地方聊!”

在一家饭店的包间,铁锤张口要了一瓶“西凤6年”,我们边吃边喝.铁锤告诉我:他现在在“彩霞农家乐”搞管理.这是村上唯一一家绿色食品体验园,老板就是罗彩霞.

“罗彩霞?!是她吗?”

“当然是她,还有我.”或许是酒精的作用,铁锤开始红脖子胀脸了.他端起酒杯,摇摇晃晃站在我面前,说:按照彩霞的吩咐,我把她的手机号码发给你了,希望你存好,别删了.……我这次是专程给你送喜糖的.今天叫你一声哥!提前没告诉你我哥,我自罚三杯.说着话,他“咚咚咚”三杯酒下肚了.

“你小子喝醉了吧?”

铁锤摇了摇头.他告诉我,我进城工作以后,彩霞早早就把自己嫁了,老公是当地有名的泥瓦匠.

可是好景不长,在一次盖房时从横梁掉下来,没有救活.泥瓦匠给彩霞留下了一对儿女.

我的头一下子懵了.喝高了的似乎不是他,而成了我.大脑穿越了时空,我在努力搜寻着过去的残片.眼前的伙伴铁锤晃动着手里的酒杯,仍在喋喋不休.他说,罗彩霞老公出事后,他也曾专程去找过她,想帮她一把.但对方不领情,还把他从家里赶了出来,他连吃了几次“闭门羹”;直到“彩霞农家乐”挂牌开张了,他才有了正当理由,天天“照顾”他的生意.“在我眼里,她就是一块宝贝———可是,这块宝贝,我铁锤不是从你手里偷的抢的,是在半路上拣的.你说对不对呀哥?”

我说:这就是缘分———我没有恶心你的意思.

真的应当感谢你!

“谁让我们是朋友啊.”铁锤这名字真是没有叫错,句句朝人心头上砸.他借着酒劲,趁热打铁:彩霞的女儿学医的,快毕业了,想找个医院实习.白妮不是你高中的老同桌吗?你肯定有她电话.我打听了,她现在就是咱市附属医院的院长.我思来想去,这个忙,只有你能帮.看你一脸痛苦的表情———要不打电话让彩霞也过来,一起喝两杯?

我想笑,但嘴巴一咧,差点没哭出声.我掏出手机———铁锤,白妮,罗彩霞……一连串熟悉而又陌生的号码呈现在眼前.想了想,我最终还是拨通了其中的一个号码.

责任编辑:频阳

作者简介:李明涛,笔名叶丛.1983 年起开始发表小说,先后在《清明》、《延河》、《百花》、《西秦文学》、《陕西日报》、《宝鸡日报》等国家和省市报刊发表中短篇小说、散文、随笔三百余篇.现就职于陕西凌云电器集团有限公司,《凌云》报总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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