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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 永
一
那时候,张催粮没想到会出事.他像以往那样戴着墨镜,把褡裢搭在肩膀上,然后提着竹棍出门.竹棍落在地面的声音很响.街道空荡荡的,所以竹棍落在地面的声音就很响亮.路面铺着石板,它们被漫长的岁月磨掉棱角,全都光溜水滑的.张催粮就那样提着竹棍,沿着石板路往前走.
张催粮眼前发绿.饿的时候总这样,看啥都是绿的.张催粮老想起那种观音土做的圆粑.真是奇怪,张催粮吃过牛马驴羊、鸡鸭鹅鱼,甚至还吃过一些野味,但这会儿,他想起来的只有那种圆粑.那种东西有弹性,简直像糯米做的,嚼起来很有劲道.只要想起那种圆粑,他总是满嘴冒清水.
冷风卷着灰尘,从街口灌进来.张催粮感到有点冷,他缩着脖颈,抬头看了看,太阳像个熟透的南瓜,圆滚滚地挂在天上.明明有太阳,气候居然还这样冷,真是莫明其妙.张催粮不想在这种时候出门,但他实在顶不住了.
张催粮肩膀上挂着褡裢,里面结鼓鼓的.他穿过冷清的街道,走到南门口.那里原来是城墙,后来被拆掉了,只剩几堆烂砖块.再往前边走,有几棵榆树.那些榆树光溜溜的,没有树皮,它们早就枯死了.粮食不够吃,大家就跑去吃草根、野菜、树叶,还有观音土.
张催粮没吃过草根树皮之类的东西,只吃过观音土.张催粮从葡萄井经过,几次看到磨刀匠蹲在他家门口的场坝上,手里捧着个圆粑.那天,张催粮又看到磨刀匠啃圆粑.张催粮羡慕地说,啧啧.磨刀匠蹲在那里,仰起头看张催粮.张催粮说,你比皇帝还安逸.磨刀匠眨着两个眼睛,没明白他的意思.张催粮说,你天天吃这种东西.磨刀匠顺嘴说,噢.
张催粮说,我想讨口水喝.磨刀匠埋着头,边吃东西边说,你自己去屋里舀.张催粮钻到屋里,喝了半瓢凉水,然后走出来,抹着嘴说,你没去磨刀？磨刀匠皱纹说,这世道,鬼还磨刀.张催粮说,那你天天吃圆粑.磨刀匠说,这个不是粑粑.张催粮说,看你说的,我又不给你讨吃.磨刀匠说,这是观音土,不信你自己尝.
看到磨刀匠递来半个圆粑,张催粮说,尝一点就行了.磨刀匠把圆粑塞在张催粮手里,说你尝,你赶紧尝.张催粮撕了一块放在嘴里,慢慢地嚼.磨刀匠好像有些着急,说怎么样？张催粮说,嚼起来很有劲道.磨刀匠说,这会你相信了吧？张催粮把嘴里的东西咽到肚里,撮嘴说,我觉得还是粑粑.磨刀匠瞪眼说,你这个人.张催粮说,嚼起来像面,很细腻.磨刀匠跺脚说,我改天带你去看.
后来,磨刀匠就带张催粮去凤山挖观音土.磨刀匠说,这里的观音土最好,挖的时候要排队.张催粮说,噢.磨刀匠说,听说这种东西是观世音菩萨救济世人的,所以叫观音土.张催粮说,噢噢.磨刀匠说,取土时,有人在那里焚香烧纸,还有人磕头跪拜.张催粮没再接嘴,他身上软绵绵的.他害怕一开口,自己就会像团稀泥似的瘫在地上.
张催粮跟着磨刀匠取土.那里确实有很多人,张催粮们排队老半天,还没取到多少,后面的就催起来了.他们扛着两袋观音土往回走.张催粮感到两条腿颤得厉害.张催粮想不明白,怎么扛这点东西,腿就这样颤得厉害.路很不好走,张催粮咬紧牙关,艰难地跟在磨刀匠的后面.
回来后,磨刀匠找来杵臼,开始舂观音土.他们把土舂细,用纱布筛过,接着和水搅拌.看到磨刀匠往里面放葱姜蒜,还有花椒八角之类的东西,张催粮瞪眼说,还放佐料？磨刀匠说,当然放佐料,要不然吃起来没味道.张催粮说,啧啧.磨刀匠挽着袖子,在盆里使劲搓揉.
张催粮蹲在旁边,看到磨刀匠把观音土揉成圆粑,一个个放在锅里烙.张催粮发现那些圆粑竟然在锅里冒水泡,觉得有点稀奇.张催粮说,跟面粉揉的一样.磨刀匠说,这种东西好吃,就是拉不出来.张催粮说,以前我还不信.
磨刀匠铲起个圆粑说,你看都煳了.张催粮两眼冒光,激动地说,竟然会煳.磨刀匠见他咽口水,就把圆粑递来,说,趁热,赶紧吃.张催粮啃着温热的圆粑说,比肉还好吃.磨刀匠说,我就说嘛.张催粮说,肯定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磨刀匠说,这个算不得啥.张催粮说,那你说还有啥更好吃的东西？
磨刀匠陶醉地说,最好吃的是蕨根粑.张催粮说,你吃过？磨刀匠得意地说,当然吃过.张催粮说,我可没吃过.磨刀匠说,以前蕨草多,现在被挖得差不多了.张催粮觉得有点惋惜.磨刀匠说,这种东西好吃,就是做起来麻烦,把蕨草根挖来后,找条水沟,堵七八个水塘,然后不停地冲.
张催粮没说话,他忙着嚼嘴里的东西.磨刀匠说,蕨草根冲洗得差不多后,用棒槌反复捶打,第一道满是泥沙,第二道是草皮之类的杂质,清洗几道后,放在缸里沉淀.张催粮还在嚼,他没想到观音土做成的饼,居然这样有劲道.磨刀匠说,第二天早上一看,哎嘿,缸底铺满淀粉.
张催粮把嘴里的东西咽到肚里,说真没想到.磨刀匠侧脸说,什么你没想到？张催粮说,蕨草根还能弄出淀粉.磨刀匠说,说来也怪,向阳有地方淀粉多,背阴的地方淀粉就少.张催粮说,鬼晓得怎么回事.磨刀匠说,淀粉必须蒸过,要不然满嘴泥味.张催粮追问说,然后呢？
磨刀匠说,你好像对这个感兴趣.张催粮说,吃的东西嘛,当然感兴趣.磨刀匠说,弄熟后像糯米,黏稠得很,还有弹性,一拉就是长长一条,好吃.张催粮说,你竟然懂得这么多.磨刀匠说,前些年还好,这几年没人磨刀,我就到处找吃的.张催粮说,啧啧.
磨刀匠把铁锅端下来,蹲在墙脚吃圆粑,边吃边说,杉树根做的粑粑也好吃.张催粮竖着两只耳朵.这年月,只要听到吃的,大家都会竖起耳朵.磨刀匠说,把杉树从土里刨开,有截娃娃手臂粗的树根,抹掉泥,剥掉皮,里面的树筋能吃.张催粮说,好不好吃？磨刀匠很有经验地说,有点涩,味道比不上厥根粑,但能拉出来.
张催粮顺嘴说,你啥都懂,不怕挨饿.磨刀匠说,鬼才不挨饿.张催粮说,我觉得你不会.磨刀匠说,我还吃过雁屎.张催粮瞪着两只眼睛说,这也能吃？磨刀匠说,没粮食,大家逮啥吃啥,不丢人.张催粮说,我没说丢人.磨刀匠说,大雁屎有手指粗,要把前半截白的摘掉,只吃后半截青绿的,那个还没完全消化.张催粮说,真想不到.
磨刀匠说,吃雁屎有两种方法,第一种讲究,先用清水把它泡开,滗掉水,然后拍成圆粑,跟观音土一样烙吃.张催粮说,第二种呢？磨刀匠说,第二种简单,直接放在锅里炒,吃起来像炒豆子,脆得很哩.张催粮说,啧啧.磨刀匠说,这种东西好吃,就是火气大,吃完嗓子肿痛,要用熟地黄泡水喝才能消肿.
二
粮食越来越少,大家想方设法找吃的.后来,凤山上的观音土被挖完了.张催粮也跟磨刀匠去过别的地方找过观音土,但里面夹杂着沙粒,不怎么好吃,嚼起来老是咯噌响.磨刀匠就像条疯狗,啥都敢吃.张催粮不想吃那些东西,他要出去找粮食.
那时候,张催粮没想到会出事情.他像以往那样戴着墨镜,挂着肩上的褡裢朝前走.他出门只带褡裢,再有就是那根光溜溜的竹棍.这次,他打算多走几个村寨,希望能多找到点吃的.公路弯来拐去,像根熟煮的猪大肠.
张催粮的胃不怎么舒服,身上没有半点力气.他真不想出门,但饿得实在扛不住了.前几年大家都说粮食吃不完,没想到,突然就饿肚子了.城里分配口粮,但根本不够吃.最要命的是,没有油水,越吃越想吃.
城里粮食定点,但农村稍微好些.缴完公粮,多少还能剩点余粮.更重要的是,每家都有自留地.土地虽然不多,只有两分,但总算还能种点庄稼.在城里找不到吃的,张催粮只能去乡下.世道不好,别人出去,只能端起破碗讨饭吃,但他走到哪里,人家都毕恭毕敬.他是风水先生.他有这个底气.
太阳依然像个熟透的南瓜,只是比先前更黄,好像就要烂掉一样.公路左边是岩石,灰不溜秋.右边是陡坡,半坡上长着几棵树,看起来半死不活.走到五里岗,张催粮看到前面有几个人.他走过去,看到赶马车的王八五蹲在那里补胎.王八五的娃娃穿着开裆裤,露出半个屁股,在地上弹玻璃珠.
王八五的马拴在半截树桩上,正伸着舌头,搜刮地上的枯草.离马不远的地方,坐着两个陌生人.他们头发乱蓬蓬的,似乎在看马吃草.张催粮估计他们是从外省来的,听说其他地方饥荒更厉害.他经常出门,总能碰到这类逃荒的人.
王八五赶马车,到处给人运送东西.有时候,张催粮就搭他的马车.他们很熟悉.张催粮打招呼说,轮胎坏掉了？王八五说,有铁钉扎进去了,你看,这么大个眼.张催粮凑过去,果然看到轮胎上有个指尖大的洞,他说,啧啧.
张催粮问他去啥地方？王八五说要去狗街,给供销社拖石膏.张催粮就蹲在旁边,看王八五补胎.他看到王八五把轮胎绷紧,拿着铁挫子,使劲在破洞边挫,唰唰唰唰.没过多久,轮胎被挫得毛糙糙的.
王八五的马还在那里吃草,它拼命往前挣.缰绳拴得短,勒在脖颈上,使它发出呼哧呼哧响声.张催粮朝马看了看,然后把目光移到陌生人的脸上.他们衣裳破烂,仿佛披着两条破麻袋.他们的脸颊高高鼓起,眼眶塌陷进去,就像两个窟窿.如果不是眼珠转动,或许会觉得他们像两只饿死的瘦猴儿.
张催粮给王八五说,他们是搭车的？王八五说,他们是路过的.张催粮说,还是你安逸.王八五说,安逸个屁！张催粮说,全县城也没几辆马车.王八五晦气地说,他妈的,没跑多远,就碰到这种事情.
那个娃娃发现张催粮的褡裢里面,有个结鼓鼓的东西,立刻就盯上了.张催粮见他很感兴趣,故意拍拍那个结鼓鼓的东西说,你听.娃娃怯怯地说,这是啥东西？张催粮逗他说,是苦荞粑.娃娃闪着两粒眼珠,亮晶晶的.
娃娃摇着王八五的胳膊说,爹.王八五说,你狗日的玩玻璃珠去.王八五忙着赶路,他剪来一块胶皮,抹着胶水往破轮胎上粘.胶皮粘好后,他拿着铁锤,在上面仔细敲打.张催粮看着很有弹性的胶皮,突然想抢过来塞到嘴里.他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后来,他就站起来拍拍屁股,继续往前走.
翻过垭口,张催粮顺着斜坡拐到小路去了.周围是荒地,被山水冲出许多沟,横一道竖一道,看起来乱七八糟.太阳仍然像南瓜似的挂在天上,但没多少温度.风贴着沟底刮来,凉飕飕的.他真不想在这种时候出门,但没有办法,再不弄点吃的,也许要被活活饿死.
走到半坡,路边坐着一个放羊的老者.看不到羊,但能听到咩咩的叫声.看起来,那些山羊正朝陡坡上爬,因为那些矮矬矬的杂树在胡乱颤动.老者看到张催粮,目光就没再移开.他从旁边经过的时候,老者的脑袋也跟着慢慢转动.张催粮知道老者在看自己的墨镜.这种地方,很少有人戴这种东西.
人家看到张催粮,目光就怪模怪样.张催粮想把墨镜取下来,但他是个独眼,害怕吓着别人.早些年,张催粮跟着师傅学本事.有一次给人砌坟,张催粮抡起铁锤砸石头,很不凑巧,一块指尖大的石头飞进他的眼睛.那只眼睛瞳孔慢慢变白,视线也越来越弱,最后彻底变黑了.
坏掉一只眼睛,本来就很倒霉了,更要命的是那片眼皮也出问题,横竖眨不动.张催粮把眼皮抹下来,它不会睁开.张催粮把眼皮掀起来,它又不会合拢.张催粮急疯了,攥紧两只拳头,全身的劲都往眼睛上使,但眼皮硬是不听他的使唤.没有办法,张催粮只能弄来一副墨镜,每次出门都把它戴上.
刚开始,张催粮非常懊丧,觉得不该搞这门职业,要是做别的事情,自己就不会变成独眼龙了.后来,他就没这种想法了.他想,自己坏掉一只眼睛,就注定这辈子该走阳间路,吃阴间饭.有些事情,躲都躲不过,要不然那粒小石子,怎么没飞到别的地方,偏偏溅到自己的眼里来呢？
做风水先生也确实有些好处,凭着给人推算五行命理、阴阳八卦,总算能够混些饭吃.尤其这几年,全国都闹饥荒.别人出门只能讨口要饭,但风水先生还能勉强填饱肚子.现在世道不好,到处添新坟,最缺的就是风水先生.张催粮是风水先生.这会儿,他正顺着山路往前走.
三
这是一条泥巴路,竹棍戳在上面,没有什么声音,只有一个圆形的竹筒印.县城可不是这样,那些街道全都铺着石板,光溜溜的,竹棍落下去,声音很响亮.旁边的山岩上传来鸟叫,张催粮扭头朝那边看,根本看不到鸟的踪影,仿佛那个凄凉的声音是从石缝冒出来的.
路面有许多牲口足迹,还有羊屎疙瘩和牛屎粑.看着那些粪便,张催粮突然想起城边那个捡垃圾的老者.磨刀匠弄吃的,多少还算讲究,但捡垃圾的老者就有点吓人了.有一次,张催粮看到那个老家伙嘴上油渍,觉得有点稀奇,就问他吃啥好东西了.
捡垃圾的老者说,早上在城墙边看到一只死耗子,我捡回来煮吃了.张催粮吃惊地说,你连这个都敢吃？捡垃圾的老者舔嘴说,好吃得要命,我本来想先吃半只,留下半只明天吃,但实在忍不住,干脆全吃了.张催粮瞪眼说,你不怕被耗子药毒死？捡垃圾的老者说,你看我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吃死耗子已经很吓人,更荒唐的是,那个捡垃圾的老者饿得受不了,竟然跑到厕所找吃的.他把冻硬的大便撬回来,放在火上烤吃.婆娘嫌脏,就跟他吵.捡垃圾的老者说,都快活不成了,还有啥好怕的？婆娘说,做这种事情也不回避,还像吃馒头一样.捡垃圾的老者说,这种世道,不丢人.婆娘说,啧啧,你还有理了.
捡垃圾的老者说,我看你有点浮肿,赶紧弄点来吃.婆娘说,你不要脸,我还要哩.捡垃圾的老者说,想要活命,顾不上这些.婆娘说,人活脸,树活皮.捡垃圾的老者说,如果你嫌丢脸,我去给你弄,这种事情我有经验,只能找干部拉的,他们吃粮食,拉出来的东西能够养活人.婆娘听不下去,朝他吐口水.
后来吃的东西越来越少,那个婆娘撑不住,到底还是饿死了.那天早晨,捡垃圾的老者听到屋里喀喀响,跑进去一看,发现婆娘在啃床梆,就问她搞啥名堂？婆娘鼓着两只眼说,我在啃苞谷粑.捡垃圾的老者把婆娘拖开,没想到,她一会儿就咽气了.
想起那个捡垃圾的老者,张催粮感到恶心,有点想吐.其实肚里没东西,根本吐不出来.张催粮沿着山脚往前走,他肩膀上挂着褡裢,里面结鼓鼓的.他走上十天半月,四处择日看地.堪舆阳宅阴地时,要用器具装上粮食校对罗盘.张催粮给人做事不收钱,只要那点粮食.粮食虽然不多,但好歹能塞半截肠子.
前面有两道隆起的山梁,中间是一道峡谷,仿佛用啥东西划出来的.那时候,张催粮没想到会出事情.他挂着褡裢,提着竹棍钻到峡谷去了.这条路他走过几次,知道这里叫三岔河.真是奇怪,没有河水,偏偏叫三岔河.他想,河水也许在别的地,只是自己没见着.
风擦着岩石蹿来,松动的沙砾簌簌往下滚.张催粮两只眼睛乱冒火花,看啥都是绿的.他老想起那种观音土做的圆粑.张催粮吃过不少好东西,但这会儿,他想起来的只有那种圆粑.那种东西很有弹性,稍微一咬,牙齿马上就被弹起来了.
山路很不好走,总有许多石头,像馒头似的冷不丁从土里冒出来.张催粮的骨头就像被抽掉一样,如果不是竹棍撑着,他也许倒在地上了.那条褡裢不重,但张催粮觉得肩膀快被压断了.他实在走不动了,于是在路边歇脚.
张催粮坐在一块石头上.好像有什么东西硌着屁股,他挪着身体,重新换个位置,这回终于舒服多了.太阳不算旺盛,但石头温热.仿佛石头晓得他要来,专门把热量攒起来招待.张催粮想,要是自己也变成石头就好了,既不会挨饿,也不用跑来跑去.
张催粮感到那股温热像蚯蚓似的,透过裤子,慢慢往自己的肌肉里面拱.张催粮鼻梁酸溜溜的,差点流眼泪水.张催粮总是这样,挨冷受饿时,他经常想,与其活得这样造孽,还不如死掉算了.但有时候,照着温暖的阳光,或者嗅到点什么香味,他又幸福得想哭,简直莫明其妙.
张催粮记得第一次吃那种圆粑的情景.牙齿一嚼,满嘴香喷喷的,那条舌头像死蛇一样,蓦然就活过来了.尽管他表面淡定,其实想淌眼泪水.张催粮很佩服磨刀匠,居然能把观音土做得这样好吃.他记得以前,磨刀匠扛着条板凳走街串巷,到处喊磨剪子嘞戗菜刀.这会儿,张催粮又想起他的吆喝声了.
张催粮坐在那里看天.他看到天空像个碗似的罩在顶上,太阳像枚蛋黄,悄无声息地顺着碗沿滑向西边.张催粮把褡裢重新挂在肩膀上,站起来准备赶路,突然看到两个人从后面走来.他们走得很快.峡谷有点偏僻,张催粮走半天,鬼影都没见一个.现在,忽然有两个人急匆匆地走来.他仰着脸站在那里,觉得有些奇怪.
转眼工夫,后面的人就走到面前.张催粮见过他们,就是先前看王八五补胎,在公路边坐着的两个陌生人.他们衣裳破烂,估计是从外省逃荒过来的.张催粮想打招呼,但嘴巴刚刚张开,又闭上了.他看到陌生人的手里握着石头.
两个陌生人走过来,脸色不怎么好看.张催粮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他开始慌张.两个陌生人站那里,矮个儿不说话,只是悄悄添嘴唇,看起来似乎有点紧张.高个儿伸手说,把东西拿来.张催粮说,拿啥？高个儿指指他的肩上.张催粮急忙护着褡裢说,这是我吃饭的家伙.
高个儿沉着脸,扬起手里的石头说,赶紧拿来！张催粮说,这是我的命根.高个儿说,你不拿我们就抢！张催粮额头上冒出一层细密的汗水,他焦急地看着路口,希望有人经过,但那里空荡荡的.高个儿狠狠地说,你再不拿,我们就动手了.张催粮想跑,但还没转身,脑袋就挨了一下.他伸手一摸,血淋淋的.
张催粮抡起竹棍乱打,但根本没用.他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就被两个陌生人按在地上了.矮个儿压着胳膊,抢他的竹棍.高个儿骑在身上,攥着石头往他的脑袋上砸.张催粮瞪着独眼,看到陌生人脸颊高高鼓起,眼眶塌陷进去.起先他还使劲挣扎,后来身体就软下去了.
高个儿还不放心,又朝张催粮脑袋上连砸几下,见他没有动弹,才慢慢爬起身来.矮个儿站在那里喘气.高个儿发现石头上染着脏东西,就像抓着条毒蛇,慌忙扔出去了.他们看看对方,又看看地上的褡裢.高个儿蠕动着喉咙,把褡裢捡起来了,他伸手掏里面的东西.
高个儿掏出个罗盘,他愣眼说,不是.矮个儿也愣眼说,不是.高个儿说,明明听到是苦荞粑.矮个儿说,我早说不来,你偏要来.高个儿说,这狗日的！矮个儿说,你看,还跑这么远.高个儿觉得晦气,顺手把圆滚滚的罗盘扔出去了.他们相互埋怨几句,然后顺着山路往回走.
这里是一条峡谷,两边隆起的山梁,光秃秃的,就像两条刚从土里刨出来的*.张催粮躺在血泊里,身体僵硬,墨镜不晓得掉到什么地方去了.他是个独眼,那只完好的眼睛紧闭着,坏掉的眼睛却怪异地睁开.太阳亮晃晃的,仍然在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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