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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神论相关硕士学位论文范文 跟李云雷:无神论者拜菩萨相关硕士学位论文范文

分类:毕业论文 原创主题:无神论论文 发表时间: 2024-04-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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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云雷

1

那时候,父亲在三十里外的果园工作,家里只有我娘、姐姐和我.很少有人管我,我整天在外面跑着玩,晒得全身都是黑的,一件衣裳穿不了多久,爬树,爬墙,爬房檐掏鸟窝,就挂得身上的布都成了布条,丝丝绺绺的,还打架,一撕一扯,衣服就成了布片,冬天还露着白花花的棉花.我穿衣裳这样费,我娘也不给我做新衣服,都是姐姐穿剩下的,再改小一点,就给我穿了,我一个男孩,有时就穿着这样花花绿绿的衣服,在街上疯跑,那些小伙伴看了,就嘲笑我穿女孩子的衣服,这让我很羞愧,有时就会跟他们打起架来.我跟我娘说了好多次,她也没有给我做过一件新衣裳,我也慢慢习惯了,那些小伙伴,他们穿的也都是剩衣裳,不过是哥哥剩下的罢了,我穿姐姐剩下的,也没什么了不起.

我娘整天在忙,生产队,自留地,活儿多得做也做不过来,家里还要养鸡,养猪,养羊,早上一睁眼就有那么多事,一直忙到天黑,人也累坏了,根本就顾不上管我.只有我跟人打了架,她才会找时间教训我一回.那时候,不知道我为什么那么爱打架,跟前街的打,跟后街的打,跟男孩打,也跟女孩打,有时是我跟人家打,有时是人家跟我打,好像过不了几天,就会打一架.那一回,我和黑三,跟前街的王五和铁锤打架,是在前街一家要盖房子的宅基地上,那里堆着一摞摞准备盖房的红砖,我们以砖垛为掩体,互相投掷坷垃与石子,奔跑,躲闪,进攻,像在打仗一样,不知怎么回事,我的头上突然挨了一下,当时也没感觉,打着打着,黑三突然喊了起来,“你头上冒血了!”我用手一抹,红红的一片,这才感觉到了疼痛,也有点害怕.我捂着头,又跟王五和铁锤叫骂了一阵,才让黑三跟着我,一起回家了.到了家,也不敢说跟人家打架了,只说是在砖垛里玩,掉下来一块砖,砸了一下.我娘给我抹着紫药水,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地说,“整天在外边疯马野跑,说你也不听,这一回该改了吧?”到了晚上,铁锤他娘领着他上我家来了,一见到我娘就忙不迭地道歉,“婶子,我家这铁锤真不懂事,整天在外边打架,今儿个又打着了二兄弟的头,真是气死人,我来看看二兄弟,没啥事吧?”我娘这才知道是怎么回事,忙说,“没事没事,抹点紫药水就没事了,他到了家,都没敢跟我说又打架了,这孩子!”铁锤站在那里犯了错误似的,低眉顺眼的,我一看他,他朝我眨了眨眼,我也对他眨了眨眼,两个人像是取得了默契,又好像仍是互相不服气,准备着下一次再打.铁锤他娘还带来了一兜鸡蛋,说是让我补一补,我娘推辞不过,只好收下了.那天晚上,我吃着难得一见的煮鸡蛋,觉得很好吃,把伤口的疼痛都忘了.

然而更多的是,我打了别人,我娘提着一兜鸡蛋,到别人家里去赔礼道歉.江叔家有四个女儿,二女儿和我一样大,大女儿比我大两岁,我们住得很近,有时也在一块玩.有一次,不知为了什么,我和他家的大女儿打了起来,她虽然比我大两岁,仍然打不过我,看看招架不住,她转身就向家里跑,我在后面奋勇直追,越追越近,她也快跑到了门口,我猛地一个冲刺,在她背上一推,她就啪的一声摔在了地上,哇哇地哭了起来.我怕江叔出来打我,又赶紧跑了回来.那天我在外面,又疯跑了半天,回到家时天已黄昏了,我进了门就喊,“娘,做好饭了吗?”冷不防,我娘手里多了一个笤帚疙瘩,朝我走了过来,我一看情形不好,拼命向外跑,刚跑了两步,就被我娘一把抓住,摁在了一条板凳上,*啪,笤帚疙瘩狠狠地落在了我的屁股上,痛得我嗷嗷直叫.我娘一边打,还一边恨恨地说,“再叫你捣,再叫你捣!”打了一阵,又恶狠狠地问我,“还敢打架不,还敢再打不?”我一边疼得嘶叫一边哭喊,“不敢了,以后再也不敢了……”虽然挨打是我的家常便饭,但遭受如此痛打却也很少见,这一次我娘真是气急了,我也疼得好几天走路都一瘸一拐的.

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疼,过了没几天,我又和别人打了起来.那一段我打架可真是打上了瘾,被我打哭的小孩,去我家里告状的,一天能有好几起,简直是络绎不绝.我跟人家打完了,还不让他们到我家里去告,有时说,“告大人算什么本事,有种的,我们自己打!”或者,“你要敢去我家里告,以后,我见一次揍你一次!”有的小孩被我吓唬住了,有的还是哭着到我家去告了状,我回到家,有时也免不了再挨一次打.慢慢地,我也学聪明了,每次打完架回到家,都是小心翼翼的,看看我娘的脸色,看她是否知道了,脚下也留心着,随时准备着快步跑开.一见我娘脸色异常,或者手里多了一件东西——笤帚疙瘩,鸡毛掸子,或者鞋底,我就急忙转身,撒开脚丫子向外跑,惊得满院子鸡飞狗跳的,等我跑出了院门,或者翻身跳到了墙外,我娘也就不再追我了.我娘也察觉了我的诡计,有时故意沉着脸不作声色,有时还笑着叫我,“二小,过来,我给你说个事儿……”我走过去,还没有明白怎么回事,就被她一把扭住,**又打了一顿,一边打还一边喝问,“知道为啥打你不?”“知道……”“以后还敢再打架不?”“不敢了,不敢了……”.所以以后回家,即使看到我娘的脸上没有异常,我也不敢掉以轻心,随时警惕着她的突然袭击.

我真是让我娘伤透了脑筋,有一次,我从外边玩回来,看见我娘和黑三他娘正在屋里纺线,她们一边纺线,一边说着话,交流着管孩子和打孩子的经验.我渴坏了,在院子里咕咚咕咚地喝凉水,听见黑三的娘说,“这孩子呀,不打不行,打多了也不行,要打就得打一次狠的,叫他记住,以后就听话了……”我娘连连点头称是,“就是,我家的二小,就打皮了,打一顿就跟给他挠痒痒似的,也不长记性……”黑三他娘说,“那就该揍他一回狠的,我教给你一个法儿……”她的声音低下去了,可吓得我心惊肉跳,我把水瓢一扔,又跑出去玩了.那几天,我破例没有惹什么事,遇到有人挑衅,也是忍气吞声的,免得让我娘抓住机会“揍一回狠的”.可该来的总是要来的,又是铁锤,那天下午我刚跟他打了一架,晚上回到家,就被我娘捉住了,领教了一回“狠的”.这是一种新的打法,不是打,而是拧,拧的是*之间腿根的部分,最细嫩的肉,我娘掐住一块狠狠地拧,那可真是钻心的疼痛,我像杀猪一样嚎叫了起来,我娘边拧边问,“你还淘气不,还打架不?”我哭喊着说,“不了,再也不敢了……”“这一回,你长记性了吗?”“长了,长了……”

我们村前街王五的娘两年前去世了,他爹又给他娶了个后娘,这个后娘对他很不好,让他吃不饱,穿不暖,还经常打他,平常里我也听到了村里人的议论,说,“王五也真够可怜的,要是他亲娘活着,也不会受这么多罪”,又说,“他这个后娘也真够心狠的,三天两头打孩子,看这王五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都没一块好肉了……”听到他们的议论,我一想,我娘不也是经常打我吗,不也是没让我穿过一件新衣裳吗?——我的娘是不是后娘呢?这个想法让我很难受,我跟黑三在一起商量,觉得我娘像是后娘,他娘也像是后娘,比如他娘所教的那种拧法,可真像是一个后娘发明的,让你痛得钻心,又是在隐秘的地方,表面上什么伤痕也没有,真是心狠手辣呀.从此,我就对我娘有了一丝戒备和怀疑,想着她会不会真是一个后娘,想着王五,想着“小白菜,心里黄,三岁两岁没了娘”,去看我娘,发现她越来越像是一个后娘了.

那一天傍晚,我不小心打翻了灶王爷面前的神龛,我娘又打了我一顿,打完后,她就忙着喂鸡去了.我抹着眼泪,走出家门,来到村南的那条小河边,沿着河堤,一直向东走.河堤上种的是高大的白杨树,靠近水边是两三排柳树,我在杨树和柳树之间的那条小路上,折了一枝柳条,抽打着慢慢地走,心里满是委屈,想着我娘那么死命地打我,肯定不是我的亲娘,那么,我的亲娘又在哪里?她怎么那么狠心,把我一个人扔在这里了,我又该到哪里去找她呢?我越想越难受,看着夕阳,烟柳,和似乎永远走不到头的小河,心里笼上了一层莫名其妙的哀愁,仿佛是被整个世界抛弃了.我越走越远,慢慢走出了我们村子,走过了五里墩,走过了王家庄,前面的路越走越曲折,越走越陌生了,天色也黯淡下来,前面的村子是十里铺,当时我并没有去过,那里也有一座小桥.我来到桥上,向西看,红彤彤的夕阳正隐没在远方的树林间,小河里的水泛着波光,哗啦啦地流淌着,天在逐渐变黑,夜色像一件又轻又薄的衣服,慢慢地笼罩了大地,也笼罩了我.我站在小桥上,突然感到是那么的无助,我发现我已经离家太远了,我从来没有走过这么远的路,从来没有到过一个如此陌生的地方,我好像走到了世界之外,周围的东西都不熟悉,树木,道路,和那些低矮的房子,都是那么生疏,没有任何可以辨识的对象,这让我感到很害怕,突然,我开始想家了.

小桥上,有一个下了晌的人路过,他赶着一辆大马车,见我一个人站在这里,就停下车走过来问我,“你是哪里的小孩,在这干啥哩?”我说了我们村子的名字,他又问,“你爹叫什么?”我说了我爹的名字,他说,“你是二哥家的小孩呀,咋跑到这儿来了?”又说,“跟我回家吃饭去吧,吃完饭,我送你回去.”我死活不肯跟他走,他说,“那你赶快回家吧,别让你爹你娘惦记着.”说完,他又坐上了马车,驾的一声,赶着马车走了.我看着那辆马车的背影,慢慢消失在黑暗中,心想我也该回去了,于是我走过小桥,来到了小河的南岸,沿着堤岸,开始向西走,向回走.

河的南岸没有村庄,更荒,更野,到处都是很高的杂草,我怕有蛇出没,找了一根棍子挥舞着,给自己壮胆.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头顶上有星光在闪烁,我逆着河流的方向走,水流的声音似乎更响了,黑暗中,以前听到的那些吓唬小孩的故事,似乎一一浮现在我眼前,鬼,妖怪,狐狸精,老猫子,拐卖小孩的,土匪,老缺,老砸,我感到十分害怕,似乎处在危机四伏的境地,又冷,又饿,我的心在狂跳,我不敢多想,走得飞快,只想早点回到我们的村子,早点回到家.

仿佛穿越了漫长的旅途,我终于回到了我们村的南岸,在茫茫夜色中,我看到了那熟悉的树木,熟悉的山坡,熟悉的小桥,那亮着灯光的熟悉的村庄,心里终于松了一口气.到了村里的小桥边,我心里突然感受到万分委屈,又不想回家了,我在河南岸的草地上坐下来,隔河眺望着我的村庄,我好像离开它已经很久了,心中莫名地泛起一种十分陌生的情感,又亲切,又难受.不知坐了多久,我突然听到有人呼喊我的名字,我站了起来,看到姐姐举着一个火把,快速地向我跑来,见到我,她气喘吁吁地说,“你跑哪儿去了?”又转过头去,高声地喊道,“在这儿哩,二小在这儿哩!”我向桥北看去,只见一群人举着火把,迤逦向这边奔来.

后来我才知道,那天我走出家门后,我娘先是喂完了鸡,后来又做好了饭.到了吃饭的时候,我还没有回家,她一开始也没有在意,因为我平常出去玩,也总是玩到很晚才回家吃饭.可是天慢慢黑下来了,我还没有回去,她就有些着急了,走出家门,到村里去找我.在村里的大路上,一个下晌的人告诉她,看见我往小河那里走去了,她跑到河边,找了我一圈,没有找到,这吓坏了她.因为那年夏天下大雨,河水暴涨,我们村里一个小孩下河游泳,被淹死了,想到这件事,让她很害怕.她跑回家,我姐姐也下晌回来了,她们分头去叫了一些人,在河的两岸到处找我.我姐姐告诉我,“那天咱娘拿着一根树枝,在河边蹚着水走,一边喊着你的名字,一边用树枝在水里划拉着,看能不能找到你,她想,你可能是真的掉到河里了……”

那天,我娘举着火把跑到我身边,见到我一把就抱了起来,她脸上满是焦急的神色,又很疲惫,她抱住我,又气又急,一巴掌又拍到了我的屁股上,说,“你这个孩子,死到哪儿去了?”边上的人都劝她,说没出事就好,就别打了,快回家吧,我伏在我娘的怀里,嘤嘤地哭了起来,我娘好像有点生气地说,“哭什么哭,快别哭了!”突然,我抬起头来,泪眼蒙眬地问我娘,“娘,娘,你是我的亲娘不?”我娘一听,又扬起了巴掌,但她犹豫了一下,没有打下来,她的手轻轻落在我的头上,抚摸着,我看到她的眼中也闪出了泪光,她把我抱得紧紧的,说,“真是个傻孩子,你说的这是啥话?”我听了放下心来,把头靠在她的肩膀上,很快就睡着了.

2

如今我在城市中辗转奔波,好像仍走在那条离家出走的路上,只是这一次走得更远,路途也更加坎坷曲折,我不知道何时能再次回到家中,我感觉自己就像在一个梦中穿行,似乎永远也不会醒来了.

我娘仍然住在老屋里,她已经老了,我的姐姐出嫁了,父亲去世后,她一个人生活,只有家里的树和她养的那些鸡陪着她.我每年两次回家去看她,一次在暑假,一次在寒假,每次只能在家里住一周左右.我娘总是说,“盼着你来,盼着你来,等你来了,就到走的时候了……”有一次我回到家,我姐姐家的小孩告诉我,在我来之前,我娘怕我在路上出事,用一种土法求神保佑,她盛了一碗水,摆在灶王爷面前,把一根细线横着放在水中,再竖着放一根,口中念念有词的.我不知道她从哪里学来的,也不知道有什么用,但我知道那是我娘爱我的一种表达,我很感动,又很惭愧.我在城市里已有多年,在陌生人之间辗转,情感变得越来越淡漠、复杂而疏远,已经不再习惯如此强烈而执着的情感了,我悲哀地想到,可能我再也不会像我娘爱我一样爱她了,而这,对她来说是那么不公平,我虽然受之有愧,但又无可奈何.

我和我娘之间,曾经是那么亲密无间,甚至她狠狠打我的那些往事,如今想来都是那么甜蜜,而如今,坐在我娘的身边,除了日常的寒暄,有时我甚至不知该说一些什么.在我们之间,仿佛横亘着一条巨大的鸿沟,而我深深地知道,发生变化的不是我娘,而是我.二十多年,我从一个孩子成为一个青年,从不识字到成为一个“博士”,从一个偏僻的村庄来到一个国际大都市,我已经渐渐疏远了我的村庄和我的父母.我一路前行,跨越千山万水,追逐着自己的梦和理想,不知不觉来到这样一种境地,这似乎是很幸运的,但我却并不感到幸福,相反,我却时常感到荒谬与虚无,站在黄昏的大街上,看到那些匆匆奔忙的人们,我总是会感到莫名的孤单.在以前的很多年里,我总是在追求上进,追求新奇,追求变化,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开始想要抓住一点永恒,抓住一点寄托,想要将自己有限的生命与一个有意义的世界联系在一起,而当我这样想时,却发现要抓住一点永恒是那么难,在我们这个时代,一切都在瞬息万变,一切坚固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我们走在这个世界上,走在人生的道路上,好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依靠,我时常不知道什么是好的或坏的,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我时常感到无所适从,无法抓到一根救命的稻草.

然而我想,我这样迷惘与矛盾的状态,也并不是从来如此的.我想到,我的童年是那么阳光明媚,置身于一个那么亲切温暖的世界中,而不管这个世界如何荒谬,不管我的内心如何变化,至少我娘对我的爱是不变的,是永恒的.当我这样想时,便想再一次回到童年,回到我娘的身边,这时我才发现,这么多年我已经走得太远了,我和我娘好像置身于不同的世界,我以为自己了解她,其实并不了解她,以前我只是享有着她的爱,觉得这是自然而然的,却并不了解她的人生,她的心灵和情感.

现在,我娘一直用农历记日子,她过生日也是过农历的生日,而我在城市,生活中用的则是通行的公历,对农历的日子时常记不清,每年快到她的生日时,我总要提前查好,标在记事本上,才能不错过那一天.我娘平常几乎不打电话给我,有一次我意外地收到了她的电话,她告诉我,“今天是你的生日,记得吃一碗面.”她说的是我农历的生日,我都不记得了,因为我在城市,也开始过公历的生日了.后来我想,农历和公历虽然都只是一个时间的标记,看上去没有太大的差别,但其实也是很不同的,我娘生活在传统的时间中,她的时间是循环的,像四季交替一样永恒,和万物生长同一个节律,而我则置身于一个线形的时间中,我的时间是一去不复返的,节奏是一周周的,是机械的,也是外来的,我在城市里生活了那么多年,似乎从来没有好好过一个春天,城市里的春天只是一个背景,在我们家里,春天就在我们的身边,就是我们的生活,一到春天,冰雪融化了,土地松软了,空气清新,连风也带着甜味,田野上的小花开了,我们家里的树也都绽出了新芽,立春,雨水,惊蛰,时间按照这样的节拍向我们走来,那么新鲜,那么美,而我在钢铁水泥的森林中,却感受不到这样的春色,可是,我为什么又待在城里呢?我也不知道,或许只是一种惯性吧,但也好像并非如此.

每一次回家之前,我都充满了期待与向往,但是回到家,过不了几天,却又感到难以适应了.让我烦恼的是,我娘总是让我去看望亲戚,近亲我还熟悉一些,远亲在记忆里都已经模糊了,我并不认为有去看望的必要,在城市里多年,我对亲缘或血缘关系已经淡漠了,在我的感觉中,在家里只有我娘是重要的,是我所牵挂的,而一些远房亲戚则并不在关注的范围之内.但我娘却不这样以为,她所有重要的社会关系都是亲戚关系,她的世界就是由亲戚的网络编织而成的,她极为看重这些关系,她又觉得,我长期不在家,很多本该我承担的家族里的事务,都是由他们承担的,所以在心理上对他们有些亏欠,想让我去看望一下,以示歉意或尊重.但是我回到家,想的只是与她在一起多说说话,并不想去看别人,这对我构成了一种精神负担,虽然我也勉强去看一些人,但内心里是很不情愿的.因为见到他们,除了寒暄,简直不知该说些什么.有一次,我娘让我去看一个远房堂哥的儿子,他生病住院了,只是发烧,在医院输液,我娘让我去看看他,我说,“一个小孩,病也不重,就别去看了吧”,我娘说,“你不在家也没啥,正好赶在家了,不去不好,还是去看看吧”,我就说,“那过两天再说吧.”我娘跟我说了好几次,我都推诿过去了,直到我回北京,也没有去看望那孩子.等我回来后,给我娘还嘱咐我,“你给那个堂哥打个电话,说你那两天忙,没顾上去看那孩子,跟他说一声.”我口头上答应了,但那个电话终究也没有打,我不知道她会不会生气,可能也是无可奈何吧,我心里虽然有些难受,但有时也不想太勉强自己.

每次回家,我总会给我娘买一点东西,糖果,奶粉,蜂蜜,茶叶,等等,但她总是舍不得吃,要放着,有时都放得快过期了,或者,让我去看别人的时候带着,我说,“这是给你买的,去看人,我再到街上去买”,她说,“就拿这去吧,再买,还得花钱.”我说,“给你买了,就是让你吃的,别老是放着了.”她说,“自己吃了,也没啥大用,留着家里来个人,也有个招待的东西.”有时家里有剩菜剩饭,她还要留着再吃,我说,“这东西不能放,不卫生,有亚硝酸盐,吃了会中毒.”她还是不听,我强行倒掉了,她还惋惜地说,“怎么不能吃呀?你们小的时候,还吃不上这么好的东西呢.”

我娘喜欢看戏,可是我们在家里的时候,打开电视,她要看戏,很快就被我姐姐家的小孩换了频道.现在的孩子,谁还爱看戏呢,咿咿呀呀的,听不懂,又慢,他们都爱听流行歌曲,看电视也是爱看电视剧,我呢,现在我很少看电视剧了,我也是听流行音乐长大的,后来又听摇滚、民谣和古典音乐,也不爱听戏,所以在家里看电视,人一多,我娘总是看不到自己想看的节目.那天下午,只有我和我娘在家,打开了电视,我娘找到了一个播放戏曲的节目,是豫剧《对花》,我陪她一起看.一开始我听不懂,看着字幕,慢慢地才进入了故事的情境.这是隋唐演义中的一段故事,讲的是瓦岗寨起义前夕,忽然山下有一批人马,点名叫罗艺出去应战,罗艺是起义的领袖之一,小将罗成的父亲.来叫阵的人是他以前的妻子姜桂芝,原来40年前罗艺进京赶考,病倒在姜家集,被姜桂芝的父亲救起,他看罗艺一表人才,将女儿嫁给了他,并让她教给了他姜家花.一年后,罗艺再次赴京应试,姜桂芝当时已有身孕.离别后,音讯难通,直到40年后,姜桂芝才知道罗艺在瓦岗寨,带着儿孙来找他.此时罗艺已娶妻秦氏,怕见责于秦氏与罗成,对姜桂芝拒不相认,姜桂芝见罗艺忘了前情,十分气愤,披甲上马,定要和罗艺比武——对花.罗艺无奈只好应战,结果被姜桂芝打下马来,他羞愧万分,只好认妻谢罪.

这一出戏,我娘大概看了很多次了,但她看得仍然很投入.我想这与她看戏的方式有关,她看戏,不怕陈旧,不怕程式,不怕重复,能在每一次重温中获得熟悉又新鲜的感受,而我则不同,我总是在追寻新的故事,新的美,似乎只有那些新奇的东西才能引起我的兴趣,才能打动我的心;她也认同戏里的那种情感,那是“痴情女子负心汉”的故事,是漫长的等待,无限的冤屈,和最终的大团圆,而对于我来说,这样的故事过于古典了,我看过上千张影碟,阅读过那么多文学作品,什么样的情感没见过,什么样的故事没见过?所以我时常感觉自己的心过于苍老了,仿佛看透了世事,对一切都淡漠了,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当我听到罗艺惭愧地唱道,“……我早已辜负了,那些海誓山盟……”,竟然不争气地流下了泪,这让我在我娘面前十分尴尬.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如此冲动,或许在这个古老的故事之中,蕴藏着我想要抓却抓不住的“永恒”?或许我自以为已阅尽沧桑,却只是纸上得来的,而并不真正懂得世事与人情?

那一次,我回我们山东出差,提前回家去看了看.快走时,我告诉我娘,这一次出完差,我们还要去泰山游玩一趟,我娘跟我说,让我到了山上,替她去拜一拜那里的菩萨,她说得很郑重,说着,她还拿出了五十块钱,递给我说,“你到了那里,替我买一把香,给菩萨献上.”我说,“你不用给我钱,我有.”我娘说,“你不知道,别的钱你能替我出,献给菩萨的钱,得我自己出,这样才心诚,才灵.”我听她这么说,只好接过了那五张十块的钱,小心地放好了.我娘平常花钱很节俭,自己买菜,也总是捡便宜的买,五十块钱对她来说是个很不小的数目了,她竟然让我去买了香献给菩萨,可见她是很重视的了,这也让我很惊异,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举动.我走的那一天,她又一次叮嘱我,“别忘了替我拜菩萨,我去不了,你到了那里,就替我拜一拜”,我随口答应了,但心下却有些不以为然,我是一个无神论者,并不信菩萨,我相信的是科学和唯物主义,是不该拜佛拜菩萨的,可是我娘又三番两次地叮嘱,不替她拜似乎也不好,一路上我都在犹豫,要不要替我娘拜菩萨呢?

3

我记得小时候,我也是拜神拜菩萨的.每到过年的时候,我娘就在家里贴起神像,她给神像磕头、烧香,我也跟在她后面跪拜.家里贴的神像,有一张是“老天爷”——就是玉皇大帝,这是一张众神的群像,“老天爷”坐在最上一排的正中间,左右都是神仙,向下,一排排的也都是神仙,一共有多少神仙呢?我总是数不清,也不知道这些神仙都叫什么,是做什么的,只知道他们都是“老天爷”麾下的.这张神仙的群像,年前腊月二十八才贴上,过了正月十五,和纸钱一起烧了,就请他们上天去了.另一张是“灶王爷”,这张神像上只有两个人,就是灶王爷和灶王奶奶,他们被贴在厨房里,经常会被煤烟熏黑,但他们却仍慈眉善目地看着我们.和“老天爷”不同,“灶王爷”一年四季都待在我们家里,只有过年时,我们才把他们送上天,据说这段时间,灶王爷是到老天爷那里去汇报了,等他再回来,将会根据一家人的表现,决定下一年的饥饱丰歉,所以在他上天之前,我们要给他抹上一点糖,让他们“上天言好事,下地降吉祥”.还有一张“财神爷”,是关公关二爷,一个红脸汉子,他坐在一个神龛上,面前摆着香炉.每到初一十五,我娘就会给灶王爷和财神爷烧香,磕头,家里煮了饺子,也要先盛上一碗,给他们供上,然后我们才吃,我常常会忍不住,捏一个饺子要先“尝尝”,我娘就打开我的手,说,“还没供香呢,你哪儿能先吃.”于是我也就赶紧跟着她一起磕头,烧香,听她嘴里念叨着,“老天爷,灶王爷,七十二路全神,请到请不到的都吃……”

家里堂屋的门上,还贴着门神,门神像个很有威仪的文官,还戴着官帽,一张门神边上还有两个小孩,另一张的上面印着二十四节气表,他们也是过年前贴上去的,刚贴上去时,是彩色的(它们跟“老天爷”、“灶王爷”一样,是套色印刷的木版年画),可是经过长期的风吹,日晒,雨淋,颜色慢慢消褪了,到最后,都变成黑白的了,他们就一年辛辛苦苦地守在那里.我娘要看什么“节气”时,我就到有节气表的那张门神那里,搬个板凳爬上去看,看了,就大声地念给她,很神气的样子.我娘好像没有专门为门神上过香,他们好像也包含在她说的“七十二路全神”里了吧.

我时常想象着,这些神仙的生活是什么样子,他们是与天上相通的,但又住在我们家里,好像他们就在我们身边,注视着我们的生活,保佑着我们吉祥如意.我一个人在家里玩的时候,有时候也会看他们,我最喜欢的,当然是灶王爷了,我看着看着他,他好像就笑了,从神龛上走下来,摸摸我的头说,“小孩,你想吃点什么?我这里啥都有.”我说,我想吃我娘包的枣卷子,他说,“那不是在碗橱里吗?你去拿一个吧.”我就搬个板凳,到碗橱边,爬上去,打开最上面一层的纱窗,枣卷子就在那里放着,我抓起来一个就啃.他又问我,“你还想吃点啥?”我说,我想吃苹果,他说,“你爹上次带回来的苹果,你娘不是藏在那个箱底了吗?你去拿吧.”我爬上床,掀开床头的那个柜子,这里摸摸,那里摸摸,终于在箱底摸到了.他又问我,“小孩,你还想吃什么?”我说,我想吃城里马家铺的羊肉包子,他挠了挠头说,“你家没有啊.”我说,“你不是神仙吗,不是啥都有吗?怎么会没有呢?”他说,“我是神仙不假,可是我只管你家灶上的事,马家铺的羊肉包子,那得拿钱去买,你有钱吗?”我说,没有,他沉吟着说,“那就难办了,要不,你去问问关二爷吧?”这时,红脸的关二爷也走下来了,他骑在马上,左手挎着青龙偃月刀,右手还捧着一本《春秋》,我问他,“我想吃城里马家铺的包子,没有钱,你说咋办呀?”关二爷放下书,捋了捋美髯,皱着眉头说,“这个呀,比较难办.”我说,“你不是财神爷吗,这点事都办不到呀?”关二爷说,“那没钱,也不能给你变出来啊,我最讲究公正了,要不老头子(玉帝)也不叫我做了.”我说,“那你告诉我,我娘把钱藏在哪里了?”关二爷摇摇头,说,“这个,可不能随便告诉你.”我撇撇嘴,白了他一眼,说,“你可真不够意思,还没有灶王爷对我好哩.”关二爷尴尬地笑了笑说,“不一样,我俩的工作性质不一样,他也就是叫你吃点,我要是告诉了你,你一个小孩家,很容易犯错的.”我想了想,想出了一个办法,对他说,“那你叫我出门捡到钱,咋样?铁锤他姥娘,刚给了他五块钱,你叫他丢了,叫我捡着,不就行了吗?”关二爷听了,脸更红了,严肃地说,“那可不行,你一个小孩,可不能算计人家,你咋就想到这么个鬼主意?”我听了有点生气,对他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真没意思,不跟你玩了.”说着,我拉着灶王爷的手,往厨房里去了.过了一会儿,关二爷跟了过来,讪讪地笑着说,“……我想出了一个办法……”我和灶王爷正在炉子边上烤花生,炉火差点烧到了灶王爷的花白胡子,他蹭地一声跳了起来,用手胡乱抹着,关二爷赶忙上去帮他,又一面转过头来对我说,“我想出了一个办法……”我有点不想搭理他,也不抬眼看他,关二爷不好意思地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说,“小孩,生气啦,刚才我是逗你玩呢,你看,我真想出了一个好办法.”我揪了揪他的胡子,说,“啥办法,你说呀”,关二爷嘻嘻笑着说,“是这样的,你想,你爹不是快发工资了吗?我让他早点发工资,早点回家,不就可以给你买马家铺的包子了吗?”我听了,还是有点不高兴,说,“那,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了.”关二爷掐指算了算,说,“很快,很快,就定在今天晚上吧.”我高兴地说,“真的?”关二爷拍拍我的头,笑着说,“你二爷什么时候说过假话,一言既出,驷马难追……”正说到这里,忽然听到一个门神开口说,“二爷,灶爷,快回去吧,来人了.”这时,我听到了*的拍门声,我转身一看,边上的关二爷和灶王爷都不见了,我急忙去看神像,灶王爷对我做了个“嘘”的手势,我知道他是让我保守秘密,便点点头,去开了门.原来是黑三来找我玩了,那天我跟他跑到河边的树林里,玩到很晚才回来.

那天,我在路口的电线杆下,果然等到了我爹,他真的给我买了城里马家铺的羊肉包子,那包子很好吃,咬一口满嘴流油,又热又香,我吃得高兴极了,我大口地咬着,吞咽着,说,“真好吃,我就知道爹今天会来,就知道会给我买马家铺的包子.”我爹端着酒杯,笑呵呵地说,“你怎么知道?”我刚要张口说话,突然看见关二爷朝我眨了眨眼,我便急忙改了口,说,“我盼着你今天来呢,盼着盼着,你就来了.”家里人都笑了,我姐姐说,“看把你能的,嘴也学甜了!”

又剩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灶王爷从神龛上下来了,他说,“你这个家伙,差点把我们说出来.”关二爷又骑着马走了过来,说,“幸亏我及时止住了,好险啊.”灶王爷笑着说,“不过说出来也没事,大人们谁会相信呢,呵呵.”关二爷捋了捋胡子,说,“是啊是啊,不过这一次,老头子生气了,说我擅用职权,批评了我呢.”我好奇地也去摸关二爷的胡子,他伸出手拦住了我,灶王爷说,“不就吃个羊肉包子吗,有什么大不了的?”关二爷说,“这事儿说小也小,说大也大啊,你想,让他爹早发工资,就得果园早发工资,林业局也得早发工资,再往上,一级级的,要影响到全国财政呢……”我不高兴地打断他,“二爷,你可真不够意思!”灶王爷也说,“是啊,二爷,当初你也是桃园结义过的,这点事算啥?怎么说也得对得起兄弟爷们儿.”关二爷把刀往后一甩,又捋了捋胡子,自负地说,“要说对得起兄弟爷们儿,在这个世界上,可没有谁敢说能比得上我,老头子的话,也就那么一说,我也不会太当回事儿……”正说到这里,突然听见门神说,“小心,有人来了……”

我没有听见敲门声,四处转着看了看,忽然发现我家八仙桌边的椅子上,坐着一个人,他呵呵笑着说,“是谁,又在背后说我的坏话了?”我往身边一看,灶王爷与关二爷都已跪了下去,关二爷颤抖着说,“小人不敢.”我悄声问灶王爷,“这是谁啊?”灶王爷小声地说,“这就是老头子——不,是玉帝.”玉帝说,“现在我可知道了,原来你们在背后这么议论我,老头子,这个称呼不错嘛.”灶王爷连忙说,“没,没有,只是开个玩笑罢了.”关二爷也说,“就是就是,敢问您这次来,是……”玉帝站起来,走了两步,又坐了回去,笑着说,“你们别害怕,这次不是专门来的,也不是微服私访,呵呵,我在天上待得久了,有点烦闷,正好碧霞元君邀我去玩,我这是去泰山,路过这里……”说着他走到我身边,把我抱起来,放在他的膝上,问我,“你认不认识我?”我说,“我认识你,我家每年过年的时候,都贴你的像,可是你跟像上的不大一样.”玉帝哈哈笑了,他说,“是不大一样,他们都把我神化了.”我问他,“天上好玩不?”他说,“在什么地方待久了,都不好玩了.”又说,“你了解天上吗?有什么想知道的,可以问我.”关二爷和灶王爷很高兴地说,“是啊,你想知道什么,可以问,这可是个好机会.”那时我刚看了电视剧《西游记》,就问他,“孙悟空现在在哪儿,在做什么呢?”玉帝沉吟了一会儿,说,“这个孙猴子啊,去西取了经,就留在了佛门,不归我管了,不过现在佛界和神界都遭遇了巨大的危机,现代化了嘛,信的人越来越少了,孙猴儿倒很虔诚,又着急,在忙着降妖弘法呢……”我问,“我能见到他吗?”他说,“有机缘时,自会见到”,顿了顿,又说,“时候不早了,我得走了,你们俩要尽责啊,别老在背后嚼舌头了”,关二爷和灶王爷连忙点头称是,玉帝早一溜烟不见了踪影.他俩长吁了一口气,吐了吐舌头,说了声,“好险啊”,又责怪门神,“怎么不早点提醒我们?”又拍拍我的脸说,“你这个家伙,可真够幸运的,我们要见老头子一面,也不是那么容易的.”我说,“哼,有什么了不起,我还不想见呢,我想见的是孙悟空.”灶王爷连忙捂住了我的嘴,惊慌地向天上望望,说,“小声点,他还没走远呢.”

就是这样,当我一个人在家,没人跟我玩的时候,我就跟灶王爷、关二爷和门神一起玩,他们好像是我的熟人了,我也想不到,有一天我会离开他们.

4

那一年,我开始上学了.我依然记得,我娘用碎布片给我做了一个书包,里面装着两本书,一本是语文,一本是数学,我背着这个小书包,踢踢踏踏地到村里的小学去上学.学校很破,只是一排旧房子,窗户都破了,露出一个很大的窗洞,像门一样,我们可以从那里跳进跳出.课桌,是几块砖头垫起来的水泥板,板凳都要我们每个人从家里带过去.在学校里,我认识了更多的小伙伴,打架的范围也更广了,从前街到后街,从村南到村北,我们的足迹踏遍了整个村子.老师讲的课,也很吸引我,在那些书本中,我发现了一个多么广阔有趣的世界,我好像走在初春的河堤上,看到了花木茏葱,发现了万物的奥秘,心中充满了莫名的喜悦,我追逐着它们,像在追逐一个梦,像在进行灵魂的冒险,从此,我离开了我娘和她的世界,越走越远了.

好像是在上初中的时候,有一个周末,我放学回来,正好赶上我娘在给神像烧香,磕头,她招呼我也过去磕头,我没有搭理她,把书包扔在床上,冷冷地看着她,心里想,她可真是迷信,落后,愚昧,怎么还会去拜佛求仙呢,这不是封建迷信吗,不是只有愚昧的人才这样做吗?我这样想着,没有说出来,但是表情上却显示出了冷漠与不屑,我娘看了我一眼,她大概也能看出我的情绪,她没有说话,一个人在那里烧完了纸,又磕了两个头,嘴里仍念叨着那一串话,“老天爷,灶王爷,七十二路全神,请到请不到的都吃……”等念叨完了,她又过来招呼我,说,“今天知道你要回来,包了饺子,快来吃吧.”我也没有说话,端起一碗饺子,心安理得地吃了起来.

吃着饺子,我一抬头,看见了贴在那里的灶王爷,他面无表情,面前的神龛袅袅,模糊了他的面容.我跟他一起玩过吗?那不过是一个寂寞的孩子的想象罢了,哪里真有什么神仙,哪里真有什么灶王爷?“世界是物质的,物质是运动的,运动是有规律的”,我掌握了科学规律,就可以认识和改造世界.所谓的“灶王爷”,不过是一种唯心的想象而已,用课本上的话说,他跟其他宗教及其偶像一样,只是一种落后文化的低级想象,是人在不可知的自然力面前产生的一种想象性安慰,而今,我有了新的文化与新的知识,怎么还能在他面前俯首帖耳呢,怎么还能朝他跪拜呢?

我娘不识字,是一个文盲,从我上初中的时候起,她就很少打我了.对我所学的各种知识,也有了一种敬重的态度,虽然她不懂我学的是什么,但她好像觉得我学的东西是很重要的.平常在家里的时候,或者放学回来,她会让我去地里帮着干点活,也有时候让我去放羊,割草,磨面,等等,可是如果看到我在看书,做作业,她就不再支使我去做了,就让我姐姐去做,或者她就自己去做了.有时候她实在忙不过来,让我去干一点活,也是用商量的语气,说,“二小,家里没面了,你去直隶村磨面吧,磨完面回来再看书吧?”或者,“你牵着羊道河堤上放羊去吧,回来再看书.”有时候我伸个懒腰,就去磨面或者放羊去了,有时候不想去,就对我娘说,“我忙着写作业呢.”我娘就不再放我去了,在她看来,我写作业好像也是一件公事,是不能耽搁的,于是她就自己拉个车子去直隶村磨面去了,或者让我姐姐到河堤上去放羊.

那时候,我已经染上了爱看小说的习惯,从同学那里借的,或者在书摊上租的,有空时就捧着一本书在那里看,有时候到晚上很晚了,还点着煤油灯在看,我娘还以为我在学习功课呢,就不断地劝我,“还在学习呢,都这么晚了,等明天再做吧.”我也不说自己在看小说,只是含糊地答应一句,就去睡觉了,或者还要再接着看.有时我看到深夜了,我娘睡醒了一觉,见我的房间里还亮着灯,就喊我,“咋还不睡觉呢,快熄灯睡觉吧.”我看看时间太晚了,就吹灭灯睡了.后来,我娘也知道了我在看小说,但她似乎觉得,不管看什么书,看书也总算是一种学习,对我很宽容,她把课本以外的书都叫作闲书,她对我说,“不要老是看闲书,看耽误了学习.”但她也就是这么一说,看见我在看书,她总还是高兴的,她也不知道我究竟看的是什么书.正因为如此,我反而会觉得有些对不起她,所以在看小说之前,总会提前把该做的作业做完.或许是我深夜读书,留给母亲的印象太深刻了,后来我考上大学之后,我娘对亲戚朋友们,总是很自豪地说我“从小就好看书,一看就看到大半夜,也不用大人管.”我想,我娘可能不知道,我读的其实是闲书吧.

站在我娘的立场上来看,那时我是跟她越来越陌生和疏远了,我在充满自信地走向一个新世界,对她也越来越不怎么放在眼里了,然而她也并没有说什么,只是以一个望子成龙的梦想,供养着我读书.现在想来,让我很惭愧,我拿着父母挣来的钱上学,他们让我在生活上衣食无忧,而我所学得的知识,却只是让我离他们越来越远,越来越看不起他们,不知这是我的悲哀,还是他们的悲哀,或者是知识的悲哀?现在,我仍清楚地记得,那时候每天早上我要六点半出门,骑着自行车一路狂奔,在七点钟之前赶到学校.而在这之前,我娘已经为我做好了早饭,在冬天的时候,她四五点钟爬起来,把锅坐到蜂窝煤炉子上,热上馒头,下米,再躺回去睡一会儿,等六点钟时,她把我叫醒,等我穿好衣服,饭早已摆好了,有时她起不来,还躺在床上,就让我一个人先吃.不仅如此,每天晚上,她都要等我下了晚自习才歇息,九点或十点钟,我骑着自行车拐进胡同,就可以看到家里的灯在亮着,我娘有时候睡了,有时没睡,她总是会对我说,“锅里还给你留着一碗汤,在炉子上热着呢.”如果那天做了什么好吃的,她会给我留着,如果没有做,也会热上一两个馒头,怕我这么晚回家,会饿.——在我上中学的六年间,几乎每天如此,当时我并不觉得有什么,而今细想,我娘该是花费了多大的精力,牺牲了多少睡眠,才让我读完中学的?而我不仅习以为常,有时候,甚至还会感到很不满意.

我记得有一段时间,我娘做菜,总是炒豆角或茄子,那应该是秋天豆角和茄子下来的时候,每天的菜,不是豆角就是茄子,或者是豆角加茄子,连续好多天,我都吃烦了.有一天晚上,我回来,看到院里的桌子上摆的还是豆角,很不高兴地说,“怎么又是豆角呀?”我娘说,“这时候,也没别的菜呀.”我说,“怎么没有?街上卖的菜多着哩.”我娘做了一天活,累了,见我这么说,也很生气,“整天伺候着你吃伺候着你喝,还挑三拣四的,愿意吃就吃,不愿意吃就别吃.”我听了,不知从哪里冒出了一股无名之火,说,“要不吃,谁也别吃!”说着,端起菜碗,快步走到猪圈边上,唰的一声倒在粪坑里了.我娘一看,气坏了,操起一把扫帚就要打我,我飞快地跑出院子,一溜烟不见了.等我回来的时候,父亲和姐姐也下晌回来了,他们都在院子里那棵大榆树下,围坐在桌子前吃饭,我也坐过去,抓起馒头就开始吃,我娘也没有说什么,我看了看桌上,那里摆了一碗新做的西红柿炒鸡蛋.

初中毕业的时候,我娘很想让我考小中专,她不想让我离开她,或离家太远,我们县里就有一个初等师范,我有一个堂兄是在那里毕业的,那时他在邻村的小学教书,很让村里人羡慕,我娘也想让我像他一样,考那个师范学校,但当时我的心很野,很狂,很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去开阔眼界,所以对小中专并不放在眼里,对我娘的想法也没有放在心上,而当作一个随便的说法,甚至一个绊脚石,那么听听就过去了,心里颇不以为然.多年之后,我才知道我娘真的不想让我离开她,至少不想让我离她太远,她经常借用我们院里一个奶奶的话说,“好不容易养个儿子,养大了,又跑出去了,……你三奶奶那时候就常说,咱不是养自己的儿子,是给养哩.”——我三奶奶是一位抗属,她的三个儿子先后上了抗日的战场,一去就再也没回来过,最后一个儿子,她怎么也不让他走了,可他还是偷偷地跑走了,很长时间没有音讯,三奶奶哭瞎了眼睛,后来他在城里当了个官,想接三奶奶去那里“享福”, 可是怎么说,三奶奶也不去.我出去上学,虽然不像三奶奶的儿子那么危险,但是在做母亲的看来,或许感觉是一样的,那就是儿子从此走上了一条远离她们的路,他们的吉凶祸福,她不知道,也无能为力了,她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保护儿子了,而当她年老时,儿子也无法时刻守在身边,照拂她,安慰她.这里虽然有“养儿防老”的思想,但她们就生活在这样的传统与环境中,我们又有什么理由责怪?而我也亲眼见过,在我们的乡村中,如果一家没有儿子或儿子不在身边,在生活或精神上会遇到怎样的困难,歧视,侮辱,所以在乡村中,儿子就是一个家庭的支撑,我虽然不赞成这样的看法,但是想到我娘所处的环境与心境,仍然会感到惭愧与内疚,而又无能为力.但是在那个时候,我还来不及想到这些,充溢于我心间的,是未来,是奋斗,是一往无前,是一个新奇的世界与梦想.我乐观,自信,而又积极努力,要去开辟自己的天地.

至今我仍清晰地记得那一天,我考上大学,离开家,到学校里去报到.那一天清晨,飘着细雨,雾蒙蒙的,一位堂兄开三马车送我去车站,我爹我娘和一些亲友来送我,我坐在车上,脚边堆放着行李,我爹我娘和我说着话,嘱咐我一个人在外面要小心,要照顾好自己,我嗯嗯地点着头.突然,三马车开动了,嘟嘟地冒着黑烟,我挥手向家人告别,他们也都向我招手.路是崎岖不平的土路,车子不停地颠簸着,我向后看,看到我娘依然站在那里,在向我挥手,她的身影也在慢慢变小,一晃就不见了,我熟悉的村子也越来越远了.我忽然意识到,或许我从此就永远离开了我的父母和我的村庄,心中涌起难以名状的情感,禁不住洒下了眼泪.但很快,我的泪水就被风吹干了,我抬起头,去看前面陌生的旅程,心中充满了茫然,但又踌躇满志,我知道在前方,有一个新的世界在等着我,而我,将会在这个世界中,开创一个新的未来,于是我一路前行,跋山涉水,去追逐心中的梦,为此我离开了自己的家,离开了自己的父母,离开了自己的村庄,而我将要走到哪里去呢?我不知道,也没有多想,我只是向着远方的地平线走去.

是的,从此我永远离开了我的父母,和我的村庄.以后,虽然我又无数次回到了我的村庄,但是我再也回不到从前了;虽然我可以长时间地坐在我娘的身边,但是我们再也不像从前那样亲密无间了.

5

而今,我已在这个城市生活了许多年.我知道我是幸运的,但却并不感到幸福,我只是感到孤独.置身于这个有两千多万人口的城市,我却时常感到像置身于荒漠一般.我感觉自己像一个多余的人,无法融入人群之中,而面对着社会与人心的腐化,担忧却又无能为力,只能偶尔大声疾呼几句,但也只能消失于寂寞的空气中.最令人苦恼的,不是物质上的贫困,而是精神上的虚空,这像一场传染病一样,在我们这个世界蔓延着.我知道,这是一场现代病,是从尼采、陀思妥耶夫斯基那里传来的,是在以上帝为代表的绝对价值解体之后,个人所面临的精神处境,但我无力抗拒.我跟他们一起,仿佛走到了人类的黄昏,整日精神恍惚,不知在做什么,不知在等什么,好像看不到任何希望或光明.

我身边也有一些这样的朋友.一个朋友在读博士期间,突然辍学不念了,跑到四川与西藏交界的地方,在一个小庙里出家当了和尚,最初他是去那里旅游,后来就断了消息,很长时间联系不上,我们以为他出了什么危险,都很为他担心,过了几个月,他打来电话,我们才知道他已经成为一个和尚,在静修,他给我们讲了很多灵异的事情,言之凿凿,让人半信半疑,虽然我并不像他一样信佛,但也尊重并理解了他的选择.还有一个朋友,不知什么时候成了基督徒,他说是“文化基督徒”,还竭力向我们传播福音,让我们跟他一起信教.有一年的平安夜,他带我去了教堂,教堂里的庄严肃穆让我肃然起敬,手风琴奏起的音乐,也让人思绪飞升,似乎与上帝同在了,墙上还贴着《圣经》中的语录:“你不要害怕,因为我与你同在.不要惊惶,因为我是你的神.我必坚固你,我必帮助你,我必用我公义的右手扶持你.”对于一个内心脆弱的人,一个精神上无依无靠的人,这样的话是富有魔力与魅力的,我很感动,将这段话默默地记在了心中,但是我并不能像这位朋友那样信仰.

后来在一个咖啡馆里,我跟他辩论,他说圣经与教义,我说辩证唯物主义与历史唯物主义,以及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质疑与挑战,当然,我们谁也说服不了谁,但是他说的话却让我很震惊,他说,“上帝是一种信仰,是不需要理性分析的,如果不信,你知道再多的宗教知识,也不能体会到信仰者的内心”,他又说,“人类的理性是有极限的,而上帝在人类理解的极限之外,你不能以个人的经验与思考去印证或接近,而只能靠内心的虔诚.”他的话并没有说服我,我仍然相信人类的理性,相信笛卡尔以来的思想传统,我只相信理性确认可以相信的东西,只相信思考、质疑、反思之后可以接受的东西,所以我并不信仰上帝,以及任何其他宗教.但是,这并不让我高兴或欣慰,反而让我感到很迷惘和痛苦,因为我并不能像这两个朋友那样,可以皈依,可以依靠,“一念放下,万般自在”,我只能独自走在一条漫长曲折的道路上,只能依靠自己脆弱的内心,去做人,去做事.然而,在这个都市中,仿佛一切都是瞬息万变的,都是流动的、偶然的,所谓内心又是多么不可靠,我时常感到自己处于困惑与矛盾之中,像置身于迷宫或者深渊,无法清晰地把握住这个世界,和我自己.

那一天,我突然想到了我娘,想到了她的信仰,她对老天爷、灶王爷和财神爷的跪拜与祈求.在年青的我看来,那是多么愚昧,多么可笑,然而现在,我却笑不出来了,我终于明白了,那是她内心的一种安慰,或者一种寄托,我没有理由嘲笑或蔑视,就像我也不能嘲笑或蔑视其他信教的人一样,虽然相对于佛教或基督教,我娘所信的神并不高级或丰富,但那是我们民间的传统与文化.以前我的冷漠态度,可以说来自一种知识上的优越感,但是我所学得的知识真的高级吗?我的知识只是让我充满了怀疑与痛苦,只是让我灵魂破碎,只是让我走在孤单无依的精神之路上,我娘的信仰虽然简单,但却支撑她走过了漫长的岁月,走过了战争、饥荒、逃亡,而依然内心安稳,心地善良.我突然发现,我并不了解我娘,不了解她的内心和过去,而我以前的傲慢,现在看来是那么无知.

我娘很少谈到过去的事,她不是一个善于言谈的人,而我,也只是将她作为一个母亲来看待,好像那是一个自然而然的存在,而并没有想要去了解她所经历的世事,她的人生和人生态度.现在我所知道的一点,是我父亲去世后,她陆陆续续告诉我的,我娘说她小时候家里很穷,穷得揭不开锅,只能去要饭,在大风雪里,她和我舅舅到人家的门口要饭,人家不但不给,还放出狗来咬他们,他们只好惊慌地逃跑了.到了十几岁,他们跟着我的姥爷姥姥逃难,到了山西汾阳城,他们在汾阳南关租了一间很小的房子,“你姥爷就给人家挑水,那儿城里的水发苦,你姥爷到城外去挑了好水,卖给有钱的人家,你姥娘就给人家洗衣裳,缝缝补补,挣两个钱,日子过得很苦.我和你舅那时都小,就到城门外的山上去砍柴,或者捡人家大车上掉下来的煤,……山上那时候还有狼,有一次我和你舅正砍着柴,忽然抬头一看,远处正有一只亮晶晶的眼睛望着我们,那是一只狼,可把我们吓坏了,跑吧,又不敢跑,喊吧,这大山里,哪里有人呢?我把你舅藏在身后,狠狠地瞪着那只狼,那只狼也怪,看了我们一会儿,转身走了,它一走,我可就吓得瘫在地上了,你舅带着哭腔问我,姐姐,你咋啦,你咋啦……,那时候还经常打仗,国民党和八路军打,军和杂牌军打,一打仗就关城门,在天上乱飞,打胜了的部队闯到城里,就挨家挨户地抢东西,不给就打,整个街上都是鬼哭狼嚎的,……还有一次,我跟你舅上山砍柴,往回走的时候,正赶上打仗,我们怕关城门,就赶紧跑,跑到城门里一看,我们的柴火掉了一捆,我让你舅在那里看着,我又跑回去,去取那一捆柴火,看守城门的在那里喊,‘小孩,别跑了,快回来,马上要关城门了!’我也不听他的,跑到柴火那里,背起来就向回跑,这时已经打起来了,嗖嗖地在耳朵边响,我也不管,只是飞快地跑,跑到城门里,累得都说不出话来了,边上的人都说,你咋这么大胆呀?也有的说,就一捆柴火,要是挨一,多不值得呀,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我就觉得那捆柴火是我们的,非把它背回来不行,……直到民国三十七年(1948年),你三姥爷从老家托人捎信,说咱这儿解放了,要土改,让我们回去分地,你姥爷才带着我们,从山西回来了……”

我娘还常会谈到闹年馑的那一年,“那时候,真是没有吃的,咱家的孩子又多,队里分的那点粮食,很快就吃完了,你哥你姐那时都小,没有吃的,都饿得直哭,我和你爹看着他们,愁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实在没办法了,我就回娘家,到你姥娘家去要一点,那时候你舅家孩子也不少,不过他们那里地多,分的口粮也多一点.可他们也是那么苦,我哪里好意思向他们开口?……有一会也是回了娘家,我心里想着得跟他们要一点,孩子还都在家饿着呢,可是不知怎么开口说,心里难受得要命.这时你妗子好像看出来了,她跟我说,姐姐,家里没多少吃的了吧,咱这儿还有一袋棒子,你背回去半袋吧,我推辞了半天,可你舅和你妗子非要我带回去,他们找了个袋子,分成两半倒开了,让我背回去.那一天,从你姥娘家回来,十几里地,我背着那半袋棒子,走了一路,也哭了一路,泪水把衣裳都打湿了,不知道心里怎么会那么委屈……”

我奶奶去世后,在收拾她的房间时,我们发现了一个线拐子.这是一个工字型的简单工具,是纺线时缠绕线团用的,这个线拐子很旧,木头都很黑了,我娘看到这个线拐子,突然很感慨地说,“这个线拐子,现在都成这样了,当年你奶奶可宝贵呢,有一次我跟她借,她也没有借给我……”我奶奶是个很严厉的婆婆,对我娘和她的妯娌们颇为严格,让她们按照老礼尊敬她,她们也只能这样去做.想想我娘,她们这一代,是承担了双倍的负担,在年轻的时候,她们作为媳妇,上面有婆婆,而到年老了,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了,“婆婆”的地位反而没有媳妇高了,以前是婆婆管家,现在是媳妇管家,以前是要听婆婆的,现在则是要听媳妇的了,现在,村子里哪一家不是这样?而她们,则好像是被忽略了的,从来没有当过家,从来都是要听人家的,以前当小媳妇的滋味不好受,受了委屈,无处可说,只能躲在房间里偷偷地哭,只能隐藏在心底,出去见人,还要笑脸相迎,——现在当婆婆的滋味,不也是同样?乡村之间亲疏远近的微妙关系,都在平静的外表下隐藏着潜流与漩涡,暗潮汹涌,不知什么时候,就有可能触礁,只能小心翼翼地应对.如此种种委屈、烦恼与苦痛,几乎充满了我娘的一生,而当她年老时,依然平静,依然善良,我想这来自她内心的安稳,而这与她的信仰有关,与她乐天知命的人生态度有关,也与她对老天爷、灶王爷、财神爷所代表的价值体系相关.

我想我并不了解我娘的人生,和她的世界.我娘无疑是我最亲的人了,我对自己如此熟悉的人,竟也是如此陌生,这让我吃惊,也让我惭愧.我不了解我娘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我出生时她已到中年了,所以在我的印象中,她一直就是“娘”的样子,仿佛是一座稳稳的靠山,我不曾想象过她别的样子.在我出生之前,我娘怎样走过了她前面的人生道路?我不知道,我只能在想象中去接近,只能倾听她的诉说,却永远无法真切地体会到她的感受,即使在我出生后,很多事情我也并非能完全了解,就像那一次回家,她说自己的腿痛,我问她是怎么回事,她对我说,“可能是年轻的时候,干活干得太狠了,落下了毛病,那时候有铁姑娘队呀,没白没黑地干活,有时夜里点着灯也干,大冬天,地里都冻瓷实了,也得出工……”可是在我的记忆中,却并没有这样的印象,而只是记得,那时她隔三岔五总要打我一顿,让我别再调皮.哦,人的记忆是多么不可靠,——而人的记忆又是怎么来的,人是怎么来的?在我出生之前,我在哪里?我是注定要来到这个世界上吗?或者只是一个偶然的不儿解放了,要土改,让我们回去分地,你姥爷才带着我们,从山西回来了……”

我娘还常会谈到闹年馑的那一年,“那时候,真是没有吃的,咱家的孩子又多,队里分的那点粮食,很快就吃完了,你哥你姐那时都小,没有吃的,都饿得直哭,我和你爹看着他们,愁得不知道该怎么办,实在没办法了,我就回娘家,到你姥娘家去要一点,那时候你舅家孩子也不少,不过他们那里地多,分的口粮也多一点.可他们也是那么苦,我哪里好意思向他们开口?……有一会也是回了娘家,我心里想着得跟他们要一点,孩子还都在家饿着呢,可是不知怎么开口说,心里难受得要命.这时你妗子好像看出来了,她跟我说,姐姐,家里没多少吃的了吧,咱这儿还有一袋棒子,你背回去半袋吧,我推辞了半天,可你舅和你妗子非要我带回去,他们找了个袋子,分成两半倒开了,让我背回去.那一天,从你姥娘家回来,十几里地,我背着那半袋棒子,走了一路,也哭了一路,泪水把衣裳都打湿了,不知道心里怎么会那么委屈……”

我奶奶去世后,在收拾她的房间时,我们发现了一个线拐子.这是一个工字型的简单工具,是纺线时缠绕线团用的,这个线拐子很旧,木头都很黑了,我娘看到这个线拐子,突然很感慨地说,“这个线拐子,现在都成这样了,当年你奶奶可宝贵呢,有一次我跟她借,她也没有借给我……”我奶奶是个很严厉的婆婆,对我娘和她的妯娌们颇为严格,让她们按照老礼尊敬她,她们也只能这样去做.想想我娘,她们这一代,是承担了双倍的负担,在年轻的时候,她们作为媳妇,上面有婆婆,而到年老了,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了,“婆婆”的地位反而没有媳妇高了,以前是婆婆管家,现在是媳妇管家,以前是要听婆婆的,现在则是要听媳妇的了,现在,村子里哪一家不是这样?而她们,则好像是被忽略了的,从来没有当过家,从来都是要听人家的,以前当小媳妇的滋味不好受,受了委屈,无处可说,只能躲在房间里偷偷地哭,只能隐藏在心底,出去见人,还要笑脸相迎,——现在当婆婆的滋味,不也是同样?乡村之间亲疏远近的微妙关系,都在平静的外表下隐藏着潜流与漩涡,暗潮汹涌,不知什么时候,就有可能触礁,只能小心翼翼地应对.如此种种委屈、烦恼与苦痛,几乎充满了我娘的一生,而当她年老时,依然平静,依然善良,我想这来自她内心的安稳,而这与她的信仰有关,与她乐天知命的人生态度有关,也与她对老天爷、灶王爷、财神爷所代表的价值体系相关.

我想我并不了解我娘的人生,和她的世界.我娘无疑是我最亲的人了,我对自己如此熟悉的人,竟也是如此陌生,这让我吃惊,也让我惭愧.我不了解我娘的童年、少年和青年,我出生时她已到中年了,所以在我的印象中,她一直就是“娘”的样子,仿佛是一座稳稳的靠山,我不曾想象过她别的样子.在我出生之前,我娘怎样走过了她前面的人生道路?我不知道,我只能在想象中去接近,只能倾听她的诉说,却永远无法真切地体会到她的感受,即使在我出生后,很多事情我也并非能完全了解,就像那一次回家,她说自己的腿痛,我问她是怎么回事,她对我说,“可能是年轻的时候,干活干得太狠了,落下了毛病,那时候有铁姑娘队呀,没白没黑地干活,有时夜里点着灯也干,大冬天,地里都冻瓷实了,也得出工……”可是在我的记忆中,却并没有这样的印象,而只是记得,那时她隔三岔五总要打我一顿,让我别再调皮.哦,人的记忆是多么不可靠,——而人的记忆又是怎么来的,人是怎么来的?在我出生之前,我在哪里?我是注定要来到这个世界上吗?或者只是一个偶然的不确定的存在?面对我娘,面对这个给我以生命的人,有时我会感到无限神秘,我想,在我们的关系之间,可能隐藏着人类最深不可测的奥秘.

6

我努力想去接近我娘的世界,想了解她的一切,那曾经是我所熟悉的,现在却分外陌生了.我想,我可以尽力摒去主观的因素,设身处地去理解我娘,虽然这并不能说完全是她的观念与感觉,但却是我接近她的世界唯一途径,而以我这么多年来对她的熟悉与了解,应该说这样的方式也是有效的,虽然也许会有偏差.

我想我娘的世界,是一个与神仙同在的世界,在她供奉他们的漫长时间内,老天爷、灶王爷和财神爷等,已经成了她的生活的一部分.他们是她的护佑者,也是她生活中的“人物”,而她相信的,不仅是这些被供奉的神仙,在她看来,好像万物都是有灵的,我听她亲耳说起过,村东头那棵老槐树如何成了精,如何显了灵,在一个年轻的女孩走到那里遭到抢劫时,他如何突然现身,把那些歹徒吓破了胆,只好在夜色中仓皇逃走了,还有一棵老梨树,在春天里如何化身为一身白衣的少女,在村子里跑来跑去,引得不少村里的后生着迷.她跟村里的人议论起来,就像在说真事一样,或许对他们来说,那就是真的?或许,那是一种我已经无法理解的真实.对于家里养的家禽,鸡,鸭,鹅,狗,猫,猪,羊,我娘像对人一样对待它们,骂它们,跟它们说话,很亲切,很熟悉,好像它们也是家中的成员.狗或猫,她会给它起一个名字,有的鸡也有名字,她喂它们的时候,有的鸡在那里争来抢去,她就喊着名字训斥,“小芦花,你抢啥呀你,就你能,你要再抢,就把你撵出去,不叫你吃了.”她这么说着,那只芦花鸡似乎也知道在说它,抬头看我娘一眼,耷拉下翅膀,不敢再争抢了,可是等我娘刚一走,它就又争抢起来了.我娘对她养的鸡很有感情,有一次我回家,正好一只鸡死了,她很难过,说起这只鸡养了好几年了,当初买它时,是一个外村的小贩子挑着竹筐来卖的,毛茸茸得很好看,后来长大了,很调皮,很能吃,每天下一个蛋,现在下的少了.但我母亲也很通达,她也吃鸡肉,尤其是那些公鸡,就是为了吃才养的.我记得小时候,每年我们家都要养几只公鸡,其实我娘和村里大多数人一样,更喜欢母鸡,母鸡可以下蛋,鸡蛋可以换钱,公鸡呢,吃的多,也不能下蛋,所以在挑鸡雏的时候,她们都尽可能挑母鸡,但她们也有走眼的时候,看着像母鸡,可长大了,才知道是公鸡,那也就养着,——那时候买鸡是赊账的,等鸡大了,能下蛋了,卖鸡的小贩才来收钱,公鸡一般会便宜一些,甚至不算钱,——等养大了,过年过节的时候杀了吃.那时候的鸡都是放养的,养的时间也长,吃起来很香,一家炖鸡,香味就飘满了整个胡同.而现在,在城市里吃到的鸡,大都是圈养的,喂的是饲料,是被催熟的,两三个月就长大了,吃起来像啃木头一样,没有什么味道,更不用说有的跨国快餐公司,用转基因技术生产的长四只翅膀或六只鸡腿的鸡了,那简直是恐怖!现在的大规模饲养,就比我娘养鸡的方式更好吗?我并不这样觉得,可是现在,我们村里养鸡,也是专业养殖了,我娘也老了,也不再养鸡了.

我娘对待任何人,都是温和亲切的,乡间的人情来往,也都会尽心地做到,不失礼仪.她的一些做法,现在我很难理解,但是她也有她的道理.比如说,她的生活费本来就不多,亲戚家有了事,孩子们结婚,或者添了小孩,她都会按乡间最高的规格随礼,我们家的亲戚很多,有时这样花出去的钱,比她的日常花费都要多.还有,她对待客人或外人,好像永远要比对自己人好,家里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留着或藏着,等来了客人时,让他们吃.有时候我觉得她这样做,简直是死要面子活受罪,也劝过她,“有那些钱,买点好吃的,买点营养品,自己吃了多好”,或者,“那些孩子的小孩,你都认不清人家了,你还随那个礼做什么?”,不只我说她,我姐姐也会说她,因为她年纪大了,骑车走远路也走不远了,就得我姐姐替她去,这也是我娘的苦恼之一,在乡间这些事,本来是该由儿子代父母去的,可我不在家,这样的事便落到了我姐姐的头上,我姐姐也很无奈,但又执拗不过她,只好替她跑一趟.我娘说,“你对人家好,人家才会对你好”,她又说,“几十年的老亲戚,走着走着就断了,心里不落忍啊.”

是的,在我们乡间,亲戚也是走着走着断了,有的是两家闹矛盾,不再来往了,更多的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到了儿子孙子这一辈,就不再有上一代的情分了,或者情分越来越淡薄了,自然而然就分开了,不再来往了.我娘和亲戚们从来没有红过脸,不会因为闹矛盾而分开,即使有人对不住她,她也从来没有对不起别人,但是她也阻挡不了时间的流逝.儿孙们长大了,各自有他们的生活,有他们的交往圈子,上一代的情感就变得没有那么重要了,而在越来越淡薄的亲戚关系中,我娘似乎想极力挽留住什么,我说过亲戚关系是我娘最重要的社会关系,她置身于这样的网络之中,那也是她完整的一个世界,而今这个世界慢慢塌陷,越来越远她而去,她又怎能不感慨呢,又怎能不难受呢?这就像她走过的世界,年轻的时候她可以走得很远,去山西,或者别的地方,而当她老了,活动的范围就越来越小了,现在,我娘已经很少走出村子了,县城离我们村那么近,路也都是宽阔的柏油路,我娘也很少去,有时半年都不会去一次.我在北京,想起县城,就像想起我们村或我们家一样,我回去以后,也几乎每天都要去城里,但在我娘看来,那似乎是十分遥远的距离了.即使泰山,对我来说也不过是几小时的车程,因为在我们山东,说起来还会说“回去”,就像是回家一样,可是在我娘的眼中,几里路外的县城都那么远,泰山,就更加遥不可及了吧.我想,我娘让我到了泰山替她拜神,可能也包含着对远方神灵的尊敬,但她已经走不了那么远了.我娘如此,我又何尝不是这样呢?

世间的一切无不在沧桑变化之中,一个人,一个家庭,一个世界,都会经历盛衰与变迁,只是当我们年轻的时候,并不能意识到这些,好像这个世界是为我们准备的,是那么新鲜,那么开阔,可以“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那是因为我们正在扩展,正在上升,正处在人生的盛期,可是转眼间,一切就都变了,年华老去,容颜褪色,那些熟悉的人与事在慢慢消失,这个世界变得越来越陌生,而新的人正在成长,新的事正在发生,这个世界是属于他们的,谁还会在意旧日的世界呢,谁还会在意旧日的情感呢?

可是我娘不,她情感的丝缕还牵扯着旧日的记忆,即使对于已经去世的亲人,她仍然牵挂在心上.我的姥爷去世已近三十年了,但每到清明和七月十五,她仍然要回娘家,到我姥爷的坟上去烧纸.其实对我娘来说,已经没有“娘家”了,我的姥爷姥娘去世很早,我舅舅七年前也去世了,他的孩子们早已分家另过了.我小的时候,跟我娘一起去姥娘家,是她带着我,等我大了,就是我骑着三轮车带着她.我还记得,那时每次骑车带我娘去姥娘家,都很累,路是坑坑洼洼的,下了雨之后则很泥泞,很难走,十几里路,到了那里,每次都是满头大汗.到了姥娘家,到我姥爷坟上去烧烧纸,在我舅家或表兄家吃一顿饭,大家坐在一起说说话,到了下午,我就再载着我娘回来.在这条路上,我不知走了多少次,现在这条路已经修成了柏油路,我们反而去得越来越少了,每一次回家,也都是因为我娘不停地劝说,我们才会去一趟.我想,我舅是我娘最亲近的关系,这条路也是她人生中最重要的路,她可能也怕我们“走着走着就断了”吧.我想象着我娘最早出嫁的时候,就是从这条路离开“娘家”,来到了我们村,跟我爹成了家,从此几十年,她有多少次走在这条路上,她的欢笑和泪水,她的悲伤,她的烦恼,她都可以跟娘家人尽情倾诉,这条路也是一个见证.而今,姥娘家门上,我娘那一辈的人渐渐凋零了,表兄们都有了孩子,这些孩子又有了孩子,这一辈的人她都认不清了,“娘家”也渐渐陌生了.

我想在我娘的意识中,去世的人并不是永远消失了,他们还存在于另一个世界,在按照他们的方式“生活”着,虽然我们看不到他们,但他们却可能知道我们的活动,也可以以某种方式与世间的人沟通,比如托梦,等等.所以我姥爷去世这么多年了,我娘说起他来,好像他仍然活着,仍然生活在我们身边.我父亲去世后,我娘在悲伤过去之后,也很通达,让我们按时祭奠,惦记着他在“那边”的生活.我想,这是我们那里的民间文化所形成的意识,他们对生死并不过分执着,在他们看来,生死之间是相通的,而并不是截然对立的,活着的人有活着的人的生活,去世的人也有他们的生活,不同的只是,活着的人住在村子里,住在自己的家里,而去世的人则住在村外的田野中,或者一个我们渺不可知的世界里,他们之间也可以互通消息,而最终他们也可以再次相见,所以一个人去世了,也并不是永别,而只是短暂的分离.在我这样的唯物主义者看来,这样的生死观是很有问题的,甚至是可笑的,但对于我娘来说,这又何尝不是一种安慰呢?

对于我们这些孩子,在成长的时候,我娘似乎也并没有特别关心,她并没有望子成龙的奢望,而只是想让我们做一个本分的人,她甚至很少“教育”我们,但我们从她的言谈举止中,也学到了一些待人处事的道理.现在我娘年纪大了,但她也并不靠着我们,她一个人住在家里,我姐姐觉得她太孤单,很多次想把她接过去一起住,但她却并不去.我们家的老房子太旧了,每次一下雨下雪,我姐姐就赶紧跑去看我娘,怕房子漏了,或者什么地方塌陷了,她总是说,“你就搬过去住呗,也就添一双筷子一只碗,省得我们总是担惊受怕的了”,我娘说,“我一个人住着随便,你们都忙,没时没晌的,不用管我,我想吃点啥就做点啥”,又说,“我走了,家里就空了,就没人了.”我想,我娘还是留恋着我们这个家,她和我父亲组成的这个家,只要她在,这个家就还在,她不想让这个家消失.有一年夏天雨下得勤,我姐姐把我娘接过去住了一阵.我回到了家里,我娘不在家,住在我姐姐家的一间厢房里,我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难受,好像我娘不在家,我们这个家就真的不在了.而今我娘住到了一座新的房子里,她仍是一个人住着,即使我在外地,想到我娘,想到我们的家,心里仍会感到分外踏实.

有时我也会从我娘的立场上,想想我娘和我们的家.她和我父亲结婚以来,生养了我们这些孩子,然后看着我们一个个成家,逐渐远离了她,远离了“我们的家”,我们这个家最开始是她和我父亲两个人,等孩子们一一长大成人,离开之后,这个家又成了他们两个人了,当这个家繁盛时,家中的孩子们喧闹着,奔跑着,空气中也洋溢着活力,那时她和我父亲也正年青,正是人生中的好年华;随着我的姐姐们一一出嫁,我远离故乡,这个家也就慢慢沉寂下来,安静下来,只剩他们老两口相濡以沫了.而我父亲去世后,就只有我娘一个人了,她也慢慢老了.

我想当我娘一个人坐在下午的光影中,或者在夜里的灯光下打盹时,一定会回忆起她的青春,她的孩子,和我们这个家的全盛期,那时她是多么精力充沛,多么心情舒畅,而我们这个家也在蒸蒸日上,每一天都有新的生机,都有新的变化,而今这一切已经远她而去,只能在记忆中追寻了.从我娘的角度来看,在我们家的全盛期之后,就是一个不断失去、不断疏离的过程,她看着一个个亲人逐渐远她而去,最后就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然而世事如此,谁又能够改变呢?不只我们家,哪一家又不是如此呢?或许这正是人生的一部分,是我们必须要接受的沧桑变化,与惆怅无奈.然而如果乐观地看,只有这样,人生的滋味才更加丰富,更加微妙,更加完整,也只有长寿有福的人才能享到,——如此说来,我娘也是一个有福的人了.

7

在去泰山的路上,我想着我娘和我的人生,以及我们的关系,一直在犹豫着,是否该去替她拜神拜佛.突然,我意识到我可能犯了一个错误,那就是我想到我娘拜神时,总是与信仰宗教的人相联系,其实我娘拜神的态度,与他们的“信仰”是有不少区别的.信仰宗教的人,总是只信仰某一种宗教,而排斥其他的信仰与神,但我娘却不是这样,她拜老天爷、灶王爷与财神爷,但也不排斥其他的宗教.两年前我去普陀山,给她带回来一个观音菩萨的坐像,虽然只是很小的一个铜雕,她却很喜欢.她将它放置在财神爷的龛板上,每次都是一起供奉,烧香,烧纸,磕头,并不觉得他们之间有什么差异.另一个不同是,我拿不准我娘是否真的信这些神仙,她并不像教徒那样痴迷地信,也不像不信的人那样激烈地反对,她只是在初一十五或者节日时,烧烧香,拜一拜,平常里则该做什么做什么,甚至似乎也看不出信神的样子,但那种敬畏却似乎体现在她为人处世的态度中.这样的态度,包容诸神又“敬而远之”,在信教的教徒看来是不可思议的,在唯物主义者看来也是不可思议的,但其中似乎隐藏着传统中国文化深奥的智慧.

从我家去泰安,现在是新修的高速公路,只需要三四个小时的车程.我坐在快客后部靠窗的一个座位上,身边的声音很嘈杂,但我似乎充耳不闻,我凝望着车窗外一闪而过的小树,和那漫无边际的原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我在想,如果将我和我娘做一个比较,是我幸福呢,还是我娘幸福呢?我不知道,但我想,或许我永远不会像我娘那样内心安稳了,因为我不再处于那种传统之中,我所习得的是新的文化与新的知识.这种新的知识不再相信鬼神与轮回,切断了我们与前世、来生的联系,我们每个人所有的只是有限的生命;这种知识也不再相信血缘或亲缘,切断了我们与祖先、家族的联系,我们每个人都只是一个孤独的个体;这种知识也不再相信万物有灵,切断了我们与自然万物的联系,我们只是以科学或者实用的态度对待一切.这种知识也在不断地变动着、膨胀着,所以我们永远也不得安宁,虽然这个世界日新月异,但是我们的心却永在焦灼、矛盾与挣扎,难以平静下来.年少时我曾经那么执着地去追梦,现在我所想得到的,却只是一个安慰,但是我已经回不去了,我无法回到童年,也无法回到传统之中,我只能在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带着我的悲伤与失望,以及没有实现的梦想.

在那个细雨飘飞的日子,我来到了泰山脚下,我像一个旅客一样,背着双肩包,沿着台阶拾阶而上.我虽然是山东人,但却是第一次登泰山,不少朋友听说我没有去过泰山,都很惊讶,我想这次回去以后,就不会有这样的尴尬了.山很陡峭,沿路都是一些名胜古迹,几乎是移步换景,令人目不暇接.在别的山上,有一两位名人的字迹,便是很了不起的事情了,但是泰山却不同,几乎处处都有名人的书法石刻.对于他们来说,似乎在泰山上留下了名字,便是在中国史上占据了一个位置.这当然与泰山在中国文化中的地位有关,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杜甫“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秦皇汉武在此祭天,后世有无数帝王想来“封禅”而不可得,更不用说那些文人墨客的风流云散了.走在泰山的台阶上,我仿佛在中国文化中穿行,但是我并不感到亲切,对于我来说,这些人似乎已是一个很遥远的存在,与我们的生活与精神并没有直接的联系,我走过他们的身边,也只是路过而已,并不能理解他们的内心,——而这,又是不是一种悲哀呢?即使泰山,在我们的眼中也褪去了神圣的色彩,不再是与上天沟通的场所,也不再具有象征意义,而只是一座旅游的名山而已,我也不过是出差路过,顺便浏览一下,并不像古代的某些帝王,梦寐以求的便是去泰山封禅,向上天汇报自己的文治武功.

登上了泰山,我来到了山顶的碧霞祠,这里供奉的碧霞元君俗称泰山老奶奶,门口的介绍上说她“庇佑众生,灵应九州”,香火一直很盛,我想我要替我娘拜神,就在这里拜一拜吧.此前我也去过不少名山大川,见过不少寺庙道观,但只是作为名胜古迹去游览的,从来没有在神像前进过香,也没有跪拜过,有时看到那些人在那里进香、跪拜、祈求,心中还颇有些不屑,觉得他们有些迷信.而今,我克制着内心的不信任情绪,来到了神像前.我取出了我娘交给我的五十元钱,买了一把香,在香炉上点着了,举着香向泰山老奶奶鞠躬三次,又向四方拜了拜,便将香插在了香炉上.我并不信神,但我在神像前低下了唯物主义的头颅,这虽然违反了我的原则,但我想,我这是在替我娘拜神,或许也不算太过分吧,而我自己,虽则宁愿相信世间有神,但是已无法接受这样的知识了.那么,就让信神的人去信神,让不信的人去不信吧.

那天晚上,我住在泰山脚下的一个小旅馆中.爬了一天山,有点累了,我简单地洗漱了一下,很快就躺下了.在黑暗中,我想着替我娘拜神的事,这是一个无神论者应该做的吗?我是不是不能算一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想着这些,我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突然,我听到了一个很轻的声音,“嗨,老朋友,你还好吗?”——这是在向我打招呼吗?我定睛一看,在我面前出现了一个白胡子老头,他笑眯眯地问,“你还记得我吗?”我看着他有些面善,但一时记不起再那里见过了,他捋着胡子笑着说,“呵呵,我是你家的灶王爷啊.”我吃惊地望着他,说,“灶王爷?”他说,“是啊,小时候我还常带你一起玩呢,长大了,你就把我忘啦.”我看着他,一时说不出话来,他又说,“我不是一个人来的,你看看还有谁?”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去看,只见一个红脸汉子骑在马上,左手捧着一本书,右手挎着一把长刀,这不是关二爷吗?我在心里说,但他好像听到了,冲我点点头说,“好小子,不错,没把你关二爷忘掉.”我诧异地望着他们,说,“你们怎么来了?”灶王爷说,“我们到碧霞元君这儿来赴宴,见你在这儿,就顺便来看看.”关二爷嗔怪地说,“你小子长大了,翅膀硬了,见了我们待答不理的,连正眼也不看一眼,可真不够意思呢.”“是啊,是啊”,这时另外两个人突然插话,我一看,发现是我家的门神,他们点着头说,“给你家看门护院几十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可你转脸就不认人了,真是个白眼狼.”我抓着自己的头发说,“你们是真的吗?我不信.”灶王爷有点生气地说,“信不信由你,我们都忙着哩,哪有时间逗你玩.”我说,“我虽然不信,但是看到你们仍然很高兴,觉得很亲切,像又回到了小时候一样.”关二爷呵呵笑着说,“你不信没关系,即使我们是假的,你也可以跟我们聊聊嘛.”我说,“那好啊,这么多年不见了,你们都好吗?”灶王爷笑着说,“还不错啊,虽然你小子不信我们了,可是我们也没忘记你啊,仍在暗中保佑着你哩.”关二爷说,“这可得多亏了你娘呢,你知道你娘为了你,祈祷过多少次吗?现在你小子去大城市了,一生还算很顺利,你以为这只是你个人奋斗的结果吗?按你的功德哪有如此福分呢?还不是你娘替你求来的.”门神想要说什么,灶王爷又插上了嘴,“你不信,我们当然也不勉强你,可是你不能忘了你娘啊,要对得起你娘.”门神听了,频频点头,向他伸出了大拇指.我低头沉吟了一会儿,对他们说,“我理解你们的意思,我会好好待我娘的,我不相信你们,但我娘相信,那就请你们不要保佑我了,好好地保佑她吧.”灶王爷笑着说,“我们当然会保佑她的,你呢,也会保佑的.”我说,“我,你们就不用管了.”关二爷冷笑了一声,“你以为,我们保佑你是为了你吗,还不是为了你娘?凭你这样的态度,我可是真不想管了.”灶王爷打住他的话头,说,“呵呵,别着急,有话好好说啊”,我听了无言以对,屋里安静了下来,突然一阵风,他们就消失了.

第二天早上,我踏上了回北京的火车.坐在飞速奔驰的列车上,我想起昨天夜里的情景,觉得那像是一场梦,但是他们的话也让我明白了,我的“幸运”并不仅仅是个人努力的结果,而是我娘和很多人的协助和暗中保护所造成的,而我走上这条孤独的路,所寻求的也只是为世界找到“真理”,找到生命的意义,虽然至今我仍一无所获,并时常会感到荒谬与空虚,但我依然会继续追寻下去.在我想着这些的时候,不经意地抬头一看,发现西边的天上挂着几朵白色的云彩,它们的形状酷似我昨天见到的灶王爷、财神爷和门神,原来真的是他们,他们正在快速地向西移动,是在向我家的方向走.我向他们招了招手,他们也看到了我,也微笑着向我招了招手,很快消失在了西天.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我想到了我家和我娘,我突然想到,现在我是否仍走在最初离家出走的那条路上呢?沿着这条路,我是否就能一直走到家呢?

此文评论,上述文章是一篇关于经典无神论专业范文可作为无神论者和李云雷和菩萨方面的大学硕士与本科毕业论文无神论论文开题报告范文和职称论文论文写作参考文献.

参考文献:

1、 李迅雷:楼市股市整体性向上的可能性越来越小 李迅雷周末,与几位业内投资大佬聊经济发展的大趋势以及资产配置,发现他们大多还是偏乐观的,认为如今国运当头,周期股行情可以看得更长久些 更有人认为,中国经济的底部应从1911年的辛亥革命算起,尽管之后战.

2、 李迅雷:想要赢得理解和尊重,就要说真话 看起来温文儒雅的李迅雷,把他的犀利、敏锐、敢言、直率和洞察都留给了研究和文章 从1996 年加入君安证券做研究到现在,他可谓是中国证券界资历最老的研究员,不仅作为所长屡次带领不同的团队在新财富评选中勇.

3、 举重奇才李雪昭:在逆境中坚强 李雪昭曾被誉为举重界的奇才,作为奥运金牌的有力争夺者,却因一次意外受伤,痛别赛场 失去光环的她发现自己除了举重,什么也不会 为了生存,为了尊严,她学美容,开超市,一步步艰难打拼成千万富姐 然而,在人生.

4、 斫琴师李泽君:镜界琴心话古琴 李泽君爱古琴,期望每一张琴都可以创造出“伯牙子期”的知音奇迹 从学琴做琴到教琴,李泽君坦言,古琴早已成为融进她血脉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她发现古琴可以助人静心,便把自己对古琴的认识.

5、 台籍女科学家李湘盈:北大离家更近 如果我再年轻10岁,而且会说中文的话,我也愿意来北大!”2017年的一天,麻省理工学院生物学及生物工程学教授洛迪西来到风景如画的燕园进行学术交流 看到这位中国台湾籍女科学家欢快的笑容、如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