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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城奇人异事方面在职毕业论文范文 和艾城奇人异事(十八段)相关自考开题报告范文

分类:毕业论文 原创主题:艾城奇人异事论文 发表时间: 2024-04-15

艾城奇人异事(十八段),本文是艾城奇人异事方面论文范文例文与艾城和艾城奇人异事和奇人有关在职毕业论文范文.

妈妈打电话的地方座椅的靠背震动,嘈杂的声音冲击,来自我后排的小男孩.只听小男孩反复说:我要看妈妈打电话的地方.

我参加了一个小说颁奖典礼,结束后,乘高铁返艾城.这个小男孩跟着妈妈一起上了列车.

隔着椅背,我获知,小男孩的妈妈在艾城打工,小男孩由爷爷奶奶带.小男孩的妈妈给村庄的那个家接了座机.几乎每一天都给小男孩通个电话——小男孩听见妈妈的声音, 就会安静下来,就会老实睡觉.趁着小男孩入学前,妈妈满足他的愿望:看一看妈妈打电话的地方.

高速而平稳的列车,已经行驰了六个小时.

我佩服小男孩,似乎不嫌累,一上火车,就没安分过.起先,在车厢的走道上,顺着列车前进的方向奔跑,仿佛列车的高速,加上男孩的奔跑,他以为这是加速——向妈妈打电话的地方前进.

小男孩不坐座位.妈妈抱着他,却哄不住,他时不时地张望窗外,似乎生怕错过妈妈打电话的地方,还叮问为啥还不到.妈妈解释,还有两个钟头,还有一个半钟头.现在还有一个钟头.

小男孩顺着列车前进的方向奔跑,仿佛突破时间的限定:列车行进的速度,加上他奔跑的速度.

车厢的走道简直像田径运动的百米跑道,他频繁地冲刺.

小男孩积蓄了多少日子的力气,现在超常发挥着.疲倦向我袭来,我闭目养神,期望打个盹,可是,后脑靠背的震动,耳朵接收的声波,我真想起身提醒小男孩的妈妈,管一管爱动的孩子.

小男孩由跑转为闹了.闹着要看妈妈打电话的地方.我听出小男孩的本意,要坐靠窗的座位.那个中年妇女让了座.

小男孩的妈妈说:这下该老实了吧,只能看不能动,这个车厢里,你最爱动.

换了座位,妈妈抱着小男孩,说:你谢谢阿姨.

小男孩说:谢谢阿姨.

大概那个妇女被闹得烦了,没回应.

小男孩提高声音:谢谢阿姨.

妈妈说:阿姨听见你的感谢了.

小男孩说:没听见,听见了咋不回话?中年妇女说:我听到了.

小男孩一脸的不满意.

妈妈做出接听手机的姿势,说:麻烦这样作个手势,再说听到了.

中年妇女真的掏出手机,贴近耳朵,说:听到了,不用谢.

小男孩夺过妈妈的手机,说:漫游.

妈妈堆起一脸笑,说:麻烦你,拨通电话.

中年妇女拨了报出的号码(她嘀咕:再宠下去,还不闹翻天了),小男孩拿着的手机响了.

小男孩宣布规则:我先说,你再说.然后,小男孩说:谢谢阿姨.中年妇女说:不用谢.

之间的距离仅隔一个座位,可是,两个女人的手机,来自两座不同的城市:漫游.那个中年妇女要乘到终点站.我发现,小男孩接听手机的时候,面朝玻璃窗,背对中年妇女.

显然是创造一种情景:母子俩通电话的时候,双方看不到人,只能听见声音.

这片座位的旅客都沉默了.小男孩这个举动,本该引起轰动,毕竟是一本正经地可爱,还带着表演的成分.

窗外,庄稼、树木的绿色,像一条宽阔而又模糊的绿色飘带.小男孩跪在妈妈的膝盖上,脸贴着玻璃,问:妈妈,哪里是你打电话的地方?

妈妈说:有高楼大厦的地方.

我的睡意全无,同时,也担心,一不留神乘过了站——只停两分钟. 我想象: 要是把我的手机交给小男孩,母子俩通个电话,这么近,只当远,小男孩就能看见妈妈打电话的地方了.列车上移动的手机.

渐渐地,楼宇替代了田“.车厢里传出播音:艾城北站到了,停车的时间短,请各位旅客准备下车,艾城北站到了.

我取行李架上的旅行包.

小男孩惊喜地喊:妈妈打电话的地方到了.

小男孩的妈妈也在取行李——拉杆箱, 说:到了,爸爸来接我们呢.

小男孩说:妈妈,我来拉箱子.

她牵着小男孩的手,说:箱子拉你,还是你拉箱子?你就乖乖地拉着妈妈的手,别乱走.

劳务费

过后,我知道了儿子的秘密.我儿子声称那是野互访”.他和班级新来的一个同学约定.一天到那个同学家“访问”,另一天到我家“访问”.所谓访问,就是尽情放开来玩耍,并套用战国时代,我家是秦国,儿子的同学家是齐国,取自双方父亲的姓.

那天,晚饭时候,儿子还没回来,我猜儿子是不是惹了祸,被老师留校,或者,玩耍,把时间玩忘了?我和丈夫习惯晚上十点入寝,毕竟单位的事情忙.迟迟听不见儿子的脚步声.可能出事了?车祸?我容易往坏处想.

过了一刻钟,门开了,估计儿子以为我们入睡了.我竟没听见他的脚步声.我和丈夫坐在客厅间,突然开灯.儿子一愣,仿佛中了埋伏一样.

儿子说:我去同学家访问了.

随即,电话响了.我接听.儿子同学的家长打来的电话.对方说要我儿子去收拾“烂摊子”,现在,家里像被抄过那样,乱七八糟.我边听边看,看着儿子.儿子和同学肯定选择了父母有什么应酬或是加班的“空当”,放肆地玩.把家翻了个底朝天,对方这么说了.

我能怎么说,只有替儿子道歉,不断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我丈夫用眼盯住儿子,眼神像固定了儿子.

对方终于提出要求:让我儿子明天去收拾“烂摊子”,还邀请我去现场观察,他保护着“现场”.

我丈夫走近门内立着的儿子说:自己拉了屎,自己去擦屁股.

我怎么好意思登门道歉?可以想象小孩难得遇上了大人不在场,有了想怎样就怎样的放肆机会,那个家可想而知了.我委托对方,请个钟点工来整理,恢复原样,并表示,我们愿意支付劳务费.

我丈夫说:都是你宠爱的结果,老虎不在家,猴子称大王.

放下听筒,我立即给儿子布置了几项“家务”.以前,儿子做家务,我支付劳务费.他平时的早点费、零花钱,都是通过从我这儿挣劳务费来“开支”.这一回,我说:作为惩罚,只干活,不给钱了.

儿子嘀咕:白干活?同学的家,我的家,桥归桥,路归路,两码事,我.

我说:无效.

我丈夫说:怎么回事?这么晚了还争论什么?

儿子对我悄声说:我要争取自己的合法权益.

我说:从哪里听来的这些词语?睡觉,明天还要早起上学.

临睡,我对丈夫说:今后,儿子在场,说话要小心.

第二天,我下班回来,儿子和一个年龄相仿的同学坐在客厅里,看动画片.

儿子向我介绍,说:这就是班里新来的同学,妈,今天他来我家访问,这叫互访,我们要好好接待来访的客人.

我没说怎么预先不打声招呼——秘密访问.

我得给儿子面子,表现出热情,像电视新闻里,国事无大小.我对儿子的同学说:你俩先看电视,我去一趟菜场.

我大包小包拎着归来,仿佛是过去“抄家”的重现(我的父亲是,“”时被抄家,我熟悉这种情景).

儿子来厨房,说:妈妈,这样,我同学的爸爸也不能说什么了,不能提什么要求了.

我说:这就是你说的“互访”?相互捣乱.

儿子说:我为了不让同学为难……挨打,同学说我是主谋,现在,你也可以打电话,给我同学的家长,请他爸爸来现场……那么,就可以不生气了,消气.

凭我家的现场,可以想象出儿子同学家的现场.我套用媒体的话,说:友好访问,是相互增进友谊,相互促进发展,哪能这样访问呢?

儿子指指座机,说:妈妈,你打个电话嘛,通报情况.

我说:你这个小脑袋里,是不是装着个魔鬼?

我丈夫出差了(劳务输出*).他俩又坐在沙发上看动画片,似乎讨论着动画与现实的关系,“现场”保持着紊乱.他俩在乱中取静.

一个一个菜端上桌.儿子的眼神显示出对我的感谢——我非但没当着他同学的面发火, 而且盛情接待,似乎认可了现状.

儿子时不时地看座机,似乎在等待电话,又瞅瞅我,仿佛催我打电话.儿子完全像个东道主, 不断推介我做的菜肴——比他同学家的菜味道好,花样多.

在友好的气氛中进行了“晚宴”.我发起一个建议:一起整理,恢复秩序.

儿子的同学立刻响应.他的同学摆东西时,还问原来所在的位置.破得来劲,立得费劲,我担任了指导.

恢复原来的秩序之后,儿子遗憾地说:要是你爸爸来现场看一看就好了.

儿子的同学说:阿姨,昨天,不等钟点工上门,我起了个早,也把家恢复成了原样.

我分别给儿子和他的同学支付了劳务费.儿子的同学不肯接受.儿子说:劳务输出,挣钱不容易,收进吧.

据说,儿子的同学将劳务费交给了他的妈妈.儿子似乎发现了一个“经济增长点”,对我说:妈妈,我们把家弄乱,再整好,就这样挣到了劳务费,可是,他爸爸为什么不这样做?国与国不平等.

爱丽丝的

这对中年夫妻午后搬入一层的房间,一个行李,一个包裹,包裹里都是锅碗瓢盆等简易的日常生活用品.现成的双人床.铺床铺、摆物品,忽然,旋形的楼梯像滚下一个毛茸茸的球,一只小狗出现在门口.

他像迎接客人,他拍拍手,说:进来吧.狗冲着他俩狂吠.

他做出一个表示亲近的姿势,说:这么凶,就不可爱了.

楼梯先是出现移动的腿,接着,一个身体降下来.那个男人指指楼上,说:我租二楼的房间,爱丽丝欢迎你们呢.

爱丽丝停止了叫,摇动尾巴.

二楼的房客说:爱丽丝,你发现了个好人家.

他说:谁的狗.

二楼房客说:我住进来之前,爱丽丝已在这儿了,你别叫它狗,不然它要生气.

他说:我在老家时就养了一条杂毛狗,爱丽丝是外国品种吧?

二楼房客把“狗”字轻轻带过,这么说:我没跟狗打过交道,叫爱丽丝,当然是洋玩意儿了,现在许多商店,商品也兴洋名字嘛.

他凭过去的经验,看出狗饿了.他喜欢吃荷包蛋,就说:爱丽丝饿了吧?

爱丽丝摇摇尾巴,像举手挥动手帕.

妻子打开煤气灶,煎了两个荷包蛋.蛋打进油锅那一瞬间,骤响,爱丽丝后退一步,伏吠了一声,像是陌生食物的响声.

他把盘子放在地板上,鼓励道:不烫了,好吃.

爱丽丝蹲在离盘子一步远的地方,似乎还客气.

他说:特意招待你的呀,要不,我吃给你看?

爱丽丝的眼珠在转动,注视着筷子夹着荷包蛋从碟子上升到他的嘴里.

他还做出“味道好极了”的表情,说:我都舍不得吃呢.

爱丽丝朝着盘子狂吠.

二楼房客又一次赶下来,说:爱丽丝对荷包蛋没兴趣.

他问:那吃啥?我看出这……爱丽丝饿了.

二楼房客说:吃牛排,所以,我们招待不起爱丽丝,我们自己吃牛排也要掂量掂量收入情况呢.

他说:房东怎么不把爱丽丝带走?

二楼房客说:带走了也养不好,而且,爱丽丝不肯离开这套别墅,我试过,蒙住眼,运到郊区,爱丽丝又回来了.

他说:爱丽丝蛮重感情的嘛.

爱丽丝再次冲着地板上的盘子狂吠.

二楼房客说:你要把盘子摆到餐桌上.

他把盘子端上餐桌,吠声戛然而止.他说:爱丽丝蛮讲究的嘛.

二楼房客笑了,说:是你礼数不到位,众生平等嘛,爱丽丝在争取狗权,食物放在地上,等于贬低了她.

小小的庆祝晚餐,妻子去菜场购了一斤牛肉,烧了一块牛排,其余加调料水煮,切片.果然,爱丽丝跳上椅子,前爪像手一样扶着盘子(他说:小时候吃饭,爹娘要我捧着饭碗),吃掉牛排,舔净盘子,看看他俩,摇摇尾巴,仿佛说:我吃好了,你们慢慢吃.

他不习惯别人关注他吃饭,他感觉到爱丽丝的目光,随即,他分辨出狗眼盯的是他的水杯.

他起身去自来水龙头接了一碗水,摆到爱丽丝面前.

爱丽丝在碗上边嗅了嗅,突然狂吠起来.

妻子手中的筷子吓掉了,还直咳嗽,食物呛了喉咙.

他拿起杯子,像做示范,说:你不是要喝水吗?

椅子上的爱丽丝一耸一耸,扳着桌沿的双爪,像要推翻圆桌,加剧了狂吠.

一阵楼梯脚步声.二楼房客来了,说:晚饭时间,我听出爱丽丝的,碗里是不是自来水?

他疑惑,点点头.

二楼房客说:爱丽丝要喝开水,凉到不烫嘴,温开水,但不能凉.

他说:这不是公主范儿了吗?

二楼房客说:我也是在爱丽丝的叫声中渐渐悟出的门道……可是,我在建筑工地干活,累也累坏了,哪有时间侍候……好了,爱丽丝认上你俩了……你俩就把爱丽丝当女儿宠吧,女孩会撒娇.

他说:穷讲究,我俩刚到艾城,还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呢.

二楼房客说:我看你俩心眼好,有些事,慢慢来吧,楼上还有空房间,爱丽丝会投向新房客的怀抱,现在嘛,你不能驱赶,你赶爱丽丝,她整个晚上会叫得你们不得安宁.

他悄悄地说:爱丽丝报复心还那么重?

二楼房客说:不信,你就试一试,我领教过了,另外,我提醒一下,爱丽丝每天还要洗个澡,别忘了.

妻子睡眠不好,她想到婚后这么久没怀上孩子,似乎爱丽丝是引弟,农村妇女怀不上孩子,会领养或借个孩子一起睡,那个孩子(通常是男孩)被称为引弟,抱着引弟睡,可能就怀上孩子.

他说:这狗,比人还讲究卫生?

爱丽丝分明对“狗”这个词忌讳、抵触,又一次狂吠.

妻子用手指竖在嘴上,说:爱丽丝了,我们就把爱丽丝当个孩子吧.

!缸注入温水.夫妻俩联手给爱丽丝洗澡.

爱丽丝突然狂吠.他说,不烫呀.

妻子说:这脾气,说变就变.

楼梯传来紧凑的脚步声,二楼房客说:一听,我知道,我忘了交代,爱丽丝洗澡要用沐!露,喏,这是在我那里剩下的半瓶.

他说:我在老家农村,最好的也就用香皂,爱丽丝档次那么高?

二楼房客说:我也是慢慢体会出爱丽丝的生活习惯,爱丽丝的主人长期娇惯出了这种习惯.

他说:这狗主人是谁?

爱丽丝又狂吠开了,带动一!缸水花飞溅.

妻子说:了,你要养成习惯了叫爱丽丝.

二楼房客会意一笑,说:这套别墅的主人破产了,本来生意也做得不错,赌的,抵给现在的房主,据来收房租的人说,原先的房主远走高飞了,还留下一屁股债,爱丽丝也被丢弃了,逢赌必输,连爱丽丝也养不起,可能生怕亏待了爱丽丝吧?

爱丽丝的身上顿时冒起香香的泡沫,一副享受的样子,那眼睛,天真而又可爱.

二楼房客说:下一次来收房租,我会提醒现在的房主,给你们爱丽丝的生活补贴.

他说:狗也有生活补贴?爱丽丝狂吠.

妻子说:又说漏嘴了.

二楼房客抚抚爱丽丝,说:啥都懂,就差不会说人话,生活补贴,也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在房租中减免,这个新房主给旧房主留个情分.

气味

我所在的这个住宅小区的门卫,是个老头,姓啥名甚,没人叫过.仿佛他长得饱和了,等候着我们老.他来做门卫正已五年,看不出他衰老的进度.不见有什么亲戚来走动,他显然孤身一人.偶尔有一次,他指指桌椅,说:一个人吃饱,全家不饿.

老头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待在门卫房兼宿舍.

十来平方的门卫房,一排邮件投递柜作隔墙(屏风),里边一张单人床,外边工作间,墙角有个煤气灶.我猜,物业管理聘他为门卫,其实也节省了支出,因为,其他小区的门卫起码两班倒.

他一个人干了两个人的活儿.

我们这个住宅小区开发得较早,无论管理,还是楼房,已老旧了,而且四通八达,有三四处口子可以随便进出.但是,门卫老头仿佛固守一个正规的大门,晚上十点钟,他关闭大铁栏栅门,大铁门上还镶了个小窗门,居民迟归,只要喊一声,他准出来放行.他那认真的样子,显然不知还有别的进出通道.防君子不防小人嘛.我想.

老头的本职是门卫, 他自觉承担了收发——兼收发室,算是义务劳动.每天,总有居民送他食物,一碗面或一碗菜,有的是菜场归来,顺手留下一点菜(一条鱼或一块肉).这也是对他收发邮件(多为特快专递)的报答吧.我说:你吃百家饭.他说:每天换换口味.

我在单位,接到投递员电话(或短信),我回:请放在南门的门卫室里.我收到的多为书刊.若发表了小说,我会炒几个菜,弄个拼盘,让他分享.有一次,我还带了一瓶酒,在门卫室的那张靠墙迎门的桌上,三盅酒下肚,他的话多起来.他平时多用表情加手势.

老头说:我就是喜欢吃别人的饭,早年我讨,现在人送,你靠写故事吃饭,是吧?

我说:业余爱好.

老头说:?我过去,现在也是,我有一肚子故事,碰上你这个写故事的人,我不能让故事烂在我的肚子里.

我的创作,已遭遇了瓶颈.柳暗花明又一村——这是个有故事的老头, 仿佛我遇见了期待已久的书.每个人都是一部书.我就听他往外倒.

早年,老头是个乞丐(讨饭的),也小偷(小偷小摸).这两个“职业”有一点一致,均针对食物.纯粹讨饭(不讨钱),自己带两个碗(讲究饭是饭,菜归菜)和一根棍(打狗兼拐杖).老头伸出两个指头,说:这两个活儿,脾气相反,讨饭得慢性子,我知道,一次,不能管肚子饱,要向几个人讨,靠积累,有时还讨不上,所以,得耐心,实在讨不上饭,特别是天气不好,运气不好,一冷一饿,心就急,像点起一把火,对事物的气味也高度敏感,偷起来,我就成了急性子,要短时间里解决问题,怎能不快?

我像换了个人那样,急.

我敬他一杯,鼓励他说故事,好像他青春焕发——模仿自己当年的偷窃行动. 所谓当年, 就是上个世纪六十年代初,三年困难时期一个冬夜.现在,门卫室里,月光铺进来,盖着灯光.

现在的老头——当年的青年, 闻出了土屋里老人的气味,是老两口躺在炕上(后来知道老两口饿得赖床,减少消耗),他在老人的气味里辨析出小米的气味(他的鼻子在乞丐里很有名气,当然是对食物的敏感).除了土炕,屋里,一个灶台,还有锅碗瓢盆勺,炕头一口大水缸,水缸里不是水,缸盖泄露出了小米的气味.

那个晚上,月亮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大概也饿得没力气——不再高高在上了. 他听见轻轻的打鼾声.他的手够不着缸底,就将上半身深入,终于摸着了缸底的小米.手指测量,脑子换算,估计有十来斤小米.

那口大缸,容一个人还嫌宽松.他常见,一般人家,放在屋檐下接“天水”,也有人兼当米缸.他像跟一个胖汉摔跤,不弄出响声,扳倒大缸.他脱下黑布“中山装”(夜晚行窃的衣服,比夜色还黑),摊在炕头,一捧一捧小米捧到“中山装”上,尽量不让小米发出声响.

鼾声突然停了.仿佛缸是个地洞,他半边身子蹲进去.老太婆说:老头子,啥声音?老头子说:老鼠在干着急吧?

鼾声重起.他听出老头子的鼾声格外响.他的手能感到缸里光了——没有残余的米粒, 他升起身体,伸手,摸“中山装”的袖管,可以把两个袖管像系袋口一样系住“中山装”的小米.

可是,小米周围,没有想象中摊开的袖管,领子.他焦急起来,脱口说出了疑惑:咦?袖子呢?

老太婆睡觉可能很浅,像浮出水面一样,坐起,说:老头子,屋里有小偷.

老头子终止呼噜,说:睡吧,哪来的小偷?

他忘了自己的“职业”和处境,控制不住急性子,附和道:有小偷,不然怎么摸不着我的“中山装”?

老头子说:别急,我点上灯.

他感到坏事了.可老头子已抢先关上了门,点起了油灯.老头子手里拿着他那根讨饭时用的棍子.

老太婆看着他,说:你这个小伙子,像我的儿子,这缸里的小米,就是留给儿子……等也等不来.

老头子要老太婆生火,说:来一趟不容易,不能空着肚子走.

火散发着温暖,还传达出米香.他平生第一次不好意思了.

老头子说:还能不好意思就好,你就是个急性子,现在,慢慢吃吧.

他终于知道, 老头子一直在佯装入睡——趁他专心捧小米时,把“中山装”抽走.中山装在老两口的被窝里,取出,穿上,还带着悟热了的温度.至今他还记得那股气味.他说:人到老了,就是那种老人的气味,你能不能闻得出?

向日葵

这个留着浓密花白的齐耳短发的妇女,一坐下来,就整理两个偌大的红色塑料袋.我以为她退休前是档案管理员.

她位居B 座,鼓鼓囊囊的两个红色塑料袋,就如同两个又矮又胖的男孩.放在脚前,她缩起腿.和谐号动车启动时,她就开始整理袋中的东西.我估计她临行前有些仓促,只是把携带东西随手装入袋.

她把这个袋的东西拿到那个袋,就这样不停地来回倒腾,看得出,那是合并同类项.她的手仿佛长了眼,能在袋中黑暗的拥拥挤挤的东西里,手伸入进去,取出一样.玩具归玩具,水果归水果,衣物归衣物,食品归食品.如此熟悉分类,似乎这些东西届时要接收检阅或验收.

两个红色塑料袋,经过半个多小时的整理,还是不多不少,不增不减,袋子那么饱满.A 座的我,不得不把腿往窗边让一让,我指着头顶的行李架,说:放到上边去,这样,坐着就会舒服.

她笑一笑,却不动,仿佛那是两个孩子.她把两个袋贴紧了,又解开袋口,似乎检查哪个归类还不够严格.然后,又给拎环打上结.她那样子,好似一下闲下来了,琢磨接下来还可以干什么.但暂时还没发现有什么值得动手的东西,或者,观察哪里还没安排到位.

显然,这是一个忙碌惯了而空闲了就难以忍受的妇女.

这当儿,手机铃响了.我以为出现了“雄鸡一唱天下白”的意境.她的手积极响应,实在有点捉迷藏样子,而她是寻找的这一方.她摸一摸这个袋,又掏一掏那个袋.她在整理归类红色塑料袋时,手机可能潜入了袋的深处.她的手机似乎有听觉,深入袋中,摸出了持续响着的手机.

她接听,就像获得指示一样,竟然带点女孩表情,天真和向往.听得出,通话另一端是男孩.我却听不懂她的方言.那是我此次参加中国微小说校园行那座城市的方言,而且是城郊乡村浓郁的方言(城与乡的方言有差别).

但是,我还是大概听出了一点眉目:那个男孩是她的孙子,半年前被打工的父母接到艾城,她一手带大了孙子,孙子喜欢村庄的土地生长出的物产,她汇报了屋后一片向日葵生长情况,都朝着男孩离开村庄时的小路望呢.

通话通了一刻钟.她还拍一拍两个红色塑料袋,似乎她带领农村的孩子去和城市的孩子相聚呢.

我忽然想起她的手机铃声,分明是公鸡啼鸣的声音.难道她把村庄里的公鸡啼鸣录下来,作为手机的铃声?

我觉得,她的头发,像一个姑娘戴着假发,装扮老太婆,因为,她的笑,是姑娘的笑容.这一下,她似乎接到了命令,可以行动了.她取出红色塑料袋中的一个白色的小塑料袋,袋中装着籽粒饱满的葵花籽.黑白相间的条纹,瓜籽足有食指的指甲盖那么大.

她把瓜籽嗑出脆生生的响.她放下桌板,变魔术般拿出两个小纸盒.仁归仁,壳归壳,分别放在两个纸盒内.她竟然只嗑不吃.

列车在稳定而又迅疾地行驰.我闭目养神,聆听着有节奏的脆响,像一串鞭炮被点燃了,不断地响.我佩服她的牙齿,准确,干脆,熟练.

动车停了好几站,我睁开眼,两个纸鹤都满上来了.我以为她会把盛壳的盒子交给来收集垃圾的列车员.可是,她把两个纸盒子都合上.瓜籽已嗑完了.

大概我的目光透出了好奇,她说:这个盒子,装着葵花籽的衣服.

我笑了.她是要把仁和壳向孙子展示,说明葵花籽是她亲手种(产地),亲嘴嗑(加工).

她尽量咬着普通话的音,说:我那孙子,到艾城半年,就一口城里口音了,孙子跟我的时候,睡觉光着身子,那么暖和.

我记得我初中的同学也裸睡,那是他们家乡的习俗.我问:你们那里的大人也这样睡吗?

她迟疑了一下,脸红了,说:过去都习惯了那样,那样睡暖和嘛,现在就不知道了,这种事,不好问.

我说起我的初中同学,说:我念初中时,也试过,冬天没生炉子,光着睡,确实暖和.

终于完成了嗑瓜籽,她显出疲倦.看看我放下的椅背,她的椅背保持着垂直.她疑惑地在寻找调整座椅角度的按钮.

我在她那边的扶手顶端扳了一下,椅背立即往后倾斜.

她摁了一下,椅背恢复垂直,她又揿了一下,椅背迅速倾斜.她笑了,掌握了其中的奥秘那样笑.她说:这个椅子蛮听话.然后,靠着椅背,合上了眼.

我喜欢香脆的瓜籽(嗑起来就不由自主,嘴停不下来),但已经不敢接触了,我的牙齿,多数已“下岗”.我听她嗑瓜籽,就替她的牙齿担心.不过,她嗑得那么顺利那么快乐.我闭上眼, 立刻浮现出一大片花田——金色的向日葵.

好像高速行驶的列车两边都是连片的向日葵.

我惊了一跳.雄鸡又啼叫了.她反应灵敏——手机一直握在手上, 传出男孩的声音.

草莓冰激凌

过一年就要入小学的小女孩,就喜欢冰激凌,而且,很固定、很单一,只食草莓冰激凌,一年四季,即使潮湿寒冷的冬天,她也每天要食草莓冰激凌.

小女孩的爸爸说:外边这么冷,还吃草莓冰激凌,里边也冻住了.小女孩跳个街舞,像小鸟围着想象中的草莓起舞.爸爸叫她草莓冰激凌.

妈妈特意给打扮,头顶扎了个草莓一样的蝴蝶结,衬托着她那奶油一样白皙的皮肤,她食了草莓冰激凌,肉肉的小脸蛋,白里透红,更像草莓冰激凌.

小女孩的家前边百把米,临街有个大型超市,超市里有冷饮专柜,小女孩每天起码一支草莓冰激凌,要是她有什么好的表现,爸爸或妈妈称赞她,她会做出草莓冰激凌的造型,还伸出一个有小肉穴的食指,说:那就奖励一支草莓冰激凌.

所以,爸爸妈妈不轻易赞扬小女孩.小女孩惹了祸——有一次, 不慎打破了一个碗, 爸爸很忌讳,认为这是不吉.爸爸说:今天取消你吃草莓冰激凌的资格.

小女孩的样子,仿佛是刚从超市冰柜里取出的草莓冰激凌,她说:我上超市调换个爸爸.

有时,妈妈在超市购了商品,回来检查,过了保质期,就去调换.小女孩的眼里,超市里,除了购物的顾客,所有的东西都是商品.她已把所有的商品分为两类:一类是不动的商品,都陈列在货架上,包括冰柜的玻璃罩护着的冰激凌;另一类是会动的商品,是指超市的营业员(统一款式颜色的服装,胸前还有一个徽标,小女孩认定那是商标), 已经熟悉的面孔——叔叔阿姨,每天都在超市里.她时常看见一个阿姨,对她笑,还跟她的妈妈说话,有时,阿姨抚摸她的头,那是又厚又热的手,她避开,似乎生怕自己融化了.

爸爸以为小女孩把商品与爸爸混淆了,说:这闺女,没钱还想办事?我倒要见识见识.

小女孩平时不带零花钱,去超市,总是由爸爸或妈妈陪同,她指定草莓冰激凌,爸爸或妈妈付钱.她拿到草莓冰激凌,仿佛这个世界,或说艾城,只剩小女孩和草莓冰激凌了.爸爸妈妈发现,唯有草莓冰激凌能够让小女孩专注一件事.

要是买不起(嫌贵)小女孩闹着要的电动玩具(能说话的布偶),爸爸就说:我带你去吃草莓冰激凌.

总是有效,目标立刻转移到草莓冰激凌.

小女孩在前头走,她已经熟门熟路.爸爸跟在后边.像“小鸟在前边带路”.这个老旧的住宅小区,居民差不多都是外来打工者,而且,几乎都操着一个.远的省份的乡土口音——抱团取暖.超市里的许多营业员也操着同一种乡音.临街的小餐馆,也充满了这种乡音土语,而且,餐馆的菜肴也是与乡音相配的家乡菜.

爸爸一副见识小女孩“能咋样”的神情.他常拿草莓冰激凌说事.他说过,有钱能吃草莓冰激凌不稀罕,有本事,你不花钱,能吃上草莓冰激凌?

小女孩一进超市,就如同进入了儿童乐园.

她目不斜视,不看货架,不瞧冰柜,在迷宫一般的一排排货架之间转悠——她在寻找, 关注着一张一张大人的脸.最后,她笑着,蹦蹦跳跳奔向叔叔,叔叔的脸像太阳.

爸爸曾向小女孩转述过我说过的雪孩故事(我和小女孩的爸爸是朋友,他租了我那套小户型的房子,一来二去,就谈得拢了):雪孩趁夜向太阳升起的方向奔跑,但太阳出来之前,雪孩又往回跑,不然就会被太阳晒化.这是我的父亲当年垦荒时发生的事情,我怀疑那是父亲编造出的雪孩. 有时候, 我看这天真的小女孩——草莓冰激凌,我想,小女孩喜欢草莓冰激凌,是不是像雪孩怕融化,用冰激凌增强自己的存在?

小女孩跑到那个笑脸相迎的叔叔面前(叔叔穿着工作服),保持着一米的距离,可能不让叔叔摸她像草莓冰激凌似的头,她仰起小脸,含羞一样红了,她说:叔叔,你跟我走,上我家.

叔叔说:我不能出超市,我在上班.

小女孩转身,对爸爸说:你跟叔叔调换一下,互相换服装,穿上这里的商标、包装.

爸爸一愣,他一向宠着小女孩,他与那个营业员四目对视,似乎达成了默契,按小女孩导演的戏剧展开剧情.他拉开T 恤的拉链说:还要看人家愿不愿意演你指定的角色?

叔叔笑了,解开工作服的一溜纽扣.小女孩仰着脸,看看这个,望望那个,她鼓掌,说:都是好孩子.

于是,小女孩牵着叔叔的手,像小车头牵引着大车厢,叔叔竟然知道她家的地址,望见二楼一扇窗,叔叔弯腰,说:我背你上山.

小女孩熟悉这句话,在家乡,有个叔叔也这么说,他趴在叔叔的背脊上,登上了村头的那座小山.小女孩还熟悉叔叔的味道,只不过,现在混进了超市的气味.

想不到,妈妈也熟悉这个叔叔,惊讶地说:你怎么……一起来了?

小女孩的爸爸来我的办公室,对我说了整个过程,他确实顶替那个男人的白班,傍晚,也不见来“调换”.他终于知道,妻子和那个男人是恋人.他在艾城打工赚了钱,回家娶妻.那个男人出不起聘礼.

小女孩的爸爸说:洞房花烛之夜,我发现她已被别人用过了.

那个小女孩,慢慢长大,学会了走路,学会了说话,当然,也叫他爸爸.甚至,小女孩掌握了实用有效的交换方法:用草莓冰激凌换她叫爸爸,一支草莓冰激凌就叫一声爸爸.

小女孩的爸爸开设了小餐馆,专营家乡的小吃.那个男人和他同一个村庄.他接妻子、女儿来艾城,那个男人也出来打工了.

离了婚——没料到小女孩 “调换” 成真. 那个男人照样在超市上班,据说:每天都用带一支草莓冰激凌回家.离婚的原因是:小女孩越长越像那个家伙,血缘这个东西真奇怪.

插销

终于,又听见插销的金属声.那个老太婆又来了.可是,我坐着没动,而是摇头,笑了.我觉得这件事儿——持续已久的事儿, 怪有趣, 像个灵感.我得把它记下来.

其实,起初,我非常恼火.一年前,我进入别墅写作,以我姓名命名的工作室.别墅在住宅小区里,住宅小区的楼房已有三十多年的历史.

这幢近四百平方米、二层的别墅(没有门牌号码,说起来,要以邻近的住宅为参照,就像一个人出生,还报不上户口,起不出名字),内外装修,焕然一新,:子里可泊小轿车,一侧有长着柚子树的绿地.我在一楼的那一间,打开窗子,三米远,就是大运河.每一天,不知经过多少货船,向西的船,水吃近船帮上端,向东的船,船帮出离水面有两米多.

我关闭窗户,拉严窗帘,而且关起门,开着灯,创造出白天是夜晚的气氛,这样,我虚构的人物就会放松地出现.我闭上总门,以及:子的铁栅门.

记得刚进来时,有装修后的气味,我打开别墅门,两扇防盗门,通风.有一天,我听见客厅有响动.一个老人,像小孩一样东张西望.

我还没完全脱离小说,我以为是小说里的人物找上门来了,那也得有个先来后到的顺序吧?

我问:你找谁?有什么事吗?

他说:我看一看,这地方不错,老年活动室?

我要寂静,他要热闹.我不响.似乎他遗憾,这么大的空间,却闲置着.不久,又有几位妇女(显然已退休),议论评价着别墅,似乎“梦里寻她千百度……”.我不响,等待着.小说里的人物还等着我呢.

有时,我会惊一跳,因为,我听见响动,拿着笔,走出门.有人什么时候进来了?

那以后,我就关上了别墅的总门(两扇构成),而且,反扣着保险.这样,就没有人擅自进入了.

别墅内部,有八扇门,除了楼上楼下各一个卫生间,以及总门,其余的就是房间的门,我很少去开其他房间的门,都空着.只在一楼临河的这间.有时,妻子打电话:饭菜都凉了.我拉开窗帘,河面反映着灯光.我说:我写忘了时间.

关灯,锁门.我的手已能独立行事,可是,:子的铁栅门(可容轿车开进),里边的插销已打开,而外边的插销却插上了.

一定是小区热心的居民在义务关心这幢别墅.

早晨我来,把外边的插销抽开,然后,把里边的插销插上. 这表明, 我在里边——别墅里有人.傍晚,我则相反.插上外边的插销,意味着别墅里没人.我也懒得锁铁栅门,雨水多,锁会锈, 何况, 别墅主体的总门——防盗门锁了.

别墅里有没有人在,插销是个标志.我的朋友来访,就是以插销来判断.别墅,说小些,是那个小间,是产生小说的地方,小说里的人物很脆弱,虚构的人物一见现实的人物就会消失.好像我是守护者——创造条件, 让他 (她) 们冒出来.

我只是午饭出去吃.什么时候,什么人,抽开了里边的插销,插上了外边的插销.好像我已不在.我竟然毫无察觉.一幢幢住宅楼的空地,看不出动过插销的人踪影.

随后,一连数日,我离开别墅,不得不先拉开里边的插销,再把手伸出铁栅,从外边把插销抽开,然后再插上,望着邻近的楼房:阳台,窗户,总觉得窗户背后有人观察着我,在笑,那是孩子般的恶作剧造成了效果.分明不是小孩,小孩够不着插销.白天,住宅小区里,只剩老人了.

我警觉起来.一个人独享这么大的一幢别墅,而且,小区没有可供老人聚集的场所,别墅自然成了嫉羡的地方.

上午(我对时间的概念已模糊:小说似乎离现实的时间).我听见插销的金属响声.我立刻赶出去.一个人影消失在对面楼房的拐角处.我追出铁栅门, 楼房前边没人——溜得真快, 像捉迷藏.

我觉得自己像猫等鼠.一分心,小说的人物就不爽气了,迟迟疑疑,一副丑媳妇怕见公婆的姿态,千呼万唤不出来.

一听得金属的抽动,我冲出去,一个老太婆的身影,矮胖矮胖,几乎要在拐弯处消失.她一头白发, 仿佛落了冬雪还没融化——现在是夏季,头发在脑后来了“一纠”,挎了个小包,是念佛的老太婆那种姿态,又似小学生背着书包上学校,却像要出门远行.我追过去,仿佛她融化在楼前的绿地里一样.绿地里的树上,鸟在叫——掩护了她? 鸟似乎对我说: 没人, 没人.

是错觉,还是幻觉?插销分明是她所为,仿佛否定了我:不在.

声音和行踪.之后,我听见插销的声音,迅速赶出去,她似乎踏准了我的反应时间.我弄不懂的是:明明看见她沉着的步子,不紧不慢,可她的身体却离开得那么迅速,好像腾云雾一般.

我恼火了.每一次都如此.仿佛前边的那幢楼是神话(童话)的空间,她一旦拐进去,就无影无踪.树上的鸟叫,像在欢迎,又似嘲笑.

每当我听见两个紧凑的声音:外边的插销被插上,里边的插销被抽开.我的眼前就浮现出,如雪的白发,沉着的步子,老旧的挎包,似乎她不断地出发.把我反锁在门里,不让我出去顽皮,惹祸.渐渐地,我仿佛在时间的隧道里往回走——变小, 甚至, 小男孩也闯入了我的小说.

白天开着灯.儿时,我喜欢神秘的夜晚.

我没能见那个老太婆的脸.我已赋予她的脸若干我熟悉的相貌,比如外婆,比如母亲.我不再恼火.仿佛一场游戏开始进行.所以,今天,我又听见插销的金属声,我用文字固定住了记忆.

:子里异常寂静,柚子树上的鸟叫,反而加强了寂静, 似乎另一个时间——童话的世界即将开启.我的肚子饿了,那是时间流逝的标志.太阳当头照.寂静中隐藏着奇迹?现实的花园里能够开出幻想的玫瑰.

我的手穿过铁栅,拽开外边的插销.我出

去, 再伸手, 穿过铁栅, 插上里边的插销——那是有人在的标志.我在前边楼房的拐角处,好奇地回头, 望了望铁栏栅门——外边的插销没插上.我笑了.茂密的枝《亮光耀眼,里边传出鸟叫.我忽然想,那个老太婆也栖在树上吧?

补述: 我写小说, 喜欢 “冷处理” ——放一段时间(最多的放三年),似乎等待人物有新的行动.一个星期,一个月,现在,过了半年,铁栏栅门不再传来响声,游戏结束了,我反而有点失落.

看见

她揭掉月牙形的桶盖,倒泡脚水,桶盖,里朝上,像烫手一样,她差一点失手.桶盖里有一只大大的眼睛.眼睛如一片树叶,双眼皮,黑眼珠,微笑地看着她.她本能地要取内衣遮挡裸露的上身.

她笑了.那是一个树疤.只不过像用画笔在拼得严丝无缝的盖板描绘出的那样.她选来选去,竟然没发现泡脚桶盖上的这个烧焦似的疤.

她不禁生出歉意,有愧他对她的信任.一定是树在生长的过程中遭到了伤害.发乌的疤更像长着浓密的黑睫毛的眼睛,没有邪念,倒有好奇.

香柏木泡脚木桶的清漆,保留着树木剖面本色的年轮,像丢了一粒小石子的池塘,溅开凝固而又自然的涟漪.而树疤,如同清澈的水底一个孩子般的眼睛.

一个星期前,她在家政*所,排除了老

人、 病人, 确定了护理他——盲人, 比她大五岁,一个人一套住宅,七十多平方米.条件很简单,做一顿晚餐,洗换下的衣物,陪傍晚散步,而且,她有单独一个房间,可以节约开支.因为他是盲人,她打消了顾忌,他泡脚,她淋!,同时.

她发现他的燥脚,朽木一般,干裂、起皮,她就建议他泡脚,而且,她选购了香柏木桶,还放入养生的中药.泡过的脚,红润得如同羞涩的脸.她的脸不再发热.她试过,他的眼睛、表情,像桶盖,毫无反应.

一连三天,倒泡脚水时,她反转桶盖,她看出,那个木疤的颜色渐渐淡了,或说,脱离了桶盖,仿佛沉入水底.终于,有一天,如伤口复原,木疤消失了,像水中的月亮到了日出的时候,她甚至观察木桶,想象月牙倒映在水中.

她第一次听见他的笑声,那是憋不住的笑.

失明的黑眼珠似乎动了.她的和他的双眼在同一个水平线上.她的手本是遮,却改变了姿势,在他眼睛晃一晃,一种“拜拜”的动作,她说:看得见我的手吗?

他摇头,眨眼.

她说:你笑什么?

他的脸红了.

她要端木桶双耳的瞬间,忽然看见水中的那一只眼,似乎木疤彻底脱离了桶盖,沉入水中.

睁得大大的眼,像是笑眼.她放下木桶,取来毛巾,以往都由他自己擦干,说:抬脚.

脚在水里,憋久了气那样,出离桶中的水.

她几乎要叫出来,脚背上有一只眼睛,像按上去一样,却是活灵灵的眼.

本来,他泡脚,她淋!,她无所顾忌.现在,他的笑,是看见她的*的反应?她用手抚摸了一下他脚上的眼,如同小时候,妈妈说:闭上眼,睡觉,做个好梦.不过,脚上的眼,很顽皮,似乎合了一下,又稀奇地睁开.

她陪他散步,总是等到夜色渐浓的时候,省得住宅小区的无数双眼来关注,前后楼层的窗户,像一片眼睛.她说:一天最后一个节目,散步.

她和他在河边的步道上散步.他说:河里的鱼跳出来了.

她说:你能看见?

他说:小时候能看见,后来,失明,可能要下雨,天气有点闷.

她说:你钓过鱼吗?

他说:小时候,常在河边看大人垂钓.

她瞧瞧他的盲眼,接着,她看看他的脚,整个脚都裹在穿着鞋带的跑鞋里.她说:人钓鱼,鱼在水底,怎么看人?

他笑了,说:鱼在水里,看见钓鱼的人,小时候我从鱼的角度,想象自己是一条鱼,观望岸边的人,故意逗水中的鱼饵,让人钩钩落空,不让人钓起……我喜欢那么想.

她想到泡脚木桶里他的左脚背上的那只眼.她说:你谈过女朋友吗?

他说:今晚的月亮一定很明亮.

她说:是一个弯月.

他说:像木桶盖.

她沉默,那桶盖上的眼看见了她.目光像硝烟,她的仿佛膨胀起来.要是解开鞋带,那只眼望见月亮、星星,他会有什么反应呢?

起风了.

她第一次给他摊开被子.没开灯.她想象他一直不开灯摊或叠被子的情景.好像手上长了眼一样.她把被子盖住他的脚.她说:我来艾城打工,已经有一年了,我觉得这座城市适合我.

他说:就像穿鞋,脚知道合不合适,合适了就喜欢穿,我感谢你给我带来了希望,泡脚效果明显,我的脚不裂口不起皮了,你在老家也泡脚吗?

她说:我是汗脚.

他说:汗脚好,湿润.

她说:可是……容易臭.

他说:没闻到臭呀,我这干脚,像干旱的土地.

她突然说:我们那个村里有个老习俗,女人的身体要是被男人看见了,就是那个男人的女人了,我娘就是被我爹看来的呢,泡脚的时候,我看见你笑了.

他从被子里伸出脚,高高地抬起,说:就跟河里的鱼看岸上的人,起初,我还以为我恢复了视力……是它看见了.

她穿着散步时的衣服(天蓝色的工作服,洗脚工)忍不住双手护胸,似乎防止顶出来.

他揿亮床头灯(以往,它仅是摆设),然后,将脚背朝她,仿佛一卧一立的两人之间,插进了淘气的小男孩——脚背的那一只眼还分别朝他俩眨一眨眼.他说:感谢您选来一个长眼的木桶,其实我看见了.

对虾

我们以为饭店的总经理亲自出面给我们端盘子,是出于对戏剧大师的敬意.因为,我们都是专门研究戏剧大师表演艺术的所谓学者(说我们靠戏剧大师吃饭也不为过).

面部和善表情从容的总经理举手投足,颇似刚从舞台卸了妆的演员,想必他也是戏剧表演大师的“铁粉”吧?他一一从服务生的托盘中取下一个一个小瓷盘,一一放在我们面前.

我从来不想代表谁,不过,作为同行,我发现大家都有一种沾了大师之光的感觉,向大师致敬,也向研究大师的人表示敬意.我们都很受用:此生值了.

我以为盘中是鹅掌,因为薄薄地覆盖着的汤汁给我造成这种印象:这是鹅掌的烧法.总经理及时提示:这是对虾.

我的家乡,对虾均为清蒸.其实就是清水煮对虾,至多放些许姜丝.保持对虾的本色和鲜味.这个以戏剧表演大师亲笔题款的饭店,浓汁饱含的调料已抵消了对虾的鲜味.

随后,我就不能用“我们”了,因为,大家的表现各异.我似乎要率先品尝这个以大师题款的饭店对虾的烹饪方式.我用筷子拨开透明的虾壳,里边的肉身,仿佛正在解体,像用久的棉絮,或似豆酥糖.我撮了一段,吃不出对虾的味道.能把对虾制做成非对虾的味道,就如同老妇扮演少女,用粉脂掩盖.

一直陪在总经理身旁的召集人也是东道主,看见总经理携服务生退出包厢并随手关门,召集人说:不要吃.

我试图证实什么,说:是不要吃还是不能吃?

他说:不能吃,我要保证这两天大师表演艺术研讨会的正常进行.

我追问:为什么不能吃?不能吃为什么要上,上了不吃不就浪费了?

他给我递上一支,并给我点燃了,说:浪费了就浪费了.

我指指墙壁上有标牌:禁止吸烟.我觉得在这种场合吸烟,是对大师不敬,因为,墙壁有一幅大师半个世纪前写的一首诗,大师的书法、诗词都那么好.何况,大师所在的城市已颁布了“禁烟令” ——我这个嗜烟者, 自感像过街的老鼠,不受欢迎,却在此受欢迎.

他指指关着的门,说:这叫有得有失,失却了对虾,得到了……吸烟的待遇.

我发现我们一桌子都叼起了.甚至不吸烟的老郑也破戒了,只不过,仅仅是个形式,吸进直接吐出,不在身体内部循环,那是糟蹋了.

我们的包厢属于预订,据说,半个世纪前,大师告别舞台,在此用餐,还表演了一段.所以,我们都感到荣幸,但已物是人非.像解禁了一样,召集人一圈一圈散烟,点火.我说:烟吸多了也要醉.

整个包厢,烟雾弥漫.我有点云雾里的感

觉. 召集人要老郑接上一支——以毒攻毒. 老郑离席,出门,他受不了了.出门的一刹那,他像放尾气那样,然后随手关门.

每个小盘上的对虾,都原封不动.能见度低了,“禁止吸烟”的标牌也模糊了,亦没人来干涉(制止、罚款).

召集人的本事,我早有所闻,他能使不可为变成可为(他的嘴上常挂一句口头禅:还有什么走不通的路吗?).他说:当然要付出一定的代价了,一个对虾六十八元,六十八乘十八.

这个包厢,摆了两桌,每桌九人.预订的时候,召集人特地来现场勘察,他知道我们都是“烟民”,他跟总经理磋商时提出允许吸烟.

总经理却说:增加一个菜,每个人来一只对虾.

召集人见过世面,其家乡在海边.总经理陪同他去看实物——冰箱里储藏的对虾. 这座城市亲近大海的方式,就是享用大海的物产.似乎吃了对虾,就能感受到大海的博大.

召集人没有点穿对虾储藏过久不新鲜——变质了.他痛快地答应:好吧.

总经理亲自端盘,主要是担心内行的顾客提出质疑,没想到顾客毫无反应.上不上是他的事儿,吃不吃是我们的事儿.

我仿佛醉了,说:不抽了,不抽了,不能再抽了.

召集人把烟让我叼上,又亲自给我点上,说:整座城市,此时此刻,公众场合,唯有我们这个包厢开禁了,这可是大师当年即兴表演过的地方,你们搞研究、写评论,都在挖掘意义,没发现这里的意义吧?

我说:谁能来当年大师表演过的那一段呢?

召集人说:我献丑,来一段,以此向大师致敬,但是,各位专家不要去吃面前的对虾.

空谷回音

我有个朋友叫姚太和,中学时代的同班同学,参加工作后,我俩还来往频繁,参加对方的婚礼,等到参加对方子女的婚礼,我们已退休了.他的脾气好.我心情不好时,我就跟他碰面,然后阴转晴,我总能高兴地回家.好像小时候拜年,收到邻居的礼物那样.

我这个人有一个特点,绕开生气.惹不起,还躲不起吗?我从来不见姚太和跟别人生气,似乎谁有气,到他那里就消解掉.他的善友甚多.

有一次聚会,他说:小时候,我的脾气很糟糕.

我曾陪伴他去过他山区的老家住过一个晚上.那是山坳里的一个村庄,现在已开发为旅游避暑的景区——艾城大峡谷. 那是姚太和童年的“摇篮”(猛眼一看,峡谷像个大摇篮).而我习惯了城市的喧嚣,山村的溪水声反衬出寂静,我失眠了.

童年的时候,姚太和三代同堂,而且,三代单传.爷爷只有他这么一个孙子,宝贝得不得了.爸爸从未动过他一个指头.这个家爷爷很有权威.爸爸是个孝子.要是姚太和做错了什么事,爸爸拉下脸,爷爷会制止.姚太和简直就是这个家的中心.宠爱有加,他也以为理所当然.

可是,村庄里的小伙伴却看不起姚太和,在家里是“皇帝”,在小伙伴里则是“随从”.他总想当主角, 有一次, 他违反了游戏规则——还坚持自己的“规则”.孩子王宣布:我们联合起来惩罚他,宣布“开除”他.孩子王说:你用你的那一套,跟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去玩吧.

于是,他走出村庄,像一只追猎物的“兽,一个劲儿地奔跑.他憋着一肚子气,突然看见前边一座峭壁,两边是山岭.峭壁上流下瀑布,像一条沾了水的白绸带,他能闻到水的气息:凉爽、清新.

脚前是一条溪水,清澈的水流动,能看见水底卧着的圆石,大小不等,像一群动物.他咬咬嘴唇,吸了吸气,抬起头,仰望着峭壁,峭壁顶上的树像眉毛,背后衬着蓝蓝的天.

他把手罩在嘴边,像个喇叭,他喊:我恨你!我恨你!

幽深的空谷像是藏着一群小孩,群体反击:我恨你!我恨你!他喊了三次,空谷回荡着三次他的声音,似乎他的声音由一群模仿他的小孩喊回来.峡谷里装满了那种声音——都跟他过不去. 渐渐减弱,然后,溪水的流淌声又恢复了.

那一天,姚太和回到家,夜色已降临.小山村弥漫着炊烟.他感到肚子空了.

妈妈一见他,说:你跑到哪里去了?

爷爷、爸爸还在村庄里寻找他.妈妈隔着:墙对邻居喊:我家太和回来了.

姚太和听见邻居把他妈妈的话,像击鼓传花一样传出去,村庄采取这种方式寻找孩子,就是这么一个一个传话,很快能传遍整个村庄,甚至,还动用了广播喇叭——家家户户都安装了扬声器.

妈妈高兴起来,说:肚子饿了吧?所有的小孩都不知道你跑到哪里去了,怎么没跟他们一起玩?

他委屈得哭出来,说:他们恨我,到处都恨我.妈妈问明了事情的经过,笑了.

他撅起嘴生气,说:你还站在他们那一边,笑话我?!妈妈牵起他的小手,说:我陪你去说.

他还以为妈妈要带着他跟小伙伴缓和紧张关系,他可不愿认错.他扳着门,不肯走.

妈妈说:你带我上你去过的地方,妈妈倒要看一看,什么惹你生了一肚子气.

走出村庄,进了山谷.村庄像个梦,笼罩着炊烟,炊烟里闪着点点灯光,如同刚睡醒的小孩的眼睛.

山谷里那么幽深,神秘,峭壁像一道随时要倾倒的巨大的影子.溪水的潺潺流淌、跳跃的声音在脚前.

妈妈放开他的手,说:太和,现在,你朝你喊过的方向喊一喊,我爱你,听一听有什么反应.

他仰脸看一看妈妈.妈妈微笑了.他双手合在嘴上,做个喇叭状,冲着装满夜色的神秘山谷,喊:我爱你!妈妈说:再喊.

他喊了三遍,空谷回荡着那三个字,他说:山沟的沟里装满了野我爱你”.

一个“恨”,一个“爱”,对同样的山谷,过后, 他知道那是 “回音” ——空谷回音. 他对我说,那天晚上,他好久没睡着,一个村庄传话寻找一个孩子,可是,那个小孩离开了人们居住的范围,是逃避,是发泄,还是寻找?长大后,他偶尔想起那一段童年的经历,就要独自一笑.他还告诉我,一位朋友就是当年的孩子王.

我说:现在,那个景点,有一个环节,恋人到了峡谷,要喊一喊“我爱你”,然后,听一听,大峡谷景区那个空谷回音的景点,出典是不是来自你的经历?

两元面额的纸鹤

大年二十七晚饭,我们家的小喇叭(应当称扬声器)像往常一样播送着革命样板戏.我记得是叶智取威虎山》“打虎上山”选段,我特别喜欢杨子荣,想象他在我们项家村的山岭里(当然没有虎,却下了雪).突然,杨子荣不唱了,插入生产大队项队长的声音.

那年,我五岁(虚岁),一直好奇大小喇叭(大队部屋顶架了个高音喇叭),怎么能同时发出一个声音?

我们全家,爸爸妈妈,哥哥姐姐(一个姐、两个哥),都停下碗筷和嘴巴(食物在嘴里,暂停咀嚼),生怕影响了收听效果那样,学着爸爸,一齐将耳朵朝向客堂间门上端那一面墙,正一副像,旁边接着个小喇叭,像个匣子,向下偏倾.

只有我说:杨子荣怎么不唱了?

爸爸瞪我一眼.妈妈指指上边,说:有通知,别出声,好好听.

项大队长的声音被放大,他说:项家村的社员请注意,经大队党支部研究,为了叫社员们过个红红火火、欢欢喜喜的大年,明后两天,让社员们上山捡柴,但是,严禁伤害活树.

又接着那段“打虎上山”.可是,姐姐和哥哥都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好像这一下能够显示我们家的力量了,大哥顺口引用语录:人多热情高,干劲大.

爸爸终于发话,他叫我姐姐把闹钟拧到半夜两点.他要率领我姐我哥上山,他要求我姐我哥抓紧时间睡觉.

妈妈说:我现在就准备干粮.我说:那我呢?

姐姐说:上了,是你捡柴,还是柴捡你?

爸爸说:你跟着你娘,不要乱跑,随时听候你娘的调遣.

“调遣”这个词,也来自《智取威虎山》,那是土匪说的词.我纠正到:应当叫命令、指示.

二哥说:都是一个意思,反正,娘叫你干啥你就干啥.

我躺下睡觉,一股烙饼焦香的气味飘进来,仿佛把我托起——腾云驾雾, 不过, 我脑子里响起的都是“打虎上山”的旋律,甚至听见大雪将树枝压断的声音,那么,我爹率领的“小分队”就可以争取断枝了.……我醒来的时候,听见水声,是往水缸倒水的声音.阳光已跃进窗子,安静地守在我的床前.

项家村位居半山腰,老井在村,像个太阳,通向各家各户的石阶路,如同图画上四射的太阳光芒.我家的:子有两口大水缸,每天早晨,两个哥哥负责挑水.大年二十八的早晨,妈妈挑水,水缸已挑满,两个水桶歇在水缸边.

妈妈说:东放醒了呀,有个东西,你来看一看.

我过去.妈妈问:是啥?我和小伙伴常用纸折叠各种各样的小动物,我说:纸鹤.妈妈打开纸,恢复一张纸的原样,又问:是啥?我说:是钱.仿佛烫手,妈妈说:多少?我说:你连两块钱也不认识?

平时,去供销社营业店打酱油、买食盐,都是我跑脚.妈妈掌握的都是分、角,最高的也不过一元面额的纸币,可是,我在店里见识过五元、十元面额的大钞.我有点得意,好像见过大世面,其实,我没走出过项家村的范围.

妈妈依照折痕,将两元钱恢复成纸鹤,似乎拿不定主意是收还是放纸鹤,她说:那个丢了钱的人家,一夜没睡觉吧?

妈妈不识字,却珍惜纸,特别是有图有字的纸.她挑水在石阶上走,发现了它,仿佛它是一只受伤的小鸟,还沾着露珠,带着汗水的潮湿,她以为哪个小孩玩了又丢了它.我的眼里,它可以买“好多好多”东西.过年,给我压岁钱,最多也只有一角,我也舍不得用,过后,妈妈提出由她替我保管了说:小孩不能随便花钱.

纸鹤在妈妈的掌心上,像考我,她说:东放,你说,怎么办?

喇叭常插进通知或叫人(有时,正转播“国家大事”,突然插进唤人,点着我们村里的某个人的姓名:听见广播,马上到大队部;仿佛一个村和一个国,不分大小,有了联系,所以,我觉得我们村是大世界),我说:大队部,叫喇叭.

妈妈笑了,说:我还发愁,我们东放脑袋真灵活,娘给你缝个书包,今年,一定要供你上学,捡了钱还失主,东放懂事.

我第一次看见项队长对着话筒,大大小小的喇叭,声音原来是通过这个拳头大小的东西把声音吃进吐出的呀.而且,像爆米花,爆大了.

吃过了午饭,我和妈妈一直等待着的什么人会出现,却没有传来脚步声.妈妈说:都上山捡柴了,山里没有安喇叭.

晚饭的时候,我的肚子已响过好多次了,爸爸他们那么辛苦,还没回来,我就忍着饿.喇叭里传出项队长的声音,重复了上午的那个话,然后又继续革命样板戏,还是盖不住我们村庄现在的声音:狗叫人喊.看得见背着担着柴火的大人,好像一捆捆柴火在移动.

我以为是爸爸回来了,脚步很多,却是小木匠.他爸爸是老木匠(大队里的木工活都归他做).小木匠身后跟着项队长,像是电影里押着一个俘虏那样.

小木匠进门就说:东放他娘,我丢了钱.

项队长对我妈妈做了个制止的手势,问小木匠有几张、多大面额.小木匠竖起食指:一张,就两元.

项队长又问:丢在哪儿?小木匠疑惑地看我妈妈,像求救.他说:丢了钱,我爹扇了我一个耳光,长这么大,我爹头一回扇得那么重,要是钱能说话就好了.

小木匠还哆嗦.项家村,差不多都有曲里拐弯的亲戚关系,平时做了木工活,暂不收钱,往往与集体年终分红挂钩,分了红,或者,年底宰猪,有了钱,那么,木匠的规矩,接近大年,可以理所当然上门收工钱.木工活由大木匠来做,小木匠当下手,给那一户人家做的是结婚家具,婚期定在正月初九,新郎的爸爸是我的远房舅舅,隔着多重关系.收了两元面额的一张纸币,当时,小木匠喝着一杯茶,顺手将纸币折了个纸鹤,逗小孩开心,小孩是我远房舅舅大女儿的儿子.临走,接了一支,走到石阶路,他掏出点上,一不留神带出了纸鹤.那恰巧是我妈妈挑水走的石阶路.

项队长问:婶子,能不能对上号?

我妈妈们已掏出纸鹤,说:没错.

小木匠做出要下跪的姿势,说:东放他娘,你就像东方出太阳,救了我了,昨天,摸黑,我找了几趟,今天上山捡柴,我打不起精神,我以为折成了纸鹤,它趁机飞走了呢.

我冒出一句话:羽毛湿了,它飞不动.

妈妈扯一下我,说:大人说正事,小孩别乱插嘴.

项队长摸摸我的头发,说:这颗小脑袋好使,一想就想到广播.

小木匠指着纸鹤,生怕它飞掉那样,他表示他爹还要一起登门感谢.我希望来因为要带礼物.妈妈连连摆手,说不用不用,自己的钱回到自己的手里,我的心也放下了.

项队长说:这么办吧,小木匠,你到大队部,在广播里感谢一下,让全部社员都能听见,好人好事,就是要叫广大人民群众都知道.

小木匠脸红了,说:队长,我说不好话.

项队长说:感谢的话都不会说?先在肚子里准备好,这叫打腹稿,我会帮你理理顺,说可得由你亲口说哦.

妈妈说:省了省了,队长,你也别为难小木匠了,这点小事不要弄大了.

这时,我听见爸爸的脚步声,我望见长了脚的几捆柴火排着队进了:子. 我已憋不住——我出的点子找到了失主,喇叭那将传出这件“大事”,好像小山村里发生的事跟国家大事放在一起了,小也成了大.我感觉像个英雄,做出一个杨子荣“打虎上山”的姿势.我听项队长说:小木匠,跟我上大队部.

我也跟上去了.根本不在乎妈妈在喊:吃饭了.

鸟叫父亲是公社小学的校长,那里叫他项校长或项老师(因为他还兼语文教学),可是项家村大队的社员,称他教书先生.我记事起,父亲的生活很有规律.周六,夜色渐起,他从村西的山岭小道出现,母亲已烧好饭菜,我们四个孩子盼着父亲回家,我站在:门口,因为我肚子饿了,但父亲不到,不能吃晚饭.

父亲肩上一根扁担,一头挑着一个布包.星期天,吃过晚饭返校,扁担就挑着两个布袋,母亲缝的土布袋,青莲色,扎染.分别装着米、油、盐,一个星期的伙食,还有点心:米糕,番薯枣子(番薯干),因为父亲的胃不好,少吃多餐.还有衣物和书、报.书是教XX的书,报是《人民日报》,带去带回.

星期天怎么过,父亲也有惯例,几乎雷打不动.太阳从山岭背后露出了脸,父亲起床,早晨,我们都习惯了轻手轻脚.母亲说:脑筋动了一个礼拜,要睡个好觉,把辛苦睡掉.

我总觉得父亲的脑袋里装了一个学校,各种声音,回到村里总算寂静了.

父亲起来,母亲把锅里煨着的早饭端出来,馒头、稀饭、咸菜.吃了早餐,父亲先在:子里、屋背后走一遍,然后操起扫帚,:内,角角落落都扫到,随后,拿上剪枝的剪刀,给:中的桔树、梨树修剪枝条,有时,围着树抬着头,观察了好一阵,终于决心剪一根不起眼的枝条.接着,他持着锄头,锄掉屋后墙根的杂草.他叫我跟着,但用不着我动手,我只是把剪或锄的枝枝草草当即归拢,他完全沉浸在一系列劳作之中,偶尔向我介绍他的举动,点评一句,像点评范文.

父亲的额头已沁出一层汗珠.太阳已当头.

他做这些事情, 穿着 “工作服” ——打补丁的褪色草绿色军便装(时流行过).母亲接过父亲最后一项活儿的工具(锄头),说:水好了.

母亲在屋里忙着家务,仿佛看见父亲的进度,大木盆里的水,温度适中(根据季节、气候调节水温,倒多少热水、掺多少凉水).

父亲洗了澡,像进教室上课一样,换上了学校穿的衣裤,蓝咔叽布的中山装,有母亲用烫斗烫过的痕迹.母亲早把一把藤躺椅放到:里的树下,树枝稠密,像一把大阳伞.父亲拿出布袋的书报,仰面躺着,大多时间看《人民日报》.他不允许挪用,因为,还要完整地带回学校.

那时我也一本正经地看《人民日报》,偶尔也打扰父亲,问生僻字.记得有一次,父亲让我读报给他听(胃病发作),我念得磕磕巴巴.父亲批评我.我抬头说:鸟影响了我读报.父亲说:念不好别怪人家.父亲送我一本《新华字典》.他说:不认识,查字典.

直到初三下半学期,父亲仍保持我记忆里十多年的惯例,还是那根扁担,似乎短了一截,其实原先就那么短.公社已改称为乡了,村庄不再叫生产大队了.包产到户,我回村种田.村民说:教书先生那么好的一个脑袋,儿子的脑袋怎么装不进书?书都叫当爹的读走了.

:中的果树,似乎力气不够了,少结果.不过,鸟儿还是常住客,父亲躺在长藤椅上,鸟会在枝《里边叫,像好奇的议论.我在自家的地里干活.不久,父亲进了乡卫生:,接着,转到艾城人民医:,胃癌晚期.

父亲去世,学校允许一个子女顶替,我最小,当了校工.父亲“德高望重”(乡党委书记说),我转岗,到了乡信用社.信用社每晚有两个员工值班,理所当然是我.夜里空闲,也没电视,单位订了几份报纸,填充着漫长的夜晚.

念书时,只不过像久旱一阵雨,湿了地皮,好多字不认识.我细读叶人民日报》,碰上生字,查父亲送我的字典,仿佛父亲陪着我阅报.主任另眼相看我,因为,其他员工知道总书记是谁,可我随口能说出部长的名字,好像受过部长亲自接见过了一样,接见时的外宾我也能说出.主任说我身在山乡,胸怀中国眼望世界.

我跟父亲一样,养成了读报的习惯.乡里的邮递员送报递信,骑摩托车,我能凭着摩托车的声音,判断艾城的邮车何时到达了我们乡.邮递员送邮件,先远后近,远是乡管辖的村,近是乡所在的单位.我直接上了邮政所取邮件,次数多了,就熟了,可以顺便看一看其他杂志报纸.

慢慢地,我开始剪报,当然是等到信用社全

体员工 (五个人) 都不看了——过期了, 我收集起来.剪贴我喜欢的文章,甚至专题,分类保存.我比别人多识了字,靠的是报纸,主要是《人民日报》.乡里要信用社推荐一个代表发言(或演讲比赛),都会点我.讲多了,我的嘴巴也灵活了.

时不时,我会想起,项家村我家的:子,父亲躺着,我坐着,在树荫下,看不见鸟,却能听见鸟叫,那么近.当时,我念《人民日报》的文章,还念得老是断句、卡壳.而且,一说话,就脸红.村民说我像小姑娘.

我当了乡信用社副主任,已能够不打腹稿,滔滔不绝地讲一通了,脸还不发热.凭着这张嘴巴, 我调到了艾城信用联社——出口成章, 好像拿着报纸在朗读那样(同事这么赞许).我特地在项家村山岭里录了一盘鸟叫,偶然一次,我得到一盘我讲话的录音,我把这两盘录音同时播放,似乎互为背景,我的儿子陪着我笑了.儿子认为我在模仿鸟叫.我察觉这么多年,唯独模仿不出鸟叫.

其实,私下里,我已在集报.也想叫儿子阅报(关心时事政治,国家大事),儿子却迷上电视(再后来,是手机游戏和网络).我成了艾城*家协会的副会长(这与我在信用联社的位子也有关).有时,我在不同的场合参加会议,想独处,闹中取静,我闭目养神,总会浮现出在家乡:中树下的情景,那些会场的声音,会转化为鸟叫.

我也养成了散步的习惯,在树多的地方漫步,时不时驻足,试图透过枝叶观察背后的鸟儿.鸟儿在喧闹的艾城能存在已稀罕了.我手里拿着当天的报纸,似乎书上传来鸟叫,然后,选择鸟叫的树下,坐着阅报,那时,时间似乎不起作用了,我沉浸在报纸里,鸟叫提醒了我时间的进程,该回家吃饭了,好像家里等待着的是童年的我.起身,四下无人,我模仿鸟叫,树上的鸟似乎点评:不像.

像小孩一样的耳朵

那天早晨,我发现耳朵异常.睡觉时,我习惯把手机放在床头柜上,一来是可以查看时间,二来可以随时接听.我清楚这几年话少了,毕竟闲赋在家了(三年前退休),可是,万一来电话呢?有一天,手机沉默了一整天,到了傍晚.我用座机拨了手机号码,似乎有了一个圆满的一天.我也不知道我在期待谁的电话.

起初, 我还以为是门铃——门铃早已是聋子的耳朵.我被铃声从梦里牵出来.床头柜上的手机亮了,像青蛙鼓着腮帮子,声音却.远.我听到熟悉的声音.是老伴.我从一片朦朦胧胧的声音(如同字迹模糊的一页纸),隐隐约约听出其中的若干词语:?匙、门.

妻子将?匙忘在家里了.她晨练之后,又买了小菜.她说:外边那么大的动静……你倒能睡.

我侧头,左耳朝着她,又转头,右耳对着她,就像话筒那样.我分别用两手揉一揉耳朵,可是,只见她说话的口型,却听不清声音.我小时候在河里洗澡,耳朵灌入了水,跟现在听觉差不多.我套用“耳不听,心不烦”的俗语,无奈地安慰道:你听不见,我心不烦.

妻子曾说:你的耳朵像狗一样灵敏.我引以为自豪.一个人衰老,是慢慢地一点一点进行,而且是局部开始.像一台老机器,一个一个零部件磨损、老化.单是肩上的球体表面,牙齿,眼睛,落的落,花的花,可是,我的耳朵敏锐,屋里有一个蚊子,我也不得安宁.耳朵影响了我的睡眠,屋里、屋外有什么响动,哪怕我在梦里——我的睡眠浅, 我也像响应招呼一样惊醒,去应对夜里的声音.卧室里装了很厚的窗帘.

不过,那一天早晨,我睡得很深沉(似乎是回笼觉),以至妻子何时起床,我毫无察觉.仿佛我又回到童年——贪睡的小男孩. 有一次, 妈妈叫醒我,说:太阳晒到屁股了,要迟到了.我醒来,阳光照在窗玻璃上,窗玻璃结满了霜花,像枝繁叶茂的森林.

我自豪,我的耳朵像个小孩,顽皮的小孩,似乎身体其他部分都衰老了,它还保持着小孩的姿态:长不大,不会老.

我先到大运河旁边散散步.妻子说:都什么时间了?人家都上班了.我说:最高境界,是一觉睡到自然醒.

远处的山岭,一片朝霞,太阳在山岭的背后.大运河两岸,各种机器已活跃起来,大吊车,推土机,运输车,还有夯桥基的沉闷的锤声.仿佛打开了音响,我的耳朵又恢复了听力.

我猜,早晨这段时间,它是守护我的睡眠(这一觉,像滋补的膏方),关闭了.

念小学一年级时,没蚊帐,妈妈担心影响第二天我上学,就用一个蒲扇给我驱赶蚊子兼驱热,还给我哼童谣(摇呀摇,摇到外婆桥).现在,大运河上正在建一座大桥.天刚蒙蒙亮,机器的声音就响起,天上、地下都是金属的声音,我所居住的老楼似乎也在震颤.我数日睡不踏实,甚至用药用棉塞着耳朵,还是抵御不了惊心动魄的声音.大桥的建筑在赶进度吧.

不过,耳朵几经折磨,终于受不了金属构成的喧嚣,受了惊吓一样,听不见,意味着它死了.我的一颗大牙也“死”了,医生没拔除它,说:保留它,让它站好最后一班岗.

那颗死去的牙齿,还跟相邻的活着的牙齿一起,帮助我进食.我常常对着镜子(口腔像一个原始洞穴),表示对它默默坚守致以感谢.回到家,我捏捏耳轮,说:现在它又恢复了.我说:耳朵可能在照顾我.

妻子说:大桥声音那么大,我睡不着,你反倒睡得跟死猪一样.

我笑了,说:睡得香,你也嫉妒?

到了我这样的年龄,睡眠差应该是正常的事情,可是,我特别能睡,就如同贪睡的小孩一样.渐渐地,夜里,我对声音迟钝了,按妻子的说法:在房子里敲锣打鼓你也没反应.我发现,夜里至天亮(以太阳升起之前为界限),是我的耳朵隔绝了外界的声音.我知道,它在守护我.

至于我对妻子说听不见,就有了一个说法:耳朵还在睡呢.我总是把耳朵对着妻子,像接听,又像扩音(话筒、喇叭都失灵).

又一天,妻子推醒我,她已拿起了床头柜上的手机.我揉揉眼,看见手机屏幕上亮了,我设定了一个 “日出” 的图案, 标志着来电——铃声像池中丢入一个石子一样,一轮一轮的涟漪.

我接听,声音如磨损的老唱片,我喊:听不清.我换了一个耳朵,还是听不出,似乎有什么急事.

我将手机递给妻子. 妻子边听边传——传达手机里的话.我还没彻底从梦境中出来(我习惯醒来后,先不动,回忆梦).妻子同步传达手机里的话:你还睡着呀.

我接过手机,喊:我已醒了,对不起,我的耳朵还在睡呢.

妻子说:你喊那么响干啥?

我掀开被子,踏上地板,拉开窗帘,仿佛一场戏拉开幕布.手机贴着耳朵,我只是“嗯”或“哦”,似乎我听明白了,其实,我没听清内容.

我暂时无法将零碎、跳跃的词语组合起来.我很焦急.我望着楼房之间的空隙,间隙里可以望见运河,运河的远处有山岭,山岭柔合的曲线上的天空喷发出阳光.

甚至,我没确定手机那一端是谁.但是,想象中, 是个小男孩的声音——他在呼唤. 我等待着,我知道,我的耳朵即将完成守夜的使命.

妻子贴近我另一个耳朵,问:是谁?没完没了.

我摆摆手,用手指竖在嘴上.于是,我听见来自大桥工地的机器喧嚣的声音.刹那间,我的耳朵“醒”了.我对着手机喊:喂喂喂,像是失联的呼叫.

萤火虫

发现小男孩不见了,小男孩的姐姐正睡得香呢.妈妈把她推醒,问:你弟弟呢?

我们家的这个:子,本在郊区的村庄里.艾城开发房地产,村庄已成了城中村.:子的附近已立起高高的楼宇.祖辈传下的青砖黑瓦的老宅,有一半,我租给了民工.这对中年夫妻,有两个孩子,女孩七岁,男孩五岁.几乎都是姐姐带着弟弟,抱着抱着,弟弟能走了.会走的小男孩到处走,不嫌累.

两个孩子的父亲是艾城的一个塑料机械厂的工人,不小心,机器啃掉了他右手一根食指,厂方赔了他三万元工伤费.于是,他就待在家里,其妻索性也不去饭店洗碗了.夫妻俩来自四川的农村,喜欢搓.第一次得到了最大的一笔钱,他想用“大钱”生“小钱”.约了一位同乡,但三缺一.我妻子补缺.不能扫人家的兴,妻子说.

这个老宅:子,坐北朝南.有人说,风水好.背后是一群高楼,像是靠背椅,前边是一条河,河水流淌不息,意为财源滚滚.我们也发不了什么财,只是收固定的房租.这已经不错了,相当于有一个人,只赚钱,不花钱.我养成了一个习惯,妻子不睡,我也睡不着,妻子打呼噜,我听了如放音乐.

晚饭后,妻子去搓,我靠着床档,先看电视,频繁调换频道,我也不知自己究竟要看什么节目.有睡意了,头一挨枕头,却清醒起来,旁边的枕头空着.我听见隔壁的声,又听见河水流淌声.声音一硬一柔,每一次洗牌,我都认为是最后一圈.我不得不看书,竟然看进去了,进入了另一个陌生的世界.

突然,我听见呼唤那个小男孩,是小男孩的妈妈.手机上的时间显示,已凌晨三点一刻.声中止了,河水声隐去了,呼唤的声音替代了其他的声音,冲破了深夜的寂静.我连忙起床.

出事了,半夜三更,像个噩梦.

过后,妻子转述小男孩妈妈的话,一圈结束,手气不错,那个妈妈去解个手,顺便去两个小孩的房间,发现小男孩的小床空着,被窝里凉着.

小男孩的姐姐似乎一脚踩在梦里,一脚落在梦外,她没弄明白发生了什么事儿.据姐姐回忆, 父母的牌局开始, 她领着弟弟到河边——出了:门,几米远就是小河.小河岸边长着“草,野草顶着一朵朵小花.

那个夜晚,月光朦胧.姐姐发现了萤火虫,像童话里无数小孩打着小灯笼走来走去,她去追萤火虫.弟弟可能被鱼吸引过去了.有点闷热,河水里时不时地现出小鱼,或许一群小鱼在水中嬉戏,眼看要追上了,一跃,出水.我猜想.因为我常常在河边观察夜色中的水.

姐姐追逐着小灯笼,几次双手一合,以为捂住了一只萤火虫,她以为小灯笼灭了.后来,她累了,早已过了往常睡觉的时间.她回屋,躺下就入睡了.她一定以为弟弟比她早回床上睡了.

弟弟像是上了发条,到处跑,可是,她背起他——弟弟在她的背上就能睡着. 小男孩在梦中长得快,弟弟动不动就睡着了.

两家人一起到河边寻找小男孩.我希望小男孩玩着玩着,在河边的草窝里睡着了,草窝像席梦思床垫.我观察河水的动静.河水淙淙地流淌.好像在议论什么.现在流过的水,可能早先也经过这个地方,被阳光吸收,聚集为云朵,到山里,降下来,再汇集到河里.

屋里、:中,所有的灯都亮了.小女孩的妈妈又是呼唤,又是咒骂.愤怒集中到小女孩的身上.小女孩只有对着河水,哭着喊弟弟.河水像藏了一个秘密,不露声色.

忙活了大半夜,天亮了.岸边的草也被踩得伏地.小女孩在水中的芦苇丛中发现了漂浮着的弟弟.她说,弟弟,醒醒,起来.

父亲俩给小男孩送葬,艾城郊外的一座小山,增加了一个小男孩的坟墓.

我有个女儿,跟那个小男孩同龄,放在我岳父岳母那里.由岳母提出,因为岳母担心:前的小河.小男孩喜欢玩水,却不知道水的厉害.

妻子知道我一夜无眠,似乎她不在,我不

睡——为此她得意过. 现在, 她问: 要是我给你生的儿子落水,你会怎样?

我说:这话可不能随便说,孩子要走到头了,我就大人也不要了.

三天后,那对夫妻要换一个地方.选择租我们的房子, 一是价廉; 二是实用——洗衣、 洗澡都用河水,节省了水费.可是其妻说:我不想再看见这条河了.

那个丈夫说:可惜了,养成这么大了.

我听他那口气,像机器截断他一根手指.我差一点当面流泪.我别过脸.

预付的半年房租和押金,妻子退给他们,毕竟是不可预料的事故,怎么能计较租房合同里的条款呢?

那个男人用完整的左手接过纸币,说:换个地方,再生一个.

小心着火起初,镇里的居民以为他是殉情.因为,他的父母反对他和那个姑娘恋爱,而父母已替他做主,选定了另一个姑娘.

据他的父母说,洞房花烛之夜,他的父母才看见对方的面目, 媒妁之言, 父母之命——爷爷奶奶包办了他爸爸妈妈的婚姻.父母并没有透露婚前的陌生而生出的好奇、猜测、想象、侥幸、无奈之类的感情.父亲只是说:我和你娘不也好好地过来了吗?他只是在媒人口中知道另一个姑娘,像杜鹃花一样.

他继承了父亲做豆沙大糕的手艺,艾城唯有这个古老的小镇才有这种大糕.他瞒着父母与那个姑娘交往,姑娘喜欢他制作的大糕.前店后屋.有一天,姑娘进了后屋.

据那个姑娘说,他突然着火.但是,据他说,他知道这场恋爱可能没有好结果.他一向顺从父亲,可是,未曾谋面的另一个姑娘像冬天的杜鹃花, 只是一种幻觉, 而那个姑娘真实——尤其是拥入怀中的身体点燃了他,起先是发热,随后,是火光.他没有惊慌,是不是以表达对父母的抗拒?过后,他说:我的身体代表我的想法了吧?

那个姑娘慌了.她确实看见了他在燃烧,拿起枕头拍打他.他操起葫芦水瓢,舀缸里的水,兜头浇,扑灭火.他寻找火源.隔一天,他俩接触.火舌瞬间舔短了她长长的秀发,一股焦糊味.她发现:你的身体着火了.

她终于察觉了火灾发自他的身体.一旦恋爱,就会身体起火.很快,媒人也中断了牵线.

他想象杜鹃花一样的姑娘可能在他的店铺前走过.他的生意清淡了许多,以前来买大糕的姑娘不再出现.要么老太婆,要么小男孩,都用疑惑、好奇的眼光打量他,似乎他随时会起火,燃烧自己,殃及别人.

另一个大糕店的生意红火起来.恰巧镇里要物色一个消防员.大概那一次恋爱起火,灭得及时,没能造成火灾(镇里的老屋有百年以上的历史,主要的建筑材料是木板、木梁,而且,房屋之间连接紧密).他对火很敏感,父亲出面说情,镇长就选定了他当消防员.还给他一个马口铁皮制作的喇叭筒, 傍晚时沿街喊话——提醒居民小心防火.

他出生以来,还没出过这个古镇.相当长的时间里,他认为古镇就是整个世界,至于艾城,只是居民的幻觉,就如同梦见现实里不曾见过的景象.所以,他认定古镇的真实,他闭着眼都不会走错.他熟悉每一个门里的居民,甚至知道他(她) 在烧什么饭、 炒什么菜——闻着粮食、 蔬菜在烧的过程中散发出的气味,他又能凭气味寻出实物.

作为古镇有史以来第一位正式的消防员,他的嗅觉既发达又灵敏.他往往在同龄的年轻人家门前停留.冲着关闭的:门喊话:小心着火.他吸一吸鼻子,就能在各种气味里调出一种特别的气味.因为他经历过野热恋”.铁皮喇叭放大了他的声音,他会不断地喊话,就像战争年代,敌人被包围,进行宣传攻势,引导敌人投降.直到那种“热恋”的气味渐渐淡去,他继续走,嗅新的气味.

他还向镇长要求,配齐了灭火器.他背负着红色的灭火器,有人说他像个潜水员.终于有一天, 他使用了灭火器——那般 “热恋” 气味在他反复呼喊中非但没有减弱,反而浓烈起来.他感觉门里边的一间屋子起火了.他破门而入,对着没亮灯的黑屋子喷射.他被一顿拳脚击倒在门外.

屋里确实有一对恋爱的男女.男的还是他童年的小伙伴.正在被窝里亲热.你以为都像你一样会起火?这是他迷迷糊糊躺在地上听到的最后一句话.他坏了别人的好事.

他仍然忠于职守,而且延长了时间.深夜,突然会响起他的呼喊:小心着火.居民猜定,有一对恋人被他“嗅”出了.他以为恋爱就是火灾的隐患.

那年冬天,镇里的居民发现,消防员的呼喊减少了,能听见他的脚步,表明他在履行职责.

可能是他喊累了喊厌了吧?

镇里出现一种情况:年轻人少了.有人说,年轻人进城了,进城谈恋爱.镇里谈恋爱,总是受干扰——暴露隐情. 不知谁给他起了个绰号,消防员前加了个定语:道德消防员.仿佛他在维护古镇的风俗:只讲结婚,不谈恋爱.道德的维护者.

这是我从已落户艾城的古镇,一位青年那里听来的消防员故事.现在,古镇已是个旅游景点,它完整保留了明朝民居的样貌.

那个消防员已五十出头,仍是光棍.姑娘都避开他(古镇只剩老人和小孩).我去过一趟,他身着正规的消防制服,背着红色的消防器,还兼了导游(现身说法:自己曾经燃烧的情景).

只是,他多了一些表演的成分,而且,他已鸟换炮——电喇叭, 时不时地播放他自己录制的喊话:小心着火.当我要求他说出我们这个旅行团队里“哪一对男女正在热恋”,他像警犬一样冲着我们吸一吸鼻子,摇摇头.

确实没有正在恋爱的男女.但是,我逗他,说:你的嗅觉不灵了.好像所有的人都存在着隐患,他却摁了一下电喇叭,顿时发出念经一样的声音:小心着火.

永久

十六岁进城念高中,父亲给我买了第一辆自行车,随后多年,我也不知骑过多少辆自行车,有的更新淘汰,有的半新不旧,有的丢失……可是,我记住了最后一辆永久牌自行车.

四十五岁那年,有一天,我冒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念头,明天正式起,以步代车.为了打消我对自行车的依赖,我决定,让它离开我的视线.

我在市政府大:供职,每天两点一线,沿着江边的柏油路,慢慢骑,不过五六分钟.

那辆“永久”,我已骑了三年,因为保养勤快,它还有七成新.套了皮革的坐垫套,我还把三脚架包裹了布条,后架配了橡胶垫子,还给脚踏配了橡胶套,外胎换新过一次.我把这些包装——保护套全都去掉, 而且擦拭了钢圈, 上了一层油,阳光下,它银光锃亮.钢圈丝毫没有锈斑,好像姑娘要出嫁.

永久就如同它的车牌,似乎永远年轻.正好我要去商厦选择一双跑鞋.大型商厦前的停车处,其实供自行车停放,估计有上百辆各种各样的自行车,紧密地排列着.我见缝插针,把“永久”推进队列.

我默默的对它说:你跟了我三个春秋,现在,对不起,我们要告别了.

购了跑鞋出来,我一眼就看见了自行车队列里我那辆“永久”,它浑身上下都在闪亮.我特意没锁它,还将?匙留在锁眼里.就好似母亲对我说:你长大了,翅膀硬了.

回到办公室,我想象,没锁住的自行车会不会追到我这里,好像小孩认识家门?我到办公大楼架空层原来它所在的地方,它没来,我放心.

不过那个空出的地方,仿佛我的心里有什么被腾出来了.

下班,我绕了远路,去商厦,我担心它还在,艾城雨水多,说变脸就变脸,雨淋日晒,它已没有什么遮护.仅剩十几辆自行车.我那辆“永久”不在那里了.我预想它:被人领走,一定到了个好人家.

第一天步行,沿着江边的步道.平时,一眼能望见市政府大楼, 似乎望山跑死马——它总是保持着.远的距离、我接近不了那样,我以为我进它退,我的腿发酸,一会儿,我就浑身发热.

一个星期之后,我的脚轻了,我发现之前从来没注意过的微小事物:一片叶子落下,一条鱼被钓起,一朵花儿绽开,我弯腰,像喇叭一样的花竟然哈气一样,我感到香香的凉意,大概它把一冬的寒冷吐出来随便,顺便散发出香味.

我每天都走走停停,关注垂钓者的收获,有时遗憾,有时赞吧.上班逆流,下班顺流.时间如流水,春去冬来,好像永远是那么一江水.我也知道,现在的水已不是过去的水.水面偶尔会开过货轮,偶尔会漂浮着鱼尸.我还是一早一晚,两点一线,二十分钟步行.我已经嫌它距离太短了,没多久就到单位或者到家.

我所在的住宅小区已经有些年头,明显地老旧了.经济能力不允许我换新居,我觉得我与旧宅已气息相通——住着挺好. 可是, 有一天, 楼下的邻居来说,卫生间发生水灾.可能是上边我家的卫生间水管爆裂.

!缸常常放出铁锈色的浊水.我联系了操着外地口音的管道工.他检查,说要换掉墙壁里的水管,因为客厅的花岗岩地板也渗出了水渍.我也顺便打算将!缸换成淋!.这凿敲,像作手术把身体内部的毛病都袒露出来了.家里如同建筑工地,不是一二天就能完工.我得请假协助管道工.

一天后,管道工列了个清单,由我去购淋!器具.他交给我一把?匙.

他的自行车停在楼下.过了两年,我还熟悉骑车技能.立刻有了人车合一的感觉.我掀铃铛,清脆、悦耳.我刹车,车有雷厉风行、立竿见影的作风.于是,我打量它.除了后架按上了载重支架……我拍拍车座,有弹性,我说:我俩邂逅了.

购了淋!器具,我顺便买了熟食:麻油鸭,鸡爪,牛肉,花生.两瓶啤酒(我看见,管道工每一餐都喝一瓶啤酒,他叫的是快餐饭盒).

傍晚,我说:我请客.他疑惑地看着我,以为我有什么喜事,说:不用破费了.

一人一瓶.碰瓶,泡沫涌出,他一口舔掉.

我证实他拥有这辆“永久”已一年,之前的一辆是杂牌组装,常掉链子,属于“铃铛不响浑身都响”的那类,一度他还步行,因为舍不得购新车.

我说:由车看人,一看你就是好心人.我克制着不吐露我的车总算有了好主人.你这样的人是车就愿意伴你行.

如果要说一个母亲好,就去赞扬她的小孩.

仿佛 “永久” 是他懂事的孩子——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他罗列了“永久”的任劳任怨,超载也不打晃.

我欣慰的是,他再苦再累,每天都要擦一遍“永久”.他说:我让它干干净净迎接每一天阳光.

我敬他——举瓶一碰, 我说: 想不到你还说出诗意的话.

他说:关键时刻,它从没掉过链子.

我说,它跟随你,你重用它爱护它,它高兴.

他说:你怎么看出它高兴?

我笑了,说:我看出你高兴了呀.

他说:我接过许多活,你最客气,我保证你的楼下,滴水不漏.

我说:辛苦你了,谢谢.

他说:“永久”也辛苦.他还说:骑惯了车,要是走,我这腿像绑了沙袋一样.

我俩碰了瓶,吹起喇叭.我只说,我放弃骑车了,不让腿退化.我想象他发现插着?匙的“永久”,好像我望着商厦前的自行车队列,提醒他:没上锁,就是让你领走.而且,望着他推走“永久”,我说:谢谢.

温柔的权力

大运河边的步道,一边是石砌河沿的揽护铁链,隔几十步就有个木桩,铁链连接木桩,如浪,一波一波.一边是绿地,各种几何图形的绿地,隔一段,有个牌子,或提示已走的长度(以什么为起点计算?),或提醒人与草木的关系.有一块牌子,我每次经过都要瞥一眼:花草约会,请勿打扰.

不过,已入“头九”,不见花.花可能隐蔽在一种向往里.记得去年春天,花开.我说不出花名.那花,白得惹眼,打开的花瓣,如爆开一样,我俯身,一阵寒气带着淡淡的香气.也说不出究竟是什么香.可能花蕾吸纳了一冬寒气,舒了一口气一样,吐出寒冷.

步道仅能容纳两个人交擦而过.前边,一个身材魁伟的男人,后边低低的跟着一只白色的卷毛狗.白中带黄,那黄,要是用沐!露洗一洗,一定能恢复纯白.

我瞅中一个空当(可能他听见背后的脚步声了),几乎擦着他过去.

他怀中抱着一只宠物狗,黑得发亮,两只如玻璃球的眼睛,像刚从水中洗过一样.一条胳膊似椅圈, 一条胳膊像椅座——托着. 他说: 散步?!每天早晚都走河边步道,叫不出对方,但会打招呼,点点头,或笑一笑.而他总是明知故问地问候一声.一条小黑狗,一个大身胚,总是形影不离,以往,小黑狗或前或后,陪着他,他遛狗,还是狗遛人?可能小黑狗身体不适,他抱着它出来走了.

我说:放下来,让它俩一起玩不好吗?

五大三粗的他笑容像花绽放,看看身后的白卷毛,介绍到:那是雄的.再抚抚黑狗的头,像活动活动椅子一样动一动托着的胳膊,说:这是雌的.

刚走过“花草约会,请勿打扰”的牌子.我在心里翻译为“男的”,“女的”了.白卷毛已停在他身后一步远的地方,仰着头,嗅着空气,摇着尾巴.尾巴像竖起一根旗杆.

他说:这几天,我这个宝贝发情了.

我立即将“发情”翻译为“恋爱”,或者“想要”.偎在他怀抱中的黑,仿佛从挥手不见五指的夜晚窜出来,与其说染了一身的夜色,倒不如是黑暗的浓缩.

他转头俯视白卷毛,说:不知谁家的狗,大概闻出了什么.这几天,总是在楼下……等待,赶也赶不走,我走到哪儿,它跟到哪儿.

我说:不是跟你,是跟着你怀中的黑,你不打算让它有后代?

他摇摇头,说:怀了孩子,还要喂奶,我这个宝贝这么好的身材,就会变,我不想让它变,我抱着它.

我知道,不能在他面前用“狗”来说事,明明是狗,我说:你不是耽搁了它的青春吗?

他说:过了这段时间,就让它下地散步.

我没说出脑海里删除的一个词组:温柔的权力.我猛然觉得,他怀抱中的黑,高高在上,仿佛是坐在龙椅上的皇后,黑桃皇后,目光中闪着天真和无奈.

我继续走.回头望,他走,它也走,只是在他的后边,保持着一两步的距离,一高一低.白卷毛在等待时机.他抱着黑,他穿着黑色的T恤衫,似乎一段黑融化在黑之中,一滴水滴入河流之中.我捡起一个鹅卵石,掷入河中,击起一个水花,连涟漪也来不及产生,然后,归于平静.河水照常静静地流淌,我知道,河水流向大海.

名人的扇子

现在,我已退休了,可那时,我还是个蓬勃向上意气风发的青年.我有幸建议发起我们艾城古代一位名人的学术研讨会,国内有关学者、专家、媒体聚集到艾城,那次研讨会的意义,随着岁月的流逝,逐渐显示出来,它提升和扩大了艾城的形象和影响.当时,各地兴起了争夺名人的时尚,而一度曾是批判的对象.我们研讨的那个古代名人,因为行政区划的调整,其出生地已划入艾城,但史料记载,其出生地在历史上属于相邻的县级市.我们抢先一步,坐定了那把交椅.

有些事,得看谁的动作快.

那个名人的学术研讨会,专门汇编了资料,随后,还有不定期的刊物,国内影响颇大,还衍生出一系列相关的旅游产品,名人的扇子就是其中的一种.

筹备那次研讨会,因为经费有限,但要准备小礼品——确定为扇子. 扇子可有大学问. 大会领导小组,下属为接待、后勤、论文、保卫等四个组.我和丁天负责后勤.我在史籍里没有发现那个名人与扇子的记载.

丁天考证出了名人使用过扇子.讨论什么款式的扇子,有位领导提出鹅毛扇,那也是个隐喻:说好话.丁天反对,因为鹅毛扇有损那位名人的形象.最后确定:折叠绸扇.古代的艾城丝绸行业很兴旺.

折叠绸扇装入了资料袋.上午,开幕式,艾城的最高领导开幕词后,会场突然断电.人多热气高,加上大热天,那本来不起眼的小礼品顿时派上了用场.整个会场一派扇扇子的景象,颇有古代文人荟萃的遗风.

我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 丁天是后勤组组长,他颇有那位名人的风度,说:处惊不乱.我感到失职了,说:得采取措施.他摇着扇子,说:天助我也.

丁天做事有点一根筋,文史哲,他样样都有兴趣有钻研,而且,总能独辟蹊径,发现出新意.我想到他说几天前提起契诃夫戏剧观(第一幕出现这个道具,那么,在第一幕,一定要响).我怀疑停电是不是他预先安排,因为,他热衷物尽其用.

幸亏与会者每人都有一把折叠绸扇,会场的气氛、秩序良好.一刻钟后,恢复供电.我写小说,跟契诃夫的戏剧观相反,我认为,第一幕的那杆,到了剧终也不该响,那就造成对观众的期待的颠覆. 而且, 我获知会议期间的气象——气候阴凉,多阴,有时有小雨.那天早晨,就喜降小雨,但是,随后是个艳阳天,好像有个伟大的人物出现带来了大太阳.折叠绸扇发挥了物理作用.

艾城的领导——丁天的顶头上司, 会后总结表彰时,赞赏丁天力主发小礼物,同时,也点到后勤组的疏漏,但“坏事变好事”了.

我这个人好奇心特别强(这点像丁天),探丁天的底,是不是为了达到“物尽其用”的目的,人为制造停电事件,它确实是个事件,只是有惊无险.

丁天说:物件,哪怕一个小小的物件都有灵性,我费了那么大的精力,考证出名人的扇子,古代的扇子出现在当代,他当然能显示自己的存在.

于是,艾城名人馆,率先推出了以那位古代名人命名的扇子,仿佛古代就出现了那把扇子,到了当代终于扇出了凉风.我知道丁天正在搜集挖掘史料、撰写一部那位名人日常生活用品趣话的系列随笔.

我私下里向会议楼的电工了解了停电事件的真相, 是否有丁天的运作——为了一把扇子, 丁天人为创造名人效应(名人的扇子效应).我失望了,电工明确告知:那是线路超负荷造成的故障.

现在,丁天老有所乐,他已是艾城研究那位名人的权威,可谓著作等身.我向他坦白多年前调查停电事故的真相.他一笑了之,说:好奇是个好东西,但掌控不好就容易偏离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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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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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析城山的黄昏(外三首) 路军锋 年轮春风在柳枝上抹了一把绿没敢驻足在母亲的催促下羞答答地跑到太行之颠含着刚刚融化的雪水亲吻沉睡的爱人大山开始泛绿山缝隙传出的虫鸣鸟叫娓娓地讲述着年轮的故事新的一年又启动了坐化的村落行走在太行深.

3、 湖苑漫兴(十五首) 湖苑不住青山不海湾,岭前湖畔岛之端 观鱼闲伫榴花岸,庄惠幽思濠濮间 晨眺凭栏一啸曙云开,爽气花香扑面来 最喜琼州无恶瘴,长忧乡国起毒霾 古曲晴轩清乐奏钧天,午梦悠悠入管弦 一曲春江花月夜,精魂幻化五湖.

4、 毛毯棉印象(十一章) 湖南 邹 定观 海立在海边,海望我望海的神情,海潮与心潮一齐涌动 海呵,云霞万里,烟波浩渺,宽宏大量的海水不拘咫尺和天涯,在无边无际的想象里树起生命的岸 海水是肉,岛礁是骨头,若有若无的帆影是我.

5、 不能拒绝的事(外一首) 没有一株草芽忍心辜负春天没有一个湖泊无故拒绝一条溪流我能焐热一块石头却无法让他开口在暮色中说爱我在晨曦中问早安多事之秋你说,深秋的月光太魅惑她洒下的冷清总能燃起我无处躲闪圣洁之光将我点燃十月,本就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