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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有关电大毕业论文范文 跟草原轶事(小说)类论文范文检索

分类:职称论文 原创主题:草原论文 发表时间: 2024-03-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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朗顿·罗布次仁,西藏拉萨市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山东作家协会签约作家.作品发表在《芳草》《民族文学》《西藏文学》等刊物上,翻译了藏文长篇小说《绿松石》.曾获得过“西藏新奖”、“第五届汉语文学女评委奖”等.现为拉萨市作协主席,西藏作家协会副秘书长.

朗顿·罗布次仁

草原上的局.

正是夏季,十几个干警围坐在办公室里的炉火边,听达瓦局长布置任务.

县城的人早已有了第一代,大多数牧民却没有,有些甚至不知道是干嘛用的.那几年为了推广使用,每年夏季要组织干警去牧场、牧户,给牧民拍照、登记,而后集中送拉萨*.

这项工作开展了两年,今年是第二年.

抽到这个工作中,会耗费掉整整一个夏季,没有星期天,没有休息,更要命的是乡下的条件艰苦,谁都不愿摊上这份差事.

炉子刚刚升起,炉火不旺,办公室里异常地安静.

“今年,办的任务下来了,次多主管,不能不去,驾驶员还是多吉师傅,要派个帮着登记的,有谁自愿去?”说完达瓦局长的眼神扫过来.

达瓦局长的话音刚落,干警们不经意间一个个低下头,我也赶紧跟着低头,没有让达瓦局长的眼神扫到自己.

佛祖保佑,可千万别摊上这差事,我暗暗祈祷.

一阵长长的寂静.

“没有主动报名的,那就旺堆去吧?你是新来的,下边的情况还不熟悉,这次下去看看,对今后开展工作很有帮助.看看大家还有什么意见?”听达瓦局长的口气像是有商量余地.

我抬头看达瓦局长,但他没有看过来.

大伙松了一口气,一个个幸免于难地抬起头,有几个还朝我看,像是看一个倒霉蛋.

怎么会是我?我手上不是还有个盗牦牛的案子吗?什么熟悉情况,这不是欺负新人吗?各种想法一股脑儿涌上头脑里,我感到莫名的气愤,但没敢做出任何反应,仅仅摆着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瞅着局长,盼着他看过来,好让他看看我不情愿的样子.

达瓦局长像是根本不在乎我的意愿,并没有看过来.我还在想,派我下去,达瓦局长心里是不是有些内疚?

炉火很旺,达瓦局长心不在焉地站起来,从炉子旁堆放的干牛粪堆上随手捡起几块风干的牛粪,另一只手一使劲把被烟火熏得不成样子的水壶提了起来.炉火蹿冲上来,像要咬他一口似的.他很轻松地闪了闪,眉心间挤出皱纹避着烟子,像要压住火焰般狠狠地将牛粪塞进炉子里.火焰已经没有了力量,畏畏缩缩探出几朵火苗,最后变成一股股青烟.局长又重重地把水壶压上去,像是连一丝喘息的机会都不留,而后,像赢得一场胜利般满意地拍拍手上的残渣,眼睛急速扫了一圈说:“那就这么定了.你们三个回去准备一下,等多吉师傅把车修好,你们就出发.”话音刚落,围坐在炉子边的人三三两两地散开,呼呼的喝水声响了起来.

达瓦局长思索着坐下,顺手抓起放在炉子边角上的水杯,斜着嘴唇拧开盖子,晃着脑袋吹开漂浮的茶叶沫呼地吸了一口,盖子随意地落在杯子上放回原处,摸索着衣兜掏出烟,看都没有看很随意地朝我扔过来一根.

我没有任何准备,胡乱地接住烟,赶紧去摸打火机想着给他点上.等我掏出打火机,双手捧着刚要起身,看见达瓦局长眯着眼,嘴上的烟对着一根细长木棍上的火苗,深深地吸了几口,点燃烟,把小棍子捅进炉子,鼻孔里喷出两道浓浓的烟.

打火机像是故意跟我作对,平时随手都能摸到,刚才掏了两个兜才找到的,害得没能给局长点上烟.本来,趁着点烟的工夫,我可以跟局长说几句好话,试探试探能不能换个人去.但机会白白地失掉了,我心里恨起打火机来,泄气地坐回原位.

达瓦局长翘着二郎腿,眼睛盯着炉火,搭在上面的腿急速地晃动.从他被炉火映红的黝黑的脸上,探不到任何表情.沉默了好一会儿后说:“你下去,牧民的基本情况登记清楚,械保管好,乡下生活条件不是太好,要做好吃苦的准备.”

我没有吭气,点上烟猛吸了两口,被呛住了,狠劲地咳了两声才说:“我手上不是还有个案子吗?”我的声音有些轻微的走调、发颤,自己都听出语调里包含的不满.

这会儿,达瓦局长瞪大了眼朝我看过来,眼神犀利,像是在逼问我,难道你不愿去吗?我心虚地躲开了他的眼神,脑袋一侧,看着没有目标的方向.

“案子交给布琼,我已经跟他说了.”

原来早就定好了的,那直接说你去不就完了,干嘛还装得像是有商量余地?去就去吧,还能怎么样?谁叫自己是新来的.我这么想着,愣愣地呆坐着,炉子上水壶里水开的响声异常地刺耳,炉子里“呯嘭、呯嘭”地乱炸.我愤愤地起身,走到办公桌前,将案件卷宗草草捋了一番,扔在了布琼办公桌上.

那一年,我刚20出头,警校毕业后被分配到这个纯牧业县,刚刚一年时间.

一年多的时间里,我没有办过一件像样的案子,学校里学的侦破方法一样都没有用过,倒不是我盼着发生大案子,只是担心真发案时学到的东西早就忘光,不会破案了.再说,真要忘了那些东西,等有机会离开这里回拉萨,自己没有一点真本事,谁又会瞧得起我.

闲散的时候,心总感到比忙绿时还要累.

任务下来几天,没有任何要出发的消息.我在县城里游荡了几天,也没有去问出发的日子,想着出发时总会通知我,但心里还是有些担心,毕竟自己是刚参加工作不久的新干警,整天瞎逛,怕被别人说闲话.

几天以后,我实在闲不住,专程找到多吉师傅,打探出发的消息.

我见到他时,他正趴在那辆破旧的解放牌大货车上,车鼻子上的盖子掀在一旁,他的脑袋探进车鼻子里,只能看到他肥大的屁股.

“多吉师傅,我们什么时候走?”

“等不急啦?”他停住手头的活,直起上身,黑乎乎的手很慎重地举着,用一种想探到我真实想法的眼神看着我问.

谁等不急啦?要不是达瓦局长指派,鬼才愿意去,什么时候成了我等不急?我心里这么想,但我压低了声音客气地说:“也不是,我想是不是该准备准备,不然出发时还没准备好,耽误了大家的行程.”

我示弱地回答,让他感到我没有什么恶意,他疑惑的表情舒展开,像遇到了难解的题似的皱皱眉头,一边趴下去一边说:“还差一些零件,已经托人到拉萨买去了,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到.快了吧?别的零件修修还能凑合着用,刹车上的零件不换怕有危险.你也用不着急,有这么好的机会,还不好好玩几天,真要走少不了你.”

我“嗯”了一声,看着散落一地的车子零件,感到离出发遥遥无期.我转身走开,身后响起多吉师傅悠闲的口哨声.正当走到办公室围墙的拐角处时,听见多吉师傅喊:“局长催了好几次,还是把东西准备好.”

草原的夜晚很漫长,我独自待在屋里,一阵猛烈的夜风吹来,铁皮屋顶嘎嘎地作响,像是要把屋顶都要掀开.我静静地呆着,不敢弄出任何的响动,我害怕我弄出稍稍的声响,就会被这狂暴的夜风发现,它会变得更加肆无忌惮.夜风肆虐一阵之后,像刹住车般停了.片刻间,屋里出奇地静,耳朵里嗡嗡地响.我随手打开那个老式的录音机,那里头全是上学时很流行的歌.听到熟悉的歌曲又想起许多的往事,都是那么的美好,就连那时经历的苦难现在回想起来都是那样的甜蜜,以至于自己会心地笑出声来.笑过之后,思绪又回到了当下.我一个人孤零零地来到这个遥远、陌生的地方,每个夜晚独自坐在一盏昏暗的灯光下,身边连个说话的伴儿都没有,唯一陪伴我的就是这个录音机.看着录音机,我觉得很亲切,又有些内疚,甚至有些同情它.它是那样忠心地陪伴着我,要不是我把它带来,它不用受这份罪.它太辛苦了,每当电压不稳时,它还要卖力地工作,用变形的、扭曲的声音伺候我.我太对不起它了,它每天都要重复那几首已经重复了无数遍的老歌,连换唱一两首新歌的福分都被我剥夺了.它就是我唯一忠实的奴仆,对我不离不弃,在这个像被抛弃的世界里一直陪伴着我.我细细地擦拭着录音机,就连按钮缝隙都要擦得干干净净,我不能让它沾染哪怕一丝的尘埃,那会比自己的不干净还让我难受.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缥缈的叫喊声,我分不清那是梦还是真实,直到那叫喊声伴着门板剧烈的敲击声,我才醒过来,对着屋外喊:“谁呀?”

“快起来,我们要出发了.”

我赶紧起床,扛着准备好的被褥等用品来到车子跟前,准备把我的被褥扔进车厢里去.

次多在一旁叫住了我,说:“干嘛?爬上去把东西放好,扔上去把照相机砸坏了,你赔得起吗?”

这突如其来的话,让还没有彻底清醒的我愣了一会.多吉师傅提着一桶水,爬在车头,正往水箱里灌水,看我愣着说:“别愣着,把被褥放到塑料布下边,天什么时候下雨谁知道?把被褥打湿了怎么睡?快,放好东西,来帮我摇摇把.”

我走到车头,狠命地摇了几下摇把,车子没有任何的响动.我顿了顿,憋足了劲,正要去摇,多吉师傅从车窗里探出脑袋说:“等等,我把钥匙开开.好了,摇吧.”

我用尽全身的力气摇了好几圈,车子还是没有反应,我有些喘不过气来,心脏像是要跳出体外,扶着车子大口大口地喘气.多吉师傅跳下车子,一把推开我,抓着摇把轻轻一摇,“嗡嗡嗡”车子很乖巧地响起来.他取出摇把递给我说:“堂堂警校生,连个破车都降不住,把这放到车上去.”

“警校可没有教过这个.”我愤愤地说,但声音很小,怕是被他们听到.

终于出发了,驾驶室里有些嘈杂,三个人呼出的气凝结在车窗上,视线变得模糊,次多用一块抹布擦拭着车窗,车窗外的星星亮堂起来.

走了约莫半个小时,驾驶室里响起呼噜声,次多疲惫地耷着脑袋睡着了,我小心地抽出次多手里的抹布,准备接过他的活儿.多吉师傅说:“你也歇歇吧.”说着摇下车窗露出一道口子,嗖嗖的晨风涌进车里,车窗上的雾气渐渐散开,车窗外的景物越发地清晰起来.

车子开得很慢,发动机吃力的、单调的轰鸣着,使人觉得路途无比的遥远,似乎永远都到达不了.车窗外毫无变换的景物,缓缓地近了,又缓缓地远去,让人昏昏欲睡.尽管晨风从车窗的口子里吹打在后脑勺上有些生疼,但我还是沉沉地睡着了.

等醒来时,阳光直射在脸上,光芒耀眼,眼睛难以睁开.我眯着眼,手掌遮住阳光,睡意惺松地望着窗外.车窗外阳光刺眼,车鼻子上舞动着一道透白的水蒸气.

次多在车前几米远的马路边蹲着吸烟,多吉师傅提着水桶,从草地的远处一高一低地走过来.

一出车门寒气袭人,我裹紧大衣,嘴一张一合,口气化成一缕白色气体,随着声音冒出来.我哆嗦着说:“真冷,怎么坐这儿?”

“你小子,屁股的锁子丢了.真臭,谁受得了?”次多一脸坏笑地说.

我像被扒光了一层脸皮般感到丢脸和气愤,脸上一阵热一阵烫,心里又很疑惑.我急速回想,感觉自己没有放过屁,难道是熟睡时放的?我思索地掏出烟,递过去.他接过烟,用快燃尽的烟头点上,把烟屁股踩在脚下,站起来说:“别傻站着,去帮着提一下.”

走了整整一天,天黑尽时,终于到达第一站堆灵村.

由于一路的颠簸,那晚我们都睡得很死.第二天,村委会院子里的嘈杂声,把我们给吵醒了.

我抱怨着坐了起来,从窗子里望去,院子里已经聚集着许多牧民,男的、女的、老的、少的.

一个留着清色鼻涕的男孩扒在窗子上,双手遮着光线,眼珠乱转着往里瞧.我吓唬他做了个鬼脸.他吓得嬉笑着逃开,跟在身后的几个孩子不知所措地尾随着一哄而散.没跑多远,男孩儿停住,其他孩子还在跑,看不见他才停下来,又跑回到他跟前.男孩怯生生一小步一小步地往前滑.我怒目盯着他.他停下来,手脚乱舞着学我的样子还对我做鬼脸,又对着其他孩子炫耀,别的孩子羡慕地看着他又冲我大笑起来.我看着他们顽皮淘气的样儿,也忍不住笑出来.

“该死的,吵什么吵?”次多打着哈欠坐起来,一脸困倦,恼怒地挠着卷曲的头发说.

院子里,男女分成了两拨,男人们三三两两地站着.其中一个牧民掏出鼻烟盒,打开盖子,将鼻烟抖在拇指盖上,接着传给下一个牧民.等大伙的拇指盖上都有了鼻咽,“嗖、嗖”一声接一声,此起彼伏,声音急切有力.当鼻孔喷出淡黄的烟雾,脸上的满足神情舒展开去,好似草地解冻般松弛.他们饶有兴致地聊着天南地北的事,根本顾及不到身后马匹的厌烦之情.马儿似乎厌倦听到主人嘴里那些老掉牙的事儿,不住甩着尾巴,跺着蹄子,摇晃着脑袋试图挣脱主人手里的缰绳.

女人们羞答答地靠在围墙的角落里,低声细语地聊着什么.

所有牧民穿着崭新的皮袍,尤其女人们头上裹着大红大绿的头巾,耀眼夺目,看着像是参加一场重大节日.

我们洗漱完已近中午,次多喝了几口滚烫的酥油茶,脚步急促地走出去,手掌遮住阳光仰头看了看天空,又回到门口,双手撑着门框,脑袋探进来说:“光线正好,快出来.”看他急切的样子,我和多吉师傅撂下茶杯快步跟了出去.次多走到院子墙角说:“这儿,这儿.”说着,他用脚在地上划拉了两个圈,让我和多吉师傅在圆圈里支起两根柱子.次多一溜小跑着走到车子跟前,利索地跃上车厢.从车厢里把两根柱子顺着车厢挡板滑下来,说:“快来接一下.”我和多吉师傅小跑着来到车子跟前,一人接住一根,正要扛到肩上.“等等,来,你们帮着抬一下.”次多对站在一旁稀奇地看着我们的几个牧人招招手说.

牧人一个个疑惑地相互看看,似乎在寻找一个能支应次多的人,次多无奈地摇摇头说:“嗨.你们都过来.”这会儿,牧人们好似恍然大悟,急忙将手指上剩余的鼻烟擦拭在皮袍上,快步来到车子前,两三个人一伙地抓住柱子,不知所措地看着次多.次多指了指刚刚画圈的地方,又拍拍柱子说:“抬到那里.”牧民们把柱子搬到圆圈处,像是完成了一项庄严的任务般瞧过来,等着次多再次发号施令.“要搭个帐篷,把柱子立起来.”次多喊道.

听了次多的话,牧民们严肃的表情一下冲散了,大家相互瞧瞧会意地笑.

牧人分头从院子的各处找来几块大石头,垒起来立稳柱子,墙角与柱子之间形成一个三角.次多拿来一顶白色帐篷,牧民们赶忙迎上去从他手里接过去,也不用交待,很熟练、很麻利地一会儿就搭建完成.

次多没空理会他们,目光扫了一圈刚刚搭起来的简易摄影棚,没有挑出什么毛病.走回屋子,在门口回头对我说:“你可以登记了.”

我跑回屋子,拿来一摞表格,在院子的一角放置了一把板凳,我坐下翘起二郎腿,表格叠落在腿上,对着牧民说:“来吧,都过来,开始登记.”

“堆灵村有好几个组,你还是分一下,最后整理时很麻烦的.”多吉师傅蹲在我身边的一根木桩上说,我爽快地“嗯”了一声.他又对着牧民说:“一组、二组、三组……”他的手比划起位置.

牧人拥挤地涌过来,脚下、皮袍间扬起的尘土包裹住了我.我眯着眼,吹着气,使劲挥手,试图挥散这些灰尘.一小股灰尘还未散尽,更大一股又从拥挤处扑过来,让我透不过气来.我站起来跑出扬尘外,气愤地指着牧民说:“一群牛羊,乱挤什么?”

拥挤的牧民像是冻住了般不动了,脸上泛出突如其来的恐惧,傻傻地望着我.

我看着牧人们恐惧的表情,无辜的眼神,瞬间后悔刚刚说出的那句话,但话已说出口又收不回来.我笑着摇摇头,装出一副开玩笑的神情说:“好了好了,大家不要挤,一个一个来,一组先排好,其他的过去歇着.”

牧人们看到我的态度转好,才放松警觉,只当是虚惊一场散开了,留下一排歪歪斜斜的队伍.

“都是一组的?”

牧人齐声回答:“对.”

“都到办的年龄了吗?”

大伙相互看看,一一回答:“到了,到了……”

说着队伍后面的人挤过来,最前面的人挤到我跟前,我都能听到他鼻孔里呼出的气息.

我站起来,双手顶着最前面牧人的胸部用力推着说:“后退,后退.”用脚在地上画了个线,狠狠地瞪着那个牧人说:“不许超过这个线.”

最前面的牧人很恼怒地往后瞪了一眼,猛地撞一下,后面的“哇”地叫着,跌跌撞撞地往后退去,他整了整被挤走样的袍子,无辜地看着我,像是说都是他们在挤,不关我的事儿.

“过来.”我指着靠近板凳的位置说:“站这儿.”

我掏出笔取掉盖子,问他:“叫什么?”

“觉觉.”他小声地说了名字,伸出舌头,一副老实巴交的样子.

“出生年月日?”

他的舌头伸得更长了,一脸害羞,下意识地搓着双手.

“哪年出生的?”我放大了声音.

“属羊.”牧人轻声说,怕我没听清,加大了音量说:“属羊.”

“几几年出生的不知道吗?”我几乎是喊出来的.

他显得更加为难,屈着身子,目光不敢直视我,轻声说:“真的不知道.”

“今年多大了?”我想,他自己的年龄总该知道吧?

“25岁.”他很快很有把握地回答,还笑笑像是为答出这个问题有些小高兴.

“应该属猴?”他比我大三岁,我心里默算后问他.

“属羊.”他有些不解地说.

“那是67年的,应该是24岁.”

他想了想说:“我们都这么算.”

“几月份?”

他又伸出舌头,一看就知道答不上来,但他很机灵地想了片刻说:“我阿妈在回冬季牧场的途中生的.”

我一算,大概是十月份.这倒把我给难住了,这些牧人连哪年哪月出生的都说不清楚,登记这可怎么办?

此刻,次多扛着照相机小心翼翼地从屋子里走出来.几个小孩跑过去,围住他好奇地上下打量.次多僵直地走路的样子有些滑稽.孩子们对着照相机指指点点,挡住了次多的去路.次多一脸的恼怒,害怕弄坏了相机,停下来喊:“走开,走开.旺堆,快过来,把这群狼崽子赶走.”

我赶紧起身,凶巴巴地跑过去.流清鼻涕的孩子最机灵,别的孩子还沉浸在好奇中根本顾不上周围.他像个兔群的守护者,头脑灵动地观察着周围,看我气哄哄地走过来,迅速用手背擦了一下鼻子说:“快跑.”说着拽住旁边一个孩子的衣角跑开了,别的孩子这才慌慌张张地逃散掉.

次多又迈开他那探测地雷似的步子,走向墙角的简易摄影棚里.我尾随着把刚才的情况跟他一说,问他怎么办?

他想都没想说:“年月搞清楚了,日期自己编.”

“能行吗?”

“他们什么时候生的他们自己都不知道,那还能怎么办?你就动动脑子编,不要重了,他们很多都重名,别搞混了.”

我回到座位,在第一张登记卡上写下了:1967年10月.想了想,牧民回冬季牧场一般都是10月的月中,我就写下了16日.

“结婚了吗?”我低头填写这张表格,等着他回答.

好一会儿还听不到回音.

我抬头看这牧民.他低着头,满脸通红,害臊的有些局促不安.这有什么害臊的?我这么想着又加大声音问:“问你呢,结婚了没有?”他扭着身子,害羞得无地自容.

我重重地把笔放到登记卡上,训斥道:“这有什么害臊的?结了就结了,没有就没有结,没看后面有这么多人等着吗?”

他脸上羞涩的红变成了暗黑色,俯身靠近我的耳朵.我的面颊热乎乎的,皮袍散发出的皮臭味让我感到眩晕.我想推开他,伸出手一触到他的前胸,他的身子使劲压在我的手掌上小声地说:“没结.”

声音很小,但所有的牧人听到了,大伙羞涩地掩面偷笑.

“到那边照相去.”我填好表格,指着摄影棚对牧人说.

不知什么时候,孩子们又溜进了院子里,他们围在简易摄影棚门口.第一个照完像的牧民一走开,流清鼻涕的小子偷偷溜进去,在镜头前扮着各种鬼脸,逗得牧人们吃吃地笑.

次多的头被蒙在黑面红底的遮光布下,底版上看到这孩子的胡闹,谩骂着掀开遮光布,红色的布翻上去像团火升腾起来.他咬着唇,露出凶相,追了出去.孩子见次多的这副模样,灵巧地左右一闪,像条鱼似的从次多的手里溜了出去.次多一扑空,没刹住,差一点栽倒在地.孩子们边跑边叫.

牧人们像看一出好戏般饶有兴致地看着追逐的一幕,他们有的拍着袍子,有的咬着头巾,喊着、叫着、笑着,原本冷清的院子,这一刻充满了生气.

追逐了几分钟,次多累得跑不动了,猫着腰,捂着肚子,又气又恼.孩子们在不远处停下来,对着次多招手,又舞动身子哼着歌,欢庆他们的胜利.

次多显得狼狈不堪,气喘吁吁地回到摄影棚.

牧人们热闹也看够了,怕气头上的次多冲他们发脾气,知趣地缩回到墙角,远远地偷着乐.

太阳偏西时,次多说是光线不够,第一天的拍摄就这样结束了.

牧民走光了.

孩子们还在院子里皮了一会儿,看没人搭理他们,也觉得无趣.他们排成一行,搭着肩膀,唱着歌走了.

我和次多忙着登记、拍照的时候,多吉师傅也没闲着,他慢悠悠地在为我们准备饭菜.我们进屋的时候,他一脸被油烟熏疲惫的模样,正擦拭菜锅说:“先歇一下,马上开饭.”

窗外,天空湛蓝,有几朵像是被洗净的白云,在近处山包顶懒懒地变换着样子,远处念青唐古拉山的顶峰蒙着一层厚厚的云层.夏季,总会有一层云在守卫着峰顶,很难见到它的真容.

那几个牧民的孩子走后,院子里倒是清净了,可是也把所有的活气全都带走了.一只不知名的鸟定在半空中拼命地煽着翅膀,急切的叫声让人心里着急.我漫无目的地望着远方,空旷的草原似远古一样寂寥.此刻,一个耀眼的红色,跳进我的眼中,一眨眼的工夫又消失了,就在院门口.我好奇地盯着门口看,那个红色又一次闪了一下.这回倒是看清了,是一个戴着鲜红头巾的牧女.

“吃饭了.”多吉师傅说.

吃完饭,我预感到会有一个难熬的黄昏.

次多背靠着褥子擦拭“”式.多吉师傅在院子里摆弄那辆破车.次多拿对着窗外瞄了好一会儿说:“走,去打兔子.”

“我就五发.”

“看.”次多站起来,把包提到床上,从里面掏出两个崭新的小盒子,里面是满满的,它们闪闪发着光.

“哪儿来的?”我走过去,把盒拿到手上,掂量着问.

“够用了吧?别瞎打听.”

我心里一乐,对他献殷勤地笑笑,掏出,取出弹夹,麻利地把一一取出来装进兜里,准备装上崭新的.

次多不解的问我:“你这是干嘛?”

“装.”

“哼,你小子……”说完他怔怔地看着我,把盒装进衣兜说:“走.”

院门口那牧女还在.我和次多走到门口,她用一种异样的眼神看着我们,看样子像是有什么事,又难于启齿.

这会儿,我才真正看清了她的样子.她大约十岁,火红的头巾包裹着半张脸,眼睛大而亮,像草原上的白云一样干净,面颊上涂抹着两块鲜红的圆圆的高原红,看着有些滑稽,但这也无法掩藏她的美丽.那是一种让人心里一怔的美丽.我一看到她,眼光就牢牢地被粘住,有种说不出来的东西吸引着,又浮现出许多美好的想象.她不敢直视我们,略带害羞的眼珠像一只欢快的麻雀,一会儿飞向我们,一会儿又飞向草原深处.

沉默了一会儿后,她很难为情地说:“我,我能照个像吗?”

“刚刚没有照吗?”次多问.

“不是那种,我想要个全身的,有颜色的.”她说着似乎她的脑子里已经有了一副美丽的画面.

“我这个相机拍出来的都是没有颜色.”次多说.

“没有颜色也行,照个全身的行吗?”她央求地看着次多,眼神又转动到了我身上,像是要我帮她跟次多说说.而此刻,我痴痴地盯着她,并没有听清她说了些什么?当她再次看过来时,我像触电般惊醒过来,眼睛胡乱地到处瞟,还是没有能逃过她的眼睛.她像是猜出了我的心思般甜美一笑,让我更加羞愧地涨红了脸,心里一片凌乱.

院子的背后,没有多远是一座山包,沿着山势有一大块断壁残垣,里面稀松地生长些杂草.这些杂草是去年的,大概是这些断墙,挡住了牛羊的去路,枯黄的野草还完整地保留着.从废墟的规模来看,这里曾是个很大的建筑群.我猜想,这里过去不是寺院的话,就是一座县城的遗址.墙体横切面有一米多宽,半人多高,倒是一个藏身射猎的好位置.

“这儿真不错.”次多说.

他弯下腰,蹑手蹑脚地走到另一处断墙下,偷偷探出脑袋,左右察看了一遍,慢慢低下头,背靠着墙坐下.他看着我,往墙那一头努了努嘴.

我猫着腰走过去,坐下来问:“有吗?兔子.”次多竖起食指捂在嘴唇上轻声“嘘”了一声,又把嘴凑过来兴奋地小声说:“有好几只.”我有些迫不及待地站起来,次多一把拽住我,气愤地说:“坐下,你小子着什么急?”

次多掏出,又拿出把弹夹装满,又掏出五颗,放到我手里要我装上.

我们两举着,偷偷探出脑袋,一只野兔一边嗅,一边警惕地观察着周围,小心翼翼地正朝我们这边走来.我碰了碰次多示意我来开,次多点头同意.我悄悄地把帽檐朝向后面,把兔子装进靶心正要扣动扳机.

“你们这是做什么孽?”牧女的声音传了过来,带着责备.

兔子听到声音,立起耳朵听着,像是要摸清情况再作打算.

牧女的声音搅了我的准心,我一动不动地重新瞄准.

“喔!喔!喔!”牧女又急切地叫了几声.

我匆忙扣动了扳机,“嘭”的一声,在兔子后腿边掀出了土花.兔子一蹦一蹦地逃窜进灌木丛里消失了.

牧女见兔子惊险逃脱,情不自禁地欢呼着.

几只兔子不知是被声,还是牧女的叫声惊动了,从灌木丛里蹿出来逃跑掉了.

兔子跑得没影了,牧女高兴地跳着蹦着,她身上的装饰品有节奏地响着,她开心的笑声像百灵鸟的歌声般好听,久久回荡在山谷里.

“你小子真行,这都没打中.”次多说.

我不信,你就能打中.我这么想着说:“那个姑娘不搅和,应该能打中.”

“哼,借口,敢不敢比试比试.”

“怎么比?”

“老规矩,每人脱一只鞋当靶子,一人三发,看谁能打中?”

“那,好吧!”

我和次多各自脱下一只鞋子,竖立在二十五米开外的一处斜坡上,两个人单腿蹦着回来.

“你们俩真像两只兔子.”这一会儿,牧女坐在一处半人多高的断墙上,西斜的阳光照在她的身上,火红的头巾下她的脸庞越发清晰、明亮,一扭头,一闭眼,都透着一股吸引人的美丽,似曾相识,又像是在曾经的幻想里出现过一样.她看着我们蹦回来,毫无禁忌地捂着肚子笑了起来.

“要不你先开吧?”

“新兵蛋子,你先来.”

我想,是该露一手,打他几个窟窿,让那个姑娘瞧瞧我的神气.

“嘭”的声一响,发出的响声划破空际,充满山谷.我觉得没有打好,那鞋子一动未动.我想着姑娘还在看着我,可别丢脸,眼睛紧闭一下,一睁眼集中精力瞄准,“嘭”的一声,次多的鞋子晃悠地倒在了一边.

“哼.”次多冷眼看我一下,说:“该我了.”

“我还有一发.”

话音未落,我的鞋子从斜坡上乖巧地翻滚了下去.次多说:“中了.”

我们又一蹦一蹦地跳去捡鞋子.我看了看鞋子说:“没中,震下来的.”

“没中?看看你鞋底的铁板都打出来了.”次多晃动着一块小铁片说.

我再仔细一看,鞋跟靠上一点的位置有一个不显眼的弹眼儿.

次多穿着鞋子说:“你小子法还不赖,两发都差一点点,没有坡度你准能打中.有坡度那瞄法不一样了,学着点.”

他走近我,完全是一副胜利者的德行,还用拇指和食指比化成,对着我凶狠地开了一,说:“要不是还要走很多地方,往鞋背上打几个洞,羞死你个臭小子.哈哈哈.”

“让我也开一?”说话间,牧女跳下断墙,提起袍子,像一只小秃鹫般飞扑过来.

“女人摸晦气,你懂不懂?”次多睁大双眼,下意识地捂住腰,像是害怕那牧女抢他的.

牧女呵呵呵地笑着说:“我不懂,就摸你的.”随即扑向次多,一只手拉拽着次多的胳膊,一只手用力去掏腰上的.

我清楚牧女是逗着玩儿的,但次多一脸的认真,仿佛牧女一摸到,不祥的事立马会出现似的,拼命地护着抢.他想尽办法,用力挣脱,终究还是没有拗过牧女,干脆耍赖躺在草地上,蜷缩起来,像刺猬一样.牧女看他这般无赖,更是不肯放过,蹲在旁边,嘴里笑着,一副不掏出誓不罢休的样子,拉着、扯着、挠着.“好了,好了,我认输了,你怎么都行.”

“那你给我照相.”

“先让我起来.”

“你先答应了,就让你起来.”

“不是我不拍,今天拍不了,不信你问他.”

牧女停住了笑,转头很凶地看着我,像是看你敢跟我说假话似的.她嘴唇稍稍翘着,显得有些俏皮,看着她越发地可爱,我有些慌乱.“是真的,真的,没骗你.”我慌忙回答.

“哼,你们两合起来骗我.”她的眼睛里充满猜疑,看看次多,看看我,接着指着我说:“骗我,怎么办?”

我慌里慌张地发了好几个誓.

“就信你们一次.”她扶着次多起来说.

我心想,照不了相,那牧女该回去了.

“要不,我跟次多再比试一次法,要是我赢了,明天叫他给你照相,要是我输了……”

“真的?没有骗我吧?”她喜出望外地瞪大了眼睛,摇拽着次多的胳膊说:“你答应吗?快说,人家可是在向你挑战.”

次多已经起身,正拍打着粘在衣服上的草屑.他扬起手抽出手臂说:“那你明天照不了相.”

“你同意啦?那我就站在你这边儿行吗?”说着又烦恼地想了一下看看我说:“不行,我可不能……算了,输就输,我认命了.”

说着她站到我一边,双手狠狠一攥做出一副为我鼓劲的架势,说:“加油.”

我并没有因为她站到我一边而高兴,心里倒有些悲凉,她站到我这一边完全是出于感激,在她内心里对我能够获胜没有抱任何的希望.我有些懊悔,跟次多的比试一下子失去了信心.

村委会院墙根,我摆放了一排空啤酒瓶,走回到射击点,我和次多并排站着.

多吉师傅倚在窗口,手托着腮帮,若有所思地看着我们.

还没有开,那牧女站在远处捂住耳朵,满脸害怕的表情看着我们.

“这回你先来吧?”我说.

“砰砰砰”三声清脆、紧促的声响,三个瓶子挨个矮了半截.

我也不甘示弱,上膛、瞄准、扣动扳机一气呵成,娴熟地完成了在学校练靶时的那套流程,准确地干掉了三个瓶子.

“这么个比法,分不出个胜负,要不,看谁能射进瓶口?”次多说.

我们重新摆了两个啤酒瓶,竖躺着,从射击点只能看到瓶子的整体,看不清瓶口.

“我喊一二三,我们同时开.”次多看我说.

“砰”“砰”声几乎是同时响起的,我隐约看到瓶子微微动了一下,次多的瓶子已经横着.

我小跑着走到墙根,看了一眼次多的瓶子,只剩下上半部,后半截碎了一地.我的瓶子瓶口缺了一块.

“这下服了吧?”次多站在射击处冲我说.

我做了个遗憾的表情,偷偷看了那牧女一眼.那牧女并没有像我想象的那样跑过来看结果.她站在原地,有些期盼地望着,听到次多的话,她只是对我微微一笑,并没有露出失望,反而让我显得有些尴尬,有些不好意思.

“再比一场?”我知道,再比一场,并不一定会赢,但这似乎是我唯一能做的.

“还比,怎么比?”次多满满的自信.

“你们玩儿,时候不早了,我该回去了.”说完她转身走得很慢,从缓慢的步伐可以看到她内心的失落.她走到门口,停下来,犹疑了一会儿,似乎有话要对我们说,但终究没有说走开了.院子里又恢复了草原固有的宁静,风一阵一阵吹来,让我感到阵阵的寒冷.

没过多久,山坡上牧女的那条红色头巾,如火一样在一跳一跳地远去,我的心中生出一丝异样的暖意.

屋子里炉火很旺.

我靠着被褥,随意翻看登记卡片,寻找那个牧女.

“刚才那姑娘是努努家的.”多吉师傅打破了这个寂静.

说到那个牧女,我的心里“咯噔”了一下,竖起耳朵听他说下去.次多说:“哦?”

“听说,这两天她就要嫁人了.她要嫁的那家,在这一带是数一数二的富裕户.”

“噢,是次嘎家吧?”次多说.

“就是次嘎家,这姑娘真是好福气,嫁个这么富有的人家.”多吉师傅的语气很真诚,那牧女得到幸福是他期盼已久的事似的.他说着又叹口气说:“话说回来,那姑娘挺可怜的,人长得好看,村里的很多小伙子都想娶她,可她偏偏喜欢上一个在县里念书的穷小子,等了很多年.那小子真不是个东西,学校毕业找到工作后就不理她了,说是跟他一个同学结婚了,把她的心伤透了.后来,次嘎上她家提亲,努努很爽快地答应了,还乐了好些个日子.”

“次嘎家是富有,不过那个姑娘嫁过去,不就是四个男人的媳妇嘛,也挺可怜的.”

“这有什么?那我都有五个阿爸,又怎么说?”多吉师傅说.

“你那是什么年代,现在时代不同了,我们接受不了.”次多说.

“嗨,真可怜.这习俗就不能改改?”我愤愤地说.

“一个地方一个习俗,说改就改哪有那么容易?再说了,面上都改了,可底下都一个样.说好说坏,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习惯了就不觉得怎么了.”多吉师傅一副不屑的样子.

我早听说过这样的习俗,还很好奇地想,一个女人是如何做几个男子的?他们会不会争风吃醋?除此之外也没有想太多.现在,这事关乎到那个牧女,似乎与自己有了某种联系.我在卡片中翻来覆去地找,想看看卡片上那个牧女叫什么名字.那牧女的样子,清晰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但又忆不起到底长什么样子.终于,在一摞卡片的一角找到了.她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格桑,与我的希望不同,我觉得应该叫她拉姆(仙女).但她叫格桑,是盛开在草原上的格桑花.

我们闲聊间,夜幕降临了,远处传来汽车的轰鸣声.

“是东风车的声音.”多吉师傅说.

“噢,是次嘎家的车子,前几天刚买的,我在县里见过.”

车子很快开进院子里,我们赶忙走出去看.一辆崭新的东风卡车上下来三个牧民,急匆匆地走过来.年纪大的说:“听说局的人在村里,我们把这个烂了心肝的偷牛贼给押来了,你们看怎么办?”

“次嘎看你急的,慢慢说,怎么回事?”次多问.

“这个该死的东西,他热呼呼的爪子,伸到我冰凉的草地上,竟偷着赶走了我家三头牦牛.”次嘎气愤地说.

“人呢?”

“像个死猫,窝在车厢里.”说着对两个年轻牧人使了个眼色,说:“快弄下来.”

两个年轻牧民爬上车,把一个人提了起来.这人被一根粗牦牛绳捆着.

“看这个贼,像是谁冤了他.”次嘎指着这个人说.

“你们私自绑人算怎么回事?有什么证据吗?”我问.

“哼,证据抓个正着.还要什么证据?偷了三,两个已经下了黑手,一个正找买家,让我活生生给捉了.”

“把人松开,就算是他偷的,你们也没有权利绑人家,你们这是犯法?”

“哈哈,有天地以来,就没听说过,抓贼犯法,偷牛的不犯法吗?”

“偷牛是犯法,可应该让机关来处理.”

“丢牛的时候,可没见有来.”

“机关,又不是给你家看牦牛的.”我气愤地说.不知什么缘故,我一见到次嘎就生出一肚子气来.

次多偷偷扯了扯我的衣袖,示意我不要再说了.次多走到次嘎跟前,拍了拍次嘎的肩膀说:“生这么大气,可要伤身子的,你先把人松开,我们在这里,你还怕人跑了?”又对着车上的两个牧人命令道:“把人弄下来.”

我们走进屋,三个牧民坐在垫子上,偷牛的人蹲在墙角.次多搬了把椅子,坐在偷牛人的前面,准备询问,我负责做笔录.

多吉师傅给我们和次嘎他们倒了茶,次嘎絮絮叨叨地在给多吉师傅讲述抓盗牛贼的过程,说到气愤处,向偷牛人吐唾沫.

“你们先别聊了.”次多说道:“我们先把情况了解一下.”

偷牛的人吞吞吐吐地说他偷牛的经过.我记录他的供述,让他摁下手印.

“一头牦牛大概值多少钱?”我随口问了一句.

次嘎赶紧说:“前些时候,几个买牦牛的回族出价四千,我都没卖.”

“回族是不是疯了?县里两千块都能买到.你可不能乱说.这要按市场价折算的.”

“我一个老头子,能跟你乱说吗?”

“好了,这个你次嘎说了也不算.你们先回去.”次多说.

“怎么?我自己的牦牛值多少钱我自己说了都不算,那谁说了算?”

“明天让乡里的特派员把他带到局里去,局里会处理的.你有什么不明白,跟我们的达瓦局长说.”

三个牧民走了,他们的车子行驶在草原边的土路上.

一大早,特派员来到了村里.

我和次多对特派员简单交代了几句,多吉师傅开车,特派员押解偷牛的人去了县里.

这一天,拍照的人只有十来个.我们大约用了一个小时拍完.

“就这么多,不会有人来了.”次多收拾着相机说.

我整理着登记卡片问:“怎么回事?”

“今天次嘎家办婚礼,村民去参加婚礼了.”

“太好了,我可要好好睡一觉,昨晚守偷牛贼太累了.”我伸了伸懒腰说.其实听到次多的话时,我心里“咯噔”了一下,凉透了,有些隐隐地痛.

“你想的美,呆一会,次嘎会派人来接我们,我们也要去参加婚礼.”

“才不去.”我迅速回答,像是怄气.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坚决,但似乎又不是真实的想法,这么说觉得很是解气.

不远处的草坡上,盛装的牧人骑着马,一拨一拨地沿着弯弯曲曲的坡路,缓缓向前走着.一只孤独的雄鹰,在空旷的天空中,似乎找不着方向般盘旋着,发出一声长长的哀鸣.我眼前浮现出格桑走出院门时孤单的背影,一种莫名的忧伤涌上心头.

“愣着干嘛?走吧.”次多把马的缰绳递给我说.

次嘎家在山坡的背后,坐北朝南,用一块块很规整的大理石砌成,看着相当气派.院门口停放那辆崭新的东风车,车身上用各种繁杂的藏式图案装饰着,显得很是土气,但这些华丽的装饰,把他的富有毫无保留地显露了出来,让我更增添了对他的几分厌恶.一帮孩子围着车子嬉戏、打闹,发出刺耳的笑声.

院门口,次嘎穿一件宽大的貂皮边的新皮袍,戴一顶崭新的狐皮帽,满面红光,神气十足地与前来参加婚礼的客人寒暄着,时不时发出满含霸气的笑声.

次嘎看到我和次多收敛了笑容,从身边的小伙子手里,拽出一摞哈达,快步迎上来,很殷勤地笑着,抓住缰绳让我们下马.我们还没有落定,一面往我们脖颈上挂哈达,一面说:“扎西德勒!扎西德勒!贵客,贵客,一路辛苦.乡下的婚礼,比不得城里,寒酸,寒酸得很,不要笑话哟.”次多低下头接住哈达说:“客气了,城里也就那样,你这可比城里气派多了.扎西德勒!扎西德勒!”次嘎“呵呵”地假笑一声,跟身旁的小伙子使了个眼色.小伙子不明白地瞪大眼.次嘎狠狠地又瞪了一眼,甩甩手说:“把马牵走.”又对我们露出一副笑脸,像是怎么教那个小伙子都不开窍似的摇摇头,说:“傻孩子,放牧放傻了.来来来,请进,请进.”说着我们被领进院子里.

走到大厅门口,次多停下来说:“我们就在院子里吧.”“这怎么行?”次嘎说着,一把亲密地搂着次多的胳膊,往屋里拉.次多的脚稳健地立着,像是压根没打算进去,身子往后仰着,抽出胳膊.次多身子靠上去,手搭上次嘎的肩膀说:“你们规矩太多,我们又不懂,你忙你的,我们就不进去了,你不用招呼我们.快,进去.”

“哪有这种规矩?请进,请进.”次嘎说着,转过身子,摆出要把次多拽进去的架势.次多用力摁住次嘎,双手把次嘎转回去,推着次嘎的背说:“这么多人看着不好,你进去.仪式要紧,等仪式结束了,我们好好喝一顿.”说着把用哈达裹住的红包塞进次嘎的皮袍里:“一点小意思.”

次嘎一副想都没有想到的样子,急急忙忙将手伸进腰包,怨气地掏着红包说:“不行,不行,请都请不来,这是干什么?”次多死死摁着次嘎的手说:“就是一点小意思.图个喜庆,收着吧,就别为难我们了,人家看着呢.”

次嘎左右瞧瞧,一脸为难地叹着气,无奈地摇摇头,说:“那、那收下了,太不好意思.”

“好了好了,你快进去,都在等着你.”

次嘎无不遗憾,很不情愿地进去.刚进去,又想起什么重要的事一般折回来,吩咐一群帮忙的女人要照顾好我们.他怕这些女人听不明白他的话一般,又交待了一遍.

“次嘎,快,你快进去.”次多嫌他啰嗦的样儿使劲摆手说.

次嘎这才吐了吐舌头,挽着袖子,一副很是歉意的表情走了进去.

宽敞的院子里,异样地寂静.太阳从高高的院墙上射下来,照在那些帮忙的妇女身上,她们或拖着,或顶着深黑色的影子,脚步匆匆地忙碌着.我又想起那牧女来,她今后会生活在这个院子里,也会有这样一个深黑色的影子,会成为她们中的一员,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我这么想着,莫名地痛恨起这个院子来,还有那堵高高的院墙.

“扎拉家,绵羊两只,衬衫两件……”屋里传出宣读礼单的声音.

我只想马上离开这个院子,但腿脚不听使唤地站起来,走到窗子前,身子躲在墙背后,伸出脑袋偷偷往里看.

从窗口可以看见那牧女和四个男人并排坐着,牧女在最外侧,脖子上挂满了哈达,低着头看不清她的脸.四个男人在里侧,一脸严肃地坐着,看不出任何喜悦的神情.每个人都穿同样崭新的皮袍,挂满哈达,戴同样的狐皮帽,分辨不清谁是谁.紧靠牧女的是一个矮个子男人,很不安分地东张西望.无意间,他转向窗口看过来.一张我熟悉的脸,但又想不起来,我正想着在哪里见过.他羞涩地一笑,低下头去,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赶紧抬起头冲我做了个鬼脸.是他!我在心里喊了一句,正是那个流着清鼻涕的男孩.他对我不停地做着各种鬼脸,像是盼着我给他个回应.我那时愣住了,脑子一片空白,说不清是悲哀,还是怜悯、好奇.男孩看着我,见我这样一副表情,有些摸不着头脑,又像是有些害怕,头慢慢地偎依到那牧女的肩头上,用一种复杂的表情盯着我.那牧女仰起头,很关切地看着男孩,伸出手很心疼地抚摸着,像是在问,你怎么啦?害怕了吗?看见男孩委屈地盯着窗外,牧女的眼光也朝窗外望过来.

我迅速一缩头,躲在了窗后,心“咚咚咚”地剧烈跳动.

我没有看见那牧女最后望过来时的眼神,更没有想象过,假如她从那扇窗户看到我时会是什么样的神情?

多年以后,每次从草原上走过,我都会想起那个叫格桑的牧女,她在我心里像草原天空中的白云般纯净,只是我羞于去遥望那一片片的白云.

责任编辑:次仁罗布

此文结束语:上文是一篇关于草原轶事和小说和轶事方面的相关大学硕士和草原本科毕业论文以及相关草原论文开题报告范文和职称论文写作参考文献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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