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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失的路标论文怎么撰写 跟消失的路标相关论文范文资料

分类:硕士论文 原创主题:消失的路标论文 发表时间: 2024-02-2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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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扇大门,究竟迎接了多少人?送走了多少人?我不知道.一栋房子,无论它有多庞大,它只有一扇大门.大门,是房子的脸部.饶北河边的房子,大多塀土房,坐南朝北,或坐西朝东,长四边形,中间大门进去,是厅堂,左右两边各有一间厢房,厅后叫后堂,左右两边叫偏房.这样的房子叫三家屋,四塀.也有六塀,或八塀,在厢房和偏房之间,修一条叫风弄的通道.也有大户人家的院屋,里外两栋,两边厢房相连,中间大天井,厅堂两个,前厅请客,后厅祭神.院屋和南方的祠堂差不多.一栋院屋,至少可以住四户人家,左右各开一条风弄.

大门,都不能挑粪桶进出,人和六畜平等,污物避开大门而行.相邻之间,无论有多大的仇恨,即使有杀父之仇,也不能把茅厕建在别人大门正前方——杀父之仇可以报,茅厕建在别人大门正前方,会引起全村人公愤,也就失去立足之地.大门是正前门,我们上门做客,即使身份再卑微,年龄多小,必须从大门进去,以表示体面光鲜,从侧门或后门进去,有些灰溜溜,做事谈话,不堂堂正正.不堂堂正正的人,受人鄙夷.门是一个家庭威严的地界.进门便是客,再好的邻居,再近的邻居,再仇怨的人,进了门,都得摆椅子让座,若是吃饭时间,还要让桌,请邻居一起上桌.夏季昼长,下午会有一餐点心,烧面条,煮绿豆粥,蒸灯盏粿,搓饭麸粿,再苦的人家也有一碗葱花炒饭,进了门的人,都要留一碗.

妇人吵架,都站在路边,或巷子,或洗衣埠头,拉起架势吵,吵个半天,吵累了,坐一会儿,继续吵,唾沫都吵没了,脸部抽筋,过个十天半个月,又和好了,有说有笑.但不能在家里吵,没有谁坐在别人厅堂吵架的,会被人用棍子打出来.上个世纪十年代,乡镇实行计划生育,对违规生育又不缴纳罚款的人,政府派人把猪圈里肥猪拉出来杀,把谷仓里的谷畚出来卖,把屋顶捅烂,还炸房子,轰的一声,房子掀掉半边,但大门是要留着的.炸了大门会惹杀祸上身.

再穷的人家,都有一扇厚实的大门.房子再烂,大门不能烂.大门的木板,必是老木,杉木或苦槠,木头在家里陈放上十年,锯开,作门板.现在的房子,大门用料是镀铜水的铝合金.铝合金门色彩鲜亮,易清洗,显得气派堂皇,十年八年后,铝合金氧化,烂得像一个患了白癜风的人.有钱的人,买实木门,厚重.我做房子的时候,做一扇什么大门,问了很多人,也征求我父亲意见.父亲说,木门好,但不要实木门,实木门用不到几年,会开裂.我表弟水根是个木匠,常年在顺德一实木家具,我问他,他说,自己买木头,自己做,是最好的.实木门的门板是物理脱水,不是阴干的,时间长了,会膨化,热胀冷缩很厉害,陈年老木不膨化,门板腐烂了,也不开裂.可到哪里去买陈放了十几年的老木呢?一次,表哥兴泉来看我母亲.他开了锯板厂.我说我要陈年老木,做木门.表哥说,哪来这样的老木,不过还有比陈年老木更好的木料,用上一百年也不腐烂也不开裂.我说,这样的木料,谁买得起呀,不就是金丝楠木吗,或者红豆杉,是国家严控的.表哥笑了起来,说,地主也用不起呀,老房子拆下来的圆柱,锯开,作门板,是好得不能再好了.过了一个多月,表哥来电话了,说,木料找到了,你来看看.两根圆柱,是老房子的中柱,四米来长,老杉木,木质还是浅,手拍起来,嘣嘣嘣,像拍在绷紧的鼓面上.我说,要了,做三分厚木门,上三道清漆,雨水不沾边.房子上大门那天,父亲用手一遍一遍地摸大门,还用力甩几下,说,这门好,厚重,拙朴,有村野大雅之气.我也笑得像个裂开的核桃.

门,就是要把一个空间密闭起来,也是要把一个密闭空间打开.门是一个空间对另一个空间的防守与开放.门是矛盾的统一体.一栋房子,有很多门.大门,后门,侧门,房间门,风弄门.还有院门.枫林没有院门,可能是山多地少,宅地不足吧.进山五里,我有一个舅公,即我母亲的舅舅,有院门.我还是十四五岁,进山.翻一座山,到山谷底,偷砍松树做柴火,我把松树扛到半山腰,被几个人追了上来.我扔下木头,往山顶跑.饥饿,体力不支,我没跑多远,被几个六十来岁的人抓住了.一条,围着我,汪汪汪狂叫,我吓得瘫软.我属狗,却十分怕狗.其中一个满脸胡茬的人,问我,你是枫林人,还是洲村人.我说,枫林的.又问,你是谁家孩子,敢偷木头,这是犯法的.我说,傅家的.问我的人,一下子语调温和起来,说,你是傅家第几个孩子.我说,第六个.“兰花的老六,都这么大了.”满脸胡茬的人说.我看看他,不知所措.我知道,我外婆出生在谷底叫坳头的小村子,但我从来没去过,我有三个外公,三外公还是一个远近闻名的猎人,一把土铳震四方.满脸胡茬的人,正是我三外公,怪不得他跑山路那么快,像头野猪.他看我饥饿得人都瘪了,带我去他家吃饭.我第一次去舅公家,也是唯一一次.我第一次看见了高大的院门.山边的房子临一条宽阔的山涧,涧水哗哗哗,冲击着巨大的涧石.土夯的院墙,有两米多高,瓦压在芦苇上,芦苇压紧墙垛.院门有三米多高,门轴是粗大的枫树兜切开的,门槛高过我膝盖,门板厚实,推开,门轴咿呀作响.院门上,盖了一个蜂窝形状的大门垛,是厚木板上垒土砖的.开了院门,一个椭圆形的院子豁然开朗,柚子树、枣树、梨树、枇杷树,喷出了院墙.高大的院门,自有一种猎人的凛然之气,威武,强壮.再猛的野兽,也侵犯不了院中牲畜,伤害不了家人.

古代的财主或员外,有家丁护院.院侧有弄堂门,弄堂门之上有阁楼,阁楼有暗哨,看见外边来人.晚上关了大门,客人从弄堂入院.护院睡阁楼,若是不义之徒入院,护院从阁楼跳下楼,以棍棒刀锤偷袭.大门也有讲究,两侧各有小门,门槛高且厚,普通客人从侧门入屋,贵胄之人才能跨大门.门口有两墩石狮子,憨态而威武.锁是大铜锁,锁侧有猫眼门孔,门外一览无余.也有门闩,是一根圆柱粗的原木,闩门,要两个人抬起来,穿进闩套.在枫林老式祠堂里,还可以看到.车马盈门,是世俗中人所奢望的,多好,宾朋满座.

书香门第,多好的人家,诗书礼贤,是理想的家境.

名门世族,甲胄之后,三代出贵族,五代出世家,是个门阀.

相门出相,官是世袭的,种田人的子嗣想做官,太难,读再多的书,不倚门傍户,难出头.

饶北河两岸贫瘠,有望族无世家.大多是撑门立户,席门蓬巷,筚门圭窦,沿门托钵,织楚成门,窄门窄户.穷人重子嗣,多生育,望芝麻开门,望鲤鱼跃龙门.门是命运的高度.越生育越贫苦.

乌衣门巷,户户捣衣.也是南方胜景.南方多河流,河流多支汊,支汊多水沟.水沟经过户户门前,有激越水声.雨夜,流水摇动铃铛,清脆悦耳.夜风轻轻地扑打门环,像个夜归人.门环是门的拉手,关门的时候,把门环拉起来,合紧门缝.门环也相当于叩门的手指,用手拉着门环,击门,——铛,——铛,——铛,——铛,轻轻叩,是对人的尊重.铛铛铛,铛铛铛,门环敲得急促又响亮,是遇上了急事,上门求助了.赤脚医生的门,通常响起这样的敲门声,可能病号到门口了,也可能病号出不了门,急需上门急诊.门环,铁质,圆形,和手镯的形态差不多,像门的耳朵.

天亮,门就要打开.这是人对生活的宣示.门打开,厅堂里,有了人来,也有了人往.我们去耖田,去拔稗草,去收麦,去晒谷.我们去上学,去摆摊设铺,去走街串巷,去翻山越岭.我们去访亲问友.我们去拜师学艺.我们走出门,去很远很远的地方.我们去幽会亲爱的人.也有相邻来坐,谈天气,谈恩怨.也有提亲的人来了,好茶好饭好笑脸相待.阉猪的人,来了.割鸡卵的人,来了.摇拨浪鼓的人,来了.配牛种的人,来了.郎中背一个褡裢,来了.找酒喝的人,来了.问路的人,来了.挑担歇脚的人,来人.躲债的人,来了.回娘家的人,来了.借钱的人,来了.卖水桶的人,来了.沿街吆喝“磨剪子嘞——戗菜刀”的人,来了.收鸭毛鹅毛的人,来了.

有每天都要来坐坐的人.有一年来三五次的人.有三五年来一次的人.有十几年来一次的人.有一生只来一次的人.有来了一 次再也不来的人.有频繁来却突然不来的人.有凌晨就来的人,这是报丧的人.有半夜突然来的人,是走投无门的人.

有吃饭时间来的人,是嘴馋的人.有喝上茶就不想走的人,是孤单的人.

有说完事就拔脚走路的人,是命苦的人.有吃了午饭等晚饭的人,是无处可去的人.有看了一眼就走的人,是失望的人.有看了一眼还想问的人,是留恋的人.有来了就痴痴呆呆的人,是有口难言的人.一扇大门,把这些人迎接了进来.门,迎接了相熟的人,也迎接也不相熟的人.相熟的人,有的会变得日渐陌生.不相熟的人,有的成了知己.我们坐在门里,等待一个人来,等一天,等一年,等十年,却始终不来.我们也屐齿印苍苔,小叩柴扉久不开.我们也雪夜柴门闻犬吠.

新娘穿大红的衣服,盖着红绸盖头,在炮仗声声中,在唢呐欢快的调曲中,牵进了我们的大门,抱进了房门,成了我们的堂客,生儿育女,相守在一扇大门里,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脸有了皱纹,扁塌,双鬓白斑,儿女又顶门壮户了.

姑娘被舅舅抱出大门,抱上花轿,远嫁.这扇大门,将在她一生的梦中,拍打,关了又开,开了又关.

被抬出大门的人,却再也不会回来,去了一个没有门的地方.每一个人,最终都是从大门抬出去的,穿上干净的衣服,盖着白布,眼睛再也不会睁开.一扇大门,要抬出多少人,也是不知道的.

一扇久久锁着的门,里面一定有一个曾经长久居住的人,里面放着我们再也不忍目睹的物件.比如一本书,一把二胡.比如一件蓑衣,一顶笠帽.比如一双鞋,一袭外套.比如一只箱子,一个木匣.比如一封旧信,一支帽笔.我祖父故去之后,他住过的房间,在很多年里,我都不敢推开那扇门.门右边,有一张床,还铺着草席,挂着蚊帐,竹椅子还靠在墙边,酒瓶里还有半瓶酒,鞋子里还塞着袜子,拐杖还斜放在门后.每次进那个房门,我都要站半天.当我们分离,人世间,最温暖的东西,不是茶壶,不是锅,不是火炉,不是棉絮,而是恋人的唇,和亲人的遗物.当我们分离,人世间,最寒冷的东西,不是冰凌,不是灰烬,不是孤枕,不是残月,也是恋人的唇,和亲人的遗物.上帝不是关了一扇门,却开了一扇窗,而是先关了窗,再关门.所有的门窗都关了,我们被抬出了大门.事实上,每一人,都有一扇属于自己的门.有人在门里,等待我们去敲门.我们也在门里,等待门环叩响.——铛,——铛,——铛.

有些门,我们已经无法敲开.

松脂滴落.门外月光如海.温和的夜,想起这些,我心扉痛彻.

水井

水井,作为我们另一个肉身而存在.在早晨在黄昏,井边的人,用木桶和绳索朗诵生活.井通常在一个独立的院子里,和月亮遥遥相望.我们在井院里,洗菜,洗衣服,洗头,洗澡.我们在这里窃窃私语.我们在这里独坐,目不转睛地遥望星辰.我们在这里和相爱的人,亲吻,紧紧地拥抱.我们把井水挑回家,煮饭煮茶,做豆腐.我们把井水装进瓶子里,带到异乡,也就是把井背在了身上,也就是把井里的月亮背在了身上,也就是把井里沉落的面影背在了身上.

在井院,我们架起一个两米高的杩槎,一个长长的竹棍扎在杩槎上,竹棍的一头固定一根铁索,铁索有挂钩,把水桶挂在挂钩上,探入井里,打水.竹棍的另一头,坠一个大石块,竹棍成了杠杆,把水提上来.这就是打井水的桔槔.高高的桔槔,是异乡人的记忆坐标.桔槔,高过了万丈高楼,高过了灵山,高过了黄岗山,高过了脚下的任何一座山.我们仰起头,桔槔耸入云端.桔槔是移动的,我们走到哪儿,它移动到了哪儿.月亮挂在桔槔上,摇晃,像一个水罐.水罐里,有荡漾的水声,似乎藏着一条地下河.

枫林鲜有水井,河边人家,无须打井.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饶北河上游,建了华坛山萤石矿加工厂,废水含有硫,污染了整条河,鱼虾不存,人下河洗澡,皮肤长出红斑疹,更不能洗菜洗衣了.村里开始打井.打井师傅来了,四处勘探,都难以找到适合打井的地方——村里多焦土,焦土层太厚,水出不来.打井师傅说,打一口井,花费太大,不如在山边打井,山边是黄泥,山泡泉多,水源充足.石拱桥边,有了第一口井.桥边有一棵柳树,碗口粗,夏季,把整个井院都遮了荫,很是凉爽.井是双眼井,一口打水喝,一口洗衣洗菜.还有一个大水池,池边铺了青石板,小孩可以坐在青石板上玩水.水是泡泉,冬暖夏冷.暑气日盛,我们把丝瓜、冬瓜、金瓜、西瓜,扔进水池里,要吃的时候,捞上来.瓜,一个个地浮在水面上,绿绿的.浸水半天的西瓜,切开,有一股凉气,吃几口,身上暑气全消.我们去田里干活,带一个毛竹罐去装水喝.毛竹罐相当于大茶杯,可以盖起来,密封.淌足了汗,我们坐在田埂上,把毛竹罐打开,仰起脖子,咕噜噜,喝到肚子发胀.冬天,井口有绵绵不断的热气,白白的.早晨,水池边,围了一圈的人,洗脸刷牙.尤其是有相邻做喜事,藕、荸荠、芋头、黄豆、萝卜、海带、冬笋、明笋、鱼,用箩筐挑到水池去洗,七八个男男女女,蹲在水池边,叽叽喳喳地说笑,暖阳照着,一家子的喜庆,便是整条巷子的喜庆.

“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我猜想,刘禹锡的陋室边上,也有水井.水滋生苔藓.井边有青色苔藓.苔藓有绒毛,青黝色,若是有积水,绒毛浮起来,像绿水母.苔藓是时间的一种表现形式.苔藓是不会死的,暴烈的太阳,把它晒得枯焦,晒出干燥的螺旋藻模样,用脚踩,变成粉末,只要有水打湿,过一夜,苔藓又绿了.山区多雾,多露水,又在井边,苔藓常年油绿.苔藓有两种,地面上的,像绒毛,如动物的皮毛,叫灰藓;井里的,有枝茎,沿井石爬,印出花美图案,叫水苔.“长风隐细草,深堂没绮钱.萦郁无人赠,葳蕤徒可怜.”(沈约《咏青苔诗》)苔藓给人荒凉感,是故园破败,故人凋敝的隐喻.水井边的苔藓,则有水意绵绵之感,人丁繁茂,熙熙攘攘,川流不息.

一双红鲤鱼,在水井里,恍若故人.鱼始终不长,巴掌大,巧活灵便.鱼是信号灯,水被投毒了,受重污了,红鲤鱼会死,或浮起来,腹部朝上.也有米虾,针头大,一群群,吸附在水下的青苔或地衣里.偶尔有青蛙,跳,跳,跳,不小心把井沿当作了跳台,啪咚一声,落下了井,再也上不来.蛙便哇哇哇叫个不停.坐井观天的蛙,是最孤单的蛙,没有伴侣,也没子嗣.把水桶扔下去,扑通,把水提上来.蛙见桶落下去,惊慌地乱跳,要么钻入水里,要么躲在石缝.桶七上八下,没个消停.过了几天,蛙习以为常,桶落下去,它也不躲闪,耷拉一下脑袋,眼睛睁大大的.桶搲水上来,也把蛙搲了上来.夏日溽热晌午,蛇会盘在井圈,像一堆牛屎,乌黑黑.井边多青蛙,多田鼠,蛇吐着信子,捕捉到了食物的腥味,从山边草丛悄悄而来,捕食鼠蛙.吃饱了,蛇便盘成一团,似女人头上高高的发髻.提水的人,以为是井绳,手一把抓下去,冰凉,连忙撒出去,才知道是一条乌梢蛇.井绳一般是棕布和苎麻编织的.弹棉花的师傅,有一个木轮子,会呼噜噜地转.把棕布丝和苎麻拧紧,分成两股,固定在一条板凳上,棉花匠两只手,各拿一个木轮子,转,越转越快.棕布丝和苎麻转成了两根绳子,再把两根绳子合起来转,呼呼呼,便成了井绳.井绳十几年不烂.浸了水,井绳发胀,又粗又硬,像一根油茶树.顽皮的小孩,不怕父母竹稍打,怎么打也不哭.但怕井绳打,无论多顽皮,看见父亲手上拿着井绳,便老老实实.井绳打在皮肉上,一条条红印,火辣辣地烧,三五鞭子打下去,皮开肉绽,衣服都没办法穿上身,也躺不下身睡.痛,火烧的痛,盐腌的痛.井绳用了两年,棕和苎麻白,转成了黑色,棕毛翻了出来.

小学时候读李白《静夜思》:“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语文老师全初圆是个赤脚老师,解不来“床”字,说是睡觉的床铺.到了我读《唐诗三百首》的时候,才知道不是,“床”指代井上护栏,即井栅栏的意表.古诗中,井是一个常见的物象——有水井之处,便是故乡.诗人爱游历,背一个包袱便出门了,四处借宿,看见了水井,睹物思人,想起了家中老母,想起了妻儿,感怀万千.“清秋幕府井梧寒,独宿江城蜡炬残.”杜甫写《宿府》,悲凉之气油然.离乱的时候,水井便是一个伤口.

雨井烟垣,多么荒落,破败,让人痛彻.背井离乡,从此流落江湖,颠沛流离,居无定所.

在冷兵器时代,井,不但是村户的水源,也是避难之所.井下,有一侧窗,窗与地下室互通.1976 年版《流星·蝴蝶·剑》电影,由楚原执导,井莉、谷峰主演,对古井有细致的镜头描写:谷峰主演的孙玉伯受律香川暗害,躲在井里疗伤.井成了逃生暗道.南方多水,多雨,掘井大多是方便生活,而非无地表水源去找地下水源.西北干燥,雨量不充沛,饮水是大事.1987 年,导演吴天明摄制的《老井》,塑造了黄土高原人坚韧不拔的精神,感动千万人家.其中有一个细节,堪称经典:巧英和旺泉被土石封在井下,在生命可能随时被夺走的情况下,他们酣畅淋漓地做了一次夫妻.这是出人意表的细节,也是井的灵魂:旺盛的生命力,源源不断的生命力.每一口井,都是有生命的.井,和人,没有区别.

投井自尽,可能是最绝望的人了.枫林有人悬梁自尽,有人喝农药自尽,有人喝自尽,也有跳河自尽.有一个人想投井自尽,临了,还是把自己吊在桔槔上,可能他不想让自己的身体,废了一口井吧.吊桔槔的人,叫金山,四十来岁,脚有残疾,走路的时候,右腿外撇,划半个圈.有一年,他儿子考省级示范高中,差12 分,要交插班费,3000 元起始交,差1 分交1000 元,他要交15000 元.他哪有那么多钱呢?借了很多家,才凑了6000 元.他三天两天坐班车去城里,想恳请学校减免插班费,可见不到校领导.值班室的人说,找校领导的人太多,领导都躲着,手机都关了.有一次,到了晚边了,金山还候在门口,候到了领导.金山见了领导,跪了下去,说,帮忙,帮忙,实在找不出钱了.领导请他喝了茶,说,根据实际情况,可以减免5000 元,已经是最大力度的减免了,再要减免,已经没有权利了.金山回到家里,又四处借钱,张罗了一个晚上,钱还是没有着落.他想想,很绝望,在井边抽了半包烟,把裤带解下来,吊死在桔槔上,遗言也没留一句.

一口老井,据说会有井鬼.井是阴性之物,以女鬼居多.鬼故事一般是这样:一个女人去井里打水,看见井里晃动着一张似曾相识的脸,绽开了鬼魅的笑脸,女人扔下水桶,受惊而逃,从此一病不起.也有男人打水,把女鬼带回家,媾和,或在井边媾欢,自此冷落妻子,最后家散人亡.驱鬼的方法,便是请道士来做道场,画符,贴在井圈,贴在桔槔上,让鬼不再靠近.

鬼是没有的.但井确有奇异之处.它有奇异的镜像原理.我们俯身在井沿,我们的面影会浮浪般摇晃,天空也在摇晃.我们俯身不动,长时间地看着井水,眼睛会慢慢昏花,脑袋开始缺氧,晕眩.落井的人,不是不小心踏空落下去,而是看井水时间太长,晕眩,失重,落了下去.这个时候,若有人投石下去,落井的人连挣扎的机会也没有,还不知道谁在投石呢.井,成了圈套.陷阱,在生活之中,也无处不在.陷阱借用了井的镜像原理,给眼睛设置了障碍.

事实上,水井处,是最有情调的地方.

尤其在夏天.早起的堂客,夹一个饭箕,在井边洗米.米白白的,饭箕黄黄的.饭箕浸在水里,慢慢晃,米灰在水里洇开,水也成了灰白色.米虾浮上来,追着米灰吃.吃过早饭,堂客从各扇门里出来,拎一个大脚盆,脚盆里,是昨夜换下的衣裳,和一个棒槌,以及肥皂、竹板刷.有的堂客,一手拎脚盆,一手拎菜篮,菜篮里是刚采摘来的菜蔬,豆角,金瓜,茄子,辣椒,满满一菜篮子.堂客聚在水池边,蹲下身子,捋起衣袖,洗衣洗菜,互相俏骂.也有不俏骂的,边洗边哼歌:

一日三餐三日九, 三餐茶饭一壶酒.

男要勤来女要俭,三餐茶饭不求人.

日头当空腹中饥,一粥一饭好充饥.

鸡鹅腊肉不想要,歇下锄头担畚箕.

哼唱的,都是一些乡间小调.如《尺鞋底歌》:“看见嫂嫂尺鞋底,细针木线对起孔.一针一线放好样,尺起花样真好看.”这都是上了年纪的妇人唱的.姑娘时兴唱邓丽君的歌.如《甜蜜蜜》《小城故事》《夜来香》.歌唱了一半,被别的姑娘取笑,说猫叫春了,人也叫春.唱歌的姑娘臊得满脸通红,互相泼打起水花,抱在一起,落进了水池里.

晚边,男人来了.男人端一条矮板凳,坐着池边洗脚,洗锄头,洗两齿钳,待女人散了,到水池里洗澡.孩子无忌,一天到晚,随时泡在水里,嘴巴咬着黄瓜咬着包皮瓜,裤头挂在柳树桠上.

枫林,屋舍密集,年轻人谈恋爱,也没一个适合的去处.吃了晚饭,男孩子沿山边散步,转了两圈,到了井院里.女孩子已早早地等了,站在柳树下,看萤火虫随风起舞.月光朗照,树下有了卿卿我我,有了海誓山盟.我二姐找的男友,是本村的,天天去井院约会.那时我还在外地读书.我父亲不赞同我这个未来的姐夫,把姐姐关起来.我姐姐从阁楼窗户跳下去,去约会.我姐姐在生活上,颇受折磨,几次想离婚,我都劝解她,不要离婚了,小孩都成家了,离婚已经没有意义,在一个屋檐下,各自顾各自吧.中年以后,人会逐渐学会放弃很多东西,年轻时珍视的东西,会越来越轻视,轻视的东西,反而越来越珍视.人对生活的认识,和年龄,有很大的反向性.比如我,年轻时,特别喜欢说话,喜欢呼朋唤友,现在不愿说话了,即使朋友满座,我也是一个人坐在旁边,默默地看,偶尔露出假意的笑容.我知道,知心人,在一生之中,是极其有限的.现在的人,自尊心都很强,一句话没说好,便翻脸不认人.自己也是无谓的人.不要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是生活的法则之一.

水井一直还在.自枫林通了自来水之后,去井院的人,少了很多.井院里,荒草长了出来,柳树不知哪一年,被雷劈了一半.一半枯死,焦黑,另一半兀自婆娑.自来水不是水厂生产的,是引来的山泉水.在半山腰的山坳,建一个大水池,把山泉引入水池自然沉淀,把净水渡入另一个水池,接水管,通入各家各户.枫林多山,多山泉,水质清冽甘甜,煮茶煮饭,都有甘味.自来水免费,到了年底,一户交十块钱,给管理水路的人,算是一年辛苦费.山泉不如井水.冲澡,洗衣,冬暖夏凉,井水无比爽身.煮饭煮茶也好,甘洌.井水来自土层深处,经过了沙的净化,像母爱,来自心脏.井水有大地的元气和精气.井,是我们的神龛,也是离我们最近的宇宙,天空所拥有的,水井也拥有.

本名傅斐,一九七零年代生于江西上饶县,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世代耕种.作品常见于《人民文学》《天涯》《 花城》等刊,收入百余种各类选本.出版有《屋顶上的河流》《星空肖像》《炭灰里的镇》《生活简史》《南方的忧郁》《饥饿的身体》《在黑夜中耗尽一生》《大地理想》.

责任编辑 / 白 琳 fairlady8388@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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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1、 基于隐性分析儿童文学价值的消失和重构 摘 要儿童文学的隐性价值是引导学生健康成长,树立积极向上的价值观念,明确道德标准,培养文学审美的重要隐性价值 但我国儿童文学作品其隐性价值缺失的情况较为普遍,在很大程度上限制了儿童文学的文化价值发挥 .

2、 消失的河流 想念河流源于乡村已经干枯的河床上植满参差不齐的树木以及里面套种的庄稼 想念河流源于记忆中的河流带来的快乐和即将消失的美丽河流 想念河流源于家乡的一个小村庄 村子不大,但地势较高,四面邻河,每到夏秋两季.

3、 终将消失的人 村庄一路往城填的方向缓慢迁移 新房不断扩张蔓延,旧房像遗下的蝉蜕 村民们用旧一院房子后,会到村边离公路近的地方批宅基地再盖新房 留下的旧房就成了老家,老院,老窝 如果父母健在,会住着老人,否则,会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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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消失的绿色军大衣 朱学东去年11月初,我决定出趟门,回故乡一段时间 那时,北京的初冬还没有明显冷下来,而故乡,秋天正在作最后的挣扎 但因为出门时间长,返京时,想来北京应该比较冷了 在过去,去南方出差带什么是个问题 中国.

6、 阿拉斯加的路标 在阿拉斯加的旅行介绍手册或风景明信片上,常常可以看到如下字句最后一块未开发之地 阿拉斯加给我的印象也确实如此 一离开城镇,眼前就被天空和深邃的针叶林所笼罩,两者不断绵延,所见之处几乎没有村落 不管骑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