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文范文网-权威专业免费论文范文资源下载门户!
当前位置:毕业论文格式范文>职称论文>范文阅读
快捷分类: 毕业论文的读书笔记 金色笔记论文任务书 毕业论文读书笔记格式 论文读书笔记要求 会计论文读书笔记 教育刊物读书笔记

笔记有关论文范本 和西海固笔记节选(散文)有关论文范本

分类:职称论文 原创主题:笔记论文 发表时间: 2024-01-25

西海固笔记节选(散文),本文是关于笔记方面论文写作参考范文与西海固和散文和笔记类专科开题报告范文.

悍马像冲浪一样冲上一个梁峁,又从梁峁一头扎下去,杀入一片荒野,惊着了草地上的一头驴,撒欢尥蹄要跑,却给二十多米的长绳縻着,奔跑不了,就在草地上转圈,踢腾出一团土雾.靠近它时,它腾空而起,两只后蹄踢向天空,身子还在空中狂扭几下,放出几个大屁来,落地的一刻,“昂——昂——”地大叫几声,以表达自己的愤怒.

小管哈哈哈地笑着说来看你,你倒恼得不行了.

我说你冲进它的领地了.

小管说它胆量倒不小,我走过好多地方,一见到车这些家伙就奔逃.

我说它是给縻在草地上,不然早跑了.

小管“唷唷”地叫着说你配合点,摆个姿势,给你好好拍几张.

这是一头漂亮的驴,通体黑色,脑顶子、嘴头子、眼圈子、蹄腕子和肚下却为白色.

小管扛了摄像机下来拍驴,驴偏着头一副警惕的神态.被绳拴着,驴只能原地转圈蹦跳.我知道这头毛驴年纪还小,没经多少世面,性子还没有被磨疲,它还喜欢表达着自己对事物的认识与看法,等过上十来年,上了年岁,它就不会有这么大的性子了,淡定而冷漠,见怪不怪,会专心吃草,耷拉着耳朵听你说话,眯着眼睛看你思考,一副城府很深的模样,你从他身边经过,它都不理睬你.

离开毛驴时,毛驴又腾空跃起,在空中扭动腰身,放出几个大屁来,颇有些挑衅意味.

小管说你的屁可真多.我笑了.

小管是北京的坐地户,他不懂驴,却道出驴的一个特点——屁多.“赶驴吃得屁,受得气”,驴负重上坡、撒欢、尥蹶子,常常是大屁轰天,尤其是你抽它一鞭甩它一棍,它会以大屁相还.在老家人们骂人抬杠,常用这样两句话:一句是“叫驴叫唤屁出来”,另一句是“跟在驴后头,还没有你吃的屁”.

隔着沟对面的草地上也縻着两头驴,它们向这边看看,继续认真地互啃脖子.那是一对老驴了.驴啃脖子功变功.变就是换意思.你帮我挖窑,我帮你打窖,这就叫做“变功”.在西海固,变功深入民间,取代得了金钱交易,有时候一个功会在一两年后才还,显出人情的醇厚与温馨.互啃脖子,这是驴特有的生活,其它牲口是没有这种生活的.身上痒了,驴可以在地上打滚,也可以自己去啃,唯独脖子周围无法自行解决,苏东坡说忍痛易,忍痒难,于是驴发明了互啃脖子,这是一种默契的合作.在大牲口里,驴是最精明的.

小管又恋恋不舍地拍了几张,说做头驴也挺好的.

毛驴“昂昂昂昂昂昂”叫着,我说它对我们也恋恋不舍哩.

小管从北京过来,第一次到宁夏,我准备陪他去沙坡头、沙湖、西夏王陵、贺兰山岩画、西部影城……宁夏虽小,但大自然赐予了丰富的自然的人文的景致,除了这些国家5景点,还有许多独特绝美的风景.小管却说不去,不去,就去你们的西海固.我说西海固不是你通过媒体了解到的那样.小管说我们往深里走,往西海固的褶皱里走,去纯粹的基层民间.小管以GPS系统定位,出银川沿京藏高速至同心小洪沟服务区,便进入西海固之境了,小管弃了高速公路,连柏油路、砾石路也弃之不走,杀入荒山野岭的土路上来,我才明白他的“深”有多深,有多非典型,小管说我敢打赌,你没这样走进过西海固.我笑笑,说实话在这片土地上活了多年,走了多年,这样走进西海固还真是第一次.

翻一道大梁,至半坡一拐弯,忽然蹿出一辆农用三轮车直扑下来,把正在爬坡的我们吓了一跳,小管一打方向盘,车几乎横在了路上.三轮车嘎吱吱地也停下了,开车的是一位留山羊胡的老汉,“噗”地一笑说我没吓个啥,倒把你们给吓了一抖,开着那么大个铁家伙,你怕个啥.小管惊魂未定,结巴着说路、路这么窄,你、你车还开得这么疯.老汉说这路本是牛车驴车三二八走出来的,路熟,走惯了,把得住.我跟小管开玩笑说这要是出了事,你是全责.小管说这宽天野地的,要是出了车祸真让人笑掉大牙.

车上坐着七八个老汉女人娃娃.开车的老汉肤色紫褐,皱纹很深,皱纹深处有丝线一样的白,岁数把不定.路很窄,旁边是坡度超七十度的山坡,小管看了又看,不敢离路从坡上借道,车错不开.老汉说别慌,别慌,消停着来,日月常在,何苦把人忙坏,着急个啥,前面有个胳膊弯子,我往后倒就能错开.小管说还是你停下,我往后倒,你倒起来吃力.老汉说你往下退,能错过车的弯子远着哩,别看我这三二八,走这些路比你那货利索哩.

小管拍了几张照片说这车咋叫了三二八?

车上一老汉说我们叫蹦蹦车,你们城里人耍笑我们,叫三二八.

小管说为啥叫三二八?

老汉嘿嘿一笑说就是三个轮子,二百五(或二杆子)人驾驶,八成人乘坐,笑话我们苕,不要命.

老汉倒着车往回走.果然不远就是一个胳膊弯子,错过了车,我给几个老汉散了根烟,我说您多大年龄了还开这?

老汉说七十一了,我不开谁开,你看看他们哪个是开得了的,走得没人了,一个庄子上的人都在这车上哩.儿子买下的,放着就锈成铁疙瘩了.

老汉连车也不发动,上车松开闸,三轮车滑着往下走了,越走越快.

上了一道山岭,才发现岭下是一条刀砍斧劈一样的大沟,路上断的.大沟就像倒下去的一棵树,生出许多沟沟岔岔就像树的纷乱的枝桠,龙蛇一样在大地上游走.小管站在沟沿上,放开声嗓嗷嗷啊啊地吼叫,声音在枝枝桠桠的沟岔里游走,回声就像有无数个人跟着他吼叫,小管说爽啊,回应爽啊爽啊啊啊啊.

小时候我们经常站在沟沿上这样嗷嗷啊啊地吼叫,听自己的声音在沟沟岔岔中游走,那沟岔就是立体声扩声筒,你的声音会被放大无数倍,每条沟都会重复你的声音,传得极远极远,你一遍一遍嗷嗷啊啊地吼叫,声音就接续上了,枝枝桠桠的沟岔里便全是你的声音了,那可真是惬意.当然,最惬意的是站在沟沿上骂人,被人欺负了,打不过,骂不过,气没处出,就来到大沟沿上,站在沟沿上尽情地吼骂,吼叫他们的外号,所有的沟岔都会重复你的吼骂声,就像和你一起吼骂,就像有无数个人跟着你骂一个人,一遍一遍,此起彼伏,那可是最解恨出气的了.

沟壑的崖壁上潜伏一种叫“崖(nai)娃娃”的小精灵,传说这崖娃娃是生活在天堂的小仙女,王母娘娘让她们一年一度轮流下到凡间来观看世相百态.王母娘娘怕小仙女定力不足,留恋凡间红尘中男耕女织生活而私配姻缘,只许仙女呆在千山万壑的崖缝里.她们在崖缝里会学人说话,人们却见不到她们.倘若被人无意中发现——挖崖取土或遇山洪她们就会暴露——她们就会变成拳头大小的圆圆土球,颜色比黄土要白,但坚硬如石,中间是空的,拿在手里对着喊,听不到任何回声,埋到土里对着喊,沟岔里立时就有了回声.这不是传说,崖娃娃确实存在,我是见过的,想来应该是一种回音石吧,但至今没有人研究过.

小管站在沟沿上一遍一遍地吼,听着自己的声音在沟里游走,忽然沟里冒上来一个老汉,说叫我?小管忙说没、没叫你呀.老汉说那你叫谁,这山野里还有人?小管给问住了,说我没叫谁.老汉说不叫人你乱吼个啥么,害得人从沟里爬上来,你当爬沟松活呀,人睡得好好的.小管嘿嘿一笑,给他一瓶矿泉水.老汉说找不着路了?小管说找得着.老汉说没事别这么乱吼,心慌了你就唱,唱起来解心慌.小管说你会唱吗?老汉却不回答,又下沟去了.

转过一个山湾,眼前是一个非常阔气的果园,足有三亩大,树有苹果、杏、梨、枣、核桃,果树很整齐,结满了果实,阳光下熠熠生辉.果树间种着茄子、辣椒、西红柿、葫芦、黄瓜、黄豆、蚕豆、玉米、花生、茄子、韭菜、葱、蒜,一行一行的,长得翠生生的.一老汉正在蹲在垄间雍葱.葱红葱,吃的是根,是要雍的,土雍多高,根有多深.这种红葱是吃羊肉必备的佐料,没有这种红葱味道减一半.

小管说这园子可风光哩.

老汉说用窖里水饮的,绿色得很,都上的是鸡粪、羊粪、牲口粪.吃杏吧,自己摘.

几棵大杏树有檩条粗,应该是几十年的老树了.杏子熟得有些过了,时不时有杏子“扑塌”一声自由地落下,摔成一摊杏泥.寂寞红杏簌簌落啊.树下是一层黏糕一样的杏泥,落早了的枣泥已经乌黑.杏胡一层.老汉说熟累了,挂不住就落下来了.我抓了杏胡,老汉说等天冷了,人闲了拿扫帚扫回去,有收的哩,咱这里的杏胡都是甜胡儿,胡能吃.

婆婆端来半盆子水,洗我们摘下的杏子.杏不大,有山核桃大小,脸蛋褐红.我们一口一个吃,一嗍胡儿就吐出来了,真是甜,还有股香味.

这杏是玫瑰杏,说是保护品种哩,不是嫁接的,城里的杏子杏不是杏桃不是桃的.

每人吃了有十几个,老汉说不敢吃多了,桃饱杏伤人,李子树底下埋死人,多摘些带到路上吃吧,就我们老两口,吃不了几个,吃多了伤胃,不吃就全烂到地里了.

小管说这么好吃的杏咋不去卖?

老汉说赶集么,挑不动,也摘不下来,人老了就不中用了,摇下来的摔伤就坏了,驴驮上摇晃着去也坏了,再说集上也没人了,卖不了几个钱.那时候自己都舍不得吃,熟了摘一筐杏子就能赶个集了,现在烂了都没人看了.只是这树啊,不误光阴,人都走了,还开花结果的.

老汉去摘杏子,我忙说我们自己摘.

找了两塑料袋摘满,小管掏了一百块钱,老汉说你看你这人.说着掉头走了.

小管说这要在城里少给您了.

老汉说你们不是来买杏子的,要是来买杏子另当别论.

小管抱了两瓶酒下来,老汉说没人喝,我胃坏着哩,你婶子喝酒像喝药哩.

小管想进窑洞里拍,婆婆说乱糟糟的有啥拍的,我拾掇一下子.小管说不用拾掇,整齐着哩.

进了窑洞,见墙上挂着镜杠框子,里面镶着照片,有一张一个小伙在中山大学门口的留影.我说你把儿子供养成人了.老汉嘿嘿一笑说不是儿子,是孙子.我三个儿六个孙,就念成了这一个.我这孙子一直学习好,第一年没考上,儿子不打算让念了,说满大街都是大学生,端盘子洗碗的都有,念上四年花七八万,出来又不包分配,有花那七八万熬四年的时间,这四年还不挣个七八万.我把儿子给狠狠地骂了,我说账要这么算,人还活个啥意思?死了算了.我说这话对.老汉说你说像我们活了个啥人,东风大了随东风,西风大了随西风,吃饱了饭儿肚不饥,往东走脑勺子朝西,一辈子就是送日头,从东山顶送到西天洼,有个啥意思.像人家夸父,那是追日头,我们是送日头.

小管说这话说得好,大彻大悟.

我说西海固的话语充满哲学意味,在这里生活没有哲学精神是活不下去的.

我说儿孙都出去了?

老汉说都打工去了,拖家带口的,在城里乱飘着哩.

又说我在城里揽了大半辈子活,要说回来也好哩,没啥压力,地里种把粮食,就不怕饿下,这园子里种上个啥就能吃个啥,撒上几绺,点上几畦,搭上几架,煮着吃,炒着吃,喝豆浆、生豆芽菜,做饭时铲一把挖几棵,鲜嫩,都是绿色有机的哩.到了城里,一家人一年吃不完还有卖的.馆子里撒把盐清水里煮煮,巴掌大的一碟子黄豆,十几二十块,一个玉米棒子两块三块地卖,你吃不吃?一斤猪肉十七八块,一斤羊肉二十多块,一只鸡六七十块,一个鸡蛋放到茶水里咕嘟咕嘟,就一块,吃得起么?省下的钱就不是钱了?

有几张照片拍得很艺术,老汉说以前是果子熟了来人买果子,现在是果树开花了来人看花,背你那炮筒一样的照相机的多得很,有几个在我屋里一住半月,拍啊拍啊.那些照片是他们给我拍的.

从老汉家出来,向村庄看去,有太多的庄院被废弃,院墙园墙倒塌,箍窑崖面塌了几处,就像考古现场,一派人走屋倒的凄凉景象.倒是果树生机勃勃,枝桠都搭上墙头抻出园墙,鸟歌雀唱.院落周边就是田地,地埂上长着些纷乱的果树.小管说地埂上也种果树.老汉说是根从果园里串出去的,能串几里远.树歇庄稼,果树更扯地力,以前种庄稼,树根串到地里就犁死了,挖了,串到田埂上的就留下了,种地也有个歇凉的拴牛的.现在没人打理了,根到处乱串,再过几年咱这里就成了花果山了.

我想是啊,现在西海固每年春天,有几个山花节,依赖的就是村庄里的“山花”.

峁顶上有红旗高高飘扬,那无疑是一所学校了,校园倒挺大,有四排教室,很安静,只是院墙倒塌了,只留下几堵残墙.山野很清静,很远的就听到咿呀读书声.到了学校门口,见校门外卧着好几只狗,它们并不扑向我们,就那么卧着,有一只狗冲我们“汪汪汪”两声,也没得到其它狗的响应.我们向着校园里走,它们纷纷起身,夹着尾巴向远处散去,丢下几声吠叫.我知道它们都是随着学生而来的狗,学生放学它们将跟随学生回家.它们就像一个送学生上学接学生回家的家长.远离了村庄,它们就失势了,因此才这样的低调.倘若它们是在本村,这么多狗聚在一起,那可不是好惹的,我们只能坐在车上不敢下来的.

几个学生在打篮球,篮球从校院飞出去了,顺着坡蹦蹦跳跳下去了,几个孩子打石头剪刀布,一个孩子输了,沿着山坡往下撵,跟头流星的,我想他为什么不慢一点呢,他哪里撵得上篮球呢?篮球是有弹性的,一跳一蹦还在向坡下滚,孩子拣回球至少怕得一个小时.

走进校园,一位老师走出来,冲我们笑笑说你们是记者?我知道小管的长短炮让他产生了误解,摇摇头说不是.他说那你们是来踩点的,拍电视剧、电影、纪录片?我说有来拍的?他说有,兴师动众地弄了一周哩,回去又没响动了.我说有多少学生?他说十九个,你们是来扶贫济困资助学生的?我们的学生都让人资助了.我说你是校长吧.他一笑说负责哩,三个年级,三个老师.

小管说从规模上看这所学校学生应该在百名左右.

校长说学生最多的时候有两百多哩,现在大部分学生都跟随父母进城了,估摸再过两三年学校就撤了,没学生了.

小管里里外外地拍摄,学生下课了,都扑过来围着我们.小管给他们每个人都拍,他们比剪刀手,做动作.上课铃响了,学生回了教室,那老师说走走走,进屋里喝口水.我说车上带水了.

出了校园门,小管说学校还是建的挺漂亮的.

我说西海固乡村最漂亮的建筑是学校和清真寺.

离开学校,我们看到那个拣球的学生抱着球从沟里上来.经过那学生时,小管给了一瓶水.

下坡时遇到一个小孩,一两岁的样子,走路还不稳,前栽后仰地走着,像一朵会走路的蘑菇.想必是从前面那个村庄里跑出来的.我们拦他,他咯咯咯地笑着躲着,一个老汉一瘸一拐地跑过来,后来跟着狗,老汉又咳又喘地说我的天神呀,你把老先人的魂都吓丢了,一泡屎的功夫你跑到这里来了.狗扑过来,冲我们咬,老汉回过头喝斥,回去,回去,人走啊达单怕把你撂了,回去看门去.狗竖着的尾巴落下来,掉头往回走,边走边回过头来冲我们“汪汪汪”咬.孩子却躲老汉不让老汉逮住,我们帮老汉把小家伙逮住,老汉抱着孩子大咳一阵才说重孙子,送回来隔奶的,等能上学了,再接到城里去了.

小管从车上拿了些零食给孩子,孩子抱在怀里,老汉说给那么多做啥,拿一样,意思意思就行了.说着从孩子怀里去拿,孩子抱着就跑了,跟头流星的,老汉笑骂没涵养的碎怂,就跟吃喝亲,见了吃的没命了.

我说您这么大年龄了带个孩子可是费劲哩.

老汉说一个人哪带得住,长上腿了,打个迈眼就不见了,还有老伴哩,种了一把薄庄稼,在地里忙活.

小家伙跑远了,老汉说到庄子上去,进屋喝口水.说着便追重孙子去了.

村子有六七户人家,多数门都闭着.经过一家开着的大门,扑出一只狗来,扑得挺凶.一个女人扑出来挥着一截树枝拦狗,说屋里没人,都在城里哩.那狗越拦越凶,小管说狗咋不拴?女人说狗么,又不是骡马猪羊,拴啥,它不下口,以前也不这么凶,人都走光了,见个生人稀欠的亲热噻.我们还是有些怵,小管说拦得住么?她一跨腿把狗夹在裆里说进了院子就不咬了.我们进了院子,狗真就不扑了,咬声也松劲了,有一声没一声的.

女人说喝水吗?我说车上带着水.女人噢了一声.我说没进城打工?女人说开春应时应节地下了几场雨,想着旱了几年了,该给一年好收成了,谁知老天爷把人谎下了,一把薄庄稼把人绊住了,不是的话也在城里哩.窗台上放着个本子,扫了一眼像是记账,我说家里你当家?女人嘻嘻一笑说有男人呢么,我当个啥家.我说那你是个有福的人,啥心都不操的人福大哩.女人说这话对着哩,富家还有个当头,穷家么当啥,头白得快.

狗还一声一声地叫着,忽然窑门里出来一只黑猫,黑得像一团墨,就像一个影子,狗立刻舍了我们扑过去,可那猫极敏捷三跃两蹦便上了墙头,又一跃上了树,蹲在树上.狗往树上扑,爪子抓得树皮剌拉剌拉,猫呲牙裂嘴“呜哇呜哇”,不似恐怖,却像嘲笑.狗上不了树就在树下一蹦一跃“汪汪汪”大叫.女人嘻嘻一笑说看把你能的,你要上了树,还不气得老虎上吊?小管说老虎咋还就上吊了?女人说猫是老虎的师傅么,猫把所有的本事都给老虎教了,就把上树这手留下了,要不这世上就没猫了,早让老虎吃光了.我和小管都笑了.女人说两个耍哩,不是真咬.

一老婆婆倚门望着我们,说进屋喝口水吧.

进了院落,院子中间栽一高杆,杆子上绑个犁铧和一匹红布,还挂着个竹筛,门框上贴着符咒.铁铧表示动土,红布寓意镇邪.显然这家不久前谢过土.汉族则有谢土的习俗.你一年种在土里,收在土里,吃在土里,走在土里,睡在土里,屙在土里,尿在土里,擤团鼻涕,啐口痰,干啥离得开土?就是拉泡屎揩沟子还用个土疙瘩哩,人吃土地一辈子,土地只吃人一口,连死了都埋进土里烂在土里,女娲娘娘造人用的也是土.就像你用一个人,总得给人家道个谢说些感谢的话吧,因此一年得谢一次土.倘若造房、打窑、打窖、抬埋亡人,都得随时谢土.“谢土”在我国早就有,明代李贽在《移住上院边厦告文》中就写道:“今尚未塑佛,未敢入居正室,且亦未敢谢土.”谢土其实是一种感恩过程,是天经地义的事.

院心一棵树下,有一块磨盘大的红砂石,上面有一堆磨得光滑的野桃胡胡,全是圆丢丢的.红砂石已经磨出了一个大坑,我想到滴水穿石.有串成手链,项链,脚链和门帘,在景区常见的那种.我拿了一串手链问多少钱,婆婆说五毛钱.在景区一副要价十块,搞价几块也能买到.我说能卖出去吗?她说有人专门来门上收,两个孙子放假了,也拿到须弥山上去卖,卖几个算几个.旁边堆着一堆更小胡胡,婆婆说那是沙枣胡胡,不用打磨,但难串,费手.婆婆冲窑里喊:你给我偷懒,得啾,得啾.

就听得窑里訇訇訇的声音闷闷的传来.我往窑洞里看看,婆婆说磨面哩,石头磨.以前庄子上有电磨子哩,现在人走光了,电磨子就卖了.电磨子磨的面白,镇上有电磨子,可老了么,人背驴驮的去一趟难肠得,这磨多少年没用了,磨齿老了么,现在连石匠也没了,得多磨几遍.

婆婆说我给你们端水喝.我说刚喝过.

出门的时候,婆婆各样送我们几串,怕我们不要,婆婆嘻嘻一笑说不值钱,日子也不靠这,打发光阴哩,日子长拖拖的,改(解)心慌.

给了婆婆几包烟,婆婆送我们出门说到门上了么,连口水都没喝.

坡上一个女人正从窖里上打水.我们走过去.女人说喝水吗?女人打水用的是汽车轮胎做成的橡皮桶,叫篼子.她打上一篼子水,把水篼子递给我们说喝吧.水上漂着羊粪豆儿,女人一把捞起甩了.窖里收的是雨水,水从山洼里流下来,哪能没羊粪豆,牛粪驴粪都有的.小管说我们不渴,车上带水哩.女人笑笑,把水灌进驴背上两个大铁桶里.我说今年收上水了吗?女人说前些日子偏了一场过雨,收满了,再不给水拉长工了.

铁桶是白铁皮卷成的,有两耳,用一根木杠穿在一起.驴背上备了鞍子,鞍子下备了羊毛毡.小管给女人拍照,女人说快别照了噻,毛头灰脸的丑死人了.女人打满了水,用两个木塞塞了桶,小管趴在窖口往窖里照,女人说黑乌乌的能看见个甚.小管说吸点水汽.女人一笑看把你干的.女人锁窖,小管说会有人偷水?女人说天旱了,不偷才怪哩.小管说那能锁得住?女人说锁君子不锁小人么.女人赶着驴走了,小管又拍,女人说别照了噻,丑得有啥照头,你这人咋不听话.

锁着的水.小管说.

我上中学住校,学校的窖也锁着,钥匙在校长身上装着,以前是炊事员带着,可炊事员偷着卖水,让抓住了,工作也丢了.从那以后钥匙就由校长管着,校长把钥匙系的皮带上,那年校长去县上开会,把钥匙也带走了.学校没水吃,那时间没手机,没电话,等校长回来.有人说把锁撬了,可谁做主?后来就干脆放假了.

上了车小管说几日来我们碰见的人,问我们的第一句话都是喝水吗?

我说这下你懂水贵如油这个词了吧.

小管说我看过一篇文章,一人问那么缺水,脸咋洗?一人答说脸不常洗,只有上级领导来检查工作或逢年过节才洗,洗的时候队长一吹哨子,全村的人就都集合到操场上来了,排成一长排,队长端一碗水来,噙一口从队头到队尾往每人的脸上喷,喷湿了,把起衣襟儿擦一擦就算洗完了.还有一篇文章写的是趁雨,说的是这里的女子们看到天阴欲雨时,通常会穿上薄一点的衣服下地,在地里一边干活一边等雨.雨下过后赶紧回家,脱去衣服,擦搓身体,就算洗过澡了.

我说你信不?

小管说有些不信.

在西海固,水是一个永远的梦魇,是一个沉重的话题,但也并不像“外人”臆造渲染的夸张,在有关西海固的所有文字里,关于水的故事真假混杂,持久的重复夸张,和眼下许多人笔下的乡愁含了太多伪成份.

山梁峁塬之间就像衣服打了一个又一个的褶子,人家便坐落在那些褶子里.我们上了一座相对较高的山梁,坐在山顶上,小管眯着眼睛望连绵的山梁沟谷说你眯着眼睛看,大地像什么?我说像什么?小管说像不像大海,那山那梁那峁就是凝固的潮头.我说有人用“旱海”形容过西海固.

有叮当——叮当——的铃声从坡下升起来,随着铃声,一对耳朵先露出来,之后是驴头、雍脖、鞍子像慢镜头一点一点浮现出来,才认出是一辆驴车,却不见赶车人.驴车经过我们时,停了一下,驴偏着头看看我们,又继续往前走了.到了车跟前,车厢里传来“唷”的一声,坐起一个老汉,穿着藏蓝色中山装,戴一幅圆坨的石头镜.老汉下了驴车,冲我们走过来,说你们咋跑到这达来了?你们该走蟒蛇岭,这叫长虫岭,你们眼绕花了,把路走丢了么,有柏油路哩,平展展的,再绕回去就远了,几十公里哩.

我给老汉递了根烟点上,老汉说捷点的路是有哩,驴车走出来的,你这家伙要上去怕悬.老汉围着车看了几圈说能走,这车劲大,打工的时候老板就坐这,说是百十万哩,就是走这路把车挣坏了.老汉指着路说从那坡上下去,翻过沟,上了那山,穿过崾岘口就看到柏油路了.

顺着老汉的指头看去,不太远,就是从一座山到另一座山,山梁沟壑间,路就像长虫在山坡上斗折蛇行,隐一截现一截,日头下泛着白色.我看看小管说能上去?小管说啥叫越野,就是越开越野,只要你敢开,它就敢上.老汉说那条路坡大,你们要走得绕着走,可不敢偷懒,绕着弯子走,上坡别直上,小心一个仰躺子,下坡别直下,小心一个爬扑子.老汉说话真形象.

老汉指着沟对面的一座山说盯着大印山走,就那个像大印的山,别盯错了,咱这里山都长得像,晃眼哩.我们说着话,那驴奓着耳朵,偏着脑袋,就像在听一样.小管觉得奇怪说它能听懂人话?老汉说嗯,牲口里驴最聪明,能听懂,听不懂你咋使唤它.我们走出老远了,突然那驴发出一声鸣叫,声动山川.我说这是跟我们道别哩.

光秃秃的梁峁上,站一个人就顶天立地.小管一直开上了一道梁顶,说下车吹吹风透透气.从车上下来,风刮过来,好不清爽.天空一只鹰在盘旋,猛然像个高台跳水运动员,抱着翅膀扎下,一只衔着麦穗的黄鼠,整个过程闪电一样,看得清楚黄鼠在鹰的爪间扑腾.

站在梁上往下看,在一个山峁又一个山峁,梯田一圈一圈攀升,就像指纹或卧牛.没有被西海固的山梁塬峁更适宜修梯田的,因此西海固有这世上最壮观的梯田,在彭阳、隆德看梯田,感觉梯田就像是登天的梯子,一直通到蓝天白云中.

梁下是一个村庄,围着山峁坐落.瘠薄的庄稼连地皮都苫不住,却也为大地奉献了油彩.麦豆浅黄,糜谷薄绿,胡麻正在开花,一片一片淡蓝,仿佛蓝天投在地上的一片片影子.坡上有花开着,都是附着在地皮上,花朵是模糊的,像是为大地染上了一种色彩,只有当你贴近去看,才看到那一朵一朵密集的小花.一处崖下,却有一朵花肆意地绽放着,极清晰艳丽,应该是山丹花吧.

老汉戴一副石头镜,拉着两只羊.在西海固上了年纪的老汉都喜欢戴石头镜,说是戴上眼睛清凉.石头镜也是传家的宝物,即使是摔破了,也可以打眼箍好再戴.我知道这两只羊将是他一年的药费,倘若身体争气不折腾,将是回家过年的儿孙们的一口好菜,倘若儿孙们过年不回来,那就成了一笔财富.

老汉一脸的核桃纹,眯着眼睛说国家该好好来这里探探,说不定有东西哩,就是埋得深了,你看陕北,跟咱这达一个怂姿势,不挖出煤油来了,现在富得流油哩,现在你看到处不是挖出这就是挖出那的,我就不信咱这达穷挖苦了,啥都挖不出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跟我们说.他掏出一块布子擦着眼镜,看我们一眼说国家还没顾上探咱这里,中国太大了.

告别老汉,驶入大野,一辆摩托车带着一道尘带,就像发射的火箭,非常壮观,呜呜呜的声音在寂静的山野很夸张.上坡的时候那摩托车就像一个攀岩者,悬在沟崖之上.爬坡时摩托车发出嘣——嘣——的声响.上了坡,经过我们身边时摩托车慢了下来.骑摩托车的是一个老汉,年纪在五十开外(或许年龄要小一点,因为在西海固风吹日晒的,看人岁数是要往小里看的).他的背上背着那时间赤脚医生背的药箱,皮子上的褐色已经脱落差不多,就像患了白癫风.红漆喷上去的“为人民服务”的字样还很清晰.我说出诊.他点点头说赵庄的老赵病了.我说这药箱有些年头了.他说我爹手里留下来的,我爹是个赤脚医生,那时候人们做的东西结实.递给他一根烟,他点了说你们在这里做啥?我说走走.他说小心中暑,这天大的.又说都说正午在山野里行路会遭鬼上身,其实就是给晒晕了,渴晕了,糊涂了.几日后,在一个小镇上我又看到他,他开着一家医药店,竟然还兼营棺材铺.我想他的日子肯定不错,生老病死都在他这里了.

一个姑娘抱着孩子走着,鲜红的夹克衫,浅蓝色牛仔裤,白色的旅游鞋.她闪在路边,拉起衣襟苫着孩子.小管早早就放慢了车速,这样到了姑娘身边,土尘就落差不多了.小管停下车问你去哪里?姑娘说大山.小管说上来我送你去.姑娘说你们也去大山,你们是谁家的亲戚?我说没亲戚.小姑娘说不麻烦你们咧,走着能去,也不远.小管说这么热的天,上来吧.我拉开车门,姑娘上了车,小管问抱的弟弟.姑娘一笑说是儿子.小管说你有儿子了,几岁了?姑娘说七个月.小管说你多大了?姑娘说十八了.小管说这么大就结婚了?姑娘说我们这里十六七嫁人的多哩.我说咋没进城打工?姑娘说回来生娃了,碎着呢么,进城就把我缠住成了吃闲饭的了,我男人在城里打工,油漆工,搞粉刷的.小孩子哭起来,姑娘给小孩喂水,小孩子不喝,小管说我看娃是饿了,你给喂点奶.姑娘说隔奶哩.小管说才七个月,你就断奶?姑娘说那误光阴哩,人家都在城里揽钱哩.

到了小姑娘家,一位搭着黑色盖头的女子端坐在那门洞里,眯着眼睛在做针线,从发间划过的针在阳光中发出一道亮光.大门门楼子两边两方四方四正的砖雕,房屋面墙上有青灰色的砖雕古朴的图案,一块是“耕读人家,一块是“书香门第”.

我们告辞,婆婆说你看你们,长面一头子都下到锅里了,有多大的事,吃了再走么,天下再大的事也催工不催食么也到饭口上么.姑娘说一顿饭怕把我吃穷了,别说你们送我来了,就是到门上了,赶到饭口上了咋能不吃饭,你这车子利索,撒个欢子就到镇上了,不误事.她眼睛明亮,说起话来就带着笑意.我们留下来吃饭,她很高兴,婆婆把面擀开,拿刀劙,小管去拍,婆婆嘻嘻笑着说没事了,那时候劙得像线一样,现在劙得比鞋带还宽,有啥拍的.

告辞出来,看着站在场沿上望着我们的姑娘,小管说我姑娘也她这么大,回家还撒娇哩.

沟湾像是一个集市,走近一看是一个小镇,蔬菜瓜果、皮毛肉类、杂粮特产、五金百货,卖什么的都有.三营有一个很大的集贸中心,人头攒动,以回族为多,白帽泛着圣洁的光.胡麻油是特产,都有自己的品牌,一位在喊:胡麻油,胡麻油,老白家的胡麻油,吃上一口香破你的头,吃上一辈子延年又益寿.他用提子提了一点抻到我们面前说你闻闻、尝尝.见我们要走,他喊别走噻,一看你们是讲究人,买油别买了,到油房里看看,真正的老油坊,给你现榨.的喊:腿好的时候多走路,牙好的时候多吃肉.卖杂粮的说都是粗粮,各样带些回去,送亲戚朋友,你们这些人日子油水大,肯定都吃成三高了.我们继续往前走,那卖杂粮的说批发价给你.离开小镇时,一汉子拦在车前说你们回银川吧,带人不?我们说不回银川.汉子说我给你们掏钱,不白坐,带人回去挣个汽油钱么.另一汉子说人家带你,稀罕你那几个钱?看人家喔车,差你喔几个油钱?汉子说钱有多余的?谁嫌钱多了?另一汉子说没个掌握,搭车也不看人看车.汉子说你个下(瞎)怂,找着跟我抬杠是不.他们互相打闹起来.

河谷像一朵朵绽放的花瓣,路在河谷里穿行,时开时闭.从那宽阔的河道和两岸坍塌出来的河沙积层看,很久很久以前这应该是一条泱泱大河.岔路口极多,没有任何标志,连问路都没有人,只能凭感觉走,或跟着风走,河道既是路,也是风道,风总在人们走过的路上扬起尘土.从河谷一个岔路口出来,一户人家占了一道山谷,到了门前,却没见狗迎出来,我们不敢下车,就坐在车上.

许久没有狗扑出来,我们试探着进了院门,看到一辆架子车上,躺着个老汉,眼睛眯在一起,像是睡着了.架子车在老榆树下,老汉只把头放在树荫下,身子在太阳下.这是在晒太阳.父亲老了的时候就经常这样晒太阳,说人老了骨就寒了,太阳能把骨里的阴寒气逼出来.

2014年,体检时大夫说骨密度指标过低,问如何补,大夫说最好的是晒太阳,像西海固人晒暖暖一样晒.这句话是带着贬意的.有人说过西海固人晒着暖暖等救济.

老汉坐起来说狗没了,进来个人都不知道了.

我说狗呢?

老汉说死了,几个月了,现在这人走得稀叽呱哒的,连个狗娃都捉不上.

窑洞里出来个婆婆,披着黑盖头,穿着黑袍子,一笑说猫儿洗了一早晨的脸,我当又谎人哩,真的来人咧.

老汉说你们转着看地吗?

我说看地?看啥地?

老汉说土地呀,种洋芋么,咱这里的土地没污染,种下的洋芋环保么.

我呃了一声,老汉说美国人德国人日本人都来看地里哩,大片大片地承包哩.

老汉摸摸小管背着挎着的相机说你这长炮筒怕得好些钱吧.

小管说没多少钱.

老汉笑笑说前年来了个,背的也和你这家伙一样,说三十多万哩,你们耍的东西都这么贵,我们苦一辈子也挣不下这么多钱,你说我们这人活得个啥么.

小管又拍了窑洞,老汉说年景不美么,到了好年景才有拍头哩.

我说今年不算太旱.

老汉说咋说呢,老早以前吧,旱个三年总有个好年景,满山遍野都绿蒙蒙的,现在你看,这都连续旱了几年了,还是这样不死不活的,国家也没办法,广播上说整个世界都变暖了,旱着哩.

墙壁上挂着相框,装满相片,我说儿女都在外面?

老汉说六个,四儿两女,都在城里漂着哩,过年时回来打一头,回来蹴不住了么,几天年都过不下去,疯了一样往山头上跑,风雪都挡不住,耍手机哩.要说吧城里就是红火,有多少钱一条街走不完就能花出去,在咱这达,花个钱还要跑几十里地哩.

我说儿女都结婚了?

老汉说结了,孙子都有七八个了.

小管说这要按城里抓养孩子的算法,你几百万身价了.

老汉嘿嘿一笑说哪咋能比,你这人说话失笑地,也没个比的了.

大地暗下来,山峰悬崖把沉重的影子倾泄在荒凉而寒冷的河谷,浅浅的溪水如绸缎.鸽子、燕子、野兔、呱呱鸡还是有的,再贫瘠的土地还是养活得了它们.

从河谷出来,爬上一道梁,依然是苍茫的山梁沟壑,空寂孤荒,沿着一道黄褐色山冈慢上,有一群羊,不是人们说的云朵一样,黄突突的,头羊的铃铛声在风中飘散向更远更深的黄昏山谷,就像是寺庙檐角的风铃.忽然眼前一亮,一个金色的塔尖从山梁背后升起,沐着夕阳的余辉十分炫目.小管说这里也有名胜古迹.我说不是,那是清真寺.小管说那就说明前面的村庄是回族村庄了.我说回族围寺而居,一座清真寺代表一个村子.爬上一道缓坡,清真寺宣礼塔显露出来,宣礼塔是清真寺建筑的标志之一.接着绿白相间的清真寺从一片茫茫黄土梁完全浮现出来,放射着耀眼的洁净的光芒,在这山野是那样的气派.这是一座建立在山谷高地上的清真寺,村庄就在山谷间.

小管说山大沟深的有这么气派的清真寺?

我说西海固有两种建筑最漂亮气派,一是学校,一是清真寺.

小管选取不同的方位照过相.到寺门前,清真寺里走出一位胡须雪白的老人,看装束基本能断定是阿訇.阿訇说贵教的?我点点头.阿訇说那请了.清真寺有许多禁忌,我对小管说进去不可高声喧哗,也不能随便乱动东西,进门时要脱鞋.我们脱了鞋走进大殿时,阿訇说进去就不要照相了.

从清真寺里出来,夕阳已经收敛了最后的光芒,阿訇说这阵去哪达都得揣夜,路不好走,夜不观色,住下去.小管说谢谢大叔.我们把阿訇请上车,在阿訇的指点下,我们走进一户人家.下了车,在一户贴满崭新瓷砖的院墙和气派的大铁门内,我们看到一排大约六间的新瓦房,窗户宽大明亮,屋脊上面站立着当地农民习惯用于房屋装饰的几只白色的瓷鸽子,屋檐下,长及胸口的白胡子非常有形地垂着,一留着胡须的老人迎出来说老人家来了.阿訇说北京来的贵客,好好招呼着.对我们说我得回寺里,过会儿上寺哩.男主人说老人家,等等.说着便进去了,就听到鸡咯咯的声音,不一会男主人抱出一只鸡来,对屋里喊老婆子,把刀子拿来.一婆婆拿着刀子出来.阿訇念过,将鸡杀了.男主人说老人家等会过来陪客人.阿訇说好的.男主人把我们请进了屋,我说老人家怎么称呼,老汉说叫我老马就行了.

这个家很干净,老马端上来一盘馓子、油香,一盘葵花籽.老马说昨儿个主麻,锅里倒了油,油香还软活着哩,先垫点,鸡收拾出来炖上得一阵阵,土鸡么,肉瓷实.我说打扰了.老马说难得来个人,打扰啥.老婆婆端来一盆开水,老马把鸡压进水里,翻着烫过,开始拔毛.边拔毛边给我们说儿子在镇上小学教书,媳妇子在学校灶上做饭,两个孙子,一男一女,孙子在上大学,孙女儿在银川六盘山中学念书高三了.我说这好光阴么.老马笑笑说孙子考了学校是个重点,就是地方不好,南边哩,没回民灶,满学校统共两个回民娃娃,一个是新缰的.学校也好,给两个人置了锅灶,让自己做,钱也少收了.我说这挺好的.老马说就怕这娃自己管不住自己,偷懒坏了口,上学期回来,我就闻到有烟味么,我们这一教烟是不许吃的,教文有规定哩.小管听到这里,忙把烟灭了.老马说没事,你吃,你吃,这屋就是住客的,汉民老在里面住里,进大屋不吃就行了,那屋里我做功课哩.我给小管解释,做功课就是做乃麻子,回民一天要做五次乃麻子,可以在家里做.

夜空中传来邦克声,村巷里便传来门扣铁环咣当咣当的声音,老马跟我们说你们先蹴着,我去寺上.又喊老婆子,你来接着拾掇.老马换了衣裳就出门去了.老婆婆端了盆子往锅屋里去了,小管说大婶,添麻烦了.老婆婆说你该叫我干奶奶,都没我儿子大,叫我婶?小管吐了一下舌头说干奶奶好精神,跟我娘看上去差不多.老婆婆就咯咯咯笑了,说这娃嘴乖的.我说您多大年龄结的婚.老婆婆说十六嘛是十七给人家驮过来的.小管说那你应该跟我娘年龄差不多,你儿子多大了.老婆婆说眼看着五十了.小管说哪跟我差不了几岁.老婆婆说我刚嫁过来生一个不站,生一个不站,糟了好几个哩,一个都长到十几了,糟了,年年跑庙里拴,把人害苦了,老大要在该六十过了,老大身子底下是个女子,现在都五十七八了.小管说哪叫婶子也行,叫干奶奶,你这馓子和油香咋做的,明儿给我教教.老婆婆说别说你,我媳妇子都学不了.一会儿,老婆婆进来说芫荽吃得惯不?在西海固方言里,香菜叫芫荽,而芫荽正是香菜的学名.我说吃得惯,小管你呢?小管说芫荽是啥?我说就你们城里的香菜.小管说吃得惯,吃得惯.

上寺归来,阿訇也来了.一鸡两吃,一半儿爆炒了,一半儿炖了,爆炒了的里面加了拉条子.端来后,阿訇双手一捧说请了.小管边吃边说好吃好吃.老马就很高兴,说没准备个啥么.吃过后,阿訇跟我们说了一阵话,说教是两教,理是一理.你们叫天哩,我们叫主哩.我们这村子也有好几户汉民,一达里坐了几辈子了,啥事都没有过.送走了阿訇,老马陪我们说话,我夸赞老马日子过得严捂.老马说现在就担心我这个孙子出来找不上工作.我说没那么困难,现在就业机会多.

老马说银川房子现在啥价了?我说六七千吧,过万的也有,你要买房子?他嘿嘿一笑说买是买不起啊,一家大大小小十几口人,你看么就剩下我和女人了,都在城里给人家盖房子哩,就是给自己盖不起一套房子么,大儿二儿进城打工十几年了,还租着住哩.这倒也罢了,老了回来么,咱这达宽展着哩.可我这孙子毕业了,回是回不来了,好歹是把书给咱念成了,咋也得给置套房子,没房子连媳妇都找不下.

我们出来在山坡走走,真是静呀,一丝一毫的声音都没有,那亮着的灯光是可以当作一种声音.星星真的像是,一闪一闪亮晶晶的.记得有一个朋友和我说起乡下夜空之黑星星之明,他给吓着了.

清晨在初升的太阳的映照下,清真寺笼罩在橙红的光晕之中,清真寺的尖顶光芒四射,整个清真寺的影子便覆盖着整个山谷.宣礼和颂经声通过高音喇叭带着信仰翻山越岭传向四面八方,人们从四面八方走来,一条条小路通向寺庙,就像一头绾着撒开的丝线,小白帽如菊花绽放在一条条小路上.那是一支虔敬的队伍,走得肃穆而庄严.相遇时他们互相道着“色俩目”,然后归并到一条路上,走向清真寺.也有骑摩托来的,想必是路远,也有赶着驴车来的,想必是上完寺他们要去忙活,赶集或者送粪.他们的一天就这样开始了.

清真,即清明、真性,人之清真,异端邪说不能惑其志,功名富贵不能乱其衷;身寄浮生来去不淆,躬居尘世而一心常静.这个解释令人心生敬意.空旷的原野,地老天荒般的亘久,是信仰让这片苦瘠的土地宁静而安详.

只要有信仰,灵魂就在高处,人就贵气了,生活就不难.

此文点评,该文是一篇关于经典笔记专业范文可作为西海固和散文和笔记方面的大学硕士与本科毕业论文笔记论文开题报告范文和职称论文论文写作参考文献.

参考文献:

1、 祖先居住的地方(散文) 一再次回到阔别已久的村庄,是因为族里一个奶奶去世了,妈妈下了死命令,要我们兄妹几个必须回去奔丧,因为我们都是她一手带大的 说起这个奶奶,其实她并不是我们普米人,据说她来自遥远的叽都一一当然现在看起来并.

2、 倾空一生积蓄(散文) 1上大学的第一个暑假,夏天有些闷热,我去打密河大桥工地打工前,父亲就请人在家做棺材了 做棺材的木料是前些年我刚进县城读高中时就备下的,不到六十的父亲似乎早就期待着这一天了 凑了一笔钱把我送进大学后,他.

3、 从黑石关到砖砦(散文) 作者简介鲁枢元,生于河南开封,毕业于河南大学中文系 苏州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苏州大学生态批评研究中心主任,享受国务院政府特殊津贴专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论著创作心理研究超越语言……在学界引起强.

4、 梦回萧关(散文) 初冬周末的一个下午,几位朋友相邀去瓦亭古城,一呼即成 驾车从固原市区出发,一路顺清水河谷向南,经二十里铺,翻越开城梁,进入泾河流域 沿河绕过青石嘴,只见河谷逐渐变窄,山势渐次陡峭险峻,此地名曰牛营子,.

5、 或欢愉,或绝望(散文) 天际处的那抹红色出现又暗下去,忽然有风吹来,她的心里倏然一惊,难道即将消失的太阳把凉意送过来吗她的全身冷下去,不能动弹 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是她想多了,这不过是头顶的风口吹出来的风,她迅速地伸手把它关上,.

6、 我在读书(散文) 去鲁迅文学院学习不久,周末同学们相约去书店淘书 第一次,我们去的是清华园附近著名的万圣书园 万圣书园旁边的超市地下一层还有一家书店,万圣书园的对面则是豆瓣书店 进入万圣书园后,“我扑在书上.